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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真佩服妳把他气成那样。」
崔斯坦的嗓音把我从熟睡中唤醒。即便藏好魔法书以后,我依然熬到深夜,为的是想要找到和崔斯坦独处的机会,但我还是忍不住睡意先睡着了,现在他终于来了。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他的光球悬在床边,明亮得让人连连眨眼睛,一个念头飞闪而过──他站在旁边看我睡了多久?
「不是我的错,在我进去之前他已经在发脾气了。你整个晚上不见人影,究竟去了哪里?」
「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在房里睡觉。」他说道,转身要走。
「我知道规矩,」我说。「只是不认为这么做有什么意义,陛下知道你在躲我,认为你被憎恨人类的情绪干扰,而不愿意尝试破解诅咒。」
「就算这样也比采用替代方案好。」他极力避免和我目光交会,忙着翻阅桌上的文件,困窘的感觉顿时在我的脑中浮现。他很难瞒得住我。
「的确。」我同意,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替代方案──也就是被国王发现他不想破解诅咒──让他如此尴尬。我蹙眉思索,回想刚刚的对话,他的举止非常奇怪。我把棉被拉高到下巴,看他解开腰间的配剑,小心翼翼放在书桌上面,接着走向衣柜,脱下外套,细心地将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抚平布料的皱纹。他用力扯开领巾,却折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架子上。他的黑眼圈非常明显──缺乏睡眠的后果逐渐浮现。
「你有睡觉吗?」
「我试过,却发现床上多了一个女孩。」虽然知道他在开玩笑,还是忍不住有罪恶感。
「你要的话,也可以睡床上。」话一出口,我的脸涨得通红。「我的意思是,我睡长椅、你睡床上。这样才合乎逻辑──我比较娇小,你太高,不适合屈就那个东西,再者,我也休息够了。」我咬紧牙关、闭上嘴巴,免得继续语无伦次。
他嘴角扬起。「没关系,希赛儿,妳可以睡床,我还有其他可以睡觉的地方。」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气氛沉默下来,变得有点难为情。他显然很紧张,害我跟着手足无措,我揪着毛毯一折再折变成小小一块。赶快找话说啊!我命令自己,可是心里想到的尽是儍气和无聊的话题。
「听说父亲建议妳用美人计引诱我。」他突兀地脱口而出,说得非常仓促,「显然认为我会抵挡不住。」
「是他高估了我的能力。」我紧张得笑一笑,望着挂在角落的礼服。「或许你阿姨可以安排我上课受训,改善技巧来提高成功的机率。」
「妳不需要上课。」他忽地应道,悬在上方的光球突然大放光明,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含糊嘟囔。「我是说妳不……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整夜没睡觉,请妳忘记我说的话,我只是来换衣服,很快就离开。」
我们两个都在胡言乱语,实在很窘。
他一一解开衣服钮扣,手指头映在墙上形成小小的影子,接着脱下衬衫披在椅背,好让女仆拿去清洗。我凝视他赤裸的背,随着他探手到衣柜拿出干净的衬衫,结实的肌肉上下起伏,一股灼热的暖意缓缓扩及全身,应该不是他多给了我一条毛毯的关系。他似乎是察觉了我的思绪,猛地浑身一僵。我紧紧闭上双眼,等着他说出挖苦的话,笑我竟像儍瓜一样仰慕他。
他却默不作声,过了半晌,灯光熄灭,我没有恢复自信和奇想,反而浑身不自在,还有点尴尬,黑暗中传来布料窸窣和开关衣橱的声音,我试着移开注意力,想虫子、想死妖,甚至尿壶,任何能够让我不去想象眼前这个美男子宽衣解带的画面都好。应该是我诱惑他,怎么反了过来。
忽然,碰地一声,无庸置疑是巨魔撞到家具了。
「该死!」他低声咒骂。
「崔斯坦?」我听到他的呼吸声,感受到他的忧虑。
「嗯?」
「房间那么黑,你看得到?」
他莞尔一笑。「看我刚撞到桌子,就知道不行,我又不是蝙蝠。」他的灯重新点燃。
我难为情地把脸埋进枕头里。「拜托忘掉我说的话。」我嘀咕着。他经过床边往门口走。「等等,你要去哪里?」
「我有事情要处理。」
「跟树有关?」
他静默半晌。「妳怎么知道树的事情?」
「那是你苦心计划的魔法,用来……」他脸上骤然出现的警告表情让我自动闭上嘴巴,不过若要他信任我,我们需要多花点时间相处培养。「可以带我去看吗?」
他咬住下唇、深思地打量着我。「我们最好还是遵守陛下的命令。」
「只有儍瓜才敢违背。」我仓促下床,抓起修改过的礼服从头顶套上。「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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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里?」我匆忙跟上他那双长腿的步伐,在巷子里东张西望。
黎明的晨光从上方小洞口斜射而下,即使只有些微亮光,也有安心的作用,至少驱除我那种长夜漫漫、永无止境的苦恼。
「很快就到了,不过我要先征询皮耶的意见。」他犹豫了一下,伸手帮我扣上斗篷。「衣服这么暴露,妳会着凉。」
我轻声叹了一口气,走上一排楼梯,小小的房子拥挤不堪,满屋都是灰尘,需要撢一撢。
「早安,皮耶!」一进门崔斯坦就大叫。「从昨天到现在有动静吗?」
「跟坟墓一样寂静无声。」高八度的嗓音嚷嚷地响应,不久,一个跛脚巨魔飞进来,坐在凳子上,底下有轮子滑行。他奇瘦无比,背部扭曲、成奇特的S型。最惨的是,他似乎没有双足,少了轮椅和魔法,我很怀疑他能够走路。
「本来可以很安静,」他继续说道,轮子停住滚动。「如果昨天晚上阿儍和阿呆爵士没有突发奇想,决定在我房子外面举行丢石头比赛的话。」
崔斯坦叹了一口气,看向我的眼神彷佛做错事的人是我。「我会找他们谈一下。」
「哈!」皮耶双手一摊。「他们只会做怪,想出一些怪招来扰人安宁。或许下次他们其中一位会做好事,拿大石头把另一位砸死,这样就皆大欢喜了。不过,陪您来的这一位是谁呢?」
「这是……我是说,这位是我的……希赛儿。」
「您的意思是,这位是您的妻子,希赛儿夫人?」长得奇形怪状的巨魔啧啧作声,摇头晃脑,细框眼镜溜到鼻梁上,被他心不在焉地推回去,继续盯着我不放。「听说她美若天仙,但百间不如一见,有人应该诗兴大发,作诗歌咏她的美貌,以让后代传唱。」
我害臊地伸手让他亲吻我的手背,他用那粗糙变形的手掌温暖地拍拍我的手。
「年轻人就是缺少浪漫的品味。」他对我眨眨眼睛,我被逗得咯咯笑。
崔斯坦咳了一声。「皮耶负责监控大地的活动。」他朝房间挥挥手,光球大放光明,照着桌上的器具和图表。
「我不知道地板会移动。」我边说着,边走过去查看墙上的图表,下方注明日期,上方是水平线,移动型态不甚规律,图表上写了一大堆数字和批注,我看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
「啊,大地移动不曾停歇。」皮耶说道,夸张地挥挥手,几十颗五颜六色、光彩夺目的玻璃球飘在半空中,绕着中央的黄色大球旋转。
「太阳,」皮耶解释,黄色大球闪闪发亮。「行星和月亮。」
我目不转睛、着迷地看着每颗玻璃球随着他的指名而发光。
「这里,是我们的地球。」皮耶才说完,蓝色球旋即一亮。「永远在转动,不停地转动,但是这位年轻的崔斯坦殿下担心它突然这样动。」蓝色球随着皮耶的话语忽然剧烈地震动。
「地震。」我低声呢喃,抬头一看,想象头顶的石块承受着巨大的重量。
「没错,夫人。」皮耶回答,五彩缤纷的玻璃球轻轻掉回桌上。
我颤抖地拉紧斗篷裹住身体。地震常常发生,有时轻微,有时大得让人站都站不稳,房屋谷仓都会剧烈地摇晃,让我以为会垮掉。我本来就害怕地震──只要稍有理性的人都会担忧──想到地震,意味着大半个山头的石块会在头顶晃动,这让我对地震的恐惧又提升到另一层。
「不必担心,希赛儿。」崔斯坦冷静地站在角落,突然开口道。「我这辈子或我父亲的一生当中不曾有一颗石头落在头上。」
「我不怕……不是非常怕……」看他翻白眼,我随即更正。这该死的联结,什么都瞒不过他。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自信赶不走我的恐惧,他没说石头永远不掉,只是说很久没发生,意味着这种意外不无可能,我又没有巨魔的魔法保护脑袋不被石头砸中。
概念清楚之后,我再次查看图表。
「这条线,」我说。「表示移动吗?」皮耶点点头,我描着线条,注意上升的日期,很多回忆都烙印在脑海里。「记得那一次我家的谷仓差点倒塌。」我呢喃着,手指轻触那一点。记得当时我和家人们慌慌张张地把动物赶出谷仓。
往前追溯三十年的那个点,是图表的最高点,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你们有更久以前的纪录吗?」
「我的图表可以往前追溯近五个世纪,夫人。这是古老的手艺,跟厝勒斯的崩塌大有关系。」皮耶的凳子滑过地板,从柜子里掏出另一张图表,平铺在桌上。
「崔斯坦,你父亲几岁?」我提问,最高点看起来怵目惊心,我的心跳顿时一震。
崔斯坦清清喉咙。「四十三。」
高峰在五十年前。「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崔斯坦耸耸肩膀,感觉颇为不安。「我们现在有万全的准备。」
「石块崩塌?」我追问。「他们挡不住吗?」
「当时是深夜,」崔斯坦答道。「部分的城市陷落──穿越迷宫之后就是那里。」
我脸色发白,想起隧道两旁的废墟和石块。「有人伤亡吗?」
「损失四百三十六条人命,他们都是在睡梦中来不及逃命而丧生。」
我无法控制地颤抖,他们甚至来不及看到灾难来临。
「人生还有更惨的死法。」崔斯坦咕哝。
气氛静得有点尴尬,最后皮耶打破沉默。「或许您该带她去看树,感觉会好一些。」
「我很怀疑。」我嘀咕着。
崔斯坦微微一笑。「有点信心,希赛儿。」
离开皮耶的小屋子时,皮耶在背后嚷嚷地喊道,「如果崔斯坦让您觉得很无聊,记得来看看我,夫人!」
我转身对他挥挥手,再匆忙追上崔斯坦的脚步。
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抱着书本经过,看到我们时异口同声地打招呼。「早安,殿下,夫人。」同时朝我投来好奇的目光。
「他们要去哪里?」他们滑稽的动作令我不觉莞尔。
「学校。」崔斯坦说道。「我们从这里开始。」
他停在马路中央,旁边是一道圆形的矮墙。
我回头望着那群孩子,有男有女,消失在宏伟的建筑物里。「真的吗?女孩也去?」
「真的,」崔斯坦说道,有点心不在焉。「直到十岁为止,才开始学习各自行业的知识。看这里,希赛儿,这里就是树,至少是其中一部分。」
我充满向往,回头再看了孩子们一眼。转身时发现崔斯坦站在墙边,前方一片空白。
「在哪里?」我望着圆环问道,除了石头什么都没有。
「这里。」他抓住我的手往前拉,立刻被一股暖流包围,我猛力将手抽回。
「好像有摸到东西,但是看不见。」我望着空气,试着寻找一点蛛丝马迹的光芒。我的手伸进魔法里,尽量举得高高的,甚至垫起脚尖,依然抓不到眼前的东西。
「我想就人类的能力而言,妳是看不见的。」
「只有巨魔可以?」
「用『看见』来形容不够精确──主要是凭感觉,而我又比多数人敏锐,因为这里的魔法大多由我主导。」
「噢。」真有点失望,我还以为十分宏伟,令人叹为观止,结果只能把手伸进去,感受魔法的温暖。「我在矿坑里看得到魔法的梁柱,全部大放光明。」
他皱眉地松开我的手,指关节霹啪作响。「好主意。」他伸手触碰魔法,立刻爆出银光。
「天哪。」我赞叹地呢喃,看着光线笔直成束往上窜升,触及顶端的石头,往外绽放变成弧形,像苍穹一样,一束一束点燃,整个城市闪闪发光,上方的石头就像皇宫天花板一样被穏稳托住,不过范围大很多。
我仰起头,几乎肃然起敬地转着圈圈欣赏,直到孩童的尖叫声传入耳中。
孩子们从学校蜂拥而出,围着我们绕圈圈,一遍又一遍地大喊。「灯光秀!灯光秀!」
崔斯坦哈哈大笑,光束突然爆开,颜色千变万化,像放烟火一样,缤纷的魔法如雨洒下,接着幻化成各种虚构的生物,在空中翱翔,再猛然窜下绕着孩童飞舞。这逗得孩子们兴奋尖叫、又笑又跳、四处闪躲,欢呼着要求崔斯坦再来一遍,他们也用魔法跟着变出会飞的小动物,追逐崔斯坦变出的金色火龙,它绕过头来吞掉孩子们的玩物。
崔斯坦炫耀地对着这一群小小观众一鞠躬,回头看着明亮的光柱,手指一弹,光树就此熄灭,我跟其他小朋友,起拍手叫好。
「太棒了,」我说。「灿烂夺目,叫人赞叹。」
他咧嘴而笑,深深一鞠躬,示意孩子们回去上课。
「雕虫小技、小小娱乐一下,不是很费力。」他面带骄傲地说。
「有谁不喜欢呢?」我再次伸手轻触魔法,探入支柱深处。「好奇怪。」我问道。「为什么手伸得进去,还能托住这么重的石头?」
「它能分辨两者的差异。」
「分辨?」我皱眉。「它是活的吗?」
崔斯坦眉头深锁,思考要怎么解释比较好,我突然领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真实的一面,不用演戏隐藏真正的情绪,也不是无心的甜言蜜语。撤下伪装的冷酷,这个年轻王子不拘小节,任由孩童拉衣服扯袖子,这种目无尊长的举动因为出于天真的孩童,他也不计较。
「不能说它是活的,」崔斯坦终于开口。「而是听我指挥,我要它托住石头,但容许溪水和其余的一切穿过,因为我,所以魔法知道其中的差别。」
「原来如此,」我说。「那你怎么做?」
「主要是补充能量。」他不自觉地伸手扶我,察觉后又立刻缩回手。「魔法会衰退。」看到我困惑不解,他补充。「树身经常需要添加动能,碰到地层移动的现象,还需要做调整,确保载重量分布均衡,这些杂事最消耗时间。」
「这是你每天的任务?」我问道,照护这么一棵庞然大树,似乎不像挤牛奶、喂猪食那般单调乏味,却也不是一个人独自负荷得过来的。
「每一天。」崔斯坦说。
「别人不能吗?」
他蹙眉。「可以,不过这是国王的责任。」
「你又不是国王。」我反驳,目前不是。「你父亲为什么不负责?」
「因为他信任我。」透过联结,我可以感受到崔斯坦为此深感骄傲。「从我十五岁开始──是有史以来承担这个任务最年轻的一位。真的非常光荣。」
我慎重其事地点点头,虽然在我看来,苔伯特国王如此授权很可能是因为懒惰,不想每天拖着胖腿肥屁股走遍大半个城市,而不是因为信任的缘故。
「会很困难吗?」
「不难,就是劳累。」他示意我跟着他穿过另一条街,附近一个人影都没有。「我要用极大部分的能量去维持,碰到需要调整的时候,还得仰赖承造公会的协助──附带说明,那是我的公会,但是很少发生。」
「我不是问那个。」
他停住脚步回头看我。「那是问什么?」
「我在想。」我蹒躇不决。「百姓的生命仰赖你魔法支撑,这种责任是不是太沉重了些,你是否担心类似的大地震再度袭击此地。」
他继续往前走。「我不能阻止地厢移动,只能做好万全准备以防万一。」
左右张望确定没有路人,我匆匆赶上去、缩短距离。「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街道四周只有瀑布的水声。他终于说了。「我以前常做恶梦,梦到石头崩塌,醒来的时候深信会听到石头如雨落下、轰隆隆的声音。不过现在不会了。」
「那现在会梦到什么呢?」我追问,希望了解他想法的渴望就像皮肤发痒一般,不搔不快。
「其他的事情。」崔斯坦的表情难以捉摸,但我感觉到一股燥热,很像他在屋里换衣服的时候,当时的暖意流入心里的感觉。
欲火。这个字在心中荡漾,我的脸颊瞬间滚烫。
「被路克绑架的那天,我正要离家去崔亚诺和母亲团圆,」我脱口而出,迫不及待地想要改变话题。「我要上台献唱,毕生的梦想就是……」我中途顿住,预期他会像之前在公开场合那样嘲讽我一顿,没想到他只是一脸好奇。
「关于妳的梦想……然后呢?」他催促。
「踏上全世界最伟大的舞台,引吭高歌,」我说。「不只崔亚诺,还有其他国家,我妈妈……名声响亮,却不曾离开崔亚诺,也很少来探望我们。」
「妳的母亲和父亲分居。」这不是疑问句──他对我的成长背景知之甚详。
我赧然。「是的,父亲年轻的时候,离开农场去城市发展,在那里认识了妈妈,他们……呃,母亲生下了哥哥、姊姊和我。爷爷过世的时候,父亲回家照管农场,带着我们三兄妹。母亲不肯离开崔亚诺。」
「她是妳父亲的妻子。」崔斯坦义愤填膺。「应该嫁鸡随鸡,这是妻子的责任。」
「她不这么认为。」我说。「再者,这不是责任问题,重点是爱情和亲情不足以让她放弃如日中天的事业。」
「妳认为爱情优于责任?」
我犹豫。「应该视情况而定。」
崔斯坦慢慢摇头。「我不赞成。像妳母亲那种人,显然爱自己胜过其他人,只会把爱情当挡箭牌,做为辩护的借口,这样谁能够和他们争辩?唯有责任感,」他伸手指着我。「才能阻止自私的行为盛行不灭。」
「切身之痛的务实态度。」我语带嘲讽。
他低头看我。「务实让人安心。」
「但安心不能保暖。」我继续反唇相讥。
「至少优于忐忑不安。」
我翻了翻白眼,这种兜圈子似的逻辑令人懊恼,虽然说起来不无道理,我望着地上的石板,想起每当有人提起母亲的名字时,父亲总是一脸黯然,默然不语。
「他总是成全妈妈的心愿。」我沉静地说。
「但你们兄妹得到的代价又是什么?」崔斯坦问道。「他显然很软弱。」
「才不!」我气愤地反驳。「父亲坚强又善良,唯有对她退让。我爱我的父亲,我很想念他。」我悲从中来,拉紧斗篷裹住身体。「我对母亲认识不多,打从小时候,她来探望我们的次数用一只手就数得出来。」喉咙缩紧,我拚命眨眼睛阻止眼泪掉下来。「但现在无所谓了。」
「当然有关系。」他低声说道,就算街上不只有我们,也没有人听得到。他放慢脚步,回头看着我,以眼神传递刚才的承诺──而且是不求回报。让我恢复自由。
我把感激之情充斥心底,然后传递过去,相信他感受得到,也希望他了解背后的缘由。或许是因为太专注了,迟了一步发现阳光就照在他前面。
「不!」我惊呼一声,猛然扑过去,把他撞倒在地。
他一脸错愕。「妳疯了?还是这是某种形式的报复?」
阳光近得让我忐忑不安。「太阳!」
「太阳怎样?」
「大家都知道巨魔照到阳光会变成石头。」我解释道,但崔斯坦的表情让我开始怀疑「大家都知道」的说法可能是以讹传讹。
他的惊讶消失,接着仰头哈哈大笑。这下换成我脸色大变,看他用手指着太阳。
「噢,你们人类的传言。」他笑到上气不接下气,我的脸红得发烫。
「对不起,」我嘀咕。「这就是相信谣言的后果。」
「不必抱歉。」他微微一笑,害我脸红心跳。「还有其他神话要让我知道的吗?」
我大惊失色、屏住呼吸,发现自己刚刚不雅地扑倒在他怀里,崔斯坦没有推开的意思,举凡我们身体接触之处炙热无比:髋部相贴,手臂抵着他结实的胸肌──随着急促的呼吸而起起伏伏。他的手扶住我的下背,让我贴紧他的身体。
「呃,」我说。「听说巨魔最爱黄金。」
「嗯,这是真的。」
「还说他们储藏了满山满谷。」忍不住想到那些混血种的矿工日以继夜卖命挖掘金属的辛苦,已经持续了好几个世纪。
「没错,」他笑呵呵。「我同时也发现自己有收藏口袋松脱的线头和废纸的习惯。」
我窃笑。「乡野传说没有提到这个部分。」
他叹了一口气。「看来那些故事错得离谱,或许我应该着手编纂书籍以便澄清那些荒谬的误解,还是干脆另外创造新的故事?」
「例如有尖锐的獠牙?」我问道,故意横眉竖眼看着他。
「或许再加上收藏人类的骨头。」他接着说。
我哈哈大笑。「这个已经有了──传说巨魔把小孩丢进锅里烹煮。」
他扮鬼脸。「这个传说起源于大崩塌之后──背后的缘由不难理解。」
我脸色发白。「是真的?」
「非常时期只能采取非常的手段。」他严肃的表情和我感受到的逗趣相互矛盾。
「你真可怕。」我咕哝,思索了一分钟。「传闻还包括接受巨魔的黄金必定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不只麻烦上身,还会悔不当初。」
「没错,如果那人生性贪婪,后果更是惨不忍睹。还有其他的吗?」
我犹豫了一下,他皱起眉头。「嗯?」
「听说,」我终于开口。「巨魔长得很丑陋。」
他别开目光,颊边贴在地上,凝视距离不到几吋远的墙壁。「在人类眼中,我们很多都是丑八怪。」
我想到了马克,他从一开始就对我非常仁慈。
「他们不是丑八怪。」我咬住嘴唇,试着找出正确的形容词。「比较像是美丽的东西不幸有所破损。」
崔斯坦转过来面对我,眼神充满悲伤,相同的情绪也同时浮现在心底。
「你为什么总是怏怏不乐?」我问。
「大概是因为我们天生认定邪恶的东西总是带着丑陋的面孔。」他对我的问题置之不理。「美丽则等同于善良美好,一旦发现事实不符的时候,就像信任遭到背叛,违反事物的准则。」
「你认为巨魔都是邪恶的?」我问。
「妳呢?」他凝视我的眼睛,彷佛其中有答案。
「不,」我说。「我不认为。」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伸手抚摸我的脸颊。「从妳嘴巴说出来,我几乎相信是真的。」
我倒抽一口气,期待他亲吻触碰的渴望非常强烈,我彷佛被另一个个体掌控了所有的思绪一样,或许真的是这样,或许这就是他。他的渴望就像是我自己的,那一瞬间,个别思绪的界线荡然无存,很难分区哪一项感情是他的、哪一项属于我,不过这都无所谓,因为我们渴望的是相同的东西。
「希赛儿,」他低语,手指缠住我的发丝,将我脸庞拉过去。「我……」
「这样有碍观瞻,崔斯坦,尤其是对你而言,这种行为太粗鄙。」背后传来嘲讽的语气。
崔斯坦吃惊的反应和我如出一辙,我忙着起身抚平裙襬的皱折,他仅仅弯起手臂枕着后脑,脚踝交叉站立。
「午安,公爵大人。希赛儿,这位是安哥雷米公爵。」崔斯坦立刻恢复冷静地替我们两人相互介绍。
「我没兴趣认识你的新宠物,崔斯坦。」公爵倾身靠着黄金手把的拐杖。「只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躲在阴影底下卿卿我我。」
「我养过一只老鼠,」崔斯坦说道。「藏在衣柜的纸箱里,喂牠吃奶酪和面包屑,直到某一天,女仆无意间脱口而出而被母亲发现了,她当然不在乎,但是父亲知道了便把老鼠抓走,同时告诉我:『崔斯坦,如果你要养宠物,也应该由我来挑选,而且肯定不是老鼠。』」崔斯坦微微一笑。「既然父亲下了命令,唯有听从一途,这样对我最有利。」
「我很清楚是你父亲决定把你和这东西绑在一起。」公爵的语气冷若冰霜。「也知道你竭尽所能地抗拒──很不幸地,当时还被迫听你说了一大串反对的理由。」他笑了。「但你依旧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一阵懊恼传入心底,这感受安哥雷米当然不会知道。
「说起来很好笑,」崔斯坦嘲弄地说。「如果你有一丝幽默感,肯定会明白我的话,安哥雷米。」
「试着说说看就知道。」
「我边走边听这个女孩聊一些她认为非常重要的话题,然后她突然莫名其妙推了我一把,害我差点摔倒。」
「大家的确都想这么做。」公爵说道。
崔斯坦扮了扮鬼脸。「这么说太难听了。总之,我问她为何突如其来使用暴力,发现她竟然有一些误解──相信巨魔暴露在阳光底下会变成石头的谣言。」
他指着已移向一旁的阳光。「这个亲爱的小东西认为自己救了我一命。」
「你有什么理由让她愿意这么做?」
「我也反问自己相同的问题。」崔斯坦站起身来。
「有得到结论吗?」
崔斯坦举起双手,耸耸肩膀。「就是老掉牙的故事,人类女孩被美丽、权力和财富所迷惑,情不自禁对我们投怀送抱,无论遭到怎样的利用或虐待,还是一再回来渴求更多,就像忠心的老狗一样。」他得意地微笑。「你认为这一位会不一样吗?」
过去崔斯坦说这些话时心里带着罪恶感,因此我并不在意,但这回我只感受到强烈的憎恶和敌意。我试着解读他的说法──理性思考自己是否和那些女孩有所不同──却做不到。
他对我的确态度不佳,而我刚刚做的正是投怀送抱,主动扑向他。我这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可悲,理性告诉我这是一场戏,我必须配合他演出。
「这就是你对我的看法?像一条狗?是可怜兮兮的小笼物,任由你拍头或踢踹,端看你高兴与否?」我佯装发怒地说。
崔斯坦哈哈大笑。「当然不太一样,至少没听到妳学狗叫。」
这句话太过分了。
我掴了崔斯坦一巴掌,力道大得掌心灼热、手臂酸疼,但这痛的滋味很甜美,我举手想要再打,却被他扣住手腕,动作快得让人眼花撩乱,足以使我明白如果他想要阻挡,在第一次的掌掴前就能拦住那一掌。
「狗咬你,」公爵幸灾乐祸地说。「就把牠宰了。」
崔斯坦把我拉到一边,挡在我和公爵中间。「你很希望是这样,对吧?公爵大人,杀了她,好让我连带陪葬?这样我弟弟──你的被监护人──就可以继承王位,然后再过没多久我父亲就会意外死亡,让你可以一手掌控厝勒斯,就算名义上不是国王?」
「你别血口喷人,孩子。」公爵嘶声说道。「我必须承认,在这么多人里面只有你敢指控我有叛国之嫌,未免讽刺了点。」他白皙的手指戳向崔斯坦的胸膛。「我知道你的真面目,王子殿下,知道你真正的立场所在,只要等我找到证据,你的末日就来了。」
「看来你可能要找很久,公爵阁下。」崔斯坦语气冷淡,但我可以察觉他心底翻腾的怒火、愤怒以及……恐惧。
「或许吧!」公爵的目光转到我身上,微笑地继续说。「告诉我,崔斯坦,你的小宠物对你和安蕾丝之间藕断丝连的恋情有什么看法?或是她恨你入骨,根本不在乎?」
我蹒跚地倒退一步,血液冷得像冰。「你说什么藕断丝连?」
「噢,妳不知道吗?」安哥雷米皱皱鼻子。「你以为他夜夜不归都去了哪里,女孩?根据我的经验,男人躲开温暖的床铺肯定是投向另一张床。」
「崔斯坦,他在说什么?」我问道,但他回避我的眼神,羞愧和愤恨交错在一起渗入脑海里。
「你不敢否认吧,孩子?」
崔斯坦双手握拳,但没有反驳安哥雷米的指控。背叛的伤痛椎心刺骨地涌入。
我信任他,将个人命运交在他手中,认定他的所作所为终究会让我得回自由,没想到这段时间他是溜出去和另一个女孩私会。更惨的是,我以为他在乎我──就算是因处境所迫而必须演戏──他也希望事情能够有所不同。他是要我的。
我拉起裙襬,拔腿就跑,靴子在石头地上发出喀喀的声响,手里的灯光上下晃动,随着我穿梭在蜿蜒的巷子里。我沿着山谷往上奔跑,直到瀑布附近,水花溅湿了我的衣裳,我站在那里凝视着瀑布垂落的洞口──恶鬼锅──这里果然是地狱。伤心像浇熄火焰的冷水,泼灭了我的怒火,我握紧拳头抵住疼痛的胸口,最可悲的是,我知道这是自己造成的。是我太儍,竟蠢得去关心、去在乎崔斯坦,更笨的是我竟然还期待他对我有同样的感受。
闭上双眸伫立在瀑布前方,心中期待着某人叫我往后退,返回监狱般的皇宫里。但随后领悟过来──附近没有其他人。我猛然睁开眼睛,思索眼前的处境,崔斯坦支开贴身保镳,他们不敢反对──毕竟王子比他们更有能力掌控我,他们怎么敢有意见?但是崔斯坦留在原地没有追上来,如果有脱身的机会,现在就是了。
我深吸一口气让紧绷的情绪平静下来,望着那道通往大门的石阶和过去之后的阴暗黑影,冷汗滑下背脊。转身望着底下的山谷,巨魔的城市发着光,那里没有留恋之处,然而如果能够顺利通过……我想到奶奶和其他的家人、想到莎宾、想到宽阔的乡间和草地、想起热热的阳光照在脸上,和自由自在的甜美。抉择的结果显而易见。
我鼓起勇气迅速采取行动,摸索地爬上楼梯,抵达狭窄的平台,靠近冰冷的栅栏,我伸手在头发中摸索,拔出辫子里的发夹。
「拜托,千万要成功。」我跪下来自言自语,将发夹插入锁孔,转来转去,期待听见「答」的一声。
文风不动。
「拜托,拜托,拜托,」我喃喃复诵,再试一遍。
依然没声没息。
回头望着城市,其实心中有些期待有追兵爬上台阶,跑上来阻止我逃走,结果并没有。这里不像溪水路的铁门,有巨魔卫兵在防守,这个入口什么都没有──迷宫不需要防守,其中隐含的危机就会让人主动打退堂鼓。
我咬紧牙关,不死心地再次将发夹插进锁孔,闭上双眼,凭着感觉摸索拨弄。这时候,喀一声,门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