EPISODE XIII 布桥斯
从港结市出发后，山姆一路往东。目的地自不用说，就是主结市。朝着亡人、心人、勒克妮以及昏睡中的翡若捷在等待的布桥斯总部，山姆一步步踏出脚步。
全身上下各部位彷佛都被铐上了拘束器。身体好沉重。明明没有背货物，背部却痛得不得了，腰部也在叫苦。摄取的热量全都被转换为走路的能量，没有蓄积。一天变得比一天瘦，有种身体不断在缩小的错觉。一路上已经看过好几次自己继续走下去的话，身体会一点一滴减少，最终消失殆尽的恶梦。
这段行军之路唯一的救赎，就是比起去程时，路上可供休息的藏身所变多了。
当网络只有在这个地区运作的时期，布桥斯的物资配送量与配送频率都有增加。而这些藏身处就是为了当成配送支持据点而新建设的东西。由于开若尔打印机能够安定发挥功能，较早开通网络的大陆东侧得到的恩惠就比较多。然而现在网络陷入功能不完全的状态，因此也没办法建设新的据点。一切又回到网络开通以前的状况了。
还没办法消化这个讽刺状况的山姆，拖着疼痛的身体继续往前行。
隔了好几天找到的一处藏身所已经近乎损毁了。
地底的私人间虽然有储藏备用的粮食与医疗用品，但或许是电力供给不安定的缘故，无法启动网络终端机。育儿箱也因为网络不稳的关系没办法使用。从西边一路到这里都没能让小路充分恢复状态，这点让山姆感到担心。
不过小路也有了明显的变化。和山姆连结的时候，她打盹的时间变得比较少，对外面的世界也显示出兴趣，感情表现变得比以前更加明显了。这意味着小路渐渐被生者的世界吸引。同时，如果和母亲子宫环境的同步率减少，应该会出现自体毒血症的症状才对，可是到现在都还没有那样的征兆。这和以前给亡人进行治疗的时候不太一样。这样的现象究竟会给小路带来什么样的未来，让山姆感到很在意。
山姆抱着解除连结的BB圆舱躺下来。看着沉睡的小路，自己也进入了梦乡。
——这孩子是很特别的。
所以必须要遭受这样的对待吗?
一张又一张的脸、脸、脸。无数的面孔窥探着山姆，接着又离去。以往曾见过的脸，之后或许会看到的脸，一辈子无缘谋面的脸，许久以前便逝去的脸，在眼前浮现又消失。
宛如昆虫标本般被钉在某处的山姆动弹不得。
你是哪边呢?
一张陌生的面孔问他。是联系的一方吗，被联系的一方吗?
你位于何处呢?
过去吗，现在吗，生者的世界吗，亡者的国度吗?
远处传来鲸歌，那是求偶的叫声。
——为何如此认为?也有可能是哀恸的号泣声吧?
看着山姆的女人，嘴角撕裂至耳际，整张脸于是变成了嘴。她的口腔里密密麻麻地布满细小犬齿，一直延伸到喉咙深处。伴随令人不安的龟裂声响，保护山姆的无形障壁遭到啃咬而粉碎，空气中弥漫着脏器的腥臭。
星体爆炸的画面映入眼中。能一窥这片土地最初诞生的、极微小的生命世界。
落入喉中，沾满胃液，被蠕动的肠子来回挤压，从肛门排出。海浪打来，冲刷着粪尿和污血弄脏的裸露躯体。
在海浪冲打下，天地倒转。世界一圈又一圈地旋转，让人搞不清楚自己位于何处。想要站起来，却当场愕然。自己竟然没有四肢，只是一团眼睛、嘴巴、耳朵与鼻子穿了孔的肉块。被一波波的海浪冲打翻滚，徘徊于沙滩边。在山姆的周围，数不清的海中生物搁浅在陆地上。
婴儿在哭泣。可是没有灵魂的山姆没办法站起来。只能爬在地上吃着沙子，寻找婴儿在哪里。
一波巨浪忽然冲走山姆，把他丢到距离海岸线好远的地方。至今从未见过的巨大太阳划破天际露出脸来，毫不留情地照射山姆的背。水分转眼间消散，皮肤变得又干又皱。海浪只能听到声音，却不会泼到山姆的地方。明明可以闻到海水的味道，却没办法回到海中。
山姆只能把下颚抵在干燥的沙地上，奋力扭动全身，朝婴儿哭声传来的方向前进。被夺走水分而硬化的皮肤开始出现突起，于是拚命动着那些部分行进。皮肤破裂，流出鲜血。沾满血的那些突起逐渐变化为又长又粗的四肢。
靠着长出来的四肢，山姆继续前进。咒骂着这身不完全的肉体，继续前进。不知不觉间，太阳沉入水平线，寒冷到教人害怕的夜晚来临了。波浪与大海也都冻结，一切的声音消失。
天空一片晴朗，繁星一瞬不瞬地绽放光芒。这个地方与宇宙直接相连，总觉得抬头仰望似乎会掉入太空，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为了撑过寒冷的空气而想要抱住自己的身体，结果手脚就伸长了。总算能够站起身子的山姆在婴儿哭泣声的引导下，往前迈出步伐。
每走一步，肉体就跟着成长。大腿变得粗壮，腰的位置提高，脊椎也伸直，让眼睛可以眺望远方。手臂逐渐能够自在地摆动，也可以用手掌抓取东西。
这样总算可以抱住那孩子了。
彷佛呼应这份确信似的，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大。
山姆大声呼唤，发现刚生下来的小路就在自己脚边哭泣着。他赶紧跪下来，用双手抱起小路，举到自己胸前。终于找到了。小路的小手抓起挂在山姆脖子上的捕梦网。
小路。山姆一次又一次地叫唤名字。小路。我不会再放开妳了。
——这孩子是很特别的。
胸前忽然变轻。彷佛那里开了个洞似的，寒风灌入。山姆抱着虚无。
他的双手中，什么也没有抱着。
抬起头，发现无数的面孔围绕自己。你位于何处?
被这么一问，山姆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消失了。
叩叩叩。不知什么东西敲打的声音，让山姆睁开了眼睛。
小小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山姆一时间搞不清楚，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自己蜷缩着身体，抱着装有小路的圆舱睡着了。在圆舱中，小路拚命敲打着透视窗。是她把山姆从恶梦中带回来的。虽然感到全身僵硬，不过这也证明了身体确实存在。
山姆擦掉泪水，把脸靠近圆舱，注视小路。这孩子是否也看到自己做的那场梦?这点让山姆感到在意。他可不想让这孩子被那种梦污染。脑海回想起在梦中听到的呢喃声。这孩子是很特别的。没错，妳是很特别的。山姆心中如此呢喃。有哪个孩子不是特别的?不可能会有哪个孩子是普普通通而不值一顾的。
与一脸感到奇怪的小路对上视线，山姆这才注意到自己无比愤怒着。
离开藏身所后过了一段时间，山姆依然有种彷佛是借用别人的身体在走路的怪异感觉。无论踩踏在大地上的触感，或是呼吸的感觉，都有如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一点也没现实感。身体轻飘飘地就像还徘徊于梦境边缘般。为了让自己清醒过来，山姆好几度试着拍打脸颊。
虽然被亡人否定过，但我果然一直以来都只是在做梦吧?这样的疑问怎么也无法挥散。在母亲的子宫中，被不讲理的梦境法则玩弄着。然而就算假设是那样，也无法保证梦境外的世界就不会不讲理。
管他是梦境还是现实，现在眼前这个世界的模样都一样，太过错综复杂了。无数的丝线彼此纠缠，不断描绘出复杂奇怪的纹路。为了从梦中脱逃，也为了与现实对峙，自己必须前往这一切的根源才行。
北方的山棱线中断的缝隙间，隐约可以看到一座向高塔的影子。是以前焚化布莉姬遗体的那座焚化炉。当时如果把她的遗体放着不处理，究竟会变成怎样?拥有脐带连结冥滩的她，肉体真的会坏死变成搁浅体吗?她会因为对美国的眷恋，又回到这个世界来吗?会一反她希望将人民连结起来的心愿，消灭掉这个世界吗?这样的想象不禁闪过山姆脑海。
那座焚化炉同时也是山姆第一次和小路连结的地方。是葬送布莉姬，决定让小路延长性命的场所。这些都像是久远以前的事情，又像是才刚发生过不久一样。
然而，山姆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抵达的主结市，却腐朽得看起来像是历经沧桑的老人。或许是自己的错觉，也或许它本来就是这样的面貌。围绕都市周围的外墙有巨大的龟裂，描绘在墙上的布桥斯徽章又灰又脏，被磨耗得几乎消失一半。沉重的空气中充满铁锈的气味，甚至让人犹豫该不该呼吸的程度。简直难以相信这里就是即将重建的美国首都。根本像座死城一样。
没有任何人出来迎接，山姆搭着无人的电梯降到地下。沿着以前送吗啡给布莉姬的路径再走一遍。即使电梯抵达地底，山姆来到等候大厅，依然没有任何人的气息。穿过灯光几乎都熄灭的昏暗通道，接着打开曾经是总统办公室的房门。
「山姆!」全身弹起来扑向山姆的，是勒克妮。
山姆反射性地避开身体。明明伙伴是为自己从遥远的西边平安归来的事情感到欢喜，自己却如此冷淡回避，让山姆本人都不禁露出苦笑。即使世界都变了样，自己依然还是一点都没变。或许只是自己没有要改变的念头吧。
「山姆!真亏你有办法往返那么长的距离啊。」
亡人就像是为了挥散尴尬的气氛，走到山姆面前。
「这下我们全员到齐了。」
就算他这样说，山姆另外也只看到躺在沙发上濒死的心人而已。或许是看出他的表情，亡人指向靠在墙边的一张床。
躺在那张医疗用病床上的，是翡若捷。她身上装了氧气罩、点滴与生命征象监测仪器。果然从上次那段通话之后，她的状况一直都没有恢复的样子。山姆顿时联想到临终前的布莉姬，赶紧把那画面从脑中挥散。
「没错，这是我们害的。是我们让她必须在短期间内反复经由冥滩移动。不只是把我们送过来而已，她自己也尝试跳跃到冥滩上寻找亚美利的下落。现在她引起了急性开若尔污染的症状。她的主观时间与客观时间之间产生偏差，甚至影响到细胞层级的样子。每个细胞活动间都发生时差，导致她体内的平衡机制被打乱了。可说是一种在身体的相面上发生的解离性障碍。虽然不至于危害性命，但现在只能让她好好休息，使时间感觉恢复了。」
对于亡人的说明，山姆连一半都听不懂。不过沉睡中的翡若捷看起来脸色并不算差。细胞层级的时差——这听起来就像是颈部以下老化的翡若捷，一直以来都背负的问题变得更加严重了。
「指挥官，呃不，顽人也已经回来了，正在另一间病房接受医疗团队照护。他是被发现倒在隔离病房设施的外面，全身严重沾附开若尔物质。应该就跟你一样，是从冥滩上被强制送返的。」
这样确实可以说是全员到齐了。
AED这时启动，让心人苏醒过来。他见到山姆在场而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很快又一脸严肃地望向病床上的翡若捷。听到亡人告知「我已经向他说明过了」之后，心人对他点点头，接着看向山姆开口说道：
「现在这个世界的状态就跟翡若捷的身体很像。整体的统一性消失，构成身体的每个细胞各自以不同的时间轴与主观在进行活动。构成这个世界的细胞当然就是指每个人，同时也是指与个人相连的冥滩。现在需要一个更高次元的控制单位，对各自细胞进行调整，重新创造共通的时间。以翡若捷的状况来说，就是她本身的意识、主观最终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这并不是单纯的精神论。各个组成要素的机能互相交错、共同发挥功能的状态，就是所谓『一个人类』的现象，而将这些要素相连起来的东西就叫做『意识』。」
山姆这时忽然感觉翡若捷似乎动了一下，于是看向病床。然而她依然睡在床上，表情与刚才一点都没变。山姆之所以会产生她好像动了的错觉，是因为有只虫飘浮在她的头上。是隐生虫。
「一直以来，每个人的冥滩都是保持着独立性的存在。这是由于我们并非透过冥滩，而是透过共有国家、民族或者『世界』、宇宙、地球等等故事互相连结的。这也是智人得以生存下来的原动力。然而现在诞生了名为『冥滩』的新故事，在现实中也透过开若尔网络相连起来了，而且又进一步加上了『灭绝体』的存在。我想亚美利的冥滩恐怕就位于能够控制各个冥滩的更高阶次元。如果把每个人的冥滩比喻为血管，那么亚美利的冥滩就是心脏，控制着所有的血流。而能够抵抗血流前往亚美利的冥滩的人，就只有你了，山姆。」
山姆抓住轻轻飘浮在半空中的隐生虫。那是以前在洞窟时，翡若捷拿给山姆吃但山姆实在不想放进口中的奇妙生物。然而到现在，山姆已经不知吃进嘴里多少次了。
「可是能够从那里把你送回来的，也只有亚美利。」
被捏在指头间的隐生虫在挣扎着。
「但翡若捷跟顽人也都从那里回来了。」
山姆放开隐生虫，提出这个疑问。
「你从那里离开之后，我也被强制送回来了。」
翡若捷的声音传来。她在床上坐起上半身，口中咀嚼着隐生虫。
「至少可以确定那不是出自我的意思。你和我都是被亚美利送回来的，而且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亡人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确认生命征象监测仪器的屏幕。心人则是用宛如父亲般温和的眼神看向翡若捷。
「山姆，你回来了。你果然还是需要我对吧?」
她想要从床上站起来，却忽然皱起眉头。勒克妮立刻上前搀扶她的身体。
小声说了一句「谢谢」后，翡若捷又伸手想要抓住飘在空中的隐生虫。
可是山姆从旁抢走后……
「要吃吗?」
笑着如此说道。
「现在时间紧迫，对不对?」
翡若捷咬碎隐生虫，笔直注视山姆的眼睛。
「我说，山姆。她希望你过去。她希望只有你过去。那或许就是她最后的愿望了。」
——最后的愿望。这句话刺进山姆的胸口。为什么能够讲得那么笃定?
「妳认为灭绝体、认为『她』就是亚美利吗?」
因此山姆只能这么问了，翡若捷则是低下头。山姆并不了解，那是否就是她的回答。
「如果想要阻止最终搁浅，而且平安回来这里，我必须前往亚美利的冥滩，说服她不要引起灭绝。是这个意思吗?」
「没错。我们现在只能够拜托你这件事了。」
心人如此说道。
「老实讲，我们并不知道她是否真的会被你说服。」
现场顿时陷入沉默。而打破这片寂静的，是亡人。
「要是她不接受你的说服，你只能想办法在冥滩上把灭绝体杀死了。可是那样一来的话——」
「世界虽然会得救，但你永远都无法回到这里来了。」
勒克妮接着亡人如此说明后，紧咬嘴唇低下头。
沉默再度降临。这次没有人可以打破寂静了。山姆抱着这样的预感，于是举起握着捕梦网的手。
「这是山姆･布桥斯对妳的送货委托。把我送到她的地方去吧。」
翡若捷露出哭中带笑的表情，对山姆点了点头。
「就算亚美利打消了灭绝的念头，人类总有一天依然会灭亡。但是在那天到来之前，我们还能够创造未来。哪怕那只是延长了一点点的生命。我就认识一位曾经这么做过的纤弱女子翡若捷。
无论人类或者世界，都迟早会坏。但就算坏了也还是能修补，就算变得破破烂烂，也还是能努力撑着让它别再坏掉。」
山姆无法阻止自己的饶舌。当然也没有任何人出面制止他。亡人、心人、勒克妮与翡若捷都默默聆听着山姆的发言。
「我一直以来都看着当下——看着自己活过来。什么世界、什么未来、什么美国，我都觉得无所谓。我跟任何人都没有联系。翡若捷，和妳在那个洞窟相遇以来，我都是这样。只是个易碎品。然而我送货时认识的人们，都在等待着我到来的未来。都相信着货物会送达的明日。所谓的等待，就是活在未来。我想我现在明白这点了。所以我也不希望破坏未来。」
「但你可能会回不来喔?」
亡人彷佛再也忍不下去地如此说道。这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藏在心中的担忧。
「要是我失败，这个世界就会灭亡。」
所以没有其他选择。只要我们共有的前提还存在，就只有这条路可以选了。山姆解开胸前的圆舱，将小路交给亡人。不能把这孩子带到冥滩去。
翡若捷站在山姆面前。她旁边是脸色凝重的亡人抱着小路。心人与勒克妮则分别站在山姆两侧。
山姆依序看向每个人的脸之后，重新握起捕梦网。翡若捷也轻轻把手放到上面。
她闭上眼睛，于是山姆也跟着闭眼。
「集中精神。」
翡若捷的手臂抱住山姆，传来体温。没有引起接触恐惧症的反应，山姆的身体接受了她。
「寻找亚美利。去感受她的存在。」
翡若捷手臂用力，额头与山姆相贴。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一个人活着的脉动静静传来。亚美利的体温、亚美利的气味、亚美利的声音，山姆将自己的意识都集中在这所有的记忆上。即便只有在冥滩上与她接触过也没关系。那些全都是只有自己拥有的记忆。
「山姆，你爱着亚美利，对不对?」
如果是以往的状况，这句话肯定会让山姆感到慌张。但现在的他可以平心接纳了。
——接着，山姆的身影变得谁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