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该死的石头在上,马克。」他终于出现,我的不满立刻爆发。「你究竟去了哪里?」瞥了墙上的时钟。「害我整整等了一小时。」
「抱歉,表弟。」马克将斗篷丢在角落,帮自己倒了一杯酒。「我随时听候差遣,可是重新启动宵禁需要一点时间。」
我推开书籍,手肘抵着桌面,这才发现马克的黑色衣袖沾了血迹。「死伤的情况怎样?」
「十二位死者里面多数是矿工,一位清扫街道的工人,大概是双方驳火的时候被击毙的。」
我做个鬼脸。「那些人是始作诵者?」
马克耸耸肩膀。「难以证明,听起来很像公会成员,但他们没有报告伤亡名单。」
「他们不敢。」我一边说,一边揉太阳穴,试着撇开盘踞在大脑深处的情绪纠结,那些情绪肯定不属于我自己,而是那个女孩,希赛儿。
「知道是谁在背后煽风点火吗?」我问。
马克脸色一沉,报告所有我需要知道的信息。我的手臂滑过桌子,额头贴着平滑的表面,连续撞了两次确认脑袋是否还能运作。
「我现在无法思考,」我说。「先由你来处理,等我有时间再讨论好吗?」
「我想可以。」
马克坐进对面椅子里,一言不发,给我机会将注意力转回那个女孩身上。她的情绪逐渐消逝,我突然挺直身体。「消失了!联系的感觉模糊很多!」
当看到马克摇头晃脑时,我脸上得意的笑容旋即消失无踪。
「她在睡觉。一旦她睡着了,你的感觉就不会那么明显,除非她做梦──那就好玩了。」马克解释道。
我示意他帮我添酒。
「一点都不好玩。」我说。「这是大麻烦,她是问题人物──必须好好对付。」
马克脸色一沉。「希赛儿。」他特意强调那个名字。「不是问题人物,她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无辜被我们牵扯进来,没有人顾及她的意愿。你父亲命人用暴力的方式绑架她,拖着她穿过迷宫般的地道,用魔法逼她和巨魔结合,在这之前她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存在。问题人物不是她,我们才是她的麻烦。」
我倾身靠着椅背,望着光球在头顶绕圈圈。「你这么说也有道理。」
「那个可怜的女孩大概吓坏了。」马克补充一句。「任何人遇上这种事怎么可能会不害怕?」
「呃,她不是怕,」我说。「而是该死地好奇,追根究柢地问了我一堆问题,我倒宁愿她吓坏了──因为恐惧不会用脑,只会凭直觉反应。」
马克不耐地强调。「崔斯坦,你们的结合改变了一切,」他说。「不管你喜不喜欢,保护她的安全必须是你未来最优先的目标,你不会希望她害怕──尤其是怕你。」他浅啜一口酒,凝视着我。「你们这辈子只要脑袋醒着,就能察觉对方的感受,连在梦里都摆脱不了。」
我伸手遮住眼睛,沉重的感受压在胸口。原来该害怕的人是我。
「你把她藏在哪里?」马克问道。「安全吗?」
「应该安全吧,」我犹豫了半晌才接下去。「她被我锁在起居室的柜子里。」
马克的脸庞扭曲起来──对他来说,这种反应非同小可。「你是说真的?」
「我只能把她藏在那里。」随即飞快地解释一遍自己和父亲的对话。
「她被迫听了那一番话之后,你还把她丢在那里不管?」
我点点头,开始感到有些羞愧。
马克站起来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才回来。「我送信给艾莉,她会处理。」
我咬着下唇,思索所有的选项,却找不出好的解决方案。
「以后都会像这样吗?感觉像是鸠占鹊巢。」我开口问道,终于察觉联结这件事对族人来说似乎稀松平常,于我却毫无概念,真是奇怪。经历过的人都死守着秘密,搞得神秘兮兮。「把你的经验说给我听。」
马克叹了一口气。「你会适应的,虽然对你而言,这或许不是好现象,再过几天你只会注意到极端的情绪,例如恐惧、喜悦、愤怒、痛苦或悲伤。」
「空间上的距离呢?」来到这里之后我发现距离感变得很明显,就像一条延展的绳索牵引在我们之间。
「除非异常剧烈的改变,或是你专注的时候,」他微微一笑。「你永远找得到她在哪里。」
「换言之她也可以找到我?」我干了那一杯。「最麻烦的就在这里。」我举手制止他打岔。「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我能够知晓她的感觉,而是她也能够感受到我的情绪,知道我何时变成一个言不由衷、算计操纵的……巨魔,万一稍微露了口风,我就前功尽弃了。」
马克张开嘴巴,欲言又止,随后理解地点点头。
室内的压力逐渐累积,我的魔法反应出挫折沮丧的情绪,气温往上攀升。
「好,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样。」我开始吼叫,不是针对表哥,比较像自言自语。「我除了要控制我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段人际关系,包括举手投足、脸部肌肉抽动和手势之外,现在还要再控制我心里的感受?」我气得用拳头捶桌子,木头咿呀地呻吟。
「不,崔斯坦,」马克忽略我的怒气。「是你自认为可以掌控生活的每一个层面,然而你错了,这件事你无法掌控,必须另谋出路。」
「什么出路?」我质问。
「赢得她的心。」他说。「让她变成盟友──你们已经联机,就按照应有的方式对待彼此。」
一时天旋地转,我伸手抓住桌子的边缘支撑,感觉阿姨的预言把我推向一个既无法逃避也无法闪躲的未来。
「不,」我低声说道。「我会全力以赴,但不致走到那一步,那样的代价太高了。」
9希赛儿
艾莉和柔依发现我被锁在柜子里应该觉得很讶异,只是她们把感觉藏在心里,没说什么,径自牵着我的手走进相邻的房间。我的注意力立刻转向盘踞主要空间的四柱大床,一般来说,厚毛毯和成堆的枕头或许极尽诱惑,但是今晚看起来却像刑求犯人的刑台。
女仆们帮忙脱掉我身上的礼服和珠宝,并在我的要求之下,重新把母亲的项链系回我的脖子上,接着她们帮我套上白色蕾丝睡衣和厚厚的天鹅绒睡袍。
「早上会再端早餐进来给您。」艾莉说道,示意妹妹一起离去,巨魔的光球跟在背后,室内的光线逐渐暗去。
「等一等,」我叫唤。「我没有灯。」
柔依匆忙地跑了回来。「妈妈活着的时候也有相同的苦恼,」她说。「我记得爸爸在家里为她留了很多光。」
「妳父亲,」我试探地询问。「关心妳母亲吗?」
她睁大眼睛。「当然,夫人,他非常爱我母亲,只是没有联结而已,因为不容许。」她的目光飘向我手腕上的银色痕迹。「或许未来会有改变。」
第二颗光球出现在旁边,「这个留给您,夫人,只是我无法确定它能持续多久。」她补充一句,赧然地羞红了脸。「我的魔法不是很稳定,相信王子殿下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在这些方面他绝顶聪明。」话说完,她们便离开房间了。
我独自一个人,借着柔依昏暗光球的陪伴,在崔斯坦塞满东西的房间闲晃。墙面没有任何空白,上头挂满各式各样的艺术作品、织锦和地图,我一一检视,试图透过这一切去了解结婚对象的心灵。
有些画作我认出来是崔亚诺的风景、海景和城市景观,还有很多是男人骑马奔驰,追赶狐狸、野猪和鹿。这里不像皇宫其他地方,只有单一主题的布置,反而充斥着多样性的收藏品,描画厝勒斯以外的世界,在寻常人眼中没有魔法的光之岛。
一座壁炉盘踞另一面墙,他竟然在应该是火焰的空间钉了一幅燃烧木头的油画,让人莞尔一笑。壁炉前方是一小块起居的空间,勾起我对家的回忆,只有短短一瞬间:因为这个房间冰冷、陌生,而且空无一人,跟我温暖的家大异其趣。我坐在椅子里,冰冷的双脚缩进身体底下取暖,浏览摆在桌上的那一堆图书──都是小说,有汪洋中的海盗冒险记,屠龙骑士的传说,地底城市的神秘推理小说。
门突然开了,我一跃而起。
「看来妳过得很自在。」崔斯坦调侃地脱掉帽子丢在桌上。
「这不是你的功劳,先生。」我答道,双手紧紧环抱身体。「你把我锁在柜子里自己走开。」
「既然妳毫发无伤,我相信柜子或许是一个适合妳的好地方。」
「你怎么敢这么说!」我倒抽一口气。
「我曾经提醒妳关于期望的落差,希赛儿。」他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
「走开!」他朝柔依黯淡的光球一挥手,光线立刻熄灭。
「我听见了你们的交谈!你们对我另有计划。」我低声道。
看着他越过房间朝我而来,直到肩膀撞到墙壁才发现自己逐步后退,他继续逼近,相距不到几吋,我的头顶勉强到他胸口,他身上的衬衫掩不住肌肉的轮廓。
「很好,」他说,「省得我浪费唇舌再次解释我对妳的期待是什么。」
我开始担心,就算大声尖叫,也不会有人来救我。他可以随心所欲,想怎样就怎样,没有人会质疑。本能告诉我这时候应该要对他卑躬屈膝、摇尾乞怜,引出压在他决心底下的同情心,可是我的膝盖不肯卑屈示弱,我桀傲不逊地直视他锐利的眼神,明知他可以察觉到我心底的恐惧,这番故意挑衅其实没有任何意义。
他一脸嫌恶,扭曲的表情印证了浮现在我心底的情绪。
「床铺让给妳,」他突然转身走开。「我没兴趣。」
他越过房间,一屁股坐在长椅上,开始脱靴子,我默然伫立,看他在书堆里挑挑拣拣,终于选了一本。他光是在第一页就停留很久的时间,最后叹口气,把书丢回去,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看也不看我一眼。
「晚安。」他让光球熄灭,任由我站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
我手贴墙壁,耐心等待眼睛适应黑暗的环境,或许就可以走向床铺,然而事与愿违,我用力吞了一下口水,双手互相揉搓取暖,同时试着驱除恐惧。
不能哭,他会听到。
让他知道我的感觉已经够糟了,不能再让他看笑话,发现我崩溃地嚎啕大哭。但这很难做到,崔斯坦的闷闷不乐放大了我的感受,沉重的压力让我既酸痛又疲惫、垂头丧气。
这不是我所期待的婚姻,我用力咬住嘴唇,咬到破皮流血,试图抛开那些对我来说幸福的画面:我穿着奶奶的结婚礼服,在一个温暖的夏天,亲朋好友和家人欢宴祝福;我身边的他拥有良好的家世背景,对我的爱情像日正当中的艳热阳光;新婚之夜……
豆大的泪珠在我来不及伸手拭去之前滑下脸颊,住在苍鹰谷那些年长的姑娘们常常交头接耳,讨论新婚夫妻之间的事情,我也渴望经历那一切,但是我也明白今晚这样的结束已经很幸运。
我试探地朝着床铺方向跨了一两步,开始对摸黑走路有自信的时候,立刻撞到桌子,碰一声,家具和我同时倒地,同时伴随着玻璃摔碎的声响。
「石头在上,女孩!」崔斯坦大声抱怨。「我被妳弄得这么难过还不够,妳还要破坏我的家具?」
「我看不见!」我对着他大吼,正想爬起来,后脑又撞到另一张桌子。「哎哟!」
我伸手揉搓疼痛的地方,我身上的肿包多到可以收集成册了,一颗光球突然出现在上方。
「妳还好吧?」崔斯坦像是关心地询问。
「没事!」我没好气地应声,爬了起来。
「小心……」他话还没说完。
尖锐的刺痛窜入脚跟,我痛得皱眉。
「玻璃。」崔斯坦把话说完。忽然一股恻隐之情从我心底深处浮起。
我用单脚跳向床铺,跳到半途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将我的身体举起,放在床上。
「我不需要帮助。」我嘟哝着,试着拉起脚踝检查后脚跟的伤口,结果不太成功。
「对不起,」他走过来。「我忘记妳没有灯。」
他陈述的方式让我觉得自己似乎具有严重的身体缺陷,彷佛少了大脑或心脏一样。
「给妳。」他递给我刚刚拿进来的酒杯,我一碰到杯脚,杯中立刻亮起银光。
「这个一碰就会亮,」他再次接过去。「放下就熄灭。」
我像个贪心的小孩,一股脑儿将宝贝抢过来。
「不用客气。」他说。我涨红脸,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动作很没礼貌。
「让我看看妳的脚。」他伸手抓住我的脚踝,双眉深锁,低头检查插在后脚跟的玻璃碎片。我紧紧握住发光的酒杯,屏住呼吸忍耐。
「准备好了?」他直视我的眼睛。
我迅速点头。内心暗暗希望脚不臭。
一阵刺痛袭来,沾血的玻璃飘向半空中,掉在床铺旁边的桌子上。
「你从来不动手吗?」我问。「我是说,没有不用魔法的时候?」
他微微一笑,从口袋掏出丝质手帕,包住我的脚。「有时候。」
脚踝传来手的热度,我硬是把脚抽回来,回避他的目光。我拉起棉被,小心翼翼地放下酒杯,看着火光黯淡熄灭。他没有点燃取代的光球,任由黑暗包围。
「希赛儿?」
「嗯?」
他犹豫不决,寂静中传来咽口水的声音。「明天早上他们会问起……确认我们是否……」
我默不作声,聆听他的呼吸声。
「我要妳用具有说服力的谎言敷衍他们,不然我怕后果不堪设想。」
「如果你担心我撒谎能力不佳,说得荒诞不经,干嘛不自己说?」我反问他。
他似乎恼羞成怒。「因为我做不到。」
「做不到是什么意思?」我端起酒杯,想看清楚他的脸庞。
「因为巨魔无法说谎,我也一样。」他指着抱枕。「这是红色的,我就不能胡诌它是别的颜色。」
我眉毛一扬。「我不信。」
「光是这一天就有这么多奇遇,妳竟然选择在这个时候怀疑?」他厌倦地伸手摸脸。「信不信由妳,欺骗他们就对了。如果妳不肯,被父亲发现我们违抗命令,到时候就是吃不完兜着走。」
「你很怕他?」我问。
「我不……」他欲言又止,默不作声过了好一阵子。「我宁愿受惩罚也不愿意妥协、降低自己的标准,这方面妳可以放心。」
我把杯子放回桌上,火光熄灭。脸颊红得发烫,拉起棉被盖住自己,希望黑暗中他看不到我的脸。
知道他不会霸王硬上弓让我如释重负,却也被他这番话刺伤。每回参加庆典和舞会,男孩子竞相邀舞的对象向来不是我,而是我那个性活泼、一头金发的姊姊,但也不曾有人这么直白地说我构不上他的标准。
「好。」我嘀咕回应。
他慢慢走过房间,躺在长椅上,身体来回变换好几次才找到舒适的姿势,终于安静下来,他的心情跟我一样茫然、大惑不解。我想生闷气,怒火却弃我而去。我弓脚贴向肚子侧躺,盯着漆黑的酒杯。
「谢谢你。」我低语,感觉他逐渐放松下来,鼾然入睡。
不论他以为我是感谢他给我火光、给我缓刑的机会,或是包扎我的脚踝,随他爱怎么想都好,只有我知道真正的理由。心底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我在黑暗中微笑。
他给了我逃跑时第一个需要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