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的衣服在哪里?」忽地传来的怒吼声震天价响。
我猛然惊醒,手肘撞到床头板。希望是南柯一梦的可能性因为崔斯坦站在那里而破灭。他抱了一堆五颜六色的丝绸衣裳在房里横冲直撞,两个贴身侍女和另一个灰衣装束的男仆站成一排,垂着头挨骂。我拉起棉被遮到肩膀,看着崔斯坦冲进更衣间、抱了另一堆衣服出来,气冲冲地丢在地板上。
「为什么我的衣柜都是女装?」他怒斥。
「都是我的吗?」我兴致盎然地看着这一幕。
他那银色眼珠盯着我看。「呃,我笃定这些绝不是我的衣服,除非妳认为我心血来潮的时候,喜欢男扮女装在宫廷里表演。」
艾莉忍不住咯咯发笑,随即用嘴摀住嘴巴。
「妳觉得很好笑?」崔斯坦对她怒目相向。
「对不起,殿下,」她说。「您的衣服在另一个衣柜。」
「为什么?」
「皇后认为大衣橱比较适合摆放夫人的礼服,殿下。」
「她这样认为,是吗?」他又冲进更衣间抱出另一堆。「就剩这些了。」
「你把衣服弄得皱巴巴,」我说。「柔依和艾莉要浪费一整天的时间重新整理烫平。」
「她们可以挂在别的地方。」他蛮横地说。
「你在增加她们不必要的工作量。」
「贵族的任务就是要创造工作,」他故意抬脚去踢衣服。「管他有没有必要性,少掉我们的努力,谁知道生产力会不会惨不忍睹。」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径自起身下床,拉住床单一角,开始铺床。
「妳在做什么?」崔斯坦叫得惊天动地。
「你觉得呢?」
「淑女不能自己铺床!这种自动自发的精神别人会议论纷纷,说妳缺乏淑女风范!」崔斯坦继续鬼吼鬼叫。
火气瞬间往上飙升,我旋风般地转过身去。
「哦,老天,」我大声嚷嚷。「我显然忘记自己最新的人生目标就是要创造工作量。」
我扯下所有的毛毯抛在地板上,其次是把枕头乱丢,光是这样还不够,接着我又在房里游走,拿起椅子里的靠垫四处乱丢,最后一只还蓄意针对崔斯坦的后脑勺丢过去,靠垫立刻被定在半空中不动。
「妳把我的房间弄得乱七八糟。」他怒道。
「是『我们』的房间!」我回敬更正。
「这是怎么一回事?」皇后走进屋里,开口询问的却是背后的妹妹,皇后习惯性地回过身去,让妹妹面对大家。
「请妳解释为什么她要留在我的卧室里?」崔斯坦先发制人。「宫殿这么大,肯定有其他的空间可以安顿她吧?」
「她是你的妻子,崔斯坦,你们共处一室具有提醒作用,让你不要忘记自己的责任。」矮小女爵冷静地回应道。
「不可能忘记的。」崔斯坦尖酸回应。「而且我敢拿一大篓黄金打赌,绝大多数的男性只需要五分钟、最多十分钟就可以履行夫妻义务,如果还能有更长的时间就把浪漫的风花雪月计入。不过我敢说你们不会相信我身上有任何浪漫的骨头存在。」
「她留在这里就对了,除非我另有安排,年轻人。」女公爵大吼一声,双手横放胸前。「不要再当被宠坏的小鬼了,你要开始像个大男人。」
「我想怎样就怎样,一切随我高兴!」
我笑嘻嘻地目送他冲出房间,片刻后随即察觉他心满意足的情绪和我的感受如出一辙,这实在没有道理,卧室看起来就像遭遇飓风侵袭。我再次回想起来,突然领悟他大发雷霆的过程中,我没有接收到一丝一毫愤怒的情绪,所以刚刚那一幕只是展现他的演技,目的是什么?
女公爵将注意力转到我身上。「嗯?做了吗?」
必须用谎言来隐瞒。
「是的。」我嘀咕着,屈辱感不是出于伪装。
「好极了,你们人类跟兔子一样繁殖力超强──或许新生的婴儿是关键。」
女公爵用魔法勾起我的下巴。「他们预测过我这辈子会经历风风雨雨和诸多事件,女孩,」她说。「至今预言都正确无误。妳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我点点头,其实茫然不解。「他们」是谁?关于未来的预言不是出于女公爵吗?
「很好,妳要不要打扮一下进城去逛逛,帮自己买些漂亮的东西。」
「安全吗,公爵?」艾莉问道。「才发生暴动……」
「安全无虞,」女公爵厉声说道。「国王下令召告任何人胆敢伤害她,必定遭受极致严厉的惩罚,并用法律确保她的福祉和地位。再者让她以公主身分现身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是我们持续相信预言正确可靠的证明,有助于稳定局势,让暴民安静一阵子不闹事。」
「我身无分文。」我嘟哝一句,打从心底怀疑一双新鞋就足以弥补一群愤怒的巨魔暴民把我砍头断脚的风险。奶奶常说眼红是人类的天性,憎恨那些过得比他们优渥的人。要我穿金戴银、到处炫耀似乎不是增加群众支持度的好方法。
女公爵微笑以对。「妳现在是皇室成员,希赛儿,信用额度无限,走到哪里都可以赊账,她们会带妳去最好的店铺消费。」
「是,公爵。」艾莉喃喃响应,「听说今天早晨有一批上好的布料会送到──夫人或许想要再添购一件礼服。」
五颜六色的衣服被崔斯坦丢得到处都是,我瞥了一眼,无法理解为什么还需要新的。打扮得花枝招展又不能保证我的性命安全。我紧锁双眉,低头描画手指之间的银色纹身,心里想着:好吧,万一横死街头,尸体至少是穿金戴银。
「好建议。」女公爵弹一下手指。「下去吧,让我们独处一下。」女孩一溜烟地离去。
「妳有勇气和个性,希赛儿,这一点我早有预期,想当然耳妳会处心积虑寻找逃脱的途径,但我劝妳还是省省力气,尽早打消念头,因为逃出厝勒斯是不可能的。在我看来,妳只有两条路可走:缩起身体躺在地板上等死,或是好好活着,享受每一天的惊喜。在这里只要妳开口,华服、珠宝、来自地上岛国的美食佳肴,统统任妳享受。」女公爵偏着头思索。「如果妳想要,也可以再受教育,朝艺术方面更上层楼,希赛儿,妳可以变成杰出的女性,也可以继续当囚犯,由妳决定。」
「明白。」我说道,目送皇后滑步离开。
世上的一切应有尽有,唯有我真正想要的东西例外。不过她说我只有两条路可走是错的,我既不会坐以待毙,也不会就此放弃,我会好好活着,善用每一天,为生命中最宝贵的关键──我的自由──而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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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处处留下昨晚暴动过后的痕迹,放眼望去,每个地方都有灰衣打扮的巨魔捡拾碎玻璃,或是把一堆一堆砸烂的石头搬上马车,让其他人推车送走。即使每个人头顶都有一簇飘摇的光球像警示灯一样,他们却靠着劳力,用扫帚和铲子清理。
「运用魔法不是轻快又省事?」我问道,把发光的酒杯抱在胸前,不管艾莉费尽唇舌左哄右劝,就是不肯把杯子放在屋里。
艾莉瞥了工人一眼。「当然,如果他们还有足够的能力,可惜欲振乏力。」
「喔。」擦身而过的时候,我极力避免盯着他们突然低头的动作。
众多光球的光芒映出空气中悬浮的灰尘微粒,加上一线阳光从石头缝隙中洒下,让尘土造成的霾害更是朦胧。街上的巨魔三两成群,步履匆匆,严肃的表情怀着戒备。应该没有几个人会去留意城市的规模大小,只是在我看来,厝勒斯似乎拥挤得让人窒息,感觉每个人都需要十倍的活动空间,不然就会撞在一起。这里就像塞住的瓶子,随时有爆炸的可能性──施咒的女巫必定法力高强,才能压制至今。
但最糟的是他们对待我的态度,有阴郁的眼神、有的恶言相向,有的甚至用腐烂的水果攻击我,这些都在预料的范围,不过有几次差点当街相撞,逼得我急忙跳开,不然就有被撞倒的危险,这才领悟他们决定把我当空气。
艾莉找了两个魁梧的侍卫吉路米和艾伯特担任左右护法,他们一样对我视若无睹,两个人兴高采烈地讨论昨晚的餐点,并对今晚的菜色内容充满期待。裁缝师更是如法炮制,相关的问题一概找艾莉解决,最后连她也被感染,行径越来越大胆,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主仆易位的程度连我都开始怀疑谁是仆、谁是主。
「他们似乎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我身上。」出了店铺,又一个家伙把我当空气,我忍不住抱怨。「又不是我害你们卡在洞里永远出不去。」
艾莉扮鬼脸。「别说儍话──他们很清楚您根本没这个能力。」
「您根本没这个能力,夫人。」我提醒她补上尊称,笑得很甜美。
「以您尊贵的身分,这种表现似乎轻佻了些,夫人,」艾莉狡黠地回应。「如果我想整您,把您倒吊在半空中是轻而易举。」
「请便,没有人会在意,而且这双该死的鞋子夹得我脚好痛。」我抱怨。
「噢,他们都看在眼里。」艾莉嘀咕,突然压低嗓门,一只眼睛盯着紧随在后的侍卫,他们的注意力似乎放在刚买的糖霜蛋糕上,没空留心我们的交谈。
「莫庭倪皇室家族,」她开口。「让您和王子殿下联结的举动震惊全国,这样的联姻竟然还解不开咒语的束缚,大家都以为您会被锁进衣柜从此失踪,没想到皇室还让您出来招摇,彷佛您是真的公主一样,」艾莉笑呵呵地说下去。「人们拭目以待,等待贵族世家的反应──看他们是否真的认可您的身分。」她谨慎地对着经过的巨魔比个手势。「他们不是视若无睹──只是在见风转舵之前,要看他们发誓效忠的阵营作何反应。」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回头去看刚刚擦身而过的女人。
「快了。」艾莉说道,「等答案揭晓,您可能希望他们慢一点。好了,现在问够了,记得抬头挺胸,昂首阔步,彷佛您属于这里。」
艾莉对我的抱怨罝之不理,继续在街上闲逛,又在各家店铺进进出出,走到我脚上的水泡终于破皮。这趟炫耀之旅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我迅速了解城里的区域分布。迷宫大门位于河流西北边,皇宫和有钱人的府第也在这一区,但昏暗的光线让人看不清楚哪里是溪谷顶端和上方石头的交界点,艾莉解释被石头压垮的住家废墟早在几百年前就清理干净,迷宫其余的出入口皆以石头和灰泥封闭。
「为什么?」我好奇地想要明白他们进一步封闭城市、与世隔绝的原因。
「封锁死妖。」她说。「牠们一直想闯进城里,偶尔有突破障碍的时候,牠们致命的剧毒连我们都承受不住。」
想起白色庞然大物在黑暗中拱起身体,我就浑身发抖。
「不用担忧……夫人,那种情况很罕见,这里家家户户都备有长矛,专门对付死妖。殿下卧室的角落就有一支,如果您想看的话。」
「撑起石头的魔法不能抵挡牠们吗?」我问。
「您说树吗?」艾莉尖锐地看了我一眼。「不行。」
「为什么叫树?」
「形容它以前的模样,」她举手指着上方。「就像树干撑起枝桠往外扩张。」
「哦,」我眉头深锁,凝视漆黑的洞窟上方。「那现在它像什么?」
「目前的结构比树干复杂很多。」
「魔法源自于哪里?」
「您应该问『是谁』才对。」她更正,我惊讶地眨眼睛。
「魔法来自于内部,」她继续解释道。「所以您要问魔法是由谁而来。」
我正想开口再问一遍,艾莉突然打岔。「这是阿媞森艺品店,」她说。「或许您想进去看一下他们的工艺品?」她指着店铺入口询问。
我只能点头,她的口气带着命令,显然不是提议而已。老实说,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店铺里──更想去谷底一探究竟。河水流过城市通往大海的时候一定有出口,或许我也可以循线逃出这里。然而艾莉似乎执意要我进去参观,最好让她相信我是漫无目的地跟着闲逛,不是心里另有盘算。
推开店门,铃铛清脆响起,店里光线明亮,店主深深地屈膝施礼,我目不转睛望着店主身旁的妇人,她的棕色眼珠好奇地盯着我看。
「妳不是巨魔!」我惊讶地脱口而出。
「您也不是。」妇人回敬。
店主眉头一皱,有趣的是她不像其他人那样对我视若无睹。
「夫人,这位是艾莫娜妲‧蒙托亚,专营高级货的商人。」
妇人扬起一边眉毛。「夫人?坦白说,巨魔对人类的称呼我听过很多种,从来没有这样的尊称。您就是那个跟王子殿下联姻的女孩。」
我轻轻点头承认。
「自愿的?」
「不是。」
艾莫娜妲眉宇深锁、摇头以对。她虽然是男装打扮,但单看衣着布料就知道价值不斐,身上配戴的珠宝也不少,显然她和巨魔的生意拥有很高的获利。
「您甚至不知道有这个地方存在,现在却莫名其妙被卷入政治斗争的浪潮里面。」艾莫娜说。
「除了解开咒语之外,」我说。「我不知道还涉及政治的明争暗斗。」
「一谈到咒语,就没有政治立场的差异和选边站的问题,」她说。「巨魔团结的唯一理由就是希望破除咒语,恢复这个地方的自由。」
回想起任务失败的时候,崔斯坦的情绪变化和群众的反应有天壤之别。「如果他们团结一致,」我蹙额说道。「怎么还有被卡在中间的问题。」
艾莫娜妲正要开口,巨魔店主打断她的话。「妳太多嘴了,蒙托亚。往来这么久,早该学会闭上嘴巴,不要多管闲事。」
「去跟交易监察官举发啊,」艾莫娜妲回应店主,似乎不甚在意。「至于妳有什么好指控的,我就不懂了。」
「妳越俎代庖。」巨魔双手插腰。
「我不知道这样也犯法,」艾莫娜妲嘴角一歪,「芮根,妳何不顺水推舟卖个人情,让我们单独聊一下。」
「要我帮忙?」巨魔眼睛一亮,精神大振。「拿什么交换?」
「该死的贪心鬼!」艾莫娜妲咒骂。「总有一天会倒大楣!妳要什么?」
芮根笑嘻嘻地不以为忤。「我不担心倒霉,蒙托亚,」她搓揉双手,「妳欠我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条件由我决定。」
「只能换小的。」
巨魔店主摇摇头。「她是王位继承人的妻子,重要性非同小可。」她嘴角闪过一抹恶意的微笑。「陛下为了枝微末节的小事都可以把人类送上断头台,何况她是皇族。」
听了这番话,我吓得倒抽一口气,艾莫娜妲却一脸镇定,眼睛眨都没眨。「凡人总有一死,走得痛快也不错。」
「对妳而言或许是这样,」芮根的手掌互相搓揉。「你们人类非常脆弱。」她的目光飘向艾莉。「告诉我,姑娘,上次那个混血种撑了多久才断气?那时套索吊住他的脖子,高等血统的一面力求存活,而人类的那部分却把他拖向死亡?」
气氛陷入死寂,我不寒而栗。
「六天,」芮根自问自答。「我猜是同情者于心不忍,加工了断他悲惨的煎熬。」她嘿嘿地笑。「嗯,我要重新考虑,要我退席必须用一个大大的人情来交换。」
艾莫娜妲厉声说道。「包括妳要保持沉默,否认这段对话曾经发生过。」
巨魔考虑了一下,点头同意。「一言为定。」
魔法的力量微微刺痛我的肌肤,巨魔店主不再多话,一跛一跛、脚步蹒跚地走向店铺后方,鲜黄色裙襬拂向她手中的拐杖。
「妳应该讨价还价,议定具体的条件。」艾莉闷闷地说。「开放性的承诺是一大让步。」
她们的对话超乎寻常的古怪,对方显然发现了我不安的反应。
「巨魔看重恩惠的程度胜过黄金,」艾莫娜妲解释道。「一旦做出承诺,不论是什么代价都会信守到底,所以不会平白无故地许下承诺、不求回馈。」
「妳对巨魔不能出尔反尔,阿姨,」艾莉警告。「相信我,她会在妳措手不及的时候催讨这笔债,狠狠挖走妳的一块肉。」
我惊讶地眨眼睛。「妳们是亲戚?」什么事情如此重要必须让我知道,值得她们付出刚刚议定的代价?
「没错。」艾莫娜妲率先承认。「我的儍瓜妹妹爱上巨魔,唯一的好事就是生出这两个女孩。」
「她自己愿意和巨魔结婚?」我藏不住惊讶的语气,明明她刚刚才说巨魔不能和人类结婚,可是怎么会……
「没有结婚,」她答道。「因为巨魔禁止和人类联姻,不过房门后面发生的事情,他们很难监控得到。」她眨眨眼睛,我尴尬地别开目光。
「既然禁止,为什么容许崔斯坦和我破例?」
「如我刚才所言,他们不惜一切代价只求破解咒语的束缚。」
「只要能破解女巫该死的咒语,就算要你和山羊交配,我都乐见其成。」国王那番话回响在脑海里。
「他们不太尊重人类,对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尊重?」艾莫娜妲反驳。「说轻视才对,人类在他们眼中只比动物略高一级,更把人类和巨魔生下的子女看成眼中钉,只配当奴隶被呼来唤去。他们痛恨人类,勉强容忍人类的存在是因为需要我们的货品才能生存。」
「不是所有的巨魔都这样认为。」艾莉轻声说道。
「有影响力的都一样,尤其是贵族。」艾莫娜妲朝地上呸了一声。「妳应该见识过那些变态的生物,他们不肯纡尊降贵和巨魔平民联姻,坚持在皇室家族之间挑选对象,落得宫廷里面都是些近亲交配产出的怪物,畸形、病态、疯狂的一大堆──唯独法力超强。」
我眼前立时浮现马克那张经常隐身在黑暗中的扭曲脸庞,忍不住战栗。
「阿姨,妳吓到她了。」艾莉提醒。
「很好,会害怕才是对的,环境如此残酷,她要帮忙就必须了解现况。」
「别说了,艾莫娜妲阿姨!」
两人之间紧张的气氛触手可及。我不是儍瓜──艾莉带我进来这里就是要听她阿姨说这些话,只是对话的尺度超过她预期的范围。
「帮忙什么?」我追问。
「妳应该让她抽身而退,不是介入更多。」艾莉气愤地指控。
「不要当着我的面谈论,却把我当成隐形人,」我厉声说道。「妳带我来就是要告诉我一些事情,说吧,不要拐弯抹角。」
艾莫娜妲和艾莉怒目相向,最后是年轻女孩让步。「随便妳,妳就是这样。」
她阿姨点点头,倾身靠过来,压低嗓门窃窃私语。「厝勒斯有一批人在推动提高这些混血种的待遇──强调平权对待。现有的规定是只要非纯种的婴儿就生为奴仆,所有权人不是贵族就是雇用该母亲的公会商人──有些罕见的案例是父母一方是纯种巨魔,小孩满十五岁的时候被放到市场上标售,出价最高者得标,价金归皇室所有。他们被当成动物买卖交易,直到年纪老迈没有用处了,就被丢进迷宫的坑道作为死妖的食物。」
我不寒而栗,之前在迷宫死里逃生的记忆仍鲜明无比,但我至今竟还抱持着逃出去的侥幸──一时无法想象那种知道自己不管跑得再快、躲得多隐密,还是死路一条的感受,对巨魔来说,就是无路可走。
「有些根本撑不了那么久,」艾莫娜妲轻声说道。「有些女孩才满十五岁,因为不小心将汤汁洒在女主人的裙子上,就被处死。」她伸手指着我。「蒙托亚家族也算有钱有势,我不会袖手旁观,任由外甥女因为老掉牙的歧视和错误观念被眨损成奴仆阶级,或者沦落为巨型蛞蝓嘴边的食物。」
「我能理解。」我将双手抱在胸前抵御寒气。「只是不明白妳希望我怎么做,在这里我无权无势。」
「巨魔容许他们的一份子和人类结合,这件事就是一项颠覆传统的创举,何况对方还是来头不小的莫庭倪王子。五百年来没有一个凡人拥有这样的地位,有朝一日您会贵为皇后──生下未来的皇位继承人,而您的孩子就是混血种。」她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我并没有意愿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但既然艾莫娜妲是第一位愿意坦诚响应所有疑问的人,我也乐意继续听她说。
「我看不出来这里有任何改变的希望。」但愿泼一些冷水能促使她透露更多讯息。「一小撮混血种和几个人类如何对抗强大的魔法?」我提问。
「不只一小撮,」她答道。「赞同这种想法的支持者远比妳想象的还多。」
「他们拥有任何权势吗?」
艾莫娜妲欲言又止,张开嘴巴又闭起。
「跟我想的一样。」莫大的挫折感往上窜升。「你们的困境我深表同情,但我联机的对象正是你们想要推翻的人,唯有笨蛋才会在背后密谋反叛。」
这句话一出口我便懊悔了。或许这么说太轻率、太急躁,假如同情势力能成为气候,影响力不容小觑的话,他们可能也愿意助我一臂之力,包括传送消息给我的家人。我开始认真考虑将会面临的风险,万一被发现,国王肯定派人严密监控我的一举一动,逃出生天的机会更加渺茫,天晓得还会为此受到什么恐怖的惩罚,假如被他发现那些人试图帮助我,国王怎么对付他们就更难说了。
我想假装不为所动,但是厝勒斯这些混血人士悲惨的处境让人愤慨,我忍不住要为他们打抱不平。我恨国王,他们也恨,这个理由就足以让我决定加入他们的阵营。
「我现在受到严密地监控,」我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不过我会认真考虑妳说的一切,如果有机会帮忙……」
铃铛突然响起,大家吓了一跳,艾伯特探头进来,看到艾莫娜妲也在店里,他的脸色立刻沉下来。「妳在这里做什么?」
「和芮根谈生意。」艾莫娜妲说道。
「那她在哪里?」
「我在这里。」巨魔店主一跛一跛、慢慢地从门帘后走出来。
「您最好出来,夫人,」他说。「不能和人类扯上关系。」
我百般不情愿地跟着他走出店面,艾莉尾随在后,街道的景象如同先前,巨魔忙碌地来来去去,但我却看到了过去所没发现的。那些灰衣打扮的巨魔之间的差异开始变得鲜明起来,如同我在艾莉和柔依身上发现的一样:发色比较浅、皮肤红润,最重要的是他们有着人类的眼睛。
半小时之前我还觉得自己像隐形人,现在才留意到那些低头清扫街道,或是在打扮鲜艳的仕女后方拎着大包小包的佣人们偷偷打量我的眼神,巨大的重担不请自来地落在肩头──他们正期待我伸出援手。
「夫人?」艾伯特停止进食,这是今天以来他第一次对我露出好奇的眼神,我才发现自己站在交叉路口,因而逼得其他人绕道而行。
「等一下。」我低声呢喃,闭上眼睛慢慢转动身体,像罗盘搜寻着北方,睁开双眸的时候,向着河谷对面,一位身材高大的黑衣人站在对岸回应我的凝视,一手握住剑柄。他的模样和其他人大同小异,但我直觉认为是崔斯坦。
「艾莉?」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的,夫人?」
「谁……拥有妳?」
沉默良久。
「殿下。」她扯着腰部黑白相间的腰带,我才留意到上面绣着的字体,TdM。她的腰带上竟然绣着崔斯坦名字的缩写字母,就像他的衬衫一样──私人物品。
「柔依也是吗?」我问。
「对,截至目前,莫庭倪家族总共拥有三百二十一位个体。」
「截至目前。」我重复一遍。我开始耳鸣、手指抽搐,有一股想要发泄的冲动,对人对事都行。「这个数字包括我吗?」
艾莉摀着胸口。「不。」她说得结结巴巴。「当然没有!」
「不要骗我!」我喝斥一声,握着酒杯的力道收紧,猛然转身对着溪谷尖叫,发泄心底的愤恨,崔斯坦不见踪影,我像痉挛似地左右张望,在对岸搜寻他高大的身影,但他早已隐入人群。
忽然传来一阵哄堂大笑,我转身一看,嘴角黏着糖霜的艾伯特和吉路米笑到捧腹,饼干屑掉在地上。
「他在哪里?他在哪里?」他们比手划脚演起哑剧,模仿我刚才转圈圈的模样。
行人不再视而不见,不论哪个方向,都有巨魔看得趣味盎然,笑嘻嘻地窃窃私语。
艾莉伸手拉我。「别这样,您在闹笑话!」
我猛然爆发。
酒杯摔向石头,玻璃应声碎裂,魔法掀起碎片飞到半空中,艾莉往后跳开,猛然撞上两名侍卫。明知道没有逃脱的机会,我还是拔腿狂冲。
没人阻挠。
我穿梭在巷弄和街道之间,一路下坡朝着河流的方向,聆听汹涌的水声──溪水总有出口的地方。我有傲人的泳技,只要潜入水里,就有逃脱的希望。
我边跑边踢掉鞋子,赤脚溜进窄小的巷弄、右转。该死,竟然碰到一堵石墙,转头回溯原来的地方,一道黑影堵住巷口,悬空的光球射出恶兆的光芒,得意的笑声传入耳际,回音在墙壁间洁荡,从各个方向抨击我的困境。我回头奔向石壁,纵身一跳,手指攀到边缘,两脚悬空,双手使劲撑高身体,脚踝跨过顶点,从另一头溜下去。
「跑,跑,跑,小姑娘!」我跌跌撞撞,嘲讽的笑声亦步亦趋,紧追不放。
「妳真的认为自己逃得掉?」问句来自于头顶上方,抬头一看,发现吉路米坐在屋檐上,双手撑在背后,脚踝交叉,好整以暇地守株待兔。
我气得发抖,他们在戏弄我,就像两只猫在捉老鼠一样。
但我不是老鼠。
一脚踢开房子后门,在漆黑中摸索前进,直到前门出口,我只推开不出去,而是躲进旁边的窗帘后面,杂沓的脚步声停在前门的石地上。
「你有看到她跑去哪里吗?」
「进了屋里,」传来含糊地回应。「没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进了房子,经过窗帘旁边,我不敢喘气。
「一定躲起来了,上楼查看。」
我又等了一会儿,才从窗帘后面溜出来,另一个房间有微微的亮光,我蹑手蹑脚地走向门口,夺门而出时立刻看到横跨溪水的桥面,就在几码以外,只要加快速度应该能够及时到达目的地。
光脚踩在冰冷的石地上,穿过街道跑上拱起的桥面,翻过栏杆,汹涌的溪水在脚下奔流,冲撞桥墩时激起诸多水花,溅在脸上冰冰凉凉的。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我可以。
「希赛儿,不要!」
一跃而下时,我看见艾莉站在溪流附近的人行道上,身体急速下坠的同时我蓦然醒悟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我恐慌地看着溪水逼近,尖叫声破空响起,随即戛然而止,因为腰部突然被某种东西捆住,往上拉提,整个人背部着地躺在桥中央,下方水花四溅。
我撑着栏杆爬起身来,骇然瞥见一个灰影被溪水冲向下游。
「她在那里!」两名侍卫显然在这个时候才发现我人不在屋里。
「快救她!」我大声尖叫,伸手指着河面。「艾莉掉进水里了!」
吉路米脸部扭曲,犹豫不决了几秒,随即冲向水边。
艾伯特正要上桥,我撩起裙襬溜向另一端,跑进人潮拥挤的市场。
巨魔和混血种勉强让出路径,我推挤前进,不确定要往哪里去,只晓得不能停。突然间,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口音。
「我看要等一两个星期,今年的雪融得比较慢。」
我加快脚步,四处搜寻,终于发现目标,一群黑发巨魔里面冒出一颗金色的头颅,旁边是那头熟悉到不行的骡子,我彷佛看到救赎的曙光,心中的期待远远超过看见他在厝勒斯出现的震惊。我一把撩起裙襬,狂奔过去。
「克里斯托弗!」我大叫。「克里斯!」
金发男孩转过身来,看到是我,他惊讶地睁大眼睛。「希赛儿?」
我张开手臂环住他的颈项,鼻尖闻到马匹、干草混合着阳光的味道──极度熟悉的感觉。
「老天爷!」他惊呼一声。「妳在这里做什么?大家都在找妳!我们在田里找到妳的马,也在树林里发现挣扎扭打的痕迹。」
「路克挟持、绑架了我。」我哽咽地说,脸庞埋进他的脖子,吸入家乡的气息。「他把我卖来这里,你一定要救我,一定要告诉我哥哥,要带我回去。」我知道自己语无伦次,但我无法控制自己。「你要帮我,克里斯,求求你!」
他僵住不动,双臂紧紧箍住腰间。我抬头一看,发现周围的巨魔愤怒地瞪大眼睛。艾伯特挤进人群里,脸庞扭曲,阴沉地皱着眉头,大家退后一步,让出空间给他。
「放开她,人类。」艾伯特咆哮。
克里斯松开双手,让我站在他和马车中间。「我不同意。」
「这不是请求,笨蛋。」艾伯特大摇大摆走过来,相较于笨重的身体,他的动作似乎太敏捷了。
人潮又一阵骚动,全身湿漉漉的艾莉走近,绕过艾伯特,匆匆跑过来。
「您必须停止这些疯狂的举动,希赛儿。」她气喘吁吁,湿答答的头发黏在脸上。「您会害死他们!」
「走开,坏心肠的家伙!」克里斯一拳挥过去,艾莉轻而易举地低头闪开,但是灾难已经造成。
艾伯特怒吼一声,克里斯被抛向空中,然后撞在地上。
我尖叫地抓住他,徒劳无功地试图阻止那股隐形的力量,结果跟克里斯一起在半空中抖动,就像被发狂的地狱恶犬一口咬住的破布娃娃。
「不要伤害她!」艾莉大叫。
一股力量把我拉开,跌在马车旁边的草堆上。
克里斯依然被魔法制住,艾伯特把他压在石头地上。
「放开我!」克里斯咆哮着,奋力对抗隐形的枷锁,不过一点用都没有。
「杀了他!」群众里面有人大喊。「他违背规定!」
「让他死!」另一位跟着鼓噪。「割开他的喉咙!」
克里斯的诅咒声突然静止,脸孔顿时涨成紫红色。
「我喜欢窒息而死,」艾伯特笑嘻嘻地宣布。「干净利落,省得事后清理。」
「惩罚是交易监察官的责任!」艾莉强硬地提醒。「你越权了。」
「别插手,艾莉,」艾伯特说道。「我不希望妳受伤。」
「这里在吵什么?」群众如潮水分开,崔斯坦怡然自得地走过来,中途停步拍拍骡子的鼻头。
我扑倒在他脚前。「叫他们住手──他们要杀克里斯!」
「我看到了,」他说。「应该是他惹事生非、自作自受。是吧,吉路米?」
「他对艾莉小姐挥拳头,而且,」他提高嗓门补充一句。「对我不敬。」
「是吗?」崔斯坦挑起眉毛。「很难想象是为什么。」
「他……」侍卫正要回应,崔斯坦打断他的话。
「是,是,艾伯特,我相信你。你介不介意……」崔斯坦作势擦擦嘴巴。
「噢!」艾伯特拉长袖子擦脸,抹去嘴角的粉红色糖霜。「对不起,殿下。」
「好多了,」崔斯坦叮咛。「如果要做坏事就要像个凶神恶煞,演什么像什么,这点很重要,不然效果就会变差。」
我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却被晾在一边,我在群众中逡巡,希望有人愿意伸出援手,然而混血者纷纷退缩。克里斯的父亲杰若米双手握紧拳头,惊恐地睁大眼睛,站在群众边缘,却不是看他垂死的儿子,反而盯着崔斯坦。
「你们希望这个男孩因为无礼而被处死吗?」崔斯坦高声问道。
「杀了他!」众人鼓噪。
我过去抓他腰间的短剑:必要的话,就算刺他一刀也好。他扣着我的手腕,压住不动。
「谁想看他血溅街道?」他的音量压过欢呼叫好的声音。
「杀了他!」大家狂吼。
「谁希望再一次承受饥荒的煎熬?」
一片寂静。
「我就知道。」崔斯坦的声音传送出去,扣住我手腕的那只手动了一下,克里斯急促地吸口气,艾伯特的魔法被抵消了。
我挣脱崔斯坦的压制,手脚并用、急忙爬到克里斯旁边。
「你还好吧?」我低声关心他的状况。
「没事。」他声音沙哑,脸色逐渐恢复正常。「那个家伙是魔鬼。」他看着崔斯坦低语。「最卑劣的一位──注意听他刚刚说的那些话,谣传他对违抗者下手狠毒又残酷。」
我皱眉。「但他刚救你一命。」
克里斯龇牙咧嘴、一脸不屑。「妳注意听。」
「人类是我们的工具,」崔斯坦当众发表高论。「除非有人能够教会骡子种田,自行搬运货物上下车,否则就必须倚赖这些智能低微的生物做那些苦力。」
「我会救妳出去的,」克里斯伸手抓住我的肩头。「不管代价是什么,我保证会把妳救出这里。」
「你们都了解我对人类的感觉,」崔斯坦大声说话。「但我不会否定他们的用途,一把好刀会割破手指头,但我不会因为生气就把刀子融掉!」
「妳听他大放厥词。」克里斯气得七窍生烟。「把我们当禽兽看待!」
「闭上你的鸟嘴!」他父亲终于挤来旁边,一掌挥中克里斯的后脑,我忍不住畏缩。「你母亲一定有跟别的男人胡搞,我实在不明白怎么会生出你这种笨小孩。」
杰若米抓起我的手,望着缭绕在我指间的银线。「天哪,我真不敢相信会有这一天,」他握紧我的手。「听我说,希赛儿,仔细听清楚,妳已经掉进蝮蛇洞,这里的人各个阴险狡猾、致命残酷,不说谎并不等于他们不会骗人。」他把我拉近一步,身上都是辛苦劳力的汗水气味。「记住这句话──听其言不如观其行!」
「我不懂!」我低声呢喃,杰若米的眼神意味着他们要把我丢在这里不管。
「妳是个聪明的孩子,希赛儿,妳会明白的。」
忽地有五指扣住我的上手臂,热气直接渗入衣袖里,崔斯坦毫不客气地把我拖起来。「杰若米,你最好尽快离开这里,相信下次再来的时候,不会闹得满城风雨,至于妳,」他怒目相向。「该和我好好谈一谈。」
我察觉了他恼怒的情绪,提醒自己谨慎因应。被扣住手臂,我只能亦步亦趋跟着他走过街道,不敢拖拖拉拉地抗命。两名侍卫和湿漉漉的艾莉跟在背后,谨慎保持一定的距离。
「到了,」崔斯坦语气严厉,「这条就是溪水路,妳愚蠢地纵身一跳,像表演特技一样,就是要去那里吗?」
溪谷尽头是一道险峻的石壁,直达漆黑的顶端,溪水一分为二,流入两条隧道里,右侧入口洞开,一条窄小的步道通往漆黑深处;左边以巨魔的灯光照明,架起粗重的铁条作栅栏,有四名卫兵戍守,两位面向隧道,两个背对,各个全副武装,看起来严肃威武、一丝不苟。
然而让我目不转睛、几乎忘记呼吸的是那些插入水面的铁条,两两之间缝隙很小,只容鱼类游过去,河水冲撞铁条的力道几乎要震破耳膜,如果真的跳进河里顺水而下,无疑会撞死在那里。艾莉为了救我,差点赔上性命。
崔斯坦似乎不以为意,径自说下去。「溪水路隧道和通往迷宫的铁门是厝勒斯唯一的出入口,只有发过重誓、三次都通过考验的商人才能在溪水路畅行无阻,第一个誓言禁止他们在女巫立定的疆界外讨论厝勒斯的存在,另一个是制止他们采取任何危害城市和居民安全的行动。这些誓言受到魔法保护,约束力十足,是无法破解的,妳明白了吗?」
「是的。」我虚弱地响应,言下之意就是克里斯或其他人都无法救我出去,更不可能把外援带进来。即使附近的农民知道我在这里,也不能透露消息给我的家人。「为什么我没走这条路进来?」
「妳的朋友路克天性贪婪,不知满足,那种浑球没有资格走这条路。」崔斯坦眼神阴沉地说。
「能在厝勒斯进出的商人还要遵守四条规定,这些不受魔法约束:第一,他们必须对巨魔卑躬屈膝;第二,男人不许碰触这里的女性,无论她们是否甘心乐意。身为我的妻子,这条规定当然包括妳在内,我先补充说明,以防妳好奇想问的话。第三,只要进到这里,一律禁止说谎,我劝妳千万不要被逮到,第四,不许人类恶意哄抬价码,货物和服务都以市价计算。违反任何一项规定,随之而来的处罚通常必须以生命作为代价。」
「为什么不用魔法来约束?」我低声问道。
「因为我父亲生性残酷,不管是人类或巨魔,他都很乐意见到他们流血!」崔斯坦有些激动,回头看了随从一眼,再度恢复冷静地补充。「这些本来有魔法约束,但如此一来就不够有趣。如果妳明白我意思的话。」
「神哪。」我低语。
「我不能说妳的神不存在,希赛儿,如果祂真的存在,显然对厝勒斯弃如敝屣,任由黑暗邪恶的势力统治这里。」他凝视着滔滔涌流而过的河水。「被魔法束缚是重担,但是各人随心所欲采取的行动才是引发痛苦的源头。」他最后这句话说的声音很小,就像在自言自语,但一股痛心疾首的情绪蓦然涌上我心头。
我睁大眼睛、不寒而栗。如果崔斯坦说的是真话,克里斯已在不经意之间,因为我而违反了两项规定,崔斯坦似乎猜中我的想法,继续说道。
「今天的事端妳是始作俑者,希赛儿,如果妳真的看重同胞的性命,建议妳不要再重蹈覆辙。」
他兀自松手,走下街道停在艾伯特和吉路米前面。「我知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他语气单调、一成不变,但带来的威吓效果却比大吼大叫更吓人。「完全不经大脑、思虑欠周。」
两个侍卫忐忑不安地对看一眼。
「她和我相联,」崔斯坦说道。「表示她的感受会传递给我,」他伸手握住剑柄。「你们伤害她,等同伤害我,不然我父亲何必下令不许任何人动她一根汗毛?」
两个壮硕巨魔吓得双膝颤抖、跪地求饶。「我们没想到,殿下。」
「没错,」他说。「你们太少用大脑思考。」他回头说道。「艾莉,送希赛儿回皇宫,她整天都必须留在那里,我不希望再有意外事件发生。」
「是的,殿下。」艾莉屈膝行礼。
「还有一件事,艾莉,」他补充一句。「无论是否用魔法抬重物,出手之前最好先确认自己的立足点够不够平稳。不过这件事妳做得很好。」
一个银币破空飞过,艾莉以单手接住,另一只手则是握住我的手臂。「走吧。」
「他会怎样对付他们?」出了听力范围之外,我立刻追问艾莉。
「他们活该。」艾莉愤愤地说。
「我恨他。」我的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虚假、含糊。「他是邪恶的怪胎,有其父必有其子。」
艾莉凑了过来,近得足以让我感觉到她的呼吸。「如果殿下真是这样的人,您的朋友现在已经死了。」
情势突然恢复清晰。
艾莉握住我的手臂,拉我前进的力道超乎她娇小身材所拥有的。「我们必须返回皇宫了。」
一路上,她的评语让我心神不宁。不久之前,我还相当肯定崔斯坦的行径恰恰符合艾莫娜妲形容的贵族恶行──生性邪恶、并且憎恨人类,但现在的情势反而让我犹豫了。乍看之下他似乎不在乎克里斯的死活,然而艾莉说得对──克里斯违反了规定,足以被判处死刑,但他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杰若米的反应也启人疑窦,我试着专心回想,回放刚才事件的所有过程,但事情来得太快。杰若米看起来是很担心,却不像即将失去儿子的父亲那般恐慌;企图掐死克里斯的是艾伯特,但杰若米的目光却在崔斯坦身上,为什么?是因为他对情势有足够的了解,知道王子有审判权,或是因为他相信崔斯坦会救他儿子一命?
听其言更要观其行。
这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谚语,杰若米这句话背后有什么特别的含意?他在暗示崔斯坦饶了克里斯一命、意味着那些憎恨人类的极端言论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象?然而巨魔的本质让他不能说谎,所以那些话还是有一定的分量,他不能说违心之论,对吧?否则不就是说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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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独自一个人待在崔斯坦的卧房,只有艾莉黯淡的光球相伴,不过这也给了我思索的时间,顺便扮演侦探,到处翻箱倒柜寻找相关的线索,帮我洞悉王子的观点,因为他给人的印象总合起来似乎自相矛盾。我翻间一迭旧的邀请函,一边浏览,一边回忆他当时的措词。
「你们都了解我对人类的感觉……」
或是大众自以为了解,这句话不算声明──只是印证大家对他的看法,也可能是一场误会?
「妳在自圆其说,希赛儿。」我嘟哝着把信件归回原位,关上抽屉,没想到卡住了。「该死!」我重新拉开,弯腰检查究竟卡到什么东西,是一张卡片。我小心翼翼地抽出红色邀请函,同时瞄了一眼上头的黑色花体字,是罗南‧莫庭倪王子殿下八岁生日宴会的邀请卡──崔斯坦还有一个弟弟。
「在找什么吗?」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立刻坐起身体,想要掩饰罪恶感,但效果不佳。柔依站在门口,双手抱胸。「您没吃晚餐。」
桌上的餐盘原封不动。「我不饿。」
「王子殿下非常重视隐私,肯定不会喜欢您翻箱倒柜,偷窥他的私人物品。」
「我没有偷窥,」我迅速否认。「只是想找张纸。」
「说得好顺口,不是吗?」她尖酸刻薄地反驳。「谎话连篇,都是空泛的诺言,人类如何能够信任您,真叫我百思不解。」
我挺直背脊。「妳这样说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你们才是说谎不打草稿的一群人,在小笼子里针锋相对,相互争夺掌控权。妳姊姊带我去认识妳阿姨,试图拉拢我参与你们的计划,背后是什么用心?请不要忘记,我不是自愿来到这里,而是遭人绑架,我何必自找麻烦,让处境更加险恶!」我闭上嘴巴,突然察觉室内安静得诡异,本来不绝于耳的瀑布声都消失无踪。
「严防窃听的咒语,」柔依咄道。「今天您差点害死我姊姊──我可不想再害她被送进迷宫等死,只因为您笨得不知道闭上嘴巴。」
「这里没有别人,」我回呛。「谁会这么无聊、跑来偷听我说话!」
她走过去拉开墙上的织锦挂毯,指着墙面被钻透的小孔。「昨天没有这个洞。」
我立时浑身起鸡皮疙瘩,勉强压抑冲动──恨不得扯掉墙上所有的装饰品检查是否还有其他孔洞。
「艾莉不该相信您──她看到希望就开始妄想,冲动又盲目。」柔依突然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让我颇为惊讶。「没指望了。」她低语。「咒语无法解除,我们就不可能挣脱枷锁。」
「我不明白。」我说。
「您是不懂,」她闭上眼睛。「他们不可能大发慈悲解除我们奴隶的身分,只要诅咒持续,我们就不敢诉诸武力。魔法托住山峰──这样大的法力只有贵族阶层的少数人拥有,如果推翻他们,就算得着自由也是一瞬间而已,接着满山遍谷的巨石就会坍塌下来,将这个城市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