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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水落到崔斯坦脸上，我伸手抹去，露出污泥底下他苍白的肌肤。以前不曾真正触碰过他，现在更发觉或许不会再有下一次的机会。手指顺着他下颏刚毅的线条温柔地游移，直到微凹的下巴，潮湿的头发黏在他的额头上，我为他拨开。他的头发感觉像丝一般的柔细。现在的他显得更加年轻，黝黑的浓眉少掉平常专注的皱眉，细长的睫毛放松地贴着脸颊，萦绕在我手指之间银色的纹路，随着时间流失变得越来越黯淡。
「对不起。」我低语。
现在懊悔有什么用?因为我，他即将走上黄泉，冒险进入迷宫只为了救我出去，又把我推出死妖的尖牙之外，让自己承受袭击。懊悔的伤痛非常强烈，忍不住大声呻吟。我为什么要听信安哥雷米的挑拨?为什么看不出来崔斯坦只是在伪装?为什么没有想到如果他和安蕾丝真有暧昧之事，透过联结不就会发觉了?他跟我一样排拒婚姻，却把我的生命摆在一切之上。我毁了他苦心经营的努力，但在我最需要的时刻，他依然挺身而出。我曾要自己在厝勒斯好好活下去，现在不只适得其反，而且惨不忍睹!因为我的缘故，唯一一位愿意为我的自由而奋斗的人即将死去。
吧隆!
那个声音让人毛骨悚然。死妖的逼近同时增加我的决心：崔斯坦或许命在旦夕，但一旦被吞进妖怪的肚子里，就连一点活命的机会就都没有了。如今挡在他与死亡之间就剩我一个人，我必须尽快想办法救他。
扛着他逃命绝无可能──他身材几乎是我的两倍，就算抬得起来，也不可能跑得比妖怪更快。我将崔斯坦轻轻放在地上，拔出他靴子里的刀，如果他随身带着长剑，或是专门对付死妖的长矛，那该多好：假如我能掌握技巧，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命中妖怪的小脑。有弓箭在手，当然更可以应付自如，但是这些想法就像逆风吐痰，只会弄脏自己的脸。
我爬了起来，开始探索周围环境。崔斯坦的火光徘徊在指尖，亦步亦趋，我杀不了死妖，又赶不走牠，只剩躲藏一途，或许可以躲到马克发现我们。
我小心翼翼地在岩壁间搜寻，避免离崔斯坦太远，最终发现合适的地方：一道狭小的缝隙，通往另一个洞窟，进出只有一条路，死妖无法从后方袭击，同时意味着我也出不去，除非巨魔找到我们。如果找得到的话。
我回到崔斯坦身边，俯身检查他的呼吸──我依旧察觉得到他的存在，检查只是为了安心──他的胸膛上下起伏，喉咙边有微微的脉搏。
「拜托别离开我。」我对着光球呢喃，松手放开它，双手环抱崔斯坦，缓缓拖往避难所的方向，光球跟在后面。
吧隆!
声音更加接近，近得足以听见牠笨重的躯体在石头上唰唰挪动的噪音，我必须加快速度，但昏迷的崔斯坦沉重又僵硬。
唰──唰──
汗水滑下背脊，渗入早已被污水浸湿的衣服。恐惧和疲惫促使心脏砰砰狂跳，终于抵达洞口的时候，我忍不住喘了一口大气。
「加油，希赛儿!」我催促自己。
唰──唰──
娇小的肩膀轻易滑过入口，崔斯坦却卡在那里，我使出全身每一分力气，费劲地帮他侧转身体，勉强拉了进去。
吧隆!
死妖快追上来了。我用力一拉，两个人摔进小洞里，我慌忙将崔斯坦拖到最远的角落，用斗篷遮住，跪在地上用湿布帮他保暖，轻轻吻一下他的额头。他的呼吸声刺耳而急促。即使自己的性命也濒临险境，但我更为他担心。
「拜托撑下去。」我呢喃。「不要离开我，崔斯坦，求求你。如果你听得见，一定要奋战，别让这里成为我们的结局。」我贴着他的嘴，感觉他双唇的柔软。
「我爱你。」我低声告白。「明知道不应该、不可以，但还是情不自禁。」
吧隆!
死妖猛撞洞口，我吓得大叫，声音在岩石上回荡。转过身去，骇然看着怪物尖锐的螫针伸入洞口，与我相隔不到一截手臂，我无惧地挡在螫针和崔斯坦中间，虽然没什么帮助。
刺针不停挥舞，每回都差一点刺中我。妖怪气愤地尖叫，我也大叫回敬，心情既生气又害怕。
「走开!」我大吼。「快滚，你这个肮脏的畜生!」
我捡起一块石头，往洞口猛丢，发出湿湿的、沉重的「咚」一声。我再丢一颗、又一颗，直到洞里一颗石头也不剩。我继续尖叫，把曾经听过的每一句粗话和咒骂都用在妖怪身上，牠用庞大的身躯撞击石头，伸出螫针攻击，就是构不着我们。
石头用完，脏话骂尽，我低头检查崔斯坦的生命迹象，这才留意到我和他身上都覆着薄薄的灰尘和碎石砾，我紧张地抬起头，看着灰尘随着妖怪的冲撞纷如雨落。死妖一点脑袋都没有，只知道追捕猎物，根本不管岩石会不会崩塌，大家最后可能一起同归于尽。
在死妖的骚动之外，传来了喊叫声。
「崔斯坦!希赛儿!」
马克来了。
「这里!」我大叫。「我们在这里!」
「找到了，他们在那边!」
外面有很多声音，我松了一口气，我们得救了。
巨魔逼近的吼叫声让死妖放弃攻击，但牠没有撤退的机会，数十支长矛刺入死妖体内，牠发出垂死的哀嚎，几乎要震破耳膜。我跪在地上，看着死妖倒地翻滚，直到完全没有动静，马克的脸庞出现在洞口。
「希赛儿?」
「马克，」我嗓音粗嘎，叫到喉咙沙哑。「崔斯坦受伤了。」
他的目光倏地转向文风不动的崔斯坦身上，脸色发白。他硬从洞口挤进来，跪在崔斯坦旁边。
「发生什么事?」
「死妖刺伤他，我们正要逃走，他就……」我开始哽咽，泣不成声。
马克的头靠着墙壁，破碎的脸庞满是哀伤。「他死了。」
「才没有!」我怒吼。
马克愤怒的眼神转向我。「他很快就会死，没有人能从死妖的剧毒底下存活。」
我捧住崔斯坦的脸庞，感觉到轻微的气息吹在手上。「你不能断定。」
「他会死都是因为妳!」马克攫住我的手臂，用力把我往后推。
他眼中的杀气，竟让我畏缩地躲开自己在厝勒斯仅有的朋友。
「这是妳的错，希赛儿，」他嘶声说道。「他愿意为妳付出一切，妳却用这种方式回报他!」一股能量将我往后推，如同有两只手压在胸前。「走开。」
「你没有权利阻止我。」
我立刻知道自己逾越了界线，一股魔法把我摔出洞穴，我脚步踉跄，跌在死妖身上。马克追上来，我仓皇起身，他作势要打人，我本能地举手保护头部、等待拳头落下，但我没有等到他的拳头。我抬起头，发现马克僵在那里，五官气得扭曲。
「我承诺过不伤害妳，」他咬牙说道，目光转向文森。「但你可以。」
身材魁武的巨魔感伤地摇摇头。「假如崔斯坦活了下来，绝不会原谅我们伤害她。」他说。「坦白说，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文森看着我。「万一他死了，她的脑袋也不保。」
「把她带回厝勒斯。」马克咄道，和其他人钻回洞穴，片刻之后，将陷入昏迷的崔斯坦扛出来。马克扭头警告文森。「路上小心，留意她背后捅你一刀。」
我畏缩了一下，一声不吭。
马克推我一把的时候，崔斯坦的光球不见了，现在又飘了回来。我一手抓住魔法，检视手上的刺青图案，现在成了暗灰色，没有光泽，但不是马克的那种黑，我可以感觉到崔斯坦的存在，模模糊糊的，彷佛在沉睡，他还活着。文森也在看我手上的纹路。
「他不会死的。」我说。
文森缓缓点头。「但愿如此，为了妳，也为了大家。」他的手像铁钩似地箝住我的臂膀，拉往厝勒斯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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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森把我交给艾莉和柔依，就在当时预备联结的那间卧室里。她们默然不语，愤怒和悲伤的气氛非常浓郁，这样正好，我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
她们用了三缸的热水洗净我身上的死妖臭气，这么做不是为了安慰我，而是让自己冷静。我的皮肤被洗到发红，手掌的灰色图案更加黯淡，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崔斯坦的存在更加模糊。我的泪水汩汩而下，两姊妹沉默不语地拭去我的眼泪，彷佛那只是热水蒸气凝结的水珠。
无论她们多么用力将我的辫子扭成发髻、套上黑色丧服，或是把马甲勒紧到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我都不吭一声。她们表现得好像崔斯坦已经死了，但我知道这件事不会发生，当我站在镜子前面，镜中人枯槁憔悴，比我老了十几岁，两眼无神，眼睛哭到红肿，嘴角往下撇。我眼神避开那个女孩，继续盯着自己的手，监督刺青的颜色变化。
「妳本来应该是我们的救星，」艾莉终于开口说。「我们尽己所能帮助妳适应，妳却用试图逃走来回报我们?」
我默不作声，不看她们也不回应。我无话可说。
「我看不出来他死了，妳是高兴还是悲伤。」柔依接着说，我终于忍不住发飙。
「他没死!」我双手握拳、大声尖叫。「他没死!」我一再重复，转身背对她们，跪在地上默默地啜泣。
守卫抵达时我还跪在地板上，他们粗暴地把我拉起来，一路拖过皇宫走廊，来到户外，直到瀑布的雾气袭上脸庞，我才抬起头来，看到数以千计的巨魔环绕在四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这幅景象和结婚那天的情景大同小异，感觉诡异，除了我是独自站着，而本来是祭坛的地方，现在换成断头台。
崔斯坦的父亲从贵族中走出来，虽然身材臃肿，依旧露出威严的架势。他的眼睛又肿又红，然而当他走到眼前，我发现他的脸颊是干的。
他清清喉咙。「现在没什么好说的。可能的话，我想杀妳一千遍。」我不发一语。「因为妳，」国王继续说道。「莫庭倪家族到此结束。我们统治厝勒斯将近一千四百年，现在划上了句点，因为妳的缘故!」
怒火在体内翻腾，他不关心儿子，只关心继承人，令他伤心的不是丧子之痛，而是失去权力和荣耀。
我站起来跟他怒目相向。「如果你只关心这些，你应该很高兴自己生了两个继承人!」
「罗南不是崔斯坦!」他大叫。
「杀了她!」群众喧哗。
「她是叛徒!」大叫的人是混血种──不是指控我背叛国王和王冠，而是背叛他们的领袖和理想。
「对不起，」我恳求谅解，「我不是有意要这样。」
灰衣矿工对我吐口水。「骗子!」他激动地嚷叫。「叛徒!他是妳害死的!」
我勃然大怒。「崔斯坦没死……」突然有一股椎心的刺痛感，让我说不下去。我膝盖着地、恶心想吐，群众在吼叫着，但我痛得无暇他顾，彷佛心脏被人挖出胸口，全身发热滚烫，我大声尖叫、哀嚎，剧痛随即消失无踪，整个人变得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现在死了。」国王低语。「他的死写在妳脸上。」
我无法响应，无言以对，只知道少了他，自己绝对活不下去。我抬起头，仰望苍天炙热的光芒，唯一的一线阳光从头顶射入这个城市，我倾身向前，脖子靠着断头台，闭上眼睛、等候死亡到来。
心脏一跳，二跳、三跳。
生命和情感豁然填满虚空状态，回复的震惊几乎和失落的痛苦一样巨大。我猛然睁开眼睛。
「崔斯坦!」我惊呼地喊。
断头台喀地一声，刀锋应声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