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突如其来的尖锐刺痛感吓了我一跳,使得我弹起的动作突兀显著,父亲本来在阅读矿产公会当天早晨送来的报告,察觉异状抬起头来。
「怎么了?」他质问道,犀利的眼神盯着我瞧。「是希赛儿?」
我微微点头,站起身来,从希赛儿的情绪判断,伤势似乎没有大碍,但我必须走一趟确认看看。
「请容告退……」我才开口,大门突然推开打断我的话。
「陛下,殿下。」进门的巨魔深深地打躬作揖,我认出是父亲的手下。
父亲哼了一声,倾身倚向办公桌,十指交扣。「她这回又做了什么好事?」
巨魔清清喉咙。「希赛儿夫人和安哥雷米公爵的遗孀发生争执。」
父亲揉揉眼睛,转向望着我。「这倒新鲜,我还以为她只会跟你争吵。」
我耸耸肩膀。「我们总有失误的时候,父亲,连你亦然。」我询问通风报信的人。「争执的起因是什么?最重要的,是谁起的头?」
「跟公爵夫人虐待仆人的事有关,殿下,至于是谁挑起争端,这是个人观点的问题。」
父亲往后靠着椅背。「解释一下。」
信差开始报告事情的始末,最后说到「……孀居的公爵夫人要求伯爵大人开启迷宫之门,好让她处置失误的仆人。」
我的背脊冷汗直流,更糟的是希赛儿正朝着我们而来,用意不言而喻,她是来求我制止那个该死的老太婆,不该为了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处决女仆。她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踏入对方处心积虑设下的陷阱,她一上钩,也会跟着连累了我。
「希赛儿正往这里而来。」我突然宣布,没有必要隐瞒。
父亲挖苦地摇摇头。「如果她来求我法外开恩,肯定会大失所望,我所制定的法律不会为了一个人类女孩一时的兴致和任性就随便破例。」他转身盯着我看。「当然啦,除非你今天心情大好,愿意大发慈悲。」
我面无表情。「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我不会随便违背你的旨意。」
我端起水杯,凝视杯子深处,暗暗思索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你有恰巧留意到引发争端的……」我问报信的人。「仆人身分吗?」
报信者局促不安地咳嗽,我立刻会意过来。
「是莱莎小姐。」他声音沙哑。
桌子碰一声被我父亲推开,撞向远处的墙壁,不过一眨眼他就站起身来。
「那个工于心计的母夜叉,真是该死!」他大吼一声,空气热度升高,压力往上窜升,我的耳膜嗡嗡作响。
「滚出去。」我要信差离去,他仓皇行礼,转身落荒而逃。
我文风不动,看着父亲暴跳如雷。莱莎,莱莎,莱莎。我心想,她母亲有四分之三的巨魔血统,莱莎几乎算纯种,法力高强──听说她是厝勒斯魔法力量最强大的混血种,用市价来说价值连城。
守寡的安哥雷米公爵夫人一直以来把她当同伴看待,而非使唤的仆人,部分因素就在于莱莎拥有莫庭倪家族的血缘。今天她这个谋略显然不只是一箭双鵰而已,一方面是打算透过希赛儿对付我,同时也是针对我的父亲。看来安哥雷米越来越大胆。
「你打算怎么办?」我问道。
父亲没有回应,目光疏离,陷入沉思里。如果他保护莱莎,大家就会认定国王在玩弄法律规定,只为了保护个人的利益。但他放手不管,就是纵容对手把我们的亲人送入死地,如此一来也会被贴上软弱无能的标签。看起来进退维谷,一点办法都没有。
有人在叩门。
「进来。」父亲咆哮。
希赛儿走了进来,让我诧异的是她竟然不是一个人,后面跟着的还有孀居的戴米尔公爵夫人、莱莎、马克和双胞胎。希赛儿一脸怒容,撇开她身上可能受的伤之外,我感受到她显得跃跃欲试、相当急切,其他人的反应则不得而知,这让我开始担心起来。
一进门看到撞坏的桌子,希赛儿脸色发白。
「我们刚听到妳最新的丰功伟业,」父亲阴沉地说。「我猜妳是来求情的?」他预期希赛儿会开口恳求,手指微微抽搐了一下,公爵遗孀倒是安静得反常,这是怎么一回事?
希赛儿瞥了我一眼。拜托不要问我。我暗暗祈祷,但随即责备自己是懦夫。
她伸出手来按摩另一只手臂,显然是受伤的位置,她的眼神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子,才转身面对我的父亲。
这是一个暗号。
「你真该安排这个女孩多上点课,了解我们的法律和习俗,陛下。」公爵遗孀率先开口,她似乎想利用希赛儿的沉默采取先发制人的策略。她望着希赛儿,两人目光交会,过了半晌,希赛儿依旧不发一语,戴米尔率先移开目光。
真是有趣。
「如果她有点概念。」戴米尔指着希赛儿说道。「就不会发生这种不幸的状况,假如王子妃了解法律保障巨魔和仆从之间的关系,就知道不应该干预。我要怎样对待仆人是我的权利,如果不愿意把他们留在家里,要杀要剐,我可以随心所欲。」她的眼神从希赛儿脸上掠过,看看父亲,再看看我,似乎有点慌乱,戴米尔公爵夫人从来不曾如此狼狈不堪。
希赛儿一声不吭,径自用鞋尖在大理石地板上摩擦。
公爵夫人的额头开始冒汗。
「这个儍女孩竟然开价要买我的莱莎,大家都知道这违反法律的规定,因为……」她顿住,父亲移动身体的重心,「如果她知道……」她结结巴巴。
希赛儿咳嗽一声,戴米尔的脸庞好像抽筋了一般。「法律不会解释妳拒绝把莱莎卖给维多莉亚小姐的原因,」希赛儿抬起下巴,直视我的父亲。「戴米尔夫人没来由地攻击仆人,这种做法过于邪恶,不应当发生,显然是滥用国王陛下的法律所赐给她的权利。」
父亲扬起一边眉毛。
「是我过于急躁,」戴米尔脱口而出。「莱莎不该受惩罚,我也在重新考虑自己要求马克爵士开启迷宫的决定是否恰当,她是我所宠爱的仆人,王子妃的干预适时阻止了我莽撞的行径,避免造成懊悔的损失。」
希赛儿点点头。「很高兴能够对妳有帮助。」
戴米尔勉强压抑怒火,紧很嘴唇。「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我不反对。」希赛儿冷静地回应。
戴米尔深深地屈膝施礼。「请求告退,陛下?」
我清清喉咙。「在妳离开之前还有一个问题,戴米尔。」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希赛儿,扣住她的手腕,推开袖子查看,她的上臂有明显的深红色鞭痕。怒火瞬间在体内窜升,我费力压抑,尽量不动声色。
「我想妳对这件事应该一无所知吧……公爵夫人?」我问。
「我不是故意的,」她忿忿不平。「是这个儍瓜闯入我和莱莎中间,鞭子才会打到她。」
「我才不在乎妳是不是故意的。」我冷静地说,举起希赛儿的手臂让父亲看个一清二楚。
「看来需要受法律教育的似乎是妳,戴米尔夫人。」父亲终于开口道,臃肿的身材挤进椅子上。「容我为妳更新信息,在我决定把亲爱的儿子兼继承人和这个柔弱的人类女孩连结之后,我紧接着宣布了一条命令,一旦发现任何人直接或间接伤害她,不管伤势大小,必定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戴米尔紧张到好像要吐了。「我完全没有伤害她的意图。」她重复。
父亲倾身向前,眼神闪烁发亮。「只要结果一样,意图就无关紧要,妳的行动危害了我继承人的福祉,因此,不可能不受惩处。」
公爵夫人双膝着地。「饶命,陛下,我只是一个老太婆。」
她装可怜的表现让父亲嗤之以鼻,他正要开口的时候,希赛儿突然打岔。
「国王陛下,可以容我发言吗?」
父亲点点头,表情充满好奇。我眉头一皱,不是好奇,而是紧张,希赛儿把沉默当手段,一路掌控情势,现在打算大展身手掀底牌。
「我不想再面对暴力──今天已经够了。」她转身面对一直跪在地板上的莱莎。「如果您坚持要处罚戴米尔夫人,我宁愿用赔偿的方式来取代。」
父亲的手肘靠着椅子扶手,托住下巴。「继续说,我在听。」
「有人提醒我法律禁止买卖自己的亲属,不论是血亲或姻亲皆然,对吗?」
我僵住不动,她这么做是在走钢索,险象环生。
「妳说得没错。」
「买卖算非法,但可以拥有吗?譬如当作礼物送给某人?」
父亲嘴角微扬,笑意盎然。「我想这是钻漏洞,妳想要这样吗?」
希赛儿点头回应。
父亲站起身来。「听到了吧,戴米尔,妳要把莱莎送给我们,」他停顿半晌,歪着头思索。「或是交出妳的人头,悉听尊便。」
公爵夫人不再试着掩饰脸上的怒容。她下注豪赌,结果惨输,还是输给一个人类。我暗笑在心里。
「我明天一早就把相关文件送来。」她嘶声说道,怒不可遏地转身离开。
莱莎站起来,转身望着前任女主人的背影,我发现事情急转直下的进展并没有让她特别开心。希赛儿认为自己救了她一命,但莱莎似乎不以为然。
父亲朝希赛儿的方向弹一下手指。「妳可以走了。」
希赛儿匆匆离去,马克和双胞胎尾随在后,我正要跟上去,父亲伸手制止。「你留下来。」
我静静等待,父亲盯着莱莎思忖,至于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不敢说。最后他深叹一声,举起手来,一球黑雾将她团团围住,阻隔视线和声音。
「我向来痛恨那个工于心计的老太婆,」他嘀咕。「早该让她处心积虑的阴谋反过来咬她一口,只是万万没料到她竟然栽在希赛儿手里。」
我不予置评地嗯了一声。
「我恨那个该死的家族。」他继续说道,帮自己倒了一杯酒。
「那你为什么把罗南托付给他们?」我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酒杯飘了过来,我一把接住,喝了一大口。
「你知道理由,」他说。「我不希望你阿姨跟他窃窃私语,就像她跟你一样。」
「可是为什么找他们?」我锲而不舍。「几百年来他们和我们彼此对立,是我们最大的宿敌。」
「啊,」他凝视酒杯深处。「正因为他家是我们的敌人。」他清清喉咙。「我本来希望把安蕾丝许配给你──她具备当一个好皇后的特质,透过联姻来缓和两个家族紧张的关系,而安哥雷米也欣然同意,唯有一项附带条件:不许安蕾丝和你联结。我不敢冒险接受这种婚约──毕竟她有太多机会让你在睡梦中一刀毙命。」
我徐徐点头,那个家族把联结看成致命的弱点,几年前安蕾丝的母亲突然神秘死亡,传言甚嚣尘上,暗示她被丈夫谋杀。这件事说起来当然对安哥雷米有利──他只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位已经香消玉殒──当然如果再娶年轻的娇妻,就有生子立后的机会。虽然在我看来,愿意和他结婚的都是儍瓜。
「我把你弟弟送去当筹码,增加诱因,公爵终于同意签约。」他再喝了一大口酒。「不过我们后来发现安蕾丝两姊妹都有缺陷,因此决定取消婚约。她不够健康──这一点你表哥的遭遇就是证明,他和潘妮洛普的结合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幸好马克已经离开了──他并不认为潘妮洛普是错误。
「我不知道有婚约存在。」
「我知道,」他看我的眼神莫测高深,难以分辨。「无论你有何想法,还有很多事情你一无所知。」
我耸耸肩膀。「那就启发我吧,为什么不把罗南带回家?你有这样的权利。」
「他回来要怎么处理?」他的酒一仰而尽。「他的威胁性令人头痛,除了我们,唯有公爵一家有力量控制他。希赛儿在这里,我不可能把罗南带回皇宫,他会当场击杀她。那样一来,」他朝我点点头。「就会万分不幸。」
这种说法太轻描淡写了。
「安蕾丝也知道有婚约。」父亲再补充。「我很惊讶她没告诉你。」
不须诧异──我的朋友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个性。
「安蕾丝对我忠心耿耿,」我说。「不像她父亲。」
「这是你说的。」父亲应道,挥手结束这段交谈,望着那团裹住莱莎的黑雾。
「去吧。」他突然说道。「我需要处理一下。」
他的情绪即将转坏,我尽速离开,一方面好奇他要跟莱莎说什么──我不认为他会伤害莱莎──不过,噢,真希望变成墙上的苍蝇,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听。多年来,莱莎大多躲在戴米尔的羽翼底下,有如神秘的未知数,我对她一无所知,只知道她法力强大,很可能对安哥雷米忠心耿耿。
我心不在焉地穿过走廊,把莱莎的事先丢到脑后,转而思索父亲的行为:热心助人一点都不像他的本性。过了这么多年,他为什么突然提到我和安蕾丝的婚约?我咬唇思忖,让我知道这个讯息对他有什么益处?肯定不是要证明公爵的虚伪和诡计多端──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他的用意在安蕾丝身上──她知道婚约的存在,却隐瞒至今。他想借刀杀人、破坏我对安蕾丝的信任?离间我们的关系?如果我们的友谊号称可以缓和两个家族的不和和分歧,这么做似乎适得其反。
不是朋友,是情侣。
「啊。」我嘟哝着,霎时恍然大悟,明白背后的道理。他认定我一径躲开希赛儿,或者和她争执不休,显然有部分理由在于安蕾丝的怂恿和介入,所以处心积虑离间我和安蕾丝的交情,想把我推入希赛儿怀里。
推开一扇门,我不假思索地快步走下楼梯,随即愣在那里,发现自己就站在玻璃花园的入口,希赛儿的歌声传入耳朵。歌词在形容一个遥远的文明世界,女战士坚毅不挠、对抗敌人。
显然我在长廊迂回穿梭时有多个目的地,最终的目的地连自己都不自觉。
我似乎养成习惯,听到歌声,便不由自主地循声找人。希赛儿清亮的歌声是我仅有的舒缓和慰藉,一天当中唯有这一刻容许自己忘掉肩头的压力,忘却自己的身分。
灭掉灯光,我迈开步伐,走向花园深处她歌声的方向,同时顺手摘下大门旁边的玫瑰带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