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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桥与谜,以及恶搞侏儒许多不招人喜欢的特点

守林人讲完故事的时候,天光变了。他抬头望天,像是希望能够阻挡黑暗来临,哪怕一点点时间,接着,他突然停下脚步。戴维跟着他抬头望去,在他们头上,恰好是树顶林冠的高度,戴维看见一个黑影在打转,并且觉得好像听到远远的一声乌鸦叫。
“该死的。”守林人嘘了一声。
“那是什么?”戴维问。
“是只乌鸦。”
守林人从背上取下弓,搭上箭,跪下,瞄准,然后将箭射出。他瞄得很准,一箭穿透了乌鸦的身体,它在空中猛然翻飞,接着跌倒在离戴维不远的地上,死了,箭镞被它的血染红了。
“恶鸟。”守林人说着,提起死鸟,把箭从尸体上拔出来。
“为什么要杀死它?”戴维问。
“乌鸦和狼一块儿捕猎。这只会把狼群引到我们这儿来。它们会让它分食我们的眼睛以示奖赏。”
他回头看看来的方向。
“现在它们只能依靠气味了,不过它们会接近我们的,不会出错。我们必须赶快。”
他们继续赶路,这会儿开始小跑了,好像他们自己成了捕猎结束时疲惫的狼。他们一直跑到森林的边缘,出现在一片高地上,面前横着一条大峡谷,几百英尺深,四分之一英里宽。一条河,像一条细长的银线,从峡谷流过,戴维听到像是鸟叫的声音从峡谷两壁回响上来。小心翼翼地,他从峡谷边上探出头去,看能不能看清是什么发出那个声音。他看见一个身影,比他见过的任何一种鸟都要庞大得多,靠峡谷中上升的气流在空中滑翔。它有着赤裸的、跟人差不多的双腿,虽然脚趾奇怪地拉长了,像鸟的爪子那样蜷曲着。两臂展开,有巨大的皱皮从上面垂下,权当翅膀,长长的白发在风中飘。戴维仔细去听的时候,听见它开始歌唱。那东西的声音很高,很美,歌词戴维听得很清楚:
凡掉下的即能吃,
凡落下的都得死,
凡有布鲁德 11  的地方,
鸟儿不敢飞。
有别的声音加入了它的歌声,随声附和它的歌唱,戴维听得出来,有更多这种动物在峡谷中穿行。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在空中表演了一个翻筋斗,动作既优美,又有一种古怪的邪恶。戴维瞥见了它赤裸的身体,他立即把视线转向别处,又羞又窘。
那是一个雌性的身体:苍老,浑身不是皮肤,而是鳞片,不过怎么看都是雌性。他冒险又看了一眼,只见那东西这会儿正打着越来越小的圈儿在下降,直到翅膀猛地合上,迅速下落,爪状的双足伸展开来,看起来是要直直扑向谷壁。它直击石头,戴维看见什么东西在它的爪子里挣扎:是只小小的、棕色的、不知哪一类的哺乳动物,只比松鼠大一点点。那小动物从岩石上被拖走,前爪凌空乱抓。捕捉它的那东西变个方向,发出胜利者的尖叫,飞向戴维身下的岩层打算享受美食。它的那些对手被它的叫声惊到,飞过来想偷它的美餐,它用翅膀在空中翻腾以示警告,它们离开了。它盘旋的时候,戴维逮住机会仔细看了它的脸:酷似一个女人的模样,但瘦些长些,嘴巴无唇,致使尖牙就那么一直露在外面。现在那些尖牙正扎在它的食物的身体里,边吃边扯下大块大块血淋淋的皮毛。
“布鲁德,”守林人在一旁说,“就是哈比女妖 12  ,摧毁这一部分王国的另一种新生的邪恶力量。”
“哈比女妖。”戴维重复道。
“你以前见过这东西?”守林人问。
“没有,”戴维说,“没真见过。”
不过在书里读到过。我在我的希腊神话书里见过它们。出于某种原因,我觉得它们并不属于这个故事,尽管它们在这儿……
戴维感觉难受。峡谷太深,让他头晕眼花。他离开峡谷边。
“那我们怎么过去?”他问。
“下游半里的地方有一座桥,”守林人说,“我们要在天黑前过去。”
他领着戴维沿峡谷向前,一直贴着森林这一边走,这样就没有失足掉下深渊的危险了——那儿有布鲁德等着呢。戴维能听见它们拍打翅膀的声音,而且他不止一次地觉得像是看到其中的一只飞升到峡谷的边缘,霎时现身,阴毒地盯着他们。
“别怕,”守林人说,“它们是些胆小鬼。假如你掉了下去,它们会在半空中抓住你,互相争斗着,把你撕得粉碎,但是在地面上,它们不敢攻击你。”
戴维点点头,但他觉得不保险。看来,在这片土地上,饥饿无可避免地压倒了胆怯,而像狼那样瘦那样衰弱的布鲁德,哈比女妖们,看起来真的是饿了。
他们的脚步被哈比女妖拍打翅膀的声音一路追随,走了一会儿,见到两座横跨峡谷的桥。两座桥完全相同,用绳索结成,桥板是并不平坦的木板,在戴维看来并不那么安全。守林人纳闷地瞪着它们。
“两座桥。”他说,“以前这儿只有一座。”
“嗯,”戴维干巴巴地说,“现在有两座。”要选择一座桥通过,看起来不是那么艰难的事。兴许这里是交通繁忙地带呢,别忘了,这儿不像是有另一条路跨越峡谷,除非你会飞,并且作好准备,在哈比女妖那里碰碰运气。
他听见苍蝇在附近嗡嗡地飞,跟着守林人来到一块看不见峡谷的狭小空地,那儿有一座房子的废墟,还有几间马房,但很明显,这地方已经被人遗弃了。有一间马房外面躺着一匹马的尸体,身上大半的肉已经从骨头上给啃掉了。戴维看着守林人往马房里瞧,然后又往大开的房门里看。他低着头,回到戴维身旁。
“马贩走了,”他说,“像是跟着马一起从不知什么东西那里幸免于难地逃跑的。”
“狼?”戴维问。
“不,是别的东西干的。”
他们回到峡谷边。一只哈比女妖悬在附近的空中,盯着他们,快速地扑闪着翅膀,以便停留在那个位置。它停留在那个位置时间太长,突然,它的身体猛地一抽,一支渔叉银色的带刺的尖射穿了它的胸膛,一根长绳将渔竿固定在峡谷低处的壁上。哈比女妖抓住渔叉,仿佛它能把自己的身体从那上面拧下来逃走似的,可是不一会儿,翅膀不再扑闪了,它陡直落下。绳子打着旋儿回拢,直到完全收住。它猛地停下,身体撞在岩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戴维和守林人在峡谷边,看着那哈比女妖的身体被拖着朝谷壁上的一个空洞里去,渔叉上的尖刺使尸体不会滑下。最后,尸体到达山洞入口,被拖了进去。
“啊。”戴维说。
“恶搞侏儒,”守林人说,“这解释了为什么会有第二座桥。”
他走近那双子桥。两桥之间是一块厚石板,上面费力地刻了字,有些粗糙。
一个以实为谎,
一个以谎为实。
一路是死,
一路是生。
只须一个问题,
前路为你指明。
“是条谜语。”戴维说。
“可那是什么意思?”守林人问。
很快答案就变得很明显了。戴维以前从未见过恶搞侏儒,不过它们出现在故事里,一直让戴维着迷。在他印象里,它们阴暗模糊,住在桥下,考验过往的路人,希望他们答不出问题,可以吃掉他们。手持火把爬上崖口的这些形象,跟他期待的不太一样。它们身材比守林人矮小,但是很宽,而且皮肤跟大象的一样,粗糙,有皱褶。一片片隆起的脊骨,颇像某种恐龙背上的骨头,它们的脸长得与猿类似,不可否认,是很丑的猿脸,而且还是长了很严重的粉刺的那种,不过不是猿猴。每个恶搞侏儒各自出现在两座桥前面的一个位置,令人生厌地微笑着。它们的红眼睛在火把的照耀下邪恶地闪光。
“两座桥,两条路。”戴维说。他一边想一边说出声来,不过在暴露心里的想法给两个恶搞侏儒以前打住了,他决定,在得出结论之前,把想法放在自己心里。恶搞侏儒已经占尽了优势,他不想再给它们更多的机会。
那个谜语明白表示,有一座桥是不安全的,走上那座桥就是走向死亡,不是死在哈比女妖手里,就是死在恶搞侏儒手里,或者,假设两者行动都不够快,那也会摔到深深的谷底,掉在底下坚硬的地面上。其实戴维觉得那两座桥都已经摇摇欲坠了,不过他还是得假设谜语里有真话,不然的话,就完全没理由有这个谜语了。
一个以实为谎,一个以谎为实。戴维知道这个。以前在哪儿见过的,可能是在一个故事里。哦,想起来了!一个只能说谎话,另一个只能说真话。所以你可以问一个恶搞侏儒该走哪座桥,不过,他——也许是她,戴维根本不知道恶搞侏儒是男是女——可能不会说实话。还有个解题的方法,只不过戴维想不起来了。是什么呢?
光最终暗淡了,一声响亮的嗥叫从森林那边传来。听起来很近。
“我们得过去。”守林人说,“狼发现了我们的踪迹。”
“只有选择一座桥,我们才能过去。”戴维解释道,“我想恶搞侏儒不会让我们通过的,除非我们自己想法过去。如果我们为了勉强过去而选错了桥——”
“那咱们担心的就不是狼了。”守林人帮他说了后面的话。
“有办法的,”戴维说,“我知道有个办法,只是我得想想是怎么回事来着。”
他们听见树林中一阵震动。狼越来越迫近了。
“一个问题。”戴维嘀咕着。
守林人掂掂右手的斧头,左手握着他的刀。他脸冲着一排一排的树,准备应付从树林中出现的任何危险。
“知道了!”戴维说,“我想是的。”他轻轻地加上一句。
他走近左边的恶搞侏儒。它比另外一个稍微高一点,气味也好闻一点,话也不多。
戴维深吸一口气。
“如果我请另一个侏儒给我指一座可以走的桥,它会选择哪一座?”他问。
沉默。恶搞侏儒拧起眉毛,弄得脸上一些疮开始流脓,让人看了难受。戴维不清楚那桥修了有多久,也不知道有多少别的路人曾打这儿经过,但他感觉到,以前从来没人问过恶搞侏儒这个问题。终于,那个恶搞侏儒似乎放弃了揣度戴维的逻辑的念头,指了指他的左边。
“是右边那一座。”戴维对守林人说。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他问。
“因为如果我问的这个恶搞侏儒是说谎的,那么另一个恶搞侏儒就是说真话的。说真话的那个会指出正确的那座桥,但说谎者会告诉我相反的结果,所以,如果说实话的那个指出右边的那一座,那么说谎者就会说反话,告诉我是左边的那座桥。
“但是,如果我问的那个恶搞侏儒必须说真话,那么另一个就是说谎者,说谎者会指向错的那座桥。两种可能的情况都说明,左边的桥是错的。”
正在靠近的狼群,身边抓狂的恶搞侏儒,哈比女妖的尖叫,这些都顾不上了,戴维乐得咧嘴直笑。他还记得这个谜语,并且想出了谜底。就像守林人说的:有人在努力创造一个故事,而戴维是故事的一部分,但这个故事又是由其他故事组成的。戴维曾经读过恶搞侏儒和哈比女妖的故事,很多故事里边也有守林人,甚至会说话的动物,像狼,也会突然出现在故事里。
“走吧。”戴维对守林人说。他走近右边的桥,站在桥前的恶搞侏儒挪到一边,让戴维通过。戴维脚踩第一块桥板,手紧紧抓住绳索。现在他的性命全在他的选择上了,他感到那么一点不自信,在脚下滑翔的哈比女妖的注视也让他更加焦虑。此刻他仍然要作选择,因为没有退路了。他迈开第二步,接着第三步,一直抓紧绳索,尽量不往下看。他一点一点前进了,这时他发现守林人没有跟上。戴维停下来,站在桥上往回看。
狼的眼睛让森林活了起来,戴维可以看见它们在火把的光中闪烁。现在它们正在移动,从阴影中走出来,慢慢向守林人靠近,低级一些的带头,另外一些,那些路普们,留守后方,等着它们的低等的兄弟姐妹们制伏全副武装的守林人后再上前。恶搞侏儒已经散去,它们清楚地意识到,跟野蛮动物猜谜没有必要。
“不!”戴维喊道,“快来!你能行的。”
可守林人没有动。相反,他朝戴维喊道:
“走,现在就走,快!我会尽量撑久一点。到对岸后砍断绳索。听见了吗?砍断绳索!”
戴维直摇头。“不,”他一遍又一遍说着,哭了,“你得跟我一起走。我需要你跟我一起走。”
这时,不约而同地,狼群发动突袭了。
“跑!”守林人叫喊着,斧头飞舞,刀光闪烁。戴维看见一道优美的血线喷向空中,第一头狼死了,接着它们都围在守林人四周,猛撕猛咬,有的想越过守林人去追戴维。戴维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开始奔跑。还没有跑到一半的时候,戴维每跑一步,桥就令人昏眩地摇晃。重重的脚步声在峡谷中回响,很快,就夹杂了狼爪落在木头上的声音。戴维往左看,只见三个追捕者已经踏上另一座桥,想要在峡谷那边截住他,因为守林人死守着第一座桥,它们无法在他身边找到去路。狼很快占领了地面。其中的一头路普断后,穿着一件白色破衣服,金坠在耳朵上晃荡。奔跑的时候,下巴上有口水垂下,它用舌头去舔。
“跑,”它用女里女气的嗓子说,“都是为了你好,”它腾空撕咬着,“你到了对面会尝到好处。”
戴维的胳膊抓绳索抓得生疼,桥不断摇晃,弄得他头晕目眩。狼几乎已经跟他平齐了,他不可能在它们到达之前跑到桥对面。
就在这时,假桥上的一些木板坍塌了,领头的狼从窟窿里掉了下去。戴维听到一声渔叉呼哨的声音,那狼被刺穿肚皮,拖向恶搞侏儒的峡谷山洞里。
另一头狼猛地刹住脚,后面的母路普差一点撞到它身上。一个大窟窿,至少有六七英尺宽,横在它们的兄弟刚才掉落的地方。更多的渔叉从窟窿下面刺上来,看来恶搞侏儒们已经不打算等着猎物掉下来了。假桥上的狼停住脚步,可这么一来也宣判了自己的命运。又一根带刺的尖刃一闪,第二头狼被拖进绳索间的窟窿里,死的时候还在钢叉上痛苦地翻腾。现在只剩下那个路普了。它绷紧身子跳过桥上的大窟窿,安全地落在另一边。它滑了一下,然后站定,立起后腿,现在恶搞侏儒的武器够不着它了,尽管这时一个影子落在它身上,它仍发出了胜利的嗥叫。
那只哈比女妖比戴维见过的都要大,更高,更壮,也更老。它撞路普的力气够大的,一下子使它倒在撑桥的绳索上。哈比女妖的爪子猛击之际,深深埋入路普的肉里,正是它的爪子牢牢抓住路普,才使它不至于摔死。那路普的前爪胡乱摆动,嘴巴空咬着,想咬哈比女妖,可它的反抗早已经宣告失败了。戴维正看得害怕的时候,又一个哈比女妖过来,爪子嵌入路普的脖子。两个巨大而怪异的母妖快速地拍打着翅膀,分别往两个方向扯,路普被它们一撕两半了。
守林人仍在奋力抵挡狼群,可他的奋战注定失败。戴维看见他一下一下朝着那面好像是由狼牙和狼皮组成的移动的墙猛挥猛砍,知道他摔倒在地,狼群扑到他身上。
“不!”戴维大叫。尽管他满心愤怒和悲痛,可不知怎么,他发现自己又开始跑起来,这时,他看见两个路普跃过守林人的身体,带领两头狼上了桥。他能听见它们的爪子踩在桥板上“嘎吱嘎吱”的声响,它们的体重压得桥直晃。戴维到了峡谷的那一边,抽出剑,面向正在靠近的动物们。它们已经跑过桥的中段,正在飞快地接近。四根撑桥的绳索固定在两根粗壮的柱子上,柱子深嵌在戴维脚下的石头里。戴维拿出剑朝第一根绳子挥去,绳子松脱了一半。他又猛砍几下,绳子崩开了,桥猛地向右倒塌,两头狼掉进了峡谷。戴维听见哈比女妖们快活的叫声,它们的翅膀也扑扇得更响了。
桥上还有两个路普,它们不知怎么竟用灵活的前爪勾住了剩下的几根撑桥的绳索。此刻,它们后腿直立,紧紧攀住左边的绳索,仍然继续朝戴维那边靠近。戴维拔剑挥向第二根绳子,他听见路普们惊慌的吠叫。桥摇晃着,绳子在剑刃之下散开。他把剑锋搁在绳子上,看着路普,然后抬起胳膊,集中全身的力气挥剑。绳子断了,现在路普没有什么可以攀附的,只有它们脚下的木桥板。它们高声吠叫着,掉落下去。
戴维朝峡谷的那一边望去,守林人不见了。地上有血迹,那是狼群将他拖进森林时留下的。此刻只有它们的头领,衣着华丽的勒洛伊还在。它身穿红裤子白衬衣,直立着身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盯着戴维。它抬起头,为刚才死去的手下嗥叫了几声,但是没有离开。相反,它一直注视着戴维,直到男孩最终离开,爬过一座小山,消失了身影——他在轻轻哭泣,为救了他性命的守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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