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随后几个小时我都处于在半昏迷状态，意识模糊，昏昏沉沉，只知道安蕾丝一直都陪在旁边。崔斯坦的阿姨下令把我清理干净，让我死得有尊严一点。柔依和艾莉用魔法制住身体，帮我套上华丽的晚礼服，戴上耳环、手镯和项链，将沉甸甸的珠宝一一挂在我身上。
国王再度光临，莱莎尾随在后面。
「你们都出去。」他咆哮一句，柔依和艾莉飞也似地离开，只有安蕾丝不动如山。「我不会让你伤害她。」她坚定地挺起胸膛。
「如果我打算那么做，」国王说道。「妳以为自己能阻止我?」
「那我去找崔斯坦回来。」她夺门而出。
国王一直等到房门砰然阖上的时候，才开口说道。「去吧，请便。」接着朝莱莎顶起下巴。「妳去跟踪她。」莱莎浅浅一笑，匆忙走掉了。
我僵硬地看着国王朝我而来。
「别这么害怕，希赛儿，妳活着对我而言还比较有利用价值。」他微笑说道。「我已经找了女巫待命，随时可以将妳治愈，只等崔斯坦采取行动了。」
苔伯特在说什么?我那反应迟钝的大脑试着理解他的言下之意。如果他那里有人可以医治我，那他在等什么?我脑中警铃大作。
「在妳来以前，崔斯坦不曾犯错。」国王沉吟地坐在床沿，肥胖的身体压得床铺吱嘎呻吟。「但他现在变得很鲁莽，轻率躁进，凭着感情下决定、不够理性，这一点虽然切合我的目的，却对未来的国王身分非常不利，等他为后果吃尽苦头的时候，反而有助于学习。」
「你在操纵他，」我变得大舌头，讲话含糊不清。「既然知道他有反抗的计谋，为什么不阻止?还让他一意孤行?」
「我在训练他，」国王澄清。「这次会失败，但他很快就会卷土重来，或许还是失败，但屡败屡试，总有一天会从我冰冷僵硬的尸体上夺走皇冠，那时他才会成为统治厝勒斯所需要的人才，而不再是感情用事、过度理想化的孩子。」
宏亮的钟声响彻四周，意味着宵禁时间开始了。
他叹了一口气，「妳瞧，希赛儿，崔斯坦从小就迷上人类，」他转动胖指头上的金戒指。「经常溜出皇宫，跑去市场和人类的贩夫走卒搅和在一起，缠着他们问东问西、跟动物嬉戏。等到年龄渐长，随员经常发现他站在溪水路尽头，遥望外面的世界。他对政治兴趣缺缺，也不在乎我们族类所关注的问题，我渐渐明白他的立场和我相左，不管我费尽多少心思、处心积虑要让他屈服，他就是不肯转弯，身为王位唯一继承人，让他有恃无恐、无后顾之忧。」
「所以你再生一个孩子来取代他?」我低语。
国王摇头以对。「只是威胁他的地位，妳知道弟弟出生时他说了什么吗?」
我摇头。
「他很高兴有个弟弟，因为这样他就不必当国王了。」回忆勾起了他的怒火，他沉声道。「彷佛当国王只是选项!我当着他的面，把他最喜欢的人类，一个和蔼的老人家，处以五马分尸做为惩罚。同时警告他，只要再被我发现他和商贩来往，一概杀无赦，不管对方是谁。他哭了，不过第二天就开始认真追求王位。」
房门推开，一个陌生的巨魔匆匆走进来。「国王陛下，混血种在街上起暴动。」他上气不接下气。
「果然。」国王面无表情──显然预料到了。「下令包围，但是尽量减少死伤人数，明白吗?」
巨魔惊讶得睁大眼睛。「可是他们像发疯一样，陛下，我不明白如果不能诉诸暴力要怎么压制他们。」
国王站起身来。「让大家知道，我不希望百姓死伤，」他咄道。「用和平的方式包围，因为他们不是自己愿意，而是被人煽动。」
巨魔迅速点点头，快步离开。
「他变凶狠了，」国王若有所思说道。「他承诺杀害自己的弟弟，用最卑劣的方式欺骗追随者遂行个人目的，还把别人送入死地只为了保护自己认为更重要的对象。然而他是对的，我的小女巫，妳的确是我们通往自由之路的关键人物。」
「不，」我大惊失色，低声呢喃。「你说谎。」
「我不能说谎，」国王偏着头，似乎竖起耳朵倾听。「他快到了。」
果然没错，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感觉崔斯坦跑得很急，我张开嘴巴想要尖叫警告，却被魔法堵住，发不出声音。「妳瞧，希赛儿，我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打击他，直到将他塑造成我心中属意的继承人为止。」他拿起枕头，表情阴森地逼近。
门被撞开。
「离她远一点!」崔斯坦大吼一声，用魔法将他父亲震开，国王放声狂笑，崔斯坦在隐形拳头的攻击下，脚步踉跄倒退。
「你是儍瓜，孩子，」他发出刺耳的笑声。「竟然在最虚弱的时候下令暴动造反，其实只要再等一阵子，或许就有机会成功。」
空气中充满浓厚的魔法能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而且气温升高，室内热得像烤炉一样，我无助地躺在床上，全身麻痹、无法动弹，只能睁眼旁观。
眼前凶险的战况只能由后果判断，因为武器不是肉眼可见的，魔法的剑刃在空气中咻咻有声地砍向魔法盾牌，铿铿锵锵的声音就像钢铁兵器相互对抗，崔斯坦和他父亲各自中剑，苍白的肌肤皮开肉绽，但是短短几秒钟就迅速愈合，只有身上剩余的血迹显示他们曾经受了伤。
即使不懂魔法，还是看得出来崔斯坦显然屈居下风，我可以感受到他的疲惫和恐惧，阴沉的表情和急促的呼吸声更是落败的具体证据。汗湿的头发黏在额头上，国王一拳挥中他的手臂，我心惊胆跳，惊呼一声，看他摇摇晃晃，差点摔在地上──许多个睡眠不足的夜晚、死妖的攻击、加上支撑大树的努力，在在耗费他的能量和体力。
「玩够了。」国王咕哝一句，周围空气似乎被压缩在一起，魔法翻腾汹涌，和崔斯坦的能量相互撞击，发出震耳欲聋的霹雳声。
我费力呼吸──炙热的空气随着困难的喘息流入肺部，灼痛难当。身体抽搐震动，手指揪住毛毯，虚弱地试图拖着身体下床去找武器，不管任何东西、只要能派上用场都可以。因为崔斯坦膝盖着地跪了下去，表情扭曲，他的父亲却脸不红气不喘，淡定得很。
我一脸骇然，因为国王眼睛盯着崔斯坦，却从腰间抽出匕首，朝我射了过来。
「不!」崔斯坦大叫，匕首射中魔法墙，当啷一声，掉在床上。但是伤害已经造成，我又惊又痛，不停地啜泣，看着国王用魔法将崔斯坦压在墙壁上，他无声地喘息，试图用手指扳开掐住喉咙的力量，但是徒劳无功。
「真是可悲啊，」国王嗤之以鼻。「就像你的军队倒在街道上，做垂死挣扎一样。」
被魔法困住的崔斯坦垂头丧气，意志消沉地凝视我的眼睛，用嘴型无声地吐出一句：「对不起。」
我猛然吸入炙热的空气，哀叫一声，嗓音尖锐充满恐惧，像野兽临死之前的哀嚎。
安蕾丝凌空撞破玻璃门，出现在房里，一身男装打扮，像勇猛传奇的少女战士。她就地一滚站起身来，强大的力道把国王震退好几步，崔斯坦摔在地上，大口喘气，胸膛快速地上下起伏。他们连手和国王决斗，室内的空气再度压缩凝聚。
情势旋即改观，就像安哥雷米所言，安蕾丝受过精良的战事训练，下手冷酷无情，不讲情面，完全不像崔斯坦。
「逮到他了!」安蕾丝得意洋洋，大声嚷嚷。战况终于分晓，国王表情颓丧、膝盖着地，举起手来显然是认输。
「现在换你听从我的指挥，」崔斯坦大步走过去。「你要让我们找人来帮助希赛儿，不许干预、不许再威胁她的性命，我要你承诺不得反悔。」
「如果我拒绝呢?」
崔斯坦表情顽强，不肯让步。「那就要你的命。」
苔伯特有些畏缩。「你不会杀死自己的父亲，」他低声下气地恳求。「那是大逆不道的──你亲爱的妻子不会希望你变成这样。」
崔斯坦转头看我，我瞥见国王伸手去抓地上的东西，急忙出声警告，声音含混不清。那一瞬间室内陷入黑暗，我的光也跟着熄灭，只听到某种沉重物品落地的撞击。砰的一声，伴随而来痛苦的哀嚎。接着火光重新亮起，是国王的光，崔斯坦躺在地上，神智清醒，不住地挣扎，试图挣脱那一条捆住他的发光绳索。安蕾丝则是倒在远处的墙脚，用来对付死妖的钢矛插在她的胸口。
「看来妳即将面临跟妳姊姊一样的命运。」国王说道，走过去抚摸安蕾丝的脸颊。「可怜的姊妹花，毕竟妳看起来很赏心悦目。」
她呸一声，飞过半空中那团唾沫被魔法抹掉。
国王皱眉以对。「儍女孩。」他抓住长矛的握柄，整个刺穿她的胸口。安蕾丝痛得大叫，发出咯咯的声音，鲜血从嘴角流下。她手指抓住长矛，却没有力气拔出来，国王看得哈哈大笑，转身朝我而来。
我吓坏了，死亡其实很容易，就是忍受疼痛煎熬，直到结束为止。活着才是困难所在，需要永无止境的劳心劳力，就算竭尽所能，所有的心血可能被偷走，瞬间化为乌有。我在厝勒斯的日子是一连串奋斗不懈的过程，几次徘徊在死亡的关口，都没有击溃我的求生意志，反而坚毅不挠，不只为自己生命奋战，也为了崔斯坦。
我不是软弱到全然无助。
「可怜的希赛儿。」他说。「人类脆弱得可悲，看妳痛得这么难受，我很想让妳活下去，但又觉得妳是沉重的负担，终究对他不利。」
崔斯坦大吼大叫，但是没有声音──国王隔绝周遭的一切，唯有安蕾丝靠得很近。
「你不会让我死掉，」我几乎喘不过气，「否则何必把女巫带进厝勒斯来救我?」
「的确，」国王挡在我和崔斯坦中间，不让我们眼神有交会的机会。「但崔斯坦不知道──即使人在这里，他依旧掌控着在街上暴动的混血种，因为他知道每一位的名字。我拭目以待，看他打算玩到什么程度。」
这些在街上战斗的混血种因我而死，我不能坐视不管。
「我开启了安诺许卡的魔法书。」我低语。撇开崔斯坦与父亲之间的政治歧异和恩恩怨怨，国王最大的心愿在破除咒语。
他犹豫了一下。
「我知道她的秘密，和她用来对付巨魔的咒语，如果你现在住手，我愿意全盘托出。」
国王哈哈大笑。「是喔?既然知道女巫的咒语，为什么现在不用?」
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戴着金属气味，安蕾丝动了一下，钢矛的末端在地毯上拖动，我不敢看向安蕾丝的方向，只能信任她知道该怎么办。
「骗人，」他靠过来强调。「妳根本一无所知。」
我的呼吸浅短急促。每过一分钟，就有更多人丧命，我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翻盘。
「单单我知道的咒语就足够阻止你。」
一只杯子凌空飞过来，鲜血溅向国王脸庞，温热的液体滴在我的脸颊上，北地的语言念起来陌生拗口，但我凭着直觉就能领悟其中的含意。
束缚光芒。
一股巨大的能量从地面涌入我的体内，新鲜的冷空气突然扫过室内，排除战斗过后的恶臭，如同当时在迷宫里医治崔斯坦的经历，我从血中汲取能力，使出连巨魔都望尘莫及的奇特魔法。
「不可能。」国王嘶声说道。
「有时候，」我低语。「真相残酷又伤人。」
国王往后倒下，崔斯坦的魔法把他压制在地上，蒙住他的咒骂声。
「希赛儿!」崔斯坦立刻跑来床边。「妳还好吗?」
我摇摇头。「去救安蕾丝。」
他跪在安蕾丝旁边，她流出的鲜血像一条红河顺着钢矛流成一滩。「安蕾丝?」
她睁开眼睛。「杀了他，崔斯坦，就趁现在，你要把握机会。」
他转身看向自己的父亲。从我在床上的位置，看不到国王的脸，但凭想象就知道他一定气炸了──我的咒语斩断他的魔法，安蕾丝和崔斯坦连手让他身体无法动弹，使他无助地任人摆布，我很怀疑他会因此吓破胆。不过不管国王有多少缺点，肯定没有懦弱这一项。
崔斯坦拔出长剑，检视锋利的边缘，彷佛没看过剑刃一样。「我做不到。」他呢喃。「不能这样。」
「他终会挣脱的，崔斯坦，一定要趁现在。」安蕾丝语气紧绷地强调。我闭上眼，她的声音有些模糊。安蕾丝说得没错，我所了解的崔斯坦不会狠下心弒父，至少不会趁他无助瘫在地上的时候，就算国王罪有应得，他也不会如此冷血残酷。
「那就由我代劳!」安蕾丝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奋力睁开眼睛。
「不，」崔斯坦断然拒绝。「不可以。」
安蕾丝靠着墙壁，虚弱无力地往下滑。「我需要你把钢矛拔出来，金属搅扰了我的魔法。」她伸出手来，试着抓住某种看不见的物体。
「妳会失血过多而死。」崔斯坦不肯。
「我已经是死人了，如果你还有其他想法，那是你太笨。」她嫣然一笑，即使全身血迹斑斑，依然美丽如昔，「我会尽可能捆住他，撑一阵子，帮你争取时间，赶快走吧。」
崔斯坦僵住不动，表情犹豫不决。
「我不能丢着妳不管。」他说。
「你欠我很多人情，崔斯坦，我现在要求偿还。只要你带希赛儿离开这里，就算都偿还了，我们之间的债务一笔勾销。」
崔斯坦缓缓点头。「妳不曾让我失望过，一次都没有。」
「我也不想破例，」她低语。「去吧，好好活着。」
我默默看着崔斯坦握住钢矛的长柄。
「对不起，」他说。「我非常抱歉，妳给我了这么多，然而……」他难过得说不下去，「妳想要的东西，我却不能给妳。」
「别说了。」她呢喃。
崔斯坦摇头以对。「妳应该得到更好的。」
「我爱你。」她说，泪水在嘴角和鲜血和在一起，变成了粉红色。
崔斯坦握着钢矛的手在发抖。「安蕾丝托米亚。」他喊名字的方式彷佛那是一句咒语。她瞳孔突然扩张，目不转睛凝视着他，神情专注得不可思议。
「不许再流泪!」他命令，安蕾丝的眼眶立刻干了，之后他又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语言。从语气判断，我知道他在告别──依依不舍跟好友诀别。结束的时候，崔斯坦倾身吻了一下，抽身退开时，钢矛跟着一起拔了出来。
尖锐痛苦的哀号声让我畏缩不已。
「快走，」她倒抽一口气。「时间不多了。」
崔斯坦立刻走到我身边。
「国王都知道，」我几乎透不过气。「我试着警告你，可是……」剧烈的咳嗽破胸而出，「他把女巫藏在某个地方。」
崔斯坦回头望了父亲一眼。「他不会告诉我女巫在哪里的，我们最好现在就离开，这是仅有的机会。」
国王嘴角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崔斯坦小心翼翼地运用魔法裹住我的身体，固定肋骨，再把我抱起来，我虚弱无力、死气沉沉地躺在他怀中。
「谢谢妳。」我对安蕾丝低语，崔斯坦快步走向破碎的窗户。
「我不是为妳而做。」她说。
「我明白，」我说。「还是感谢妳。」
越过崔斯坦的肩头，我看见国王躺在地上，被魔法困住无法移动。我猜得没错，他眼中毫无恐惧，反而有一股深沉的冷静，这眼神让我心惊胆跳，害怕表面上胜负已定，其实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在他精心的算计里。
崔斯坦跨到露台上，穿越隔音屏障，哭号和尖叫声此起彼落。
「我命令支持者发起暴动。」他对我解释道。
「我知道，」我声音沙哑。「你必须叫他们罢手。」
「还不到时候，」他嘀咕，匆匆走向皇宫的围墙。「维多莉亚?文森?」
「在这里!」
我的身体浮到半空中，感觉有另一道魔法抓住我，让我缓缓下坠，躺入文森宽阔的怀抱。「别担心，希赛儿，」他笑嘻嘻地说。「我们要带妳出去。」
崔斯坦一跃而下，把我抱回怀里。「马克到了?」
他们点点头。
「那就走吧。」
「溪水路的战况最激烈。」我们在阴暗的巷道里穿梭，悄悄越过厝勒斯城区时，维多莉亚低声说道。「因为他们认定我们会走那条路，所以将计就计，好引开士兵的注意力。」
魔法撞击，刀剑互砍的铿锵声不绝于耳，夹杂着垂死伤员的哀号和尖叫，血光闪过眼前，这些人都是因我而死，因为崔斯坦命令他们起来造反，可是感觉起来如梦似幻，像是我精神错乱的想象。
马克站在迷宫大门旁边，手里的钥匙闪闪发亮。
「跟我们一起走，大家一起出去。」我含糊地咕哝，试着抓住他的手，感觉距离好遥远。
「嘘，不要出声，希赛儿，」马克说道。「妳知道这里就是我的归属。」
「但我不想把你丢在这里。」我开始啜泣，舍不得丢下任何一位。厝勒斯的光芒不住闪烁，变得一片模糊，再怎么努力聚焦，就是看不清楚，最后消失不见。我们在迷宫里穿梭奔跑，马克的告别从后方传过来。「再见了，公主。」
这一路有双胞胎陪同，维多利亚在前，文森殿后，交谈的声音听起来模模糊糊，他们负责在漆黑的坑道里带路，有时要爬过狭小的石头缝，崔斯坦的魔法让我紧紧贴住他的身体，跟上每一个脚步，我开始梦想上面的生活──我和崔斯坦携手站在大地之上。
「上面很温暖，」我呢喃。「我会教你骑马，一起奔向天涯海角，要去哪里都可以，上面没有怪物，没有任何事能够把我们分开，永远在一起。」
他的唇拂过我的额头。「嘘，我的爱，妳知道这里不能有声音。」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只剩我们两人。「维多莉亚和文森在哪里?」我提问，试着环顾周遭，可是连转头都会痛。
「去帮我们争取时间。」崔斯坦说道。
「他们要跟我们一起走，」我说。「他们肯定喜欢打猎、到处旅行、跟大家分享滑稽好笑的事情。」
「或许以后吧。」崔斯坦说道。
我昏昏沉沉地睡着又开始做梦，这回梦到一个光明耀眼，只要盯着一个东西太久、就会眼花撩乱的地方。脚下绿草如茵，红玫瑰花丛迎风招展，天空湛蓝，颜色本身看起来熟悉无比，但似乎比日常所见的更加鲜艶。空气尝起来甜甜的，微风带来夏天和香料的清香，村民围着我跳舞，各个美丽出众、举止优雅到不可思议，他们好奇的眼光像珠宝一样闪闪发亮。头发和肤色七彩缤纷、就像天空的彩虹，纤细的身体以薄雾为衣，他们围着我跳舞，氤氲的雾气袅袅滚动。
「她是谁啊?她是谁?」甜美的嗓音轻轻吟唱，让我感动到眼眶泛红。
「做梦的凡人。」一位低声回应，手指撩起我的头发，用力一拉，各个哈哈大笑，争相扑到我身上，尖锐的手指掐入肌肤，逼我跪在地上，我尖声大叫，试图逃跑，结果发现自己竟然在跳舞。
「一起跳舞吧，凡人，」他们咯咯笑。「为永恒而舞。」
「住手。」
如雷轰般的嗓音传过草原，周围的生物吓得跪在地上，我转身一看，以手遮眼，前方的男子浑身散发出明亮刺眼的金光，透过指缝，看到旁边站了一个女孩，肤色白皙，头发乌黑，眼珠像绿碧玺一样。
「她已经许配给凡人王子。」男人说道，草原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妳为什么在这里?」
「不知道，」我低语。「我想不起来。」
旁边女孩咯咯发笑，声音不留情面。「妳来求好处，竟然忘记要求什么?」
草原上其他人跟她一起嘲笑，唯有金色男子例外。「如果双方目标一致，这样还算人情债吗，爱妻?」他轻声问道。
「是的，」她严厉的语气让人畏惧。「债务就是有借有还。」
「可是我根本不晓得自己要什么。」我嗫嚅。
男子微微一笑，我双膝着地跪下去。「妳来寻求自己最渴望知道的名字。」他歪头思索的模样看起来异常熟悉。「只要用了它，妳就欠我一个人情。」他冑下腰，温暖的气息像夏日微风拂过我的脸颊，凑近我的耳朵吐出一句话。
「希赛儿，醒醒!」
崔斯坦倾身过来，我慌乱地睁大眼睛。
「我们在这里。」
我眨眨眼。「我刚才梦到一个地方，那里的夏天永无止境……」我住口不语，迷惘地打量周围的环境，这是迷宫入口，感觉路克带我来到这里似乎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流水冲刷岩石，水面似乎下降许多，应该是酷暑造成池塘逐渐干涸，相较之下洞穴变得更宽阔。崔斯坦坐在岸边，把我搂在腿上，小光跟着他的光球在岩穴上方盘旋，像迷失的小狗找不到方向。
「我们在这里等什么?」我提问。
「等待黎明，」他说。「妳看。」
微光在池水里发亮，随着黎明的亮度越来越强，只有小部分的岩穴墙壁没入水里。我现在明白了，一旦碰到干旱时期，或许不必涉水就可以走进洞穴里，外面好像有人讲话的声音，还有马儿仰头长嘶的叫声。
「时间到了吗?」
「是的。」但他动也不动，反而将我搂得更紧，脸颊埋进发丛里。
「崔斯坦?」
他转过头来，脸上泪水纵横，我想帮他擦拭，安慰他一切将有转机，但是身体僵硬，疼痛难忍。
「答应我，妳要好好复原，」他低语。「再次坚强起来，在马背上驰骋，飞越夏季的草原;在春天的细雨底下翩然起舞;用舌尖融化冬天的雪花。妳要随心所欲，顺风翱翔，好好活下去。」他抚摸我的头发。「答应我，不要忘记。」
一股困惑袭上心头。「你会跟我在一起，携手做同样的事情吧?」
他吻我的唇，堵住所有的疑问。「答应我。」
「不，」我知道他的意图了，开始挣扎。「不，你说过你会跟我一起走，你说过，还信誓旦旦地承诺。」崔斯坦不能说谎，不会骗人。
他站起来涉入水中，我试图挣扎，但他太强壮。「崔斯坦，不，不，不要!」我想尖叫，但是做不到，想要紧抓不放，手指却不听使唤。冰冷的河水刺痛肌肤，我害怕极了，开始啜泣。「你说过绝对不会离开我!」
他停住脚步，沉重的悲伤胜过山石的重量。「如果能选择，我绝对不会放手。我爱妳，希赛儿，此情不渝，直到我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是真心话。」他用力吻了我一下。「原谅我。」
崔斯坦推我入水，我立刻从另一边冒出来。我大口喘气，阳光刺得眼睛很痛，裙襬的重量把我拉入水底，我没有抗拒，继续往下沉，然后睁开眼睛搜寻洞口，寻找回去的路，但是眼前只有石头。我用拳头搥打幻影，影像不为所动，我放空，身体变得软绵无力，直到双脚触及底部。他看得到──一旦明白我的心意，就会挪去石壁的幻影，不让我回去，就要看着我溺毙。
突然有只手臂环住我的腋下，把我往上拉，我的头浮出水面，咳水又咳血。
「我抓住她了!」克里斯托弗大叫的声音。
「不!」我咳嗽不已。「我要回去，我要回去。」但我发不出声音，也无法呼吸。
「没事了，希赛儿。」他把我拉向岸边，远离崔斯坦，更多手伸过来帮忙，把我抬出水面，耳边传来杰若米的声音，试着安抚我的情绪，但那些话对我毫无意义。我必须回去，崔斯坦困在那里，有生命危险，一旦有人洗去国王脸上的血迹，魔法恢复之后，崔斯坦就惨了，我必须回去。
「崔斯坦。」我用嘴型呼喊，朝岩石伸出手臂，感觉他还站在那里等待。
「我们必须送她回家，」克里斯说道。「时间所剩无几，非常紧迫。」
我被抬到半空中，马嘶的声音听起来模糊不清，接着开始移动，速度加快，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