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深夜没听见崔斯坦进门的声音,第二天早上,枕头旁却多了一颗透明玻璃球,底部衔接柔软白色皮革裹住的把手,一条细皮带刚好可以套进手腕。旁边附了纸条,上头的字迹行云流水,我认得是崔斯坦的笔迹。
看妳端着空酒杯在城里走来走去,显得滑稽又好笑,我可不想跟醉鬼牵扯在一起,何况妳还有破坏玻璃制品的不良纪录。开关就在那颗钻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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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仔细查看玻璃球,把手中间嵌了一颗硕大的钻石,轻轻一按,灯泡便发亮。我眉开眼笑地再按了一下,灯光便熄掉。
「聪明,真聪明。」我喃喃低语,起身下床,床单拖在地上。
这时门被推开。
「早安,希赛儿!」皇后面带微笑地走进来。一如往常,负责发言的是女公爵。
即使脚踝被床单缠住,我还是勉强屈膝行礼。「皇后陛下,公爵阁下。」心里纳闷她们是否打算天天来突击检查。
「崔斯坦在哪里?」娇小的巨魔女爵大声质问。「美妮妲,转身让我看看。」
「他出去了,」我说。「之前还在这里。」看她皱起眉头,立刻补上一句。「他总是来去匆匆。」这不算说谎──他一定进来过,把灯留给我。
「来去匆匆。」女公爵扬起眉毛。
「这是他送的。」希望藉此堵住后续的问题。
女公爵检视一番,也看了留言的纸条。「哈哈!」她尖锐地咯咯笑。
「那是什么?让我看看!是情书吗?」皇后一边追问一边伸出手。
「有些人或许认为这是情书。」女公爵对我眨眼睛。
崔斯坦的母亲读过之后轻叹一声。「噢,天哪,这不是很好吗?」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美妮妲。」女公爵回答道。「多加练习就会进步。」
想到高贵的王子殿下花心思练习写情书的画面,就让人差点忍俊不禁,何况对象还是我。
女公爵拍拍手。「还是谈正事吧。坦白说,昨天真是一场灾难,今晚的宴会不能旧事重演。」她示意我靠近。「妳脸上的伤还要多久才能复原?」
望着对面的镜子,即使光线黯淡,黑眼圈依旧清晰可见。
「一星期吧。」这是臆测,奶奶对草药和治疗颇有研究,传授很多知识给姊姊,可惜我很少认真学习,毕竟从前没有这方面的需要。
「老天爷!」女公爵大声嚷嚷,吓了我一跳。「要这么久?妳还能够自己上厕所真是奇迹,人类实在脆弱无比。艾莉!」她大吼一声,其实多此一举,因为女孩就在屋里。
「是的,公爵阁下?」
「妳阿姨在城里吗?」
一提到艾莫娜妲,艾莉眼睛周围的肌肉绷紧,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辨认。「是的,公爵阁下。」
「去看看她是否有任何可以加速女孩复原的东西,这张脸庞老是让我联想到八岁外甥经常寄给我的恐怖图画,真叫人厌烦!」
「他大概涂了很多颜色。」我翻来覆去检视手臂上那些恶毒的瘀青。
「他洒了很多血。」女公爵更正。「现在告诉我,妳会跳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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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是不会,至少按照巨魔标准,我算不及格;再者,当我站在马克宅第里的宴会厅,欣赏巨魔翩翩起舞的时候,隐隐作痛的脚趾更是不许我忘记它们承受的痛苦。
艾莫娜妲对这群巨魔的形容真是针针见血。现场众多来宾当中,只有我和一小撮混血种诹仆们有人类血统,眼前的景象有如关在疯人院里面欣赏马戏团的畸形人表演,半数以上的表演者不是身体残缺畸形、就是头脑不太正常,但有极大的能量在室内翻转,促使温度上升。我看得目瞪口呆、心生恐惧,却又有些着迷。
背部突然觉得不寒而栗。
「他们都在现场,」低沉的嗓音说道。「至今无人敢挑战我力量的极限。」
我浑身一僵,接着屈膝施礼。「陛下。」
国王双臂交叉横抱胸前,以他笨重的吨位,竟然能够无声无息地站在我旁边,而我却没察觉,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他们全员出席,宣誓效忠,拥护我们继续统治下去,唯有我儿子、我的继承人行踪杳然。」
我用力吞咽口水,抗拒拔腿逃跑的冲动。崔斯坦的父亲让人感到恐惧,就像有一条鲨鱼绕着妳兜圈子,不知道牠何时会展开攻击。
「一辈子困在这里有志难伸,空有世界最强大的力量,却被埋没在地底,统治潮湿黝黑的洞穴,还得仰赖贪婪的低等生物供给食物才能生存,这种感觉很难清楚描述。」他叹口气,挪动庞大笨重的身体。「完全违反宇宙的定律。」
石头在上!若不是吓到脑筋迟钝,听到这种大言不惭的傲慢言论,真要翻白眼。说什么宇宙定律?
「妳很怕我,对吧?」他语气平板、一无变化,百无聊赖的眼神望着跳舞的宾客。没错,而且怕到全身发抖,但我勉力保持平稳的语气。
「我知道如果你伤害我,某方面也是在伤害他,」我抬头挺胸接着说下去。「他毕竟是你宝贵的莫庭倪王朝的继承人。」
国王嘴角微扬,淡淡一笑。
「的确,但不是唯一,或许下次见面的时候妳可以提醒他这一点。」
我喉头发苦,目送崔斯坦的父亲迈步离开。他边走边和宾客点头致意,彷佛我们相谈甚欢一样,不过他至少没有开口威胁亲生儿子和我的性命。
我赶紧撇开好奇的眼光,匆匆穿过大厅,迫不及待地想要躲开闷热的气息。
长廊凉爽许多,我花了一点时间寻找出口,随着吼叫和怪笑声追寻过去,我找到了一个露台,俯瞰下方摆满各样武器的中庭。两个体格彪悍──目测至少八呎左右──的巨魔在院子里用单脚来回蹦跳,相互贬损叫阵。
「他们是双胞胎,平常称为男爵和女爵士,分别是文森和维多莉亚。」
我被突如其来的说话声吓了好大一跳,差点失声尖叫。我赶紧扬住嘴巴,转身一看。
「你们巨魔有一种奇怪的习惯,总是偷偷摸摸地吓人。」我余悸犹存地说道。
马克斜倚着墙壁,拉起斗篷遮住半边脸孔,我凶巴巴地指控。「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宴会的主人吗?」
「我不喜欢宴会。」
「噢。」我蹙眉以对,想看清楚他的表情。「那你何必浪费时间?」
「欠债要还。」马克耸耸肩膀,走过来站在我身旁。「他这种要求不算过分。」
我暗自纳闷他口中那个人的身分,一开始推测是女公爵,答案显然不对,也不会是国王──他不必以值还人情当理由,直接下令就行了,最后只剩崔斯坦,但是为什么?宴会的重点在试探贵族阶层是否愿意支持国王立我为王子妃的决定,这一点似乎和崔斯坦的愿望相左,那他为什么还要拜托表哥举办宴会,加速推动这个流程?我咬唇思索,确信崔斯坦是故意扮演一个被环境所迫的受害者角色,目前还不清楚他最终的动机是什么,趁着和马克并肩观看巨魔在中庭跳跃打斗,我很想抓住机会,对马克提出心中的问题,但最后还是觉得不宜。
「他们在做什么?」我指着中庭,改变话题。
「文森和维多莉亚持续相互竞赛,争夺一家之主的身分。」马克回答。「不管短跑冲刺、丢石头、掷标枪、憋气、倒立……花样百出,妳很快就会有概念,他们搞不好会找妳当裁判。」
「可是维多莉亚是女生,」我提出异议,虽然她跟普通女孩大不相同,外套配长裤的打扮和她弟弟不分轩轾,只能从两条长辫子和纤细的五官认出她是女性。「就算出生早了几分钟,依然是男性继承父亲的头衔,不是吗?」
马克捧腹大笑。「千万别在薇薇面前说这种话。」他笑到肩膀抖动。「她没时间听这种『人类荒谬的观念』,也不把性别限制这回事放在心上。再者,子爵的头衔来自母亲那边,对巨魔而言,魔法最强的才能拥有继承权,而性别和排行不在考虑的范围。」
「噢。」我惊叹,立刻爱上这个论点。
「偏偏双胞胎在各方面都势均力敌,法力也不相上下,」马克说道。「看来他们终此一生都要共享头衔。」
「也是一种分摊。」看见两个巨人撞成一团,疯狂地蹦蹦跳避免摔倒,我忍不住地狂笑。正在打斗的两人同时抬头仰望。
「哈啰,马克!」文森大声招呼,他一看到我,立刻放下另一只脚。
「你犯规,丧失资格!」维多莉亚大叫,文森当成耳边风。他飞奔过来,在我跟前双膝着地。「夫人!您近看起来更美!」
我欣然道谢,伸手让他亲吻手背,直到他姊姊用手肘把他挤到一边。
「文森,你也太没有创意了。夫人,我是维多莉亚‧甘德,刘易斯女子爵。」
文森被晾在旁边,皱眉以对。「请容我说,」她滔滔不绝。「您像盛开的鲜花那般艳丽,少掉脸上的脏污之后更美了。」
「谢谢。」我不觉莞尔,转头望向文森。「你不会刚好就是那个在王子殿下小时候坐在他脸上的文森吧?」
他捧腹大笑。「对,正是在下,夫人,当时的壮举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如果我敢轻举妄动,只会被崔斯坦摔到城市另一头。」
「的确,」维多莉亚颇有同感。「没有人能战胜崔斯坦的魔法,除了国王陛下,还有安蕾丝。」他们异口同声说出最后的名字,姊弟俩一起翻白眼。
「我们的安蕾丝是清秀佳人,」文森说道。「可惜个性不好,张牙舞爪。您知道吧,就是那种浑身是刺的东西。」
「豪猪吗?」我随口一猜。
文森伸手一指。「对,就是那东西,个性像豪猪,浑身是刺。」他欣然叹口气。「我喜欢押头韵。」
「相信二位足以胜任招待夫人的任务,让她玩得开心。」马克问道。「我得去宴会上露脸,略尽地主之谊。」
「乐于从命。」维多莉亚欣然答应。「有没有兴趣一较高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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剔除丢石头、看谁跳起来摸到墙壁最高点的选项之外,最后我选定射箭比赛,维多莉亚和文森轻而易举就射中红心,我的箭矢刚好介于他们中间。
「或许再退后几步,看谁比较厉害。」我提议。即使这样,我们依然都正中靶心,分不出高下。
「这样比赛好无趣。」维多莉亚抱怨。
「同意。」我咕哝着。「我们需要会移动的目标。」
双胞胎兴味盎然地盯着我看。
「不是我。」我赶紧澄清。
「那样挑战性也太高了。」文森嘟哝着,随即眼睛一亮。「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他冲进门里,片刻之后扛了一颗顶着尖角的麋鹿头回来。「这只生物是麋鹿,对吧?」
古董上都是灰尘。我猜测道:「或许有一两百年的历史。」
「无所谓,能用就好。」文森嘀咕着,扬手一抛,麋鹿头飞了出去,在中庭跳来蹦去,我哈哈大笑,几个巨魔听到声音跑出来看热闹。
「嘿,孩子!」他挥手叫随从过来。「让这东西跳来跳去,方便我们射箭比赛,记得要飘忽不定,不要有规律。」
过没多久他又修改游戏规则:大家金鸡独立,闭上右眼,瞄准飞跃的麋鹿头射箭。我笑到泪流满面,紧身衣底下的肋骨疼痛抗议。突然咻一声,一支粗如手臂的钢矛凌空飞过,将移动的箭靶钉在墙壁上。我们三人倏地转过身去,发现崔斯坦正拍拍手掌,看起来洋洋得意。身着大红色礼服的安蕾丝站在旁边,笑靥如花,揽着崔斯坦的手臂展现占有欲。
我的体温立刻上扬,除了怒火,或许还有……眼红?不至于吧,我何必在乎他跟谁一起消磨时间?
「爱炫耀的家伙惹人讨厌,崔斯坦。」维多莉亚高声嚷嚷。
他们迎面而来,我才惊觉自己玩到满身大汗、蓬头垢面、头发乱得不成样。「你们怎么知道出手的不是安蕾丝?」崔斯坦问道,爱怜地望着勾着自己手臂的美女。
「如果是她,礼服就撑破了。」维多莉亚嗤之以鼻。
「妳是在下战帖吗?」安蕾丝的语气低沉、性感撩人。
维多莉亚伸手直指。「向来如此。」
安蕾丝在众目睽睽之下抄起架子上的钢叉。「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崔斯坦。」
崔斯坦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麋鹿头被拔开,钢矛铿锵掉在石地上,安蕾丝让人出乎意料,完全不顾淑女形象,呼噜一声,射出飞矛,又把它钉在墙壁上。
「奖品是什么,维多莉亚?今天的子爵头衔拱手让人?」安蕾丝得意地说。
双胞胎一起翻白眼,彷佛在说:「就知道又来这一套。」我举起手臂请他们留意,接着开始大声朗诵。「美丽十足的豪猪拎着腐败的肥猪到皇宫里远足。」他们笑到歇斯底里、趴在地上。
安蕾丝双手抱在胸前。「她在胡诌什么?」
「这个哏,」维多莉亚笑得乐不可支,伸手擦眼泪。「只有圈内人才听得懂。」
她嗤之以鼻,一脸不屑的模样。「或许妳想尝试看看,夫人。」她举起钢矛朝我丢过来,我勉强接住,长矛沉甸的重量让我踉跄倒退好几步,单凭我的力气顶多丢出两三英呎远,哪还有办法射中靶心。
「这是我们用来猎杀死妖的游戏道具,」她说。「一旦遇到怪物,妳的小弓箭恐怕派不上用场。」
我无话可说──她说得对。
「没想到你们还要用武器对付,」我还是不甘示弱地回道。「为什么不用魔法,你们不是很厉害吗?」
安蕾丝一脸不耐。「魔法对死妖无效──牠们能够抵销掉。我已经猎杀过五头了。」她自吹自擂。
我大声叫好,极力鼓掌。「我还以为妳唯一的功用就是当花瓶,打扮得美美的四处招摇。」
「嫉妒吗?」安蕾丝一脸不屑。
「才不会。」我口是心非。
「我看得出来妳在说谎。」安蕾丝嘲讽回道。
我冷笑。「嫉妒吗?」
她脸色一沉。「死妖没把妳吞进肚子里,实在很可惜。」
我望着崔斯坦,看他做何反应,懊恼是否会浮在脸上?但他一声不吭,擦拭着外套的钮扣似乎擦得很专心。
「妳何不进去参加宴会,希赛儿?」崔斯坦终于说话,还一边忙着拨掉外套上面隐形的线头。「相信他们会费尽心思想出各种娱乐的花样,让妳忙碌不堪。」
「说到宴会,」我顶回去。「你父亲已然发现你故意缺席,一脸不悦,并请我转告你,提醒你不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崔斯坦拨线头的动作突然僵住不动,我能感觉他的不安。「他还有请妳转告其他口信吗?」
「没有。」也不需要。
「呃,」崔斯坦露出那种高人一等的微笑。「除非妳想臆测他觉得有必要提醒我弟弟存在的理由,这一点我绝不敢忘记,不然这时候妳也该考虑回去参加宴会了。」
我气得火冒三丈、皮肤发烫。「对不起,容我告退。」我嘀咕一句,匆匆返回屋内。
与其回去参加派对,我宁愿在空旷的走廊闲逛。顺着楼梯往下,高举灯光照向前方,长廊有很多扇门,每一间都放满了一瓶瓶的藏酒或酒桶,没有其他物品。头顶上方传来舞步踩踏的声音、模糊的旋律和节奏,偶尔夹杂着欢笑声,显然没有人把失踪的贵宾放在心上。
绕过转角,我预备开启另一扇门,但竟然锁上了。我好奇心大起,掏出发夹插进繁复的机件摸弄半晌,门答地应声而开。我举起灯光照了照入口,这才小心翼翼地踏进去,顺手锁上房门。
屋里就是一张大桌子和十几把椅子,桌上零零落落摆了几本书、纸镇和算盘,我绕着桌子检视书名:《卡斯提亚大教堂》、《崔亚诺的桥梁》,以及《沙漠中雄伟的宫殿建筑》。
椅背上挂了一件黑色外套,袖口白色TdM三个刺绣字体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你躲在马克家的地窖做什么?」我自言自语地坐进椅子里,面前有几只空杯和一盘吃剩的黄瓜三明治。崔斯坦为什么要躲在冷冰冰的酒窖读书?着实让人不解。
门把轻轻转动,我倒抽一口气,从椅子里一跃而起,连滚带爬地躲到茶具推车后面,并赶在门被推开之前熄去灯光。
崔斯坦快步进门,马克、维多莉亚、文森和安蕾丝紧跟在后,我暗暗诅咒了一句,确信他会发现我在这里。
但他心不在焉,从嘴型可以知道他们在交谈,只是声音被魔法挡住听不见,这表示他们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隔着一落一落的茶具,看到崔斯坦比手画脚,跟朋友们说得眉飞色舞,边讲边绕过桌子,走到我刚离开的座位,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弯下腰,伸手到桌底一扳,拉开夹层抽屉,拿出几个卷轴,摊开放在桌上。我力图镇静,免得引起他们注意,进而发现我躲在这里。
崔斯坦解释桌上卷轴的内容,其他人听了很兴奋,唯有安蕾丝双眉深锁,对崔斯坦摇指头,他耸耸肩膀,不受影响。
有人叩门,崔斯坦迅速将卷轴塞回夹层抽屉,碰地关上。
「嗯?」他问道,嗓音在寂静中显得很大声。
灰衣服的仆人匆忙进来报告,脸色惨白,似乎受到惊吓,掌心在长裤上摩擦。
「殿下!您弟弟,罗南殿下,他……」他紧张得语无伦次。
「罗南怎么了?」崔斯坦急忙问道,愉悦的心情不翼而飞。
「他在城里。」
安蕾丝惊呼一声,伸手摀住嘴巴。
「他在城里做什么?」崔斯坦大声质问。
「狩猎,殿下。」仆人声音沙哑。
崔斯坦一个箭步窜向门口。「马克,去找希赛儿!」他回头交代。「万一她有三长两短,唯你是问。」
不到几秒钟,黑暗中只剩我一人,过了好半晌,我紧绷的胸口才敢完全放松、好好呼吸。随着崔斯坦在城中奔走,我明显感觉彼此之间拉开了距离,我迫不及待地走向桌子,沿着下层摸索,拨开夹层的暗锁,掏出卷轴,迅速浏览一番,不过就是一些支柱拱门的工程图、材料和成本估算等等,实在看不出所以然,不过崔斯坦处心积虑藏着这些东西,肯定重要非凡。
门外又有动静。
「该死!」我咬牙切齿,赶忙关上夹层,躲进桌子底下。
房门开了又关,巨魔模糊的光线照入漆黑中,我的视线只看得见来人的鞋,这尺寸太小不是双胞胎的大脚,而崔斯坦和马克都穿靴子,更不是安蕾丝,那会是谁?
对方绕过桌子,动作窸窸窣窣,书页开开合合,白皙的手探到桌底摸索,显然在搜寻暗钩。
千万不要蹲下来!我暗暗祈求,不时转动脖子,眼睛紧追他的动作。
巨魔走到堆着脏碗盘的椅子前面时,突然停住脚步。
喀。
夹层抽屉应声弹开,我听到对方尖锐地倒抽一口气。「该死!莫庭倪!」
原来是安哥雷米。
我知道他为什么气呼呼的,因为抽屉里空空如也,崔斯坦的宝贝卷轴在我手里。
他突然大步离去,碰地摔上房门。
我僵在原处良久,担心他突然改变主意冲进来,但我终究得要离开这里,马克四处在找我,我可不想被他人赃俱获。本来想把文件放回去,后来决定塞进内衣,布料窸窣的声响不致让人对隆起的礼服起疑,以后我再找机会好好研究这些图表,尝试弄清楚它们究竟是什么。此外,我直觉认为不能让安哥雷米拿到这些卷轴,直觉告诉我他有非常阴森的一面,比国王更可怕,虽然我说不出原因。
我开灯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锁上房门,穿过曲折迂回的走廊,找到往上的楼梯。正当我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庆幸没被发现的时候,魔法突地箝住我的咽喉,把我用力推向墙壁。
「他有什么计划?」
安哥雷米双手抱胸,跨出楼梯间的阴暗角落,我试着扳开箝制着咽喉的魔法,魔力却像水一般流过指间的缝隙。
「谁?」我气喘吁吁。「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挑起一边的浓眉。「就人类而言,妳撒谎的技巧拙劣极了,亲爱的。」箍住咽喉的魔力稍微松懈一些。「不过我很乐意原谅妳,只要妳告诉我崔斯坦的计划是什么?」
我挤出沙哑的笑声。「我哪知道?他甚至不喜欢我,怎么可能告诉我实话,别忘记我是人类。」
安哥雷米目不转睛看着我,眼睛眨也不眨,像蛇一样:冷血又残酷。
「我们可以互相帮助,」他轻声说道。「如果妳肯透露他的计划,帮我收拾他,以后妳要离开厝勒斯的时候,我保证不挡路。」他歪着头说道。「甚至助妳一臂之力。」
万籁俱寂。我不至于儍到相信他的提议是出于善心,而是因为他认定我能帮他达成目的。然而这有关系吗?简单帮个忙,我就自由了,只要交出崔斯坦的卷轴,剩下的工作由安哥雷米处理。我相信他会这么做──因为巨魔必须信守承诺。
「你说收拾是什么意思?」我还是忍不住提问。
他脸上闪过一抹笑意。「我想妳心知肚明。」
一股寒气突然冷进骨子里,我握紧拳头。
他要杀死崔斯坦。
「公爵阁下,公主殿下。」马克的嗓音划破紧绷的气氛,魔法从咽喉处掀起。
「您的被监护人正在大闹城区,没想到您还在这里。」马克说道。
我几乎听得见安哥雷米气到磨牙的声响。
「公主殿下,」马克对我点了点头。「请您赶紧离开市区──我不希望您发生不测。」
马克一直等到安哥雷米绕过转角才开口。「他有伤害妳吗?」
我摇摇头。
马克松了一口气。「幸好妳平安,希赛儿。他非常危险,最好远远躲开。」
「又不是我主动的,」我咕哝地挪开贴在墙壁的肩膀。「是他找上我。」
马克的光球一如往常悬在后方,让人看不清楚他隐没在阴影中的脸庞,我能想象他瞇起眼睛的模样。
「他找妳做什么?」他气得嗓音发抖。
我默不作声,不管说什么,他都会转告崔斯坦,我不想局限自己的选择权。
「千万不要相信他,希赛儿,」马克警告。「他对妳的同类只有憎恶。」
我的同类……
我火冒三丈。「噢,所以我就应该相信你──你老是躲在阴影里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妳想要这样吗?」他咬牙切齿。「直视怪物的眼睛?唯有从丑恶的怪人嘴巴说出来,妳才愿意相信危险的存在?」
「我不怕你,马克。」
「妳是儍瓜,」他冷不防地嘲弄道。「我们每一位都应该让妳感到害怕。」
我摇头反对。「你例外,因为你保证过不会伤害我。」
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声在走廊回响。「妳不了解要玩文字游戏有多么容易。」他转过身去,白皙的手压着墙壁,彷佛要维持平衡。我发现他皮肤上有黑色网状纹路,不禁蹙眉。
「我不知道你已经有对象了。」我说。
那只手随即缩进口袋。「没有,她死了。」
我吓了一跳,掌心贴着裙子摩擦,懊悔自己无心说错了话。
他转身面向我,依旧用阴影遮住脸孔。「安哥雷米究竟要什么?」
「他怀疑崔斯坦另有阴谋。」我说得慢条斯理,一边思考要透露多少。「希望我帮他探听消息。」
「不要帮他,希赛儿。」他的语气带着恳求,我现在有了谈判的筹码,理所当然要好好利用一下。
「给我一个好理由为什么不能帮助安哥雷米,」我说。「包含我必须加入崔斯坦阵营的原因。」
「他的最佳利益在于保护妳能够活命。」
「为什么?」我逼问。「对他而言有什么差别?我没有破除咒语──我死了他更称心如意。」
马克摇摇头。「他和妳联结在一起,如果妳死,他也活不了。」
我才领悟大事不妙。「如果他死了呢?」
「妳的心跳可能跟着停止,否则也会竭尽所能地自寻死路。」
「原来如此。」我低声呢喃,如果安哥雷米杀了崔斯坦,我也活不下去。我闭上双眸,无心留意马克扶住我的手臂。
无知让我差一点枉送自己的性命,原来这就是国王颁布法令禁止任何人伤害我的原因──不是因为崔斯坦对我的痛苦感同身受,而是因为我死了,他的儿子也会没命。
「但你还活着,」我直视马克的眼睛。「虽然和你联结的她走了。」
「有一股更强的力量不让我死。」马克语气严肃,光球飘忽移动,无意间照亮他扭曲的脸孔,我却没有恐怖的感觉。「不要帮他,希赛儿,避开政治的纷扰,信任崔斯坦会保护妳就好。」
想到安全塞在内衣下的卷轴及崔斯坦向朋友展示时那神采飞扬的脸孔,再想到他曾救了克里斯的性命,还有他在花园里说的那番话。你的立场到底是什么?崔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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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个小时,当我蜷缩在崔斯坦床上──现在是我的床──在奢华的丝绸被里酣然入睡很久以后,我突然惊醒过来,心慌意乱,但感到恐慌的人不是我,是他。
我可以感觉到崔斯坦发现卷轴不见了。房里一片漆黑,我盯着窗帘,昨晚摸黑拆开缝线,把文件藏在一层又一层厚重的布料里面。因为担心或许有人从窥视孔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因此所有的动作都在黑暗中完成。这要感谢多年来奶奶严格的要求,让我的针线功夫可以凭着手感摸索,在黑暗中重新将边缘缝合,谁也猜不到里面藏了东西。
我躺回枕头上,试着缓和怦怦的心跳,明天和崔斯坦摊牌的筹码已经掌握在手上了──我可以要求了解真相,现在需要的就是勇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