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睡意弃我而去,我在黑夜里辗转反侧。凌晨起身寻找崔斯坦的踪影,就在宫廷马厩前的空地上发现他,他依然穿着昨晚的华服。
露台的石头栏杆摸起来非常光滑,我凭栏远眺,四方形的石块以前可能做为上马鞍的踏脚石。他坐在上面,手肘支着膝盖,神情肃穆专注,黑眼圈显然来自于睡眠不足,一根手指缓缓描画另一只手上的金色纹路。
我很想冲上去理论,两脚却像黏住一样,担心他继续敷衍和可能的反应,更怕介入巨魔的政治纷扰,未来会让我更难抽身。
「妳在那里探头探脑,是想要收集情报好去跟新朋友报告?」崔斯坦的嗓音飘过来。
抵着栏杆的手指微微抽搐。「才不是。」
我缓步走下台阶,他头也不抬,依然文风不动,直到我站在前方。「我想找你谈一谈。」即使尽力控制,讲话依然有颤音。
「说吧。」
我张开嘴巴,却说不出口。
他眉头深锁。「我在听。」
「私下讨论。」终于脱口而出。
他环顾空旷的马厩。「这里又没有人。」
我气得磨牙。「拜托。」
「好吧。」他挥手示意,我跟着他穿过一扇门,顺手关紧,来到马厩里面,两端是成排崭新的马房。
「这很浪费空间,不是吗?」我指着空旷的建筑物。
崔斯坦解开门栓,任由木门慢慢地来回摆荡。「如意算盘,想得太乐观。妳要说什么?」
「不能让别人听见。」
「妳这样颐指气使、吩咐巨魔运用魔法的方式非常不礼貌。」
我用鞋尖抵住木门,阻止它摆荡。「呃,我又不能自己动手,再者,需要保密的人是你。」
魔法拂过我的肌肤,寂静如斗篷一般裹住我们。「什么秘密?」
一颗豆大的汗珠沿着脊骨滑下。「你同情弱者。」
他哈哈大笑,但那一闪而过的不安已经透露了端倪。
「你不要欲盖弥彰,想试图隐藏,」我补充一句。「你或许瞒得过别人,但是愚弄不了我。」
他的笑容不见了。「我们彼此彼此,希赛儿。」
我坚持下去。「回答我的问题。你恨人类吗?」
他嗤之以鼻。「我以为妳知道答案。」
「我要听你说出口。」
「有什么差别?知道与否并不能改变现状。」
他的不安增加我的焦虑,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好。」
「这样太局限了,」他舔舔嘴唇。「我偏爱委婉的答案。」
「回答是或不是,崔斯坦。」
沉默。
他不信任我。不能怪他,除了威胁恐吓的手段,应该还有其他说服的方法,我很擅长说服别人──只要聚精会神、说该说的话,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我全神贯注。「我们的存活对彼此具有莫大的利益和意义,」我说。「在这个受诅咒的城市里没有谁比我更需要你活着,如果要我帮忙,就必须让我了解真相。」我边说边往前倾,把全部意志力贯注进话语里。
心跳声如雷贯耳,脚底石头坚硬,没有上栓的木门摆荡地撞向墙壁,崔斯坦的注意力跟着声音移转,随即眉头深锁。他回头盯着我,半是忧虑,半是好奇,却不受我意志力的驱策和影响,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接下来我只好使出杀手锏。
「听说你最近有些重要的文件不见了。」我轻声提醒。「据我所知,某位人士也锁定同样的目标。」
怒火在我大脑深处熊熊燃烧。崔斯坦目光灼灼、文风不动,全身僵硬得不可思议。「东西在哪里?」
我勉强压抑住仓皇后退的冲动。「我藏在安全的地方。」
「真让人跌破眼镜,希赛儿,」他的语气冷若冰霜。「没想到妳是那种背后暗算的类型。」
我沉下脸来。「我只是要真相──偷偷摸摸的是你自己。再者,我拿走东西是为了保护,不是对抗。」
他略微睁大眼睛,显然有些意外。
「妳最好解释清楚。」他说。
我用三言两语、言简意赅地解释自己无意间走进地窖之后目睹的一切。
「若不是我及时带走,现在文件就落入安哥雷米手里了。」我说。「在他利诱我的时候,东西就藏在裙子的口袋,我大可以给他,但我没有交出去。」
「那是为了保护妳自己。」
我摇头。「不,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马克说如果我们其中一个死去,另一位……」
「虽生犹死。」他接下去。「妳不知道吗?」
「我如何知道?」我以鞋尖摩擦地板。「巨魔夺走我所看重的一切,靠自己完全没有逃离生天的希望──我需要帮忙。安哥雷米主动谈条件,但他不安好心,我感觉得到他恨我,希望我死掉。」我双手握拳,迟疑了一下。「但我相信你会愿意的,如果能够的话。」
他不发一语,我闭上双眼,试图感应他的情绪──知道他思潮翻涌,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
「这是妳的条件?」他问道。「帮助妳离开厝勒斯以换回我的文档?」
「不,」我说。「我要别的东西。」
又是一阵沉寂。
我不想浪费力气,从他漠然的表情中寻找线索,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蛛丝马迹──这件事他是个中老手了。我需要的线索全在心里,不假外求。我感觉得到他有点不安,以为可以料中我的下一步,掌控大局,我却将他一军,攻得他措手不及。
「什么?」他终于发问。
「我要你告诉我那些文件是什么?为什么对你如此重要?甚至让安哥雷米势在必得。」
他大笑。「全世界的财宝任君挑选,妳只求知道就好?」
我点点头,他的讽刺愚弄不了我。没想到放手一搏就中了头奖,看来所有的可能性当中,他最不愿意透露这一桩,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真相就在他的答案里面,是他政治信念的核心。
没错,求他帮忙逃离这个地方是一个选项,但我已经识破表面的承诺只是文字游戏,若他真心要规避轻而易举,一鸟在手胜于两鸟在林,倘若他答应了,我确信自己已然掌握非常宝贵的东西。
「不能杀妳并不表示不能伤害妳。」他向前一步。
我摇头以对。「我不担心。」
「妳该害怕。」他用单手扣住我的脖子,拇指贴住悸动的脉搏。「我自有办法让妳生不如死。」
「你不会的。」
他咬牙吸气。「妳怎能如此肯定?」
「如果你真的想用刑求逼供的话,」我说。「早就下手了。」
我倾身靠过去,他的手从颈项移开捧住后脑勺,指尖缠住发绺,「你憎恨你父亲残酷的统治手段,和他对待混血种的方式,昨天我就听出了你的心声,再者,我们之间还有感觉可以印证。」我伸手压住他的胸口,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因为我的碰触而畏缩。「你和他不一样。」
他心脏怦怦狂跳,肌肤的热气隔着衬衫暖入我的掌心。
「如果我们是一丘之貉,日子会好过很多。」他轻声叹息、退后一步,拉开中间的距离。「妳让人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看来我是别无选择了。」
「你可以选择啊,」我说。「但困难之处就在这里。」
崔斯坦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
「说吧。」我催促。
崔斯坦额头抵住我头顶上方的栅栏,一股重担压住我的肩膀,情绪激动地开始吐苦水。
「自始至终我都反对妳被带来这里,极力抗拒父亲的决定,但他吃了秤砣铁了心,满脑子想的都是破除咒语,不计任何代价只求拥有自由。」他呼吸急促,胸膛上下起伏。
「我可以帮你。」我说。「只要解开咒语,你父亲就没有理由把我留在这里。」
我知道他的感受非常复杂,更应该趁这个时候追根究柢、厘清他的底线。
「不!」崔斯坦激动地睁大眼睛。「我是说……」他挥手示意。「破除咒语的后果不堪收拾。」
「你都没说。」我交叉手臂抱在胸前。
崔斯坦扮鬼脸。「妳希望我父亲在世界上兴风作浪吗?」
「当然不要,」我脱口而出。「最好他死掉,然而就算胖得走不动,要他死翘翘可能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只要一切按计划进行,照我的计划。」崔斯坦轻声回应。「他要什么并不重要。」
他的告白令人如释重负。「你是那些支持者的首脑,对吗?」
他点点头,双手握住我的肩膀轻轻摇晃。「如果妳背叛我,去跟安哥雷米告密,他会去告诉我父亲,父亲不只会杀了我,包括柔依、艾莉,和许许多多妳未曾谋面的人都难逃一死,届时就算妳奇迹式地幸存,父亲也不会放过妳。」
「我明白。」我说。「我保证守口如瓶。」
他依旧抓住我的肩膀不放。「再过一年我便满十八岁,各项能力臻于成熟,法术也会登峰造极,我……」他迟疑了一下。「现在已经跟他势均力敌,到时会更胜一筹,力量之大,其他巨魔都望尘莫及,在厝勒斯,法力高强就是王道。」
我倒抽一口气。「你打算废黜自己的父亲?」
他闭上双眼,松开手劲。「可以这么说。」
我听了不寒而栗。「你要杀他。」
「有时候是万不得已,」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只能为所当为。」
「这是叛变。」不只叛变,他还考虑谋杀自己的父亲,犯下弒父的罪刑。
「是的。」
「你母亲呢?如果杀了你父亲,她不就必死无疑?」我想了一下。「还有你阿姨?」
崔斯坦脸色发白,感觉更糟。「有可能,但阿姨相信她可以保住母亲的性命。」
「她知情?那你母亲呢?」
他微微点头。「只有阿姨知道──用魔法封闭我们的交谈并不困难,母亲不是那种经常有疑心病的类型。」他转动肩膀,显露心里的不安和焦虑。「一开始这是阿姨的计划,她鄙视我的父亲,痛恨他统治厝勒斯的手法。」
应该另有隐情。「为什么?」
「她以前有个……朋友,是混血种,两个人非常亲密,」崔斯坦困窘地做个鬼脸。「因为连体的关系,父亲认定姊妹都是他的禁脔,后来发现阿姨的……情谊,下令当众鞭苔那个男人,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历经了两次剥皮的酷刑。」他闭上眼睛继续说。「混血种跟巨魔一样,可以忍受剧烈的痛楚,不至于立刻断气,我猜刽子手是蓄意割断他大腿的血管,担心他若存活下来还要承受第三次鞭刑,甚至四次都有可能。」
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单凭想象就让人毛骨悚然──巨魔近乎举世无敌的能力之中要说缺点的话,这应该是其中之一。
崔斯坦继续说道。「父亲不曾处死纯种巨魔──因为我们的人数寥寥可数──却可以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不愉快,把混血种送上断头台,而且在死前会先折磨到不成人形,如果可以一刀毙命就算幸运了。」
真是令人作呕的恐怖行径,这是许多国王的本性──不论巨魔或人类,举世皆然。女公爵为了替朋友复仇,想要杀死国王,这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是什么原因促使崔斯坦要采取激烈的行动、考虑杀死自己的父亲?
这个疑问似乎在他预料之中。
「我有一个人类朋友,年纪老迈还扮成小丑逗我,经常送我糖果、说故事给我听,把我当成普通小朋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王子或巨魔,父亲为了惩罚我,把他杀了。」他垂着头。「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当时年幼无助,无力反抗,但现在不一样。」
我闭上双眼,探索他的情绪,恐惧、羞愧、怀疑,统统掺杂在一起。我真要参与这场叛变,成为共犯?我恨国王,因为他安排路克把我掳来这里,毁了我大好的人生和前程。对他而言,我只是他达成目的的工具,除此之外,其实是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人物。即便如此,我真能袖手旁观、看着别人受苦及被凌虐而死吗?答案已然浮现,不须苦苦思索,我不只愿意,还不惜亲手补上一刀,如果因为这样成了罪犯,那又何妨。
然而话说回来,即使国王呜呼哀哉,还有一个根本问题存在。
「支持者,」我说。「不只渴望推翻你父亲的统治,也想除掉所有贵族以免除后患,防范任何强而有力的巨魔再次兴起奴役他们。所以,除了需要你托住魔山免得压垮众人,还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们追杀你的朋友和家人?」
我突然灵光一闪,顿时领悟他想按兵不动、等待自己登基掌握大权的时候,再来破解咒语,届时崔斯坦不只贵为国王,也是解救人民的英雄,我正要戳破之时,随即改变主意,闭上嘴巴。
拦阻人民获取自由肯定是攸关生死的秘密,就算了解他背后的动机依然无法解释那些图稿的目的。
「嗯?」我提示他还需要解释图稿一事。
他深吸一口气。「我们一言为定吗?等我解释完,妳就把文件的下落告诉我?」
「对。」我一口答应。除了暂时不想破解咒语之外,还有什么更重要的秘密?
「妳必须理解:目前唯有马克、安蕾丝和双胞胎知道这个秘密,我之所以信任他们是因为知道他们的真……」他欲言又止。「原因不重要,重点在于妳无法给我相同的保证。」
我一言不发,再多口头承诺又怎样,也可以是谎话连篇。
崔斯坦深吸一口气。「我想造出能够支撑岩石的结构,那些就是我的蓝图。」
「不需要魔法。」我低语。
「只要大功告成。」
「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我追问到底。「等你继位为王,还是会采取必要手段破解咒语,少了咒语束缚,只要搬开那些石头,或者……离开这里,何必多此一举?」
「离开也是一种可能。」他语气平淡,不带情感,唯有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想藉由控制呼吸来掌控情绪,避免被我识破他的想法,为什么?还有什么秘密藏在后面?
我咬住嘴唇。「你不认为咒语有解除的一天,对吗?」
他尖锐地倒抽一口气,化为一声叹息。「或许天不从人愿。」
「不能期待过高,对吧?」
「孺子可教,」他说。「我可以建造,但要如何结束囚禁生活反倒没把握。」
对我来说这样更好,一旦逃出这里,知道巨魔出不去,我从此才能高枕无忧。
撇开这一切,该回头讨论、了解清楚他的计划。
「如果你为混血种建造这些支撑结构,完工以后,他们不再需要仰赖你们的魔法,」我说。「不如把你们杀了,才能免除日后再度沦为奴隶的危险,你有什么理由说服他们不动手?」
「人要感恩图报,」他淡淡一笑。「从此尊称我是解放者崔斯坦,传唱颂赞的歌谣。」
「这个问题很严肃,崔斯坦,」我提醒。「纯种巨魔怎么办?他们不会被杀吗?」
「不至于,」他说。「我已经拟定协议,确保多数人的生命安全,他们发誓不会伤害名单上的任何人。」
我摇头。「我无法想象他们会感谢你解放他们的仆役,侵蚀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力。」
「困难就在这里,」他轻声说道。「在我解放奴隶的过程中,无疑会树立许多强大的敌人,不时要面临生命受威胁的风险,但是几千人受益的事情绝对值得赌上我一个人的生命。」
我咬唇思索。「你似乎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
他嘴角上扬。「要杀死我没那么容易。」
「但我不一样。」我提醒他。
崔斯坦得意的笑容倏忽失去踪影。「是的,」他说。「妳很脆弱,这正是我不希望妳来的原因,我很抱歉。」
我救他一命,让他得以自由地走向另一次死亡的险途,而且不只他死,我还可能跟着陪葬。
泪水刺痛眼睛,视线变得模糊不清,甚至看不到他伸出手,直到帮我把垂落的发绺塞在耳后。
「建造足以支撑岩石的构造要耗费很多年光阴,希赛儿,我保证,等我掌控厝勒斯的那一天,我会立刻送妳出去,还会雇佣足够的人手保护妳的安危,让妳来去自如、随心所欲地追求渴望的生活。」
而我也会一辈子提心吊胆,害怕杀手上门,为了对付他而找上我。
「我知道这些难以承受,更不是妳所期待的答案,」他低声说道。「但要专注于现在,不要去担忧犹未可知的未来。如果走漏风声,预备起义之前就被发现,我们必死无疑。目前只能持续效忠父亲的把戏,能够说服他的手段之一就是让他们相信我鄙视人类、草菅人命。」
我点头如捣蒜,表示理解。
「我会忽视妳,对妳残酷冷漠,妳必须配合演戏,假装哀怨受伤,怏怏不乐的模样,让人绝无理由相信我对妳有一丝怜惜,或是对妳告白任何秘密,最重要的,更不能让人怀疑我关注妳的死活超乎自己可能受到的波及。」
「是吗?」我脱口而出,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我们身体几乎碰在一起,他闻起来干净清爽、有香皂的香气,和一丝丝皮革和金属的气味──就像普通男孩一样。
「真是个问题儿童。」他抚平我凌乱的头发,帮我把头发拨向脑后,手指顺道而下,放在后腰的位置,我在他的抚触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还有其他理由让我血液沸腾,鸡皮疙瘩四起。
他手臂收紧,箍住我的腰,我双唇微张,一股强烈的渴望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涌过全身,希望他把我拉过去。我眼眸微扬,沿着他的胸口往上经过喉咙,凝视他的脸庞。他星眸半掩,透过黝黑细长的睫毛盯着我看,眼神里似乎有某种东西,我隐约感觉得到……
然后他的眼睛似乎罩上纱幕,就此遮住我隐约瞥见的东西,如果那不是错觉的话。
他面无表情,重新戴上冷漠的面具,一如往常的傲慢,冷若冰霜,而且非常生气。
「你把我的东西藏在哪里,希赛儿?」
「缝在卧室的窗帘里,」答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似乎控制不住舌头。
小心,不要随便给巨魔承诺。
我眨眨眼睛,他迅即不见踪影,瀑布震耳欲聋的水声再次传进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