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火光亮得刺眼，我呻吟地撤脸转向旁边，手织的粗糙床单摩擦脸上的肌肤，烟味闻起来很不舒服。「有东西烧焦了。」讲话的声音连自己听起来都像大舌头，含混不清。
「她醒了。」
好熟悉的嗓音。「奶奶?」
「是的，亲爱的孩子，妳平安回家了。」她坐在床沿，床垫顺着重量往下沉。「妳还记得发生什么事情吗?」
回忆立时浮现眼前：崔斯坦抱着我穿越迷宫，恳求我原谅，接着做出叫人难以宽恕的事情。我开始抽噎。
「洁丝，去帮妳妹妹热一点鸡汤送过来。」
房门开了又关。
「克里斯托弗和杰若米把妳送回来的时候，妳几乎回天乏术，我差一点就救不了妳，至今昏迷了三天三夜，现在才醒过来。」
三天!听了心脏一震，我离开的时候，国王还活得好好的，厝勒斯在他的怒火底下谁也逃不了，我呼吸急促，心急如焚。崔斯坦不见了，我一点都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心头空空荡荡。
「希赛儿，放轻松，妳现在很安全。」
我急躁地拉扯毛毯，把奶奶的安慰当成耳边风，阳光刺得眼睛好痛，我泪眼汪汪，终于从毛毯底下抽出手来，看到指关节中间的蕾丝纹路闪烁着银色的光芒。
「感谢神。」我呢喃着，虚弱无力地躺回床单上。恐慌平复以后，这才查觉自己可以感受到崔斯坦的存在，非常轻微──他过得很悲惨，痛苦不堪。
「希赛儿，这段时间妳去哪里了?我们到处搜寻，始终不肯放弃，历经好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我们甚至以为妳死掉了!」奶奶说道。
「我……我……」不知道要从何说起，「请妳把窗帘拉上好吗?」
她拉起窗帘，光线黯淡下来。我发现奶奶苍老很多，皱纹更深，平常挺直的腰杆变得驼背消沉。
「克里斯托弗说看到妳躺在他家院子前面，赶紧把妳送回来。」她轻声说道。「但妳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是湿的，」她凝视我的眼睛。「最近至少一星期没下雨，妳没穿鞋，脚却很干净。」她颤抖地转过身体。奶奶一直以来都很坚强，我从没看她掉过眼泪。
「我被路克绑架，」我轻声说道。「就在从镇上回家的途中。」
奶奶猛然转过来。「这些日子妳都在崔亚诺?」
「不。」我说。「他把我卖了。」
她睁大眼睛。「可是谁……」她顿住，立刻转身走到另一头，拉开五斗柜，东翻西找，从皮囊里掏出一样东西。仔细查看，她咬牙吸口气，一枚钱币掉在地板上。「巨魔的黄金，我就知道，因为重量不一样。」
「是的。」我艰难地翻身坐了起来，感觉肋骨酸痛又僵硬。
「他们是怪物。」她颤抖的语气充满恐惧。
「某部分是，」我欣然同意，挪动双脚下床。「但大多数都很迷人。」
奶奶错愕地盯着我看。「他们要妳做什么?」
门被推开，洁丝探头进来。「吉瑞德家的人来了。」
「妳先下去招呼。」我说。「我换件衣服，很快就好。」
「妳不该下来，」奶奶说道。「应该卧床休息。」
「我没事，妳们先去吧。」
直到她们下楼之后，我才套上旧衣服，身体僵硬，动作笨拙，肋骨那里有一条长长的疤痕，颜色粉红，是最近才愈合的，看来是奶奶用魔法救了我，如果国王的说法没错的话，但我现在没空思考这个问题。我轻手轻脚地越过走廊，走进父亲的房间，推开窗户，爬到外面遮雨棚，再从那里落地，但膝盖一软，整个人跌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我不敢耽搁，必须赶紧回到厝勒斯，崔斯坦因我而受伤，我要去救他。
我悄悄溜到屋子前面，松开克里斯托弗拴在柱子上的缰绳，翻身爬到马背上，这时门被推开，克里斯托弗探头出来，看到我时目瞪口呆。
「希赛儿，不要走!」他大喊。
「我必须回去。」我呢喃地策动马儿转向，用力一夹马腹，急驰而去。
根本没走多远，就在树林边缘，克里斯托弗已经骑着他父亲的坐骑追上来，他伸手抓住我的缰绳，让两匹马同时停下来。
「妳疯了吗?」他大叫。
我踢了踢马腹，试图拉回自己的缰绳。仅仅一小段路就累得我筋疲力尽，稍微用力已经让受伤的肋骨哀叫不已。
「我必须回去!」这些话变成抽嘻的啜泣。「他受伤了，我要回去帮助他。」
「怎么帮?」克里斯托弗翻身下马，把我拉下马背。「妳去又能做什么?骑马回到厝勒斯、要求他们放人吗?他走不了，希赛儿，他跟其他人一样困在底下出不来。」
「你不能叫我袖手旁观!」
「这是我的期望，也是崔斯坦的心愿。」他扣住我的下巴、强迫我直视他的眼睛。「妳如果回去，他为了救妳所牺牲的一切就像付诸流水、白费力气。妳帮不上忙的，希赛儿，只能确保他的牺牲有所回馈。」
「你当然可以这样说，」我咬牙切齿。「因为你恨他、嫉妒他，就算知道他死了，也不必假装掉眼泪。」
克里斯突然放开我。「这就是妳对我的评价?」
我别开目光、膝盖发软，干脆瘫坐在地上。
「妳认定我会因为嫉妒就希望他早点死掉?」
「那就证明我的想法是错的，」我声音低微，几乎听不清楚。「帮助我回去救他。」
「妳回去不是帮他，只会造成反效果。」克里斯答道，惆怅地看着马儿走开去吃草。「我答应他要尽心竭力保护妳的安全，即便他没有做这个要求，我也不会放妳走，更不能让妳为了一个巨魔白白去送死，就算妳因此恨我都没关系。」
「你不该提他的名字，」我的指尖插进土壤。「更不能讨论有关厝勒斯的一切。」
「他已经释放我，除去誓言的拘束，同时吩咐我把这个东西交给妳。」他把一封信丢在我的裙子上，金色封泥在阳光下闪烁发亮。我迟疑地捡起信函拆开，看到崔斯坦熟悉的笔迹，胃就痛得揪在一起。
希赛儿：
我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妳倾诉──纵然有几个小时、甚至几天的时间慢慢诉诸于笔墨，都不足以表达清楚，今生加上来世的话语还是不够多，但我不能再耽搁下去。页面的墨水刚干，妳已经徘徊在死亡边缘，眼前没有多余的时间踌躇，除了一句我爱妳，希望妳能够活下来看见这封信以外，就是慎重的警告。妳绝对不能重返厝勒斯，回来只有死亡一途……
我飞快地浏览，看了一遍又一遍，纸张在手指间颤抖。
「他给了妳重新出发的机会，希赛儿，」克里斯跪在旁边，将抖动的信纸放在我腿上。「如果妳的愿望是留在苍鹰谷，就可以顺理成章、在这里开启全新的人生。」
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我明白他心里在想什么。我用木然的眼神看着亲爱的家人匆匆跑过来。克里斯说得对：正确的决择──安全的决定──就是留在苍鹰谷，有一天嫁做人妇，生儿育女，把厝勒斯抛在脑后，埋入记忆深处。忘记魔法，忘掉崔斯坦。
妳绝对不能重返厝勒斯……
我望向南方，望着大海和崔亚诺的方向，或许我被厝勒斯禁足，然而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强迫我忘掉那里，也无法逼我放弃。我不是软弱无助，毫无能力──这与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女巫的魔法本来就流窜在我的血液里，强大得足以制止巨魔的法力，其中必有特殊的意义，天晓得如果再多加练习，我的能耐会达到哪里。趁着练习的时间，同时开启追踪之旅，我不确定要去哪里寻找安诺许卡的踪迹，也不知道找到她的时候要如何处理，只有一件事我非常确定。
她必须死。
【千年之咒：誓约(下)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