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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两侧的脸颊单看都是完美无瑕,正面看就像裂成两半的雕像勉强拼凑回去,可惜拼歪了,两边不对称不仅显得奇形怪状,甚至有点恶心。他的眼睛一高一低,耳朵左右不齐,嘴角永远是嘲讽式的扭曲,我吓得往后跳,蹦进路克怀里,他肮脏的手平静地压住我的嘴巴,摀住我的尖叫声。
「这样不够聪明喔。」他低声提醒,把手收回去。
「对不起,」我又重复一遍,一时想不出其他的辞句。「对不起。」
沉默延续,等我终于抬起头,光球已经回到他背后,他的脸庞再度隐入阴影中。
「来吧,」他说。「他们在等妳。」
他突兀地转身走向地道另一头,斗篷随之扬起,稍稍犹豫了一下,朝我伸出手肘。「姑娘,请吧。」
我不想接受邀请,这么做意味着同意和他一起走,回头凝视来时路──相信地面上的父亲和亲朋好友肯定焦急万分、四处搜寻我的下落。他们不会想到路克把我带进这里,如果要脱困只能仰赖自己的智慧和决心。现在还不是时机──必须趁他们没有防备的时候。
「相信我,姑娘,我绝对不会伤害妳。」
他说话的语气让我相信他的诚意。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搭着他的手臂,冰冷的手指触及织锦的外套布料,感觉温暖滑润,还有一股让人不敢小觑的力道──就像父亲带我去看马戏团表演的时候那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
然而这不是我浑身震颤的原因,就像夹带沙子的狂风刺得人很痛,或是雷雨交加时空气中充满静电一样,一股奇特的能量罩住我全身。我从来不曾想过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这个地方的确有魔法存在,力道足以举起一个成年人,或照亮漆黑的洞穴。也许我不假思索就相信一切显得过于天真,但是直觉告诉我巨魔拥有奇妙的魔法。
伸舌舔过干燥的嘴唇,目前唯一的选项就是配合演出。「那就不要让他们等候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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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护送我们在错综复杂的坑道里穿梭,每次转弯都满怀自信,虽然在我看来都差不多,很难区分,迷宫的设计无疑是把人引进来,却不容易出去。即使百般压抑着情绪,我依旧忍不住战栗。
巨魔低头瞥了我一眼,不发一语地抽回手臂,解开斗篷,用暖意裹住我的肩头。
「谢谢。」我拉紧柔滑的布料包住身体,一只银眸直视我的眼睛。他微微仰起头,把我的视线局限在他侧面轮廓上,不确定这是他一贯的姿态,或是为了我的缘故──特意隐藏畸形的缺陷。
「不客气,」他说。「我收到的命令就是要确保妳受到良好的待遇。」
身后的路克嗤之以鼻地冷哼一声,我置之不理,再次搭着巨魔的臂膀。
崎岖的地面逐渐平坦,石头光滑的程度意味着许多年来有数不尽的脚步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面最后和铺好的磁砖接轨,黑、灰、白三色的马赛克构成了流线型的图案。墙壁上有一条清晰可见的水平线,描绘出自然山脉和人们堆砌而成的碎石之间的接缝处,或者该说是巨魔堆砌的才对。线条跟着我们的步伐一同往上攀高,彷佛有一股隐形的力道托住陷落的山脉越升越高,碎石堆里浮现城市的街道,我的指尖顺着空荡荡的接缝处轻轻描画,随即错愕地缩手回来。
是温暖的触感。
我不放弃,再一次伸过去试探,指尖深入缝隙,热热的液体裹住肌肤,似乎触手可及,又不像真的。我想捧一些出来看看,魔法却在指缝间流转,固定在原处不动。接缝继续升高,终于摸不到了。
「魔法托住了这座山。」我喃喃自语,仔细查看周围的石壁。
「是的,」巨魔同意我的说法,「那是大树的一部分。」
大树?
抬头一看,发现他一直在观察我,眼神带着思索,有点品头论足的意味,里面有一丝怜悯唤醒我心中的恐惧。为什么带我来这里?路克和巨魔究竟敲定什么交易,和我有什么关系?
绕过转角,前方的铁门挡住去路,铁门那头又有一簇银光,这回我知道那不是月亮。一阵轻风从通道吹拂而来,雾气在脸颊留下湿意,隐约可以听见瀑布的水声。好奇心胜过畏惧,我径自松开巨魔的手臂,穿过大门,外面就是突出的岩壁,洞窟大得吓人,我双膝着地,瞠目结舌凝视着下方的山谷。
失落的城市,厝勒斯。
「石头的天空。」我呢喃。
「只有石头,没有天空。」路克在背后下评语,身旁的巨魔气得双手握拳,然而路克说的是不容否认的事实,洞窟里面一片漆黑,天空也是石头构成的,当然没有星星,也没有明月。
「走这边,姑娘。」他拉着我站起身来,三个人一起走下巨大的台阶。
楼梯旁边竖立的水晶灯柱不时射出银色光芒照路,山谷的周边呈现阶梯状,每一层都有成排的白色石头建物,不过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景象是一道瀑布从漆黑的高处奔泻而下,于山谷下方形成汹涌的河流,水声淙淙在洞穴中不住地回荡,喧嚣的噪音足以让人发狂。我忍不住纳闷巨魔怎么受得了这种永无止境的噪音。
我突然领悟。「那是恶鬼锅!」
「我们称呼它为天堂之门。」巨魔低声指正,反讽的意味浓厚。
恶鬼锅的故事家喻户晓,就是俗称的布鲁尔河河道(注)穿过魔山和它南侧的山脉之后,流经高低落差的岩石,突然消失在地底的洞穴之中。听说以前就有一个公爵,花钱雇了一名乞丐坐进木桶里面,勇探大黑锅,十二年后,乞丐现身在崔亚诺,眼神烁烁、精力充沛,只是说不清楚他究竟去了何处。
注:Bru1e river,真正的布鲁尔河位于美国明尼苏达州,流域广大,形成诸多瀑布,其中一个瀑布在苏必略湖附近掉入所谓的恶魔之壶(Devil's Kettle)的巨型坑洞中,就此消失无踪。
「晚上好,马克爵爷。」
突如其来的嗓音吓得我跳了起来,睁大眼睛望进暗处,一颗发亮的球体迎面而来,速度不疾不徐──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形体一拐一拐地移动前进。等到对方终于跨入我们的光线范围时,我必须咬住嘴唇才不致发出惊叫声。依附在中间躯干上的肢体萎缩、变形,跛脚前进的姿态摇摆得很厉害。他伸手轻触水晶灯柱,火光亮了许多。
「你好,克莱雷斯。」身旁的伯爵温柔地回应,拉着我走向另一层台阶。
「就是她吗?」那位扭曲的巨魔问道。
「答案很快就会揭晓了,我想。」马克的语气示意最好不要再追问其余的问题。
号称克莱雷斯的怪物用那对银色的眼珠仔细把我打量一遍,似乎在盘算我吃起来味道如何,我畏惧地避开,等到终于有勇气回头去看的时候,妖怪已经摇摇晃晃地走掉了。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询问时我瞥了他一眼,伯爵没有响应,我搜索枯肠考虑各种可能性,找不出任何理由足以解释他们煞费苦心把我带来这里的原因。
一条干净到无可挑剔的街道蜿蜒绕过山谷边缘,伯爵不走那条路,反而选择顺着漫长的石阶步向河边。这里的石头工艺真是前所未见,任何一面都是精雕细琢的图案,显然要花上几百年的时间才有这样的成果,我猜他们有的是时间。
每一个角落都有喷泉和雕像,应该是花圃的地方换成玻璃花园,雕琢出各式各样的树木、矮树丛和百花。这么精致的作品如果暴露在地面大自然的环境底下,苦心营造的心血不用一个月就摧毁殆尽,不过话说回来,厝勒斯应该不必担心冰雹或暴风雪肆虐。
这里美虽美,却缺乏欣欣向荣的生气,除了我们三个和克莱雷斯之外,城里一个鬼影都没有。
「其他人在哪里?」我低声询问。
「已经过了宵禁时间,」伯爵应道。「他们都在屋里。」他指向一栋建筑物,这时窗帘被人猛然拉上,窗帘阖起之前我留意到有一对荧光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这倒新鲜。」路克咕哝着,我忐忑不安地环顾街道两旁那些漆黑的窗户,既然知道他们在屋里,就能更加感觉到每一双打量的眼神。
伯爵一手握住剑柄,神色紧绷、满怀戒备地扫视周围的环境。
「我们要加快脚步,不要随便逗留。」他拉长步伐,逼得我要小跑步才能跟上速度?
皇宫就矗立在雾气氤氲的河边,直到这时候他才卸下心防,松了一口气。黑暗让我无法判断宫殿的宏伟程度,只知道大得出奇。镀金的宫门旁边各有穿着盔甲的巨魔镇守,大理石雕像和玻璃工艺夹道展现风华。皇宫的入口耸立在前方,在伯爵的银光照耀之下,黄金白银闪闪发亮,奢华壮观的程度连位于崔亚诺的摄政王府第都望尘莫及。然而最让我怵目惊心的是周围一片沉寂,没有马蹄响,没有狗吠,没有任何的喧嚣,只有奔泻而下的水声和巨魔身上的银光如影随形。
「这边请。」伯爵说道,带头穿越没有卫兵镇守的入口,进入皇宫里头。
宫殿比外面更加阴暗,唯一的照明就是和巨魔亦步亦趋的小光球。
「你们每个人都有一盏灯吗?」我问。「它是怎么运作的?」
他望了银光一眼,球体的光芒变得更大更耀眼,突然一分为三,然后又合为一体。「这是魔法,」他说。「很难解释。」
我没有机会再问其他的问题,就来到一扇门前面,一个巨魔负责看守,不对……应该是两位?我试着不要大惊小怪,无礼地盯着对方不放,只是从来没看过双头人。两颗脑袋同时敬礼,对着伯爵招呼道:「爵爷。」我因此断定是两位。
「我建议妳不要主动开口,有人问妳再响应。」经过长廊时马克低声提醒,回头望着路克又补充一句。「你也一样。」
靴子踩在磁砖地板上喀喀作响,声音在洞穴般的房间里回荡,墙壁是一面面的镜子,反映出我受尽惊吓的表情。支撑天花板的柱子旁边各有一盏金色的落地灯,雕刻成神话中虚构的生物,眼睛射出巨魔的银光。天花板漆成一幅湿壁画,但是光线太暗,壁画的细节看不清楚。
前方高台上那两位巨魔把我的目光引过去,两个人南辕北辙,形成强烈的对比。男的坐在宝座上,精确的说法是靠在上面,因为裹着丝绸的那一大坨肉球根本塞不进椅子的扶手。男巨魔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闪烁的眼神显得狡猾而精明。
旁边那一位则是出奇的美丽,卷曲的黑色长发像瀑布一般笼罩着珠光宝气的天鹅绒礼服,只是表情茫然而且心不在焉,唯有嘴角露出朦胧的笑意,令我忍不住颤栗。
伯爵停住脚步,深深一鞠躬。我在旁边,笨手笨脚地行屈膝礼。
「陛下,请容我介绍希赛儿‧卓伊斯小姐。」
痴肥臃肿的国王瞇起眼睛俯瞰打量,伸手在太阳穴旁边挥了一下。伯爵匆忙拉开斗篷的兜帽。
「嗯,」国王一脸怪样。「我们处心积虑就换来这样的成果吗,孩子?我期待的是一位略有姿色的女孩。」
若不是因为吓呆了,我会觉得这是侮辱。
伯爵出面解围。「这一路她走得很辛苦,陛下,不只差点碰上死妖,还被向导拳打脚踢地虐待。我相信等她清洁干净,稍作打扮之后,应该是个大美女。」
巨魔国王对我姿色的评语不是重点,唯有马克伯爵的辩护让我非常感激。他的语气暗示他并不赞同这种对待我的方式,也保证他绝对不会伤害我。在伯爵和国王之间,马克应该是我在这里最有可能的盟友人选。
「嗯、嗯。」国王上下打量,瞇起银色的眼眸。「肮脏的外表底下似乎还有一点看头。」
「让我瞧一眼。」突然有一个尖锐的嗓音大声嚷嚷,我环顾周遭搜寻声音的源头。「转过去!」对方命令,我依言转一圈。
「不是妳,女孩。」国王说道。
我转而面对王座,却被眼前所见吓得头晕目眩。
「噢,天哪,」我惊呼。「噢,天哪……噢,天哪。」
出声命令的源头是皇后,从她背后冒出一个洋娃娃大小的妇人,挥手示意我靠近。「过来这里,女孩。」
我震惊地杵在原地,膝盖僵硬无法动弹,剧烈的心跳声和瀑布的噪音不相上下,皇后倒退走的姿态笨拙生硬,裙襬缠住脚踝,随时都有摔成四脚朝天的可能。马克急忙向前搀扶,预防灾难发生。我的脚顿时好像生了根似的。
娇小的巨魔皱起眉头。「经过这么多年的练习,还以为妳应该学会倒退走的技巧了,美妮妲。」
「谢谢你,马克。」美妮妲皇后的声音听起来很悦耳,她对背后那位双胞胎姊妹的嘲讽置之不理,继续拖着脚走路,直到小一号的连体婴和我面面相觑。
「我是费尔翠女公爵,希薇‧高登。」她那幼童般大小的手掌捧住我的脸庞,我吓得尖叫,冲动地想要拍掉她的手,她定睛看我,锐利的眼神似乎能够探入我的灵魂深处。「就是她。」
「确定吗?」高高在上的国王问道。「她的臭味让人不敢恭维。」
「她符合预言声明的条件。妳会唱歌,对不对?」娇小的巨魔问我。
「是的。」我沙哑地响应,不知道有什么相干。「你们抓我来做什么?」
「哦,把妳和我们亲爱的崔斯坦联结在一起。」女巨魔微笑以对。「妳将成为厝勒斯的王子妃,为他生儿育女,解放我们得以自由。」
我眼前天旋地转,使劲拨开她的手。一群怪物无声无息地聚集在背后,目睹我跌跌撞撞、半摔下楼梯。不是每一位围观的人都长得畸形怪状,但他们全都是怪物,我不只要嫁给其中一位,还要跟他生小孩,这不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我应该在前往崔亚诺途中,追求毕生的梦想上台演唱,而现在事与愿违,不只失去了家人、朋友和美梦,还被告知这辈子将永远活在恶梦里头。
背后有些动静,路克倾身递来一条手帕。「往好处想,至少妳会变有钱,多到用不完。」他凑近我耳边呢喃。「只要闭上眼睛想象满屋子的黄金。」
我朝他吐口水,一坨沾有呕吐秽物的唾液沿着他的脸颊滑下,他举起手来作势要给我一巴掌,但手臂却僵在半空中无法动弹。
「不许你动粗,路克先生。」矮小的巨魔眼神冰冷、面无表情。
「妳无法逼我这么做,」我爬起身来。「我要回家。」
女公爵眉头深锁,看不出来是出于同情还是怒火填膺。「从今以后这里就是妳的家,希赛儿。」
「不。」我狂乱地摇头拒绝,顾不得脸上涕泪纵横。「我宁死不要。」
她偏着头说道。「撂狠话对妳没好处,孩子,只会让我们日夜派人监控,确保妳不会自残。」
我拔腿就跑,狂奔下楼,不到半途就有一股温热的力量卷住我的腰,将我举到半空中。我失声尖叫,声音却突然被球堵住,唯一的解释是魔法的力量硬把嘴巴塞住。接着彷佛有一条隐形的绳索凌空把我扯过去,垂在皇后的连体婴姊妹面前,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妳这样是为难妳自己。」
四肢被绑,身体悬在半空中,嘴巴还被塞住,让我很难再有任何形式的抗拒,只能用眼神表达强烈的怨恨和怒火。
矮小女巨魔看了呵呵地笑。「不错,我必须承认妳很有勇气。」
国王突然站起身来。「大家一致同意先让崔斯坦看看这个女孩,或许他根本看不上眼。」
「怎么可能会是她?」有人在背后放冷箭,语气十分鄙夷。「她是人类。」
我拉长脖子想要看清楚是谁在说话,发现对方年纪稍长,黑发有些灰白,外表和其他巨魔迥然不同,没有任何缺陷和畸形,就像普通人,但一看就知道他是异类。那带着金属光泽的眼睛射出强烈的敌意,我不由自主地回避。
「人类是必要条件,没有协商的余地,」国王咄道。「如果要征询你的意见,安哥雷米,我会自己问你。」他转向女公爵。「妳确定这么做真的能奏效?」
「如果预言的诠释正确无误,那就没错。」她说。
「真讽刺,不是吗?为什么只有崔斯坦一个人目睹这段预言?」被称为安哥雷米的巨魔紧咬不放。「除非妳也记得相关细节,希薇?」
女公爵摇头以对。
「我也在场。」皇后声音清脆地打岔。「虽然我的记忆力大不如前。」
除了我,没有人留意到她的话,而我迫切地渴望能够多了解一些自己被带来这里的原因,那是怎样的预言?跟我有什么相干?是随便抓一个人类女孩,或是另有内情?嗯,如果他们鄙视人类,那又为什么要让我跟王子结婚?虽然她不是用这个字眼──而是说我跟他联结在一起。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亲自问过崔斯坦,」国王说道。「姑且撇开其余的疏失,至少那孩子观察入微,注意力巨细靡遗,一点误差都没有。」
「我没说他弄错,」安哥雷米说道,「只说他这么做或许是故意的。」
「够了!」国王挥手指向大门口。「让他自己看,只要他满意,我们就进行。」
「他会的。」女公爵的声音很轻,但我听到了。「记住我的话,这个女孩将会撼动厝勒斯最根本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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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沿着长廊依序前进,精确的说法是他们走路,我飘浮在后面。正常情况下,我应该会急于体验这种没有重量般的飞翔经验,只是一想到未来悲惨可期的命运,新奇的感受便被摧毁殆尽。
皇后走在前面,我和她的连体婴姊妹面对面。我一路上心思意念动得飞快,思索着各式各样的可能性,越想越觉得毛骨悚然。那个王子会不会跟皇后一样没脑筋?或是像马克那般的畸形?还是脑满肠肥,跟他父亲一样臃肿?也可能是所有人的综合体,可怕的程度远远超过我所有的想象?
我没有心情留意走道沿途的风光,反正光线昏暗,也很难看得清楚,小小的队伍里面每个人都有一簇光球悬浮在前方引路。即便他们对昏暗的环境习以为常,不以为苦,银光闪闪的眼睛能够穿透黑暗,可是要从他们看我的眼神当中推论出心底的想法,简直难如登天。冷冰冰的心灵对我有一丝同情吗?或是每个女人都在额手称庆被强迫的人是我、不是她们?又一波泪水流下,刺痛脸颊撕裂的伤口,就连想要伸手擦拭眼泪都不能,身体固定在半空中悬浮,就像手脚被缚住一样动弹不得。
除了行进的脚步声,前方传来女孩银铃般的笑声和房门砰然打开、撞到墙壁的噪音。
「国王陛下驾到!」双头怪守卫大声宣布。
我惊恐地闭紧双眼,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的时候,已经置身在布置得美轮美奂的房间里面。墙壁挂着精致的织锦,地板铺上厚厚的地毯,房间中央是桌子和两张高背椅,上方飘浮着五六个底座是木板的小小雕像。一个年轻女孩站在旁边,低着头行屈膝礼,姿势毕恭毕敬,另一张椅子里的人背对门口,只看到弯着的手肘和搭着椅子扶手、肤色白皙的手背。
我刚刚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现在头昏脑胀、大口喘气,女孩挺身直立,眼睛盯着我看,前一刻美丽动人的脸龎瞬间在怒火下扭曲,棋盘碰一声掉在桌上,我别开目光,转而望着散落在地毯上的小雕像。
「这是开玩笑吗?」那美丽的女孩嘶声指控,「就是她?什么鬼东西?」
女公爵开口命令。「退下,安蕾丝。」
她文风不动。
「现在就下去,安蕾丝,这件事和妳无关。」
女孩钉在原处不动,双手握拳,显然怒不可遏。
「安蕾丝。」国王的语气相当轻柔,女孩的反应却像被掴了一巴掌,踉跄地往后退缩,我惊讶地发现她脸上真的出现一个红色的掌印,但随即消失不见,女孩眼神惊恐万分,当众畏缩起来。
「出、去。」
「国王陛下、公爵阁下,请恕我先行告退。」女孩低声呢喃,惊恐地逃出房间,厚厚的地毯或许可以消除她仓促离开、鞋跟喀喀的噪音,却掩不住砰然摔门的巨响。
王子先是闷声不吭,但是棋盘再次飘起,隐形手将小雕像从地毯上一一捡起来、稍稍地思索,再放回棋盘原始的位置。
「这一局棋我们几乎下了三个月。」王子终于开口说话。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跟所有的巨魔一样带着些微口音,对女伴被父亲掴了一巴掌的事件毫无反应。我战栗不已,心情非常矛盾,希望他转身,又宁愿不要。
「我确信安蕾丝很遗憾不能下完这一局。」国王说道。
王子呵呵地笑,但是在我听来他似乎不觉得有趣。
「不太可能吧,因为这盘棋她已经落居下风。她痛恨输棋。」
国王皱着眉头、拉回正题。「崔斯坦,我以为你希望先看一眼这个女孩……」他瞥我一眼。「再决定要不要履行合约。」
王子手部的肌肉微微收缩,指尖掐进扶手衬垫里面。我会留意到如此轻微的动作是因为自己一直盯着那一片肌肤,试图从那里判断出他大致的轮廓,可是徒劳无功,白忙一场。
「为什么?」他懊恼的语气显而易见。「我对这件事的意见自始至终没有被采纳,现在又何必来征询。」
「呃,现在很重要。」国王厉声说道。「你先看一眼再决定。」
王子动也不动。「如果我说不要呢?」
「那就再找别人。」
「如果还是不喜欢。」王子问道,「你要继续找下去吗?你真的要挖空金库,四处搜寻符合条件同时让我看得上眼的人类?届时被遗弃的尸体鲜血会不会染红所有的河水?」不等别人回答,他继续说下去。「这个也可以,哪一位都无所谓。」
他突然站起来,我还来不及再吸一口气,他就转过身来,希望做足心理准备的努力都付诸流水,即使被魔法堵住嘴巴,我依旧惊讶得倒抽一口气。
他的长相跟我的预期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