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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坑之旅后我保持低调,担忧矿产公会成员会泄露我的冒险活动,而流言蜚语将传入国王耳朵里。在溜出宫殿到矿坑之前,我并不担心后果,就算被逮到,还能被处罚什么?顶多就是加派贴身侍卫,或是找来更厉害的高手盯着我。但悄悄进出皇宫比想象中容易许多。限制人身自由吗?也是有可能,不过总不会限制到世界末日为止。
我现在多了一些时间沉淀思索,困在忧心忡忡的愁绪里,才领悟到被人发现对我而言或许没有大碍,却会伤及那些遭到波及的无辜。
崔斯坦对我解释过混血种当前的境遇,之前我一知半解,自从亲自和他们同舟共济过了一夜后才真正体会。堤普和他的同伴让我深刻感受到当权者几乎没有把混血种的性命当成一回事,视人命如草芥,一点小小失误或罪过就足以让他们赔上宝贵的生命──这还不说每次踏入矿坑,又要再次面对命在旦夕的危机。我理解到单单考虑要革命,以及万一革命失败,他们就要付出多么巨大的代价。光是以我现在所了解的,闭上眼睛就忍不住想起那些脸庞和姓名……
亲眼看到这一切后让我情愿冒险,想要尽全力帮助他们。然而要帮上忙,就需要了解更多,才能适时伸出援手。
这里的图书馆,我只从远处看过它的外观,事实上,我这辈子不曾跨入任何地方的图书馆,完全没想到里面如此宏伟、浩瀚,让人叹为观止。一排又一排的书架几乎绵延不绝,有些高耸得深入黑暗,书架顶端几乎看不清楚。知识浩瀚,我真会迷失在里面,不知从何处开始着手。幸好图书馆并不是空空荡荡的。
我把侍卫留在门口,同艾莉一起走向明亮的光球,一个男子埋首在厚厚的书里,手中拿着鹅毛笔。听到脚步声他一跃而起,我留意到他的鼻梁沾到墨水印渍。
「夫人。」他笨手笨脚地鞠躬行礼,举手将厚厚的眼镜推回鼻梁上,镜框随即溜下来。
「请问你是这里的图书管理员吗?」我客气地问。
「第四代的管理员。如果您想知道的话,夫人。」
我不太在意他是第四代或是第四十代,只要他能帮忙找出我所需要的数据都好。
「我想请你协助寻找……呃……」我瞄了艾莉一眼,她正专注地研究架上的藏书。「研究资料。」
「什么主题,夫人?」
我握着图书管理员的手,把他拉到书架后方。艾莉似乎乐于留在原地,这样更好,没有绝对的必要,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希薇女公爵的预言有书面纪录吗?」
他惊讶得睁大眼睛。「没有,夫人,她不让别人知道相关的细节,但是国王陛下就在现场──他很清楚预言的内容。」
我皱眉。「跟崩山有关的历史呢?或是……女巫的事?」
「安诺许卡。」他表情立即变得严峻──看来这显然不是巨魔乐意讨论的话题。
「她叫安诺许卡?」我只听到大家称呼她「女巫」。
「是的,夫人,她是外地出生的,来自地上岛国北方,在亚力士三世国王的宫廷里备受恩宠,周旋在达官显贵之间,娱乐大众。」
我们来到基座前方,上方有个玻璃柜,管理员拿出那本巨著──《崩山编年史》,并小心翼翼地翻开书页。中间有很多图解和插画,最后终于停在某一页上面。
「这个就是她。」他指给我看。
我靠过去看个仔细,立即倒抽一口气。插图里的红发女目光慑人,蓝眸烁亮让人不敢逼视。
「年龄虽然大了几岁,但您与她酷似的程度实在不可思议。」管理员口气带着惊叹。
「的确。」我低声吸气。「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马丁,夫人。」
「马丁,你可以把书留给我自行阅读,你去寻找其他相关数据协助我的研究吗?」
「我很乐意,夫人。」
他离开之前,将笨重的巨著放在桌子上面供我阅读。我翻到扉页,从头开始阅读──崩塌的早晨。
就在正午之前,轰隆的雷声不断在四周回荡,足以警告厝勒斯所有的居民大难临头、厄运难逃。数以吨计的石头和岩块纷如雨下,往山谷滚落。成千上万的巨魔举起双手,运用魔法保护自己的脑袋,这么做的同时,等于集体创造了一面巨大的盾牌,在石头遮蔽天空的时候保护整座城市不被压垮。
我俯首钻研那些画得栩栩如生的插图,看到五官俊美,但神情慌张的巨魔在群山重压下来的时候,朝天空高举双手,其中也有人类,惊恐万分蜷缩在巨魔脚底下,表情慌张无助。
居民开始按任务编组,有的负责托住石块,有的挖掘出路,被落石压死的亡者尸体在街道上腐烂发臭,瘟疫迅速在人类居民中间蔓延开来,加上饥荒和缺乏干净的饮水,疫情更是急转直下。人类逐渐灭绝,唯有备受恩宠的少数人拿到必要的食物而得以存活下去。
一系列的插图显示人类面黄肌瘦、衰弱憔悴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路倒的尸骨暴露在街道上无人理睬。巨魔站在他们之间,两眼目不转睛凝视着头顶上方的石块,没时间顾及周遭的人间地狱。想象当时的惨况,我忍不住颤栗:在黑暗中挨饥忍饿,无人怜惜,只因为人类的性命一文不值。
他们花了四个星期才从石头废墟当中挖出一条生路。第一位跨出去伫立在阳光底下的是亚力士国王,凡人情妇安诺许卡陪在一旁,正当他转过身去、预备迎接百姓走向自由的时候,安诺许卡一刀划开国王的喉咙,同时吐出邪恶的诅咒,把巨魔困在厝勒斯里头。只要她有一口气在,巨魔们就休想逃出来。大难不死的人类纷纷步入太阳底下,只有巨魔无法跨出落石形成的范围。
为什么她要这么做?因为她目睹人类同胞在厄运当中受苦受难,人命如同草芥,所以挟怨报复吗?这个理由不合逻辑──因为破坏山岳,让两个种族的人民陷入如此可怕的灾难里的始作俑者正是她自己。是个人恩怨吗?因为自身的某些遭遇,让她决定找巨魔报复?从数据上看起来,她是绝代宠妓,备受呵护,生活比皇后更优渥,应该没动机这么做。或是亚力士国王做了什么大恶而惹来如此邪恶的诅咒?
马丁再次出现,抱了一迭书放在旁边。「这些书妳可能会有兴趣。」他说。
我点点头,指着墙壁上那些巨幅的肖像画。「哪个是亚力士国王?」
「亚力士三世吗?」
「对,安诺许卡杀死的那位。」
马丁的光球飞向墙上的肖像,一幅一幅搜寻,直到找到为止。我起身走过去,亚力士国王长相英俊,五官刚毅端正,黑发长及肩膀,俊俏外表底下唯一的缺点是高傲的神情。
「他的儿子萨维二世有一个绰号叫拯救者。」马丁的光球移向另一幅肖像,那个巨魔表情狰狞,一副看尽人间百态的眼神。「他十六岁时继承王位,后来设计出一个渠道引入河水,真是天才之举。没有鱼虾,厝勒斯不可能存活到现在。」
「萨维二世的后继者是崔斯坦一世,别名『建造者崔斯坦』。大树原始的结构就出于他卓越的设计,从此把托住天花板所需的人数降低一半,另外,月洞的构想也是他的杰作之一。」
建造者崔斯坦的脸庞看起来和他父亲一样狰狞可怕。马丁继续描述莫庭倪的家族史,我逐渐留意到亚力士国王高傲的表情不断延续到后代子孙身上,连马歇尔三世,号称阿呆马歇尔,都遗传到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高傲。
「你猜未来的人们会如何称呼国王陛下?」我抬头望着崔斯坦父亲的肖像,好奇询问。画像或许是很久以前的作品,不然就是艺术家擅自做主,发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因为画像里的苔伯特不是我所认识的大胖子,反而比较像是中年的崔斯坦。
「我没有臆测的习惯,夫人。」马丁这般响应,但我发现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我投大胖子苔伯特一票。
我回到书桌前面,翻到有安诺许卡插图的那一页。「马丁,她也在城里,为什么要震碎山岳困住自己?怎么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谁也不敢确定原因,夫人。」
「如果她的法力足以震碎山岳,何不先把自己救出去?为什么要困在这里、忍受四个星期的煎熬,直到逃出去以后才诅咒巨魔?」
马丁耸耸肩膀。「我的天性不喜欢──」
「胡乱猜测。我知道。」我皱着眉头,她自己还在城里,却震碎山岳,这种做法完全不合逻辑,除非她有自杀的意图。「巨魔能够震碎山岳吗?」
「只有一位吗?」他摇摇头。「不,做不到。」
「如果好几位连手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想有可能,」我脆测的方向他非常不以为然。「但事实不是这样,是女巫震碎山岳,一直等到安全在望的时候,才诅咒我们。」
「咒语类似巨魔的魔法吗?」我苦恼地搔搔头发。「她怎么可能存活这么多年?你确定她还活着?」
马丁的五官挤成一团──显然被我冒犯了。「巨魔用魔法,人类用巫术,两者大不相同,我们知道她还活着是因为咒语依然存在。」
「怎么会呢?」我不死心。
「血魔法,夫人,黑暗的法术。」
「这方面你了解吗?」
「不多,只知道人类的魔法乃是从祭物流出的鲜血中汲取能量。」
我不解地皱眉。「人类的魔法都是邪恶的吗?鲜血是法力唯一的来源吗?」
他清了清喉咙。「不,就我了解──我必须重申一遍,我的知识非常有限──不过血魔法并非常态,大多数的女巫从大自然汲取能量,主要就是四种基本元素。」
「除了诅咒巨魔之外,」我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女巫的法力还能做些什么?」
马丁局促不安。「女巫的话语能够影响世界、医治疾病、说服别人听命行事。」
我浑身一震。「你说『说服别人听命行事』是什么意思?」
他耸耸肩膀。「就是这个意思。」
他的形容听起来异常熟悉。「说服别人的能力……」是什么意思?我的确向来能够说服那些顽固得难以说服的人,不计其数的经验像卷轴般在脑中开展,我一直认为是因为我意志力超强的关系,但其实不是吗?我的手掌开始冒汗。
「巨魔魔法的源头是什么?」我继续提问。
「来自第五元素──心灵。」他拍拍自己的胸口。「我们的魔法来自内心,女巫则是大地能量的出水口。」
「你怎么晓得这么多的知识?」我问。
马丁耸耸一边肩膀。「我们祖先对这些事情非常好奇,却愚蠢地相信人类魔法对我们没有威胁性,祖先们将相关的知识一一记录下来,也把女巫自己写下的文件收藏起来。」
他指着某一册书背。「这是女巫的魔法书,安诺许卡逃出厝勒斯以后,在她卧室找到的。」
我胆战心惊地伸出手去,试着用手指小心地从书堆里抽出来,有些担心它会突然爆出火焰而害我烫伤手指头。以一本五百年前的古书而言,书况保存奇佳,表面铭刻着神秘的符号,封面是某种奇特的皮革,我从来没见过。
「那是人类的皮肤。」马丁好心地说明。
碰咚,书掉在地上。
「试着打开看看,夫人。」他说。
我懊恼地从地上捡起那本书,书皮平滑的触感让我感到恶心──这不是东西,而是一个人。我拉扯封面的环扣,一开始动作轻轻的,后来稍微出了力,但就是打不开。
马丁叹了一口气。「五百年来无人能开启它,我还以为妳或许可以……」他再次叹息。
「或许要女巫才可以,」我说。「我看起来像吗?」
马丁笑得很尴尬。
「你知道安诺许卡在哪里吗?」我问。
「没有人知道,夫人。」
「所以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她也可能伪装成任何人?」
「不要问他假设性的问题,希赛儿,马丁只处理事实和数据。」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切入我和马丁的谈话。
我从椅子里一跃而起,转过身去。「崔斯坦!我是说……殿下。」
「殿下。」马丁弯腰鞠躬,偷瞄的眼神彷佛在担忧我们会把他的图书馆搞得天翻地覆。「如果可以的话,拜托尽量压低声音。」马丁说完就匆匆离去。
崔斯坦嗤之以鼻地笑了好几声,然后使出魔法防止别人窃听我们的对话,但我看得出来他并不觉得有趣。
「比起矿坑,来这里应该算有进步。」他终于开口说。
我不安地瞥他一眼,纳闷他是否是来这里找我算账的。「我觉得自己必须那么做,感谢你没有插手制止。」
他扬起眉毛。「我一发现妳去了那里,既不想小题大作,也不想惹人注意,免得招来更多自己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所以除了袖手旁观,实在不能做什么。不过妳也太胆大妄为了。我逐渐留意到妳有某种特定的行为模式,让人神经紧绷、坐立难安。」
「但我安全过关了,」我说。「至少没有被逮个正着。」
他下巴紧绷。
「有一个公会成员看到我。」我承认。「不过我猜他是支持者。」
崔斯坦僵住不动。「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我将那天的情形仔细说明。说完之后,崔斯坦深思地点头。「应该不用担心他去告密。」
「我想也是,」我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是的。」
真希望他多透漏一些,但一如往常,崔斯坦口风很紧,若非必要,他不会多说什么。
气氛陷入沉默,他似乎有些焦虑,即使是盟友,他似乎依旧不信任我。至少不够彻底──不像我那么信任他。
「妳为什么跑来图书馆,希赛儿?」
我信步走开,回到桌子前面,清清喉咙。「我被带来厝勒斯的理由,崔斯坦,就是要实现你阿姨之前宣告的预言。」
「我不确定有人真的相信妳能实现。」崔斯坦正要说下去,但被我打岔。
「噢,他们很相信。」我轻声说道,想起矿坑底下那些混血种的脸孔。「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这么悲观。」
我以手肘撑在桌上,看着那本魔法书。「秘诀显然不是我们在月光下联结而已,肯定还有其他条件,你阿姨究竟说了什么?」
他望着我,彷佛我的提问强人所难。
「我有权利知道,不是吗?」
「好吧,就是一首诗,预言向来如此,请不要问原因,因为我也不知道。」
我耸耸肩膀。「我喜欢诗。」
眼珠湛蓝,发如火焰,是你实现愿望的关键,
天籁美音,意志坚定,迫使邪恶女巫俯首称臣。
至死联结,必定突围,日月听我们发号施令。
暗夜王子,白昼之女,联结为一,必戮巫女。
他们同时吸入第一口气,女巫奄奄一息,懊悔莫及。
唯有二人连手,咒语必见终集。
崔斯坦很快地朗诵一遍。
「以诗词的体裁而言不算优美,含意却很清楚。」他说。
字面意思听起来颇清晰。破除诅咒的条件似乎不只是联结而已。
崔斯坦坐进对面椅子里,沉思地咬着指甲。「妳有想到什么吗?」
我们单独坐在图书馆里,他似乎显得有点紧张。
我凝神思索,不太喜欢自己唯一想到的做法。
「我们必须找出她的下落,把她杀了。」我还是说出口。
崔斯坦伸手揉揉眼睛。「妳以为我们没试过吗?」
「我怎么知道你们有或没有做过什么事,」我冷不防地反驳,气他为了这种琐事和我争执。「又没有人告诉我。」
「那我现在就跟妳说。崩塌多年以后,人类避开厝勒斯就像回避瘟疫一样,考虑他们曾遭遇过的事,这种反应是人之常情,最后是贪婪吸引他们回头。」
「黄金吗?」我问。
「永垂不朽的黄金,厝勒斯有无穷尽的财富,却没有食物,第一批人循路回来的时候,妳想萨维会要求这个吗?不,他的第一目标是寻找女巫的下落。只要有人找到女巫尸骨,就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任君享受。从此之后有不计其数长相酷似的妇女惨遭杀戮,可惜都不是本尊。厝勒斯的人民饥肠辘辘、濒临绝境,国王的重心却放在追杀仇人。直到他自己的储藏室逐渐被搬空,这才转而运用丰富的资源建立粮食贸易制度,人们还用拯救者的美名来歌颂他。」
「如果要找到她的机会,那时就是了。安诺许卡的长相众所周知,不过她所造成的结果,也有一些人欣然赞同。」他拍拍我面前的书。「这些不是故事的全貌──连一半的事实都不到,有些惨不忍睹的事情,任何国王都不愿留下纪录,因为一旦记入历史,就不可能被人们抛在脑后。」
「例如什么?」
「例如让人类啃食同胞,而巨魔的贵族却在皇宫大饱口福;把人类当成老鼠送进迷宫里面,只要他们找到出路就赐与财富;屠杀人类的婴孩,把母亲当乳牛看待,用来喂养巨魔的小孩。等到人类都逃之夭夭以后,又在混血种妇女身上重施故技。」
我举手制止他说下去,这些话听得我瞠目结舌、恶心得喘不过气来。事实残酷得不可思议,然而只要看一眼历来诸王的肖像,从他们脸上的表情判断,并不难想象他们会颁布这些命令。
「可惜人类记忆短暂,」崔斯坦说道。「不久就忘记了巨魔贵族的暴行,但也可能是贪婪的心胜过恐惧,欣然同意为了黄金继续猎杀女巫,他们后来发现显然无法透过长相和特征来寻找本尊,转而找上其他也会巫术的女性。」
「开始审判女巫?」他的话立刻引起我的关注。每隔几年至少会发生一次类似的审判,在我十岁的时候,就有一群暴民横扫苍鹰谷,四处搜寻特别善用草药或是预知气候变化的妇女,所谓的审判根本名实不符,因为暴民所指控的女子各个都被放火烧死。
崔斯坦点点头。「几百年来数以千计的妇女惨遭屠杀,究竟为了什么?我们仍是困在洞穴里的老鼠,她却还活得好好的,或许还天天笑口常开、嘲弄我们每下愈况的困境。我的父亲犹不死心,明知道是白费力气,依旧派人到处搜寻,就像拿着大槌在穿针引线,根本浪费时间。」
「这不是浪费时间,」我大声争辩。「你阿姨告诉我,预言一定会实现。」
他焦虑的情绪窜升到高点。「不要说了,希赛儿,我要妳忘掉这件事。」
「你是哪里不对劲?」我质问。
「够了,」他吼叫地跳起来。「别再追究下去!」
这时我才领悟他在欺骗我。
「你不是认为咒语无法破解,」我一把扣住他的手臂。「而是根本不想要破解,即便你当上国王,结果都一样!」
「如果妳用一点大脑思考,就会感谢我的用心!」他猛然转过身去,害我差点摔出椅子。
「你若给我一半的机会,或许我会更感谢,」我揉搓僵硬的手指。「但你似乎执意误导我,为什么不试着告诉我事实,至少就这么一次,如果你可以的话。」
他畏缩了一下,安静半晌之后终于开口。「希赛儿,妳想想,我的先祖不只统治厝勒斯,疆界遍及光之岛和岛国西半部,妳真的认为如果重获自由,我的人民会以目前的疆域为满足吗?」
「我不认为过去的历史能够支配未来发生的一切,」我说。「不是必然。」
「我不认同,」崔斯坦冷淡地说。「如果妳再仔细想想,或许会改变态度。」
他的手朝桌子一挥,最上方三本自动滑向旁边,露出底下大部头的厚书。「提供我们过去的征服史给妳当消遣。」他径自转身走出去。
我勉为其难地翻开,举起灯筒照明以便阅读,但才看几页就后悔了。
崩塌前几百年,巨魔南征北讨、兵力所向无敌,统治的疆域远远跨过岛国沿岸,海外诸国不是俯首称臣就是进贡送礼,要不沦为奴隶,不然就死于刀下。一个巨魔就能消灭上百名人类,而国王的军队至少就有上千位巨魔。书中的插图巨细靡遗呈现出过往的征服纪录,残暴程度让人一看就觉得反胃想吐。
一旦巨魔得救,就会发生这样的后果吗?苔伯特国王麾下或许只是往日军力的部分翻版,但是人类军队面对足以炸开岩块和击碎钢铁的魔法不就像是以卵击石、不堪一击?崔亚诺的摄政王也不会甘心就此放弃权力──肯定会命令大军出动以对抗巨魔,直到最后惨败才会学到教训。而我看不出苔伯特国王是那种会怜悯敌军的国王──何况我哥哥也在其中。
恐怖的血腥景象闪过眼前,我用力吞咽口水。
如果是崔斯坦当国王呢?他会确保和平,因为他不像他的父亲,也不像其他的国王。再者,我所认识的巨魔大多不是邪恶的、立志掌控的侵略者。当混血种在对抗压榨他们的贵族,有些纯种巨魔也有相同的立场,过去的历史不一定会卷土重来。
我起身抚平裙子的皱纹,突然被魔法书吸住目光,看着它思索半晌。巨魔拥有魔法和气力,可以震碎山岳,但把他们困在厝勒斯、永远出不去的却是人类。
是啊,人类也有魔法,我不抓住机会学习就是儍瓜。
我拿起那本书,封皮奇特的触感依旧令人憎恶。
「你能给我什么答案?」
我自言自语、仔细打量书里那些奇怪的字体。或许是北方文字,那里是女巫的家乡。
我再次检视扣环,还是找不到钩子或按钮。又拉又扯,依旧文风不动。
「见鬼!」我诅咒。「打开啊。」我使劲一拉、手指一滑,环扣划破了手指头,好痛。
喀答。
魔法书从手中滑落,碰一声掉在桌上,书页敞开。
我扭头去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开启照明灯。
文字看起来跟封面上的一致,笔迹清秀整齐,页面上文字密密麻麻,还有小小的插道,我看得一头雾水,好奇地翻到另一页。
突然天旋地转,我闭上眼睛,专心控制反胃的感觉,当我再次睁开双眼,忍不住惊叫一声,字意竟变得清晰无比,彷佛那是我的母语。
「爱情灵药。」我大声朗诵,成分是一些从来没听过名字的植物和药草,唯一知道的是马尿。只要在红酒里面加三滴,递给相中的男士,午夜十二点是药效最强的时候。
「好恶心。」我忍不住说。再翻到前一页是「生疔长疮篇」,真卑鄙。
我把书页翻来翻去,却越看越失望,都是一些微不足道、内容琐碎的咒语──只有儍气的乡下姑娘会用来增加魅力或羞辱情敌,完全无关人生大事,例如震碎山岳、诅咒妖怪,或是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
唯一看起来有用的咒语是治疗,但是从页面使用的耗损程度判断,治疗的医术不是安诺许卡感兴趣的重点。
咒语越来越阴暗恶毒,一页又一页的处方不是咒语,而是如何炼制毒药,用来加重痛楚,或者致人于死,有些则是让人堕胎或流产──大概是女巫自用或用在被害人身上。
从这里开始,在仪式中献祭,杀鸡、宰羊、杀牛不一而足──似乎越是困难恶毒的咒语,越需要大量的祭物。
巨魔篇。
才刚看到令我眼睛一亮的标题,背后突然有人按住我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