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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只看到灰毛的前腿，身体随着马匹行进的动作上下震动，马鞍的鞍头顶得我肚子好痛，头壳里面似乎有上百个巨人在挥舞铁锤狂敲猛打，想要敲出一条活路出来。
这是哪里?
我试着蠕动身体，似乎动不了，我的手脚被捆在马背上，嘴巴里塞了布条。
路克。
恐惧就像冲垮水坝的洪流倾泄而下，我又踢又扭，竭尽全力试图挣脱束缚，路克的马受惊地歪向一旁，路边就是浓密的树林。
「如果我是妳的话就不会白费力气。」路克一副好心的提醒，彷佛我们只是来公园骑马兜风。「这匹马有一个奇特的习惯，只要受惊就会人立仰起，那只会让妳更加难受。」
我僵住不动。
「妳大概在纳闷我要带妳去哪里，我也很想说，可惜这回的生意伙伴严格限制要求保密。」
我勾起脖子看他，挫败的泪水无法控制地流下。他笑得非常得意，伸手拍拍我屁股。「反正妳也不想去崔亚诺，对吧?在舞台上表演的女孩不过是高级妓女，我看妳不像那块料，苍鹰谷比大城市适合妳。」
我垂着头，脸颊贴住马背，胆汁涌向喉咙，我奋力咽了回去，试图克制反胃的感觉。如果嘴巴被堵住还呕吐，秽物只会噎住自己。
冷静思考，希赛儿，动动脑!
「我们到了。」
他翻身下马，开始松开把我捆在马背上的绳结，我盯着他的手，一直等到双脚压力舒缓之后，使劲一踢，正中他的脸。
「该死!」他大声哀嚎。
猛地咚一声，换我摔在地上。不过几秒钟，我就被靴子踢中肋骨，在地上滚了一圈，隔着布条哼叫。我抬头看到路克脸上鲜血直流。我的手腕和脚踝依然被捆住──最多只能翻身坐起来。
「妳要乖乖跟着走，还是要自讨苦吃?」他气得咬牙切齿，掏了一条肮脏的手帕擦鼻血。「随便妳，不管怎样都要跟我去。」
「去哪里?」隔着布条，我只能勉强咬字清楚。
他扬起下巴朝前方一努，我顺势转过头去，魔山不祥的影像矗立在上方，南边斜坡闪闪发光，就像切奶油的刀子那般光滑，另一侧是碎石岩块，不时有石头滑入大海。我惊讶地睁大眼睛，村里的老年人常常提到石头底下埋着无数宝藏，只是那座山受到可怕的诅咒，不时传出寻宝人在岩石之间探勘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失去踪影，而且每一个失踪故事的背后，至少会扯出十个不同版本的推论，究竟是谁把他们带走，至今众说纷纭。
路克丢下目瞪口呆的我，径自牵着坐骑越过粗略圈起的围篱，我使劲拉扯绑住脚踝的绳索，绳结打得很紧，偏偏我的指头麻木无力。
路克正要卸下马鞍，一脸心不在焉，我试着以手肘和膝盖在地上爬行，随即领悟这么做根本白费力气，不只速度太慢，地上还会留下明显的痕迹。我干脆直起身体，奋力扯掉嘴巴的布条，深吸一口气，扯开嗓门尖叫。我的声音在山谷回荡，马儿尖声嘶鸣，惊惶跳开，狂奔到围篱另一端。我再次尖叫，祈求附近刚好有人听到。
路克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我勉强发出最后的求救声，接着被拳头打中脸颊，摇摇欲坠地往后栽，他揪住衣服把我拉起来再补一拳，我的脸龎肿痛，视线模糊。
「妳的肺活量还真好!」
我匍匐地爬行逃命，但他抓住绳子另一端把我拖下斜坡，裙子卡在腰间，我跪坐着喘气。他解开脚踝的绳索，重新绑好，再把我身体翻过去，松开手腕的束缚。
「游泳是入山的唯一途径。」他伸手抓住我上衣的领口，一把扯破，同时拨开我推拒的双手。
「别担心，希赛儿，妳可以保住贞操，这是他们明确的要求。」
「谁?」我追问。「你说的到底是谁?你要带我去哪里?为什么?」
他摇头以对。「答案很快会揭晓。」
他抓住绳索，把我拖进岩石下方的水池里，水冷得像冰，不泅水的话只有溺毙。我大声抽气，呜咽地啜泣，惊吓和恐惧已经累积到一个程度，让我觉得或许溺死也好，省得路克动手。他似乎意识到我的想法，竟然游回来扣住我的手臂。
「振作一点，希赛儿!我一路拖妳到这里不是要让妳哭到死去活来，岩石另一边是洞穴，要进去必须往下游十呎左右才能钻过岩石底部，妳做得到吗?」
「你疯了。」我哭到声音沙哑。
路克潜入水面，用力扯动连着我脚踝的绳子，我差点来不及深呼吸就被拖进去。石头摸起来又黏又滑，似乎永无尽头。我使劲地游，放松的绳子给了我足够的空间踢水。我不确定路克人在哪里，只知道他依旧抓住绳索不让我逃走，若不赶紧找到出口，就会憋到没气。
气泡从嘴角溢出，自由地浮向水面，而我的肺却像要烧起来一样，迫切需要空气。心脏越跳越快，水压急遽升高，耳膜几乎要爆开，石头却突然不见了，我一时失去方向感，在漆黑中慌乱摸索。
等我终于摸到岩石边缘，正要钻过去的时候，池水突然稠得像浆糊一样，似乎要把我黏住，那一瞬间我全身酥麻，如同冒着暴风雨，伫立在山巅上，天空雷电交加，电光射向四处。我战栗地挣扎，用力往上窜出。
绳子猛力扯动脚踝，害我头下脚上，接着是一双手扣住我的手腕，我的头破水而出，救命的空气感觉无比甜蜜。四周黑漆漆的，我摸到一块突出水面的岩石，我紧紧攀住湿滑的边缘，死也不肯松手。
我泡在冰水里摸索粗糙的石头表面，感受到洞穴里空气污浊，湿气极重，我听见路克涉水而来哗啦哗啦的水声。跟失去视觉的恐慌相比，其余的感觉都显得微不足道。我浑身颤抖，屏息等待。
「妳还好吧?」路克的嗓音打破寂静。
「不好。」
紧绷的气氛弥漫开来，我暗暗诅咒自己这一路上每一个决定，如果一开始就快马加鞭赶回家，或是更加奋力抵抗，该死地小心看路，或许就不会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如今到了这里，有小部分的好奇心驱使我想知道原因。
「你欠我一个解释。」我说。
「对，妳说得没错，」他说。「不过先点灯再说。」
路克蹒跚地涉水前进，在黑暗中摸索，接着是砾石相互摩擦的声响，微光一亮，这一刻的光明对我而言就像有一只手把落水的船员拉出汹涌的海面，让人感激涕零。我小心翼翼地爬出水池，缓步走过去。路克举起小碎片点燃煤油灯，灯芯着了之后，再高高举起照亮四周，微弱的光芒给人一种微小却踏实的安心感。
洞穴不大，放眼所见都是石头，除了我们穿过的水道，唯一的出口是另一头黝黑的坑道。眼前除了一堆想必是路克上次带进来的补给品和油灯之外，看不到任何的宝藏或黄金。
「嗯。」我说，双手环抱身体抵御寒冷，身上只有连身衬裙和靴子，泡水的布料很难发挥遮蔽的功能，曲线毕露让我更加难堪。我并不期待路克据实以告，但他这个人自视甚高，真的回答了我也不意外。
「当然，当然，」他倾身靠近，油灯在脸上投下阴影。「这件事非常地不可思议，若不是亲眼目睹，我也很难相信。」
「说重点!」
他笑呵呵，彷佛我说了什么滑稽的事情。「好故事百听不厌，可惜妳不懂得欣赏，好吧，那就长话短说。失落的厝勒斯城被我找到了。」
气氛陷入沉寂，我完全没想到他的动机竟然和虚构的神话城市扯上关系。
「你是在恶作剧，还是脑袋有问题?」
问题……问题……问题……问题……
我的嗓音在洞穴里回潘不已。我们两人不约而同瑟缩了一下，不安地左右张望。
「厝勒斯没有失踪，路克，只是被埋在半座山那么重的石头底下。」我提醒他谣言的内容。
「对，」他瞇起眼睛。「是埋没，不是毁灭，至少不是全部。」
「不可能，世界上没有任何城市能够承受那么多石头的重量。」
「这就是重点啦，」他挨得更近。「一如传说中的故事：他们一直住在山脉底下!」
「他们是谁?」我问道，心里既害怕又掩不住好奇。
路克的眼眸反映出橘色的火光。他舔了舔嘴唇，显然很享受卖关子的快感。
「巨魔，希赛儿，他们就住在这里!」
「那是童话故事，」我低声呢喃。「用来吓唬顽皮的小孩。」
路克哈哈大笑。「噢，他们真实存在，都是青面獠牙的丑八怪，乐意被我们当成夜晚的黑影，以防惹事生非的人类找麻烦，企图偷走他们的宝藏。」
「宝藏。」
「对，他们房间堆满黄金珠宝，多到数不清。」
「如果他们讨厌人类，为什么会给你机会偷窥他们的财富?」我问道，然后暗暗地观察周遭的环境。水池在正后方，只要趁路克没留意的时候，潜进水底，就有逃生的机会。我可以躲进树林里等天黑，再找路回农场，如果父亲没有先找到我的话。
「我们……讨价还价的时候，国王陛下让我大开眼界。」
「国王陛下?」我仰头狂笑好几声，手掌支撑着地面，因为石头地有点倾斜，如果重心往后倾，一不留神就会摔进水里。「没听说巨魔还有皇室统治!」
「噢，是的，」他说。「就是他们出高价买妳。」
我倒抽一口气。「为什么?」
「用黄金。」他误会我的问题。
「他们要我做什么?」我低语。
路克耸了耸肩膀。「以他们同意的价码而论，就算把妳丢进铁锅，我也无所谓。」按照神话故事的描述，巨魔就是把人活生生地丢进滚水里，就像在吃手扒鸡，最后剩下的就像煮到发白的骨头。
我惊惶地爬回水边，顾不得在石头上摩擦龟裂的指甲，满脑子想到的都是骇人听闻的恐怖死法。我宁愿承受路克的拳打脚踢，也不要面对被野人生吞活啃的命运。我朝水池边奋力爬行，但是路克紧抓绳子不放，我的力气远不如他。
「救命!」我大叫，叫声在水面和石穴中回荡，前后回音混在一起，彷佛有十几个人形的幽灵，连手嘲笑我的求救是白费力气。
路克用力甩了我一巴掌。「闭嘴，不然我就堵住妳的嘴巴。」他指着灯笼命令。「把它捡起来，开始往前走。」
我只能听命行事，即使手指头已经冻到近乎麻痹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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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以为就是直直地走向洞穴深处，事实却大相径庭，山脉底下的坑道和山缝错综复杂就像迷宫，很多都是此路不通的死胡同。地面高高低低，都是崎岖的石块和碎石砾，一不小心踩到石头间的缝隙就可能跌断脚踝，或是摔进裂缝里，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背后有绑架我的恶人，前方还有跌断脖子的危机。湿答答的衬裙黏着身体，很难在潮湿漆黑的环境里风干，自然也无法保暖。灯笼的光芒跟着我一起颤动，在石头上投射出诡异的阴影，我的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蹦开来。
每一个交叉路口的岩壁上都刻划着印记或符号，数也数不完。有些显然是警告或方向的记号，有些则是毫无意义的符号。理性的逻辑超越了恐惧的情绪，我清楚知道如果有逃脱的机会，就必须学会如何找路。
「这些记号是谁刻上去的?」我问道。相对于许久的寂静，我的音量听起来似乎很大声。我故作镇定，避免挑衅的语气，有时候路克很容易就被激怒，我必须引导他继续说下去。
「寻宝的人，」他拿刀子指着一个奇特的记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记号，注明他认定的快捷方式，也有可能是最安全的走法。」他修正。
石壁上的符号旁边有一个箭头指向右边，那条坑道窄得就像长形的孔，连我要通过都有困难。还有五六个符号旁边的箭头指向左侧的通道，比较起来既宽敞又好走。
「为什么不走另一条?」
路克摇摇头，指着记号下方那两道波浪起伏般的线条。「这个记号表示那条路上有死妖出没，也有可能是碰见牠们留下的残骸。」
「死妖是什么?」
他不安的反应让我的恐惧往上窜升。
「避之唯恐不及的龎然大物。」他说。「同样的问题我也请教过巨魔，他们只说如果真的遇见，肯定不可能活下来跟别人吹嘘牠们的长相，可见连巨魔都怕牠们。」他指着右边。「狭小的空间比较安全。」
我举起灯笼照向左侧，短短几英呎的可见度并不能证明里面没有死妖或是其他更可怕的生物。我贴紧墙壁，勉强挤进缝隙里。
狭小的空间漫长地往前延伸，前进缓慢而且让人筋疲力尽。等到空间稍微宽敞一些时，我松了一口气，跪在湿地上喘息。不久之后路克跟着挤出来，一样筋疲力竭，一脸脏兮兮，我猜自己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们要继续赶路，」他说，从装水的皮袋里灌了一大口再递给我。「巨魔希望我们入夜前抵达那里。」
无庸置疑，这个提醒起不了激励作用。
「是谁告诉你这里有地道?总不可能是某一天你突然心血来潮，决定爬到地球中心点，看看是否能从另一边爬出去?」
路克嗤之以鼻地冷笑。「巨魔有办法确保知道的人都对这里的事情守口如瓶。如果妳有机会抵达厝勒斯城，同时他们认定妳有活下去的价值，没有当场杀妳灭口的话，就会用咒语逼妳发重誓，终生保守秘密，所以我不能告诉妳。巨魔把誓言看得神圣无比，不会轻易放过背弃约定的人。我们最好加快脚步前进。」
我坐在原地，文风不动。
路克气急败坏地双手一摊。「好。我是因为留意到亨利那个老头一辈子没干过正经事，却有用不完的银子去城里喝酒，本以为他把财宝埋在森林某处，于是开始跟踪，这才发现这些年来他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跟巨魔交易赚钱。」
「什么交易?」
「书籍买卖，意外吧。」
「你呢?你提供他们什么?」
路克耸了耸肩膀。「零零星星的，什么货物都有。他们花钱花得慷慨，可惜这个路途危机四伏，后来听说他们在找一个像妳这样的女孩，我就知道自己挖到宝了。果然没错，我漫天开价，但他们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满腔的怒火超越挨揍的恐惧。他出卖我，毁掉我的人生规划，只因为他的贪婪。我气得踢出一脚，厚重的靴子正中他的膝盖，我看着他滚下斜坡边缘，失去踪影，不幸的是他没有松开绳索，一路把我往前拖，直到双脚悬在边缘上方摆荡。
「妳就是不肯放弃挣扎，对吧?」路克跌坐在四呎下方的烂泥堆上，一股浓烈的恶臭扑鼻而来，他不是孤身一人坐在那里。
「看来你多了一个朋友。」我气冲冲地指着躺在他旁边的骷髅，「可惜的很，你没有落到跟他一样的命运。」
路克低头一看，嫌恶地皱起脸，然后好奇心大起，仔细观察那副遗骸。「把煤油灯照过来，希赛儿，真不敢相信在此之前自己竟然没发现。」
我别无选择，只能乖乖听命，不从的话，只会逼他把我从斜坡上拉下去。从骸骨的情况判断，这个人至少死了好一阵子，看得我头皮发麻，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种黏糊糊的东西是什么?」
「不知道──以前没见过。」他的语气惴惴不安，惊惧的情绪像瘟疫一样笼罩着我。
「这条路你走过几次?」我问道，愕然领悟我们或许迷了路，他却不知道。
他没有机会回答我的问题，洞穴里突然传来奇特的怒吼，声音如雷贯耳。
吧──隆──
回音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沙沙的声音朝着我们滑行而来。某种巨大的物体爬行的声音。
路克惊恐的眼神转向我，低声示警。「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