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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高音域,高音在苍鹰谷市场周围回荡,淹没羊咩咩的叫声和打铁铺铁槌的敲打声。十几张熟悉的脸孔停下手边的工作,屏气凝神、表情紧张地期待接下来的音符,那是我一个月以来最恐惧的梦魇所在,她喜孜孜地等着我当众出糗。
我的身体窜过一阵颤抖,掌心冒汗,迪勒可提夫人锐利的眼神几乎要灼伤我的肩胛背,但她狗眼看人低的评价反而增加了我的决心。这次绝不能失败。
我努力克制双手握拳的冲动,把最后一口气灌入歌曲的高潮,声音渐强。快到了。几个路人不约而同地向前一步,鼓励的加油声被高音掩盖,平常的败笔就在这里,是我最常破音的地方,无一例外。
但是今天不一样。
我一口气唱完,市场欢声雷动,大家鼓舞叫好。
「唱得真好,希赛儿!」某人大声嘟嚷。
我微微屈膝行礼,脸颊红通通的,害羞的反应掩不住雀跃的情绪,歌声的余音飘向春天带来绿意的田野和山谷。表演完毕,人群散开,各自回头忙碌去了。
「不要高兴过头,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迪勒可提夫人站在背后悻悻然地开口。「取悦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算不上什么大成就。」
我浑身一僵,转身面对她满脸皱纹的怒容。
「妳算不错了,」她说,嘴唇抿得死紧,只剩一条线。「只是跟『她』比起来差一大截。」
这个「她」是我母亲。
小时候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虽然爸爸每每提及的时候总是带着敬爱有加的语气,让人以为他说的是女王。我只知道爸爸年轻的时候跑到崔亚诺去闯荡,后来和年轻的女高音吉妮薇坠入爱河、结婚,几年后爷爷过世,爸爸继承了农场,她却不肯跟着回来相夫教子。
「那个都市女孩受不了乡下生活。」每当有人问起,奶奶就开始数落。「但是怎么会有女人狠心抛弃丈夫和三个儿女,真的让人想不透。」
用抛弃来形容母亲是夸大其辞了,她的确有来探访过,偶尔几次。我一直认为她疏忽母职是因为对我们的爱不够深,而我现在终于领悟这个抉择背后的原由。
做为农夫的妻子一刻都不得闲,常常是黎明即起,深夜最后一个上床安歇。照顾家禽、料理三餐、摄制奶油、清洗堆积如山的衣服、打扫房子、生儿育女……工作清单罗列到数不完。苍鹰谷的农妇各个未老先衰,双手粗糙长茧、风霜满面、永远愁眉不展。反観我的母亲依旧年轻貌美,在舞台上熠熠发光,看起来像姊姊,不像我妈。
「今天练习是否到此为止,或者要我再唱一遍呢,夫人?」我的语气毕恭毕敬,跟个硬的表情形成强烈的对比。四年来她如芒刺在背,竭尽所能要把我最爱的歌唱变成苦差事,幸好功亏一篑。
「不到一个星期,妳就会苦苦哀求要回来了。」她脚跟一转,怒冲冲地走下露台,回到客栈里面,她的黑色裙襬随着脚步窸窣作响。
如果幸运之神垂怜,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和声乐老师照面,再过几天,我就会在光之岛最棒的女高音跟前展开人生新的学习乐章。
母亲的脸孔不请自来地浮现在眼前,唤起四年前她扭转我命运那一天的回忆。
「大声唱。」母亲命令,我应要求选了一首谷仓舞会时最受欢迎的小调,也是我唯一会唱的曲子,看到她失望地皱起眉头,我的心像是要碎掉。
「这种水平连没有天赋的村姑都能应付。」她说,那对眼眸和我的眼睛如出一辙,只是她眼里的蓝冷冽得有如严冬的蓝天。
「跟着我唱。」她选了某一出歌剧中的几小节,美妙的嗓音让人感动到几乎流泪。「现在换妳。」
我用心模仿,刚开始迟疑不决,后来逐渐增加自信心,我一句一句唱着,清脆婉转的颤音就像黄莺模仿横笛的笛音。
母亲露出笑容。「很好,希赛儿。」然后转身面对站在角落里聆听的父亲,开口说道。「等她满十七岁的时候,我会带她走。」父亲想反驳,但她举手制止。
「这孩子个性坚强,聪明伶俐,脱离尴尬的青春期后,肯定亭亭玉立,而且她的嗓子有如天籁之音。」母亲的眼睛闪烁发光。「留在这种乡下地方无异是浪费她大好的前途,这里的人就算撞见天赋也是丢在牛粪上。我会安排不同的老师来苍鹰谷教她──总不能让她到时候贻笑大方,学到的礼貌跟乳牛的等级一样。」
她转向我,解开脖子上的金坠子,系在我的颈项上。「美貌可以透过化妆,知识能够靠学习,唯有天赋用钱买不到也学不来。妳拥有过人的天赋,亲爱的孩子,等妳站在舞台上献唱的时候,全世界都会爱上妳。」
我紧紧握着金坠子,瞪着迪勒可提夫人摔上的房门。
我相信全世界都会爱上我。
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我快步冲下木头楼梯,避开地上的水洼,奔向好朋友莎宾,她斜倚着栅栏的木桩,玩弄卷在手指上的秀发,咧着嘴巴,笑嘻嘻地递给我一篮鸡蛋。「妳做到了。」
「咒语念上一百遍总会成功的。」我抓住莎宾的手,拉着她走向马厩的方向。
「我必须赶紧回农场,奶奶等着用这些蛋烤蛋糕,她预计今晚帮我办一场惜别派对。」
莎宾沮丧地垮着一张脸。
「妳也在受邀之列,」我提醒她。「愿意的话,妳可以跟我回家住一晚,我搭的马车往崔亚诺途中会经过镇上,明天早上可以顺路送妳回来。」我说得顺理成章,彷佛这辈子天天搭乘出租马车旅行一样。
「我知道……」她低着头。「但是我妈驾着双轮马车去了雷纳德农场,明天早上才回来。」
我做了个鬼脸,懒得建议莎宾套上马鞍骑马跟我一起回去──因为她对骑马恐惧万分。
该死!今天早上怎么没想到要套马车而不是直接骑着花儿进城?早在几小时前佛雷德克就应该从崔亚诺回来了,谁晓得他去了哪里,至今依旧不见人影,莎宾或许会同意和佛雷德克共乘一匹马,毕竟她暗恋哥哥那么久。
「我忍不住觉得这或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莎宾温柔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一旦妳去崔亚诺和妳母亲团聚,开始上台演出,参加各式各样的宴会,从此就会把我和苍鹰谷忘记了。」
「说什么儍话,」我断然否认。「我会常常回来把妳烦死,就像佛雷德克一样,一放假就回家。」
「但打从过年到现在他都没回来。」
这话不假,自从佛雷德克荣升少尉官阶之后就很少放假回家。
「我自己骑马回去。」
「噢,希赛儿,」莎宾摇摇头。「这么做违背淑女风范,人们会说长道短。」
「这样对妳最好。」我提醒她。这时候马僮牵着花儿走过来,我还不想离开,莎宾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想到以后不能天天见面,就觉得胃发寒、鼻头发酸。
「我会快马加鞭回去,把鸡蛋交给奶奶,再套上马车回来接妳。」我当下做了决定。「回去换那件蓝色洋装,我一眨眼就回来了。」
她咬着头发尾端沉吟。「我不确定……」
我直视她的眼睛久久不移开。「妳要跟我坐马车一起去参加派对。」我的语气非常坚定。
莎宾眼神涣散。在这短暂的瞬间,我全神贯注,脑中的一切变得鲜明无比:市场喧嚣的噪音、脚下的硬土,轻拂而过的微风,撩动莎宾的发梢,接着她嫣然一笑说:「当然要去,再忙我都不会错过。」
只要意志够坚定,必能克服所有的障碍。
我翻身上马,轻轻抽动缰绳让不安跳动的马儿安静下来。
「最多一小时,等我回来!」我一手拎着鸡蛋,一手握住缰绳,脚跟一夹,往小镇外围驰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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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位于苍鹰谷边缘不算太远,足以让我们被当成小镇的一份子,相隔的距离又刚好可以冲淡猪圈的臭气,不致冒犯那些不习惯乡村生活的镇民敏感的鼻子。
我本来可以一路快马加鞭,但是中途决定让花儿停下来喘口气,马蹄答答地踩在潮湿的土地上,蜿蜒的道路弥漫着浓郁的松香,清风从山区吹拂而下,撩起我的红色长发在背后飘扬。
某种一闪而过的异样吸住我的目光,我勒住花儿,扫视马路两侧的树林。熊与豹在这一带出没的消息时有所闻,但如果马匹有嗅到掠食动物的气味,肯定会惊吓到难以掌控的程度。
清风在林间吹拂,彷佛听见灌木枝折断喀的一声,但是我不敢确定。脉搏加速,焦想的情绪沿着脊椎蔓延开来。是抢匪吗?在大洋路如此偏北的地方很少听见抢劫的事情,不过凡事都有可能。
「哈啰?」我大声嚷嚷,抓紧缰绳。「有人吗?」
没有响应,如果有人意图不轨绝不可能应声。我心惊胆战、恐惧骤升,这条路已经走过无数回,不论刮风下雨,艳阳高照,或是白雪覆盖,就是不曾让我有过一丝丝的恐惧。花儿似乎察觉到我的焦虑,不安地躁动着。
风势再度扬起,这回不再轻柔,反倒像是气愤的十指拉扯着我的头发,阳光躲在乌云背后,引来一股寒气,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矗立在远处的魔山。现在才走到回家的半途,不过杰若米‧吉瑞德的农场就在附近,可以转去那里拜托他儿子克里斯托弗陪我回去。
如果灌木丛里的声音是松鼠或蛇爬过造成的,他会不会笑我是胆小鬼,一点噪音就变得神经兮兮?即便我已经很努力地证明自己的能耐,但众人已经把我当成都市女郎看待,如果现在发生这种事只会印证他们的观点没错。我转身回顾来时路,不然就骑回镇上等哥哥抵达再一起出发好了。然而万一他在崔亚诺有事耽搁了,根本不能回来呢?
最后我决定疾驰回家,不管在树林里徘徊的人是谁,让他来追吧。我将花儿转过头来,但忽然瞅到一道身影,我蓦地扯紧缰绳,篮子从手中滑落摔在地上,蛋黄和泥泞搅和在一起。
裹着披风的骑士挡住马路。
我的心脏揪了一下,花儿转过方向,我把缰绳末端放在它的后腿。
「喝!」我大叫一声,牠猛地往前冲。
「希赛儿!希赛儿!等一等,是我!」
这个嗓音很熟悉。我勒住缰绳的手势轻柔很多,回头一看。
「路克?」
「对,是我,希赛儿。」他的座骑快步而来,拉开斗篷兜帽露出脸庞。
「你鬼鬼崇祟地做什么?」我不悦地大声质问。「差点吓死我。」
他耸了耸肩膀。「一开始不敢确定是妳,很抱歉害妳摔破那些鸡蛋。」
一句简单的道歉并无法解释他在树林里窥视的行径。
「你销声匿迹一阵子,究竟去哪里了?」这是明知故问,因为他父亲是猎场看守人,那座庄园就在我家农场附近,不到几个月前,路克去了崔亚诺,哥哥和镇上其他人都听到风声说路克鸿运当头,靠着赌马和上牌桌赢了不少钱,现在过着优渥的生活。
「四处为家啰。」他说,绕着我走了一圈。「听说妳要去崔亚诺跟妳妈妈同住。」
「她明天派马车来接我。」
「妳要去唱歌,上台演出?」
「对。」
他微微一笑。「妳的嗓音美如天籁,就像天使的歌声。」
「我必须回去了,」我说。「奶奶在等我,还有我父亲。」我犹豫了一下,遥望前方的道路。「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陪我一起。」他最好拒绝,赶紧策马前进好过于单独和他站在这里聊天。
「妳今天生日,对吗?」他的马和我的座骑并排靠在一起。
我皱眉。「对。」
「十七岁,妳成年了。」他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好像在检视买卖的货物、待售的马匹,或是某种不堪一提的物品,然后自顾自地笑起来,我忍不住畏缩了一下。
「有什么好笑的?」我心跳加速,直觉非常不对劲。拜托,希望路上有别人出现。
「我只是在想,幸运之神总在我们意料不到的时候来叩门。」话一说完,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就伸手抓住花儿的缰绳。「妳必须和我一起走,有几个人非常期待认识妳。」
「我不要跟你去,路克。」我试着维持镇定的语气──不愿让他发现我的恐惧。「如果我哥哥知道你找我麻烦,肯定不会放过你。」
他左顾右盼。「真好笑,佛雷德克又不在这里,这里看来只有我跟妳。」
这一点他是说对了,错的是他以为我会乖乖听话跟着去。
我用靴刺踢向马腹,花儿直立起来,马蹄一踢,我顺利摆脱了路克的手。
「喝!」我尖叫一声,放马朝路面驰骋而去,花儿察觉到我的恐惧,竖起耳朵,奔驰的速度比先前更快,但是路克人高马大──如果留在路面上比赛,肯定轻而易举就追上来。前方有一条狩猎小径,我策马转进。
我跃过横倒的树干,在矮树丛中前进,头发或裙襬不时被树枝勾住,只能任由牡马奔驰,自己全神贯注压低身体、坐稳马背以免被摔下去。后方传来沉重的马蹄声,夹杂着路克的咒骂和充满恶意的威胁。
这里逐渐接近吉瑞德家的农场,已经可以看到树林前方那片空地,再过去就是农场。
「克里斯!」我放声大叫,明知道距离太远,他们不可能听得见。「杰若米!」
回头一瞥,看到路克紧追在后,近得足以看清他勃然大怒的脸庞。
说什么都不能让他追上我,绝对不行!
这时忽然出现一根树枝击中我的胸口,我整个人往后飞起,花儿脱离胯下,我重重地摔在地上,两眼盯着从绿叶之间洒落的阳光。
接着眼前一片漆黑,不醒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