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布由说,他们一回来,就吵得不可开交。
当时村子正处在歇斯底里的摆荡之中。
投机分子的叔公——上一代当家的放荡弟弟在玄关口,首先殴打了布由的哥哥以及自己的孙子甚八,并大声怒骂。
哥,今天我一定要看到……!
布由说,就是这句话揭开了序幕。
叔公抓起放在玄关的柴刀,穿着鞋子就这么走进屋里,从走廊往里面走去。布由的哥哥抓住他,但甚八插了进来。甚八说:让他看!你也看个清楚……!
此时玄藏接到消息,得知断绝关系的父亲所做出来的蛮行,与几名村人赶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冲进里面。上代当家挡在走廊中央,现任当家则叉着腿站在后面。没错。男人们在保护着什么。
“那么……令叔公……是想看里面的……”
“是的。他想看里面的……大人吧。”
“里面的……”
里面有东西。
“场面演变成一场混仗,简直如同活地狱。男人们在房间前缠斗在一起,大吼大叫,彼此叫骂,彼此殴打……”
活地狱——这样的形容经常听到。
家人之间的纠纷有时会发展到脱离常轨。像是丈夫对妻子施暴、不良少年殴打父母、兄弟争夺遗产——若要举例,实在不胜枚举。这如果是陌生人的纠纷,一旦动手,立刻就闹上警察了。遭到破坏的关系一辈子都无法修复。
但是就像布由刚才说的,不管骂得多么不堪入耳,即使演变成伤害事件,家庭中的纠纷也会扩散进无止境的日常反复中,不久后就像魔法般修复了。益田觉得这是一种隐忍、是不对的事。例如家庭中的暴力,不管再怎么忍耐,也无法解决任何问题。所以他一直觉得该主张的时候就该好好主张,该改变的时候,还是得彻底改变。
但是……
确实,婚姻是个人与个人间的契约。
家是古老落伍的社会制度。
但是,看样子家人并非契约也非制度。
家人还能够发挥家人的功能时,或许人是不会崩坏的。
益田这么感觉。
益田逐渐觉得,在个人和社会当中寻找人会崩坏的原因,或许没有意义。如果当中有什么个人主义和社会科学无法完全解释的部分,那么浮面的现代主义是否有可能放过了某些极大的误谬?将父亲责骂孩子的行为直接视为虐待儿童、将夫妻吵架直接视为性别歧视——比起事情本身,这种直接代换的行为或许反倒有问题。
如果借用布由的话来说,人是不是渐渐失去了做为一个生物正常存活的方法——将日常视为日常的方法了?
当人完全失去它的时候……
“家母……突然大叫着什么,闯进他们之间。纸门破掉倒下,叔公连滚带爬地进了内厅,往壁龛后面的禁忌房间入口直冲而去。家兄扑上叔公,却被甚八哥给抱住了。我吓得双脚僵直……但是为什么呢?我突然觉得悲伤,悲伤得无法抑制,摇摇晃晃地上前去阻止。甚八哥说危险,叫我让开……”
把布由推开了。
“家兄叫着:你对我妹妹做什么……”
从叔公手中抢过柴刀。
“朝着甚八哥的脸……挥下去……”
血肉横飞。
“瞬间,在场的人都怔住了。家母……尖叫起来。我……我说了什么呢?我不记得了。我浑身泼满了血迹,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腹部底下冲了上来……”
布由从呆住的哥哥手中抢下柴刀。
然后。
“我朝发呆的哥哥额头挥下柴刀……”
接着,
“把只顾着守护无聊事物的家父的脖子……”
斩断了。
“把空有威严,什么都无力阻止的祖父的头……”
敲破了。
“朝着把秩序搞得一塌糊涂的叔公后脑勺……”
一刀刺下。
两三下就结束了。
“此时家母爬了起来,硬要从我手中夺下柴刀。我奋力抵抗,结果砍到了家母的肩口……”
布由的母亲彷佛生平第一次大叫似地厉声尖叫,喷出鲜血倒下了。
“家母倒下以后,在场的人似乎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玄藏大叫着跑了过来。
“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害怕的反而是叔叔。我毫不感动地挥下柴刀。到了这个时候,乙松叔叔才总算从小屋里出来了。我非常生气,觉得他漠不关心到这种地步也太离谱了……”
布由将博学的叔叔也杀害了。
“叔叔连尖叫也没有。”
接着,布由将靠近她的人接二连三地加以杀害。
她说她已经糊涂了。
——但是。
就算手中持有凶器,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小女孩,有可能做出如此残暴的凶行吗……?
——不。
可能……吧。布由的恐惧感麻痹了。相反地,她身旁的人受到恐怖所支配。无论在任何胜负中,先感到恐怖的人就输了。
内厅化成了血海。接近布由的人,全都被湿黏的液体绊住脚步,轻易地成了少女凶刃的饵食。浑身是血的人体在房间里堆积如山,不知是死是活。
那种情景简直有如地狱。
但是痛苦得翻滚的亡者当中站立的不是恶鬼,而是一名洋娃娃般的少女。
而那名少女——面无表情。
“可能……血喷进眼睛里了。人不是常说眼前一片鲜红吗?那是因为鲜血喷进眼中,才会看起来一片鲜红。我像那样待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时,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站着。”
益田无法插嘴陈述感想。
“我把所有的家人都杀了。”
益田全身的毛细孔张开,感到坐立难安。
“你……”
“我……脑袋空白一片。不,我在想今天的晚餐是什么?母亲会做些什么好吃的?明明母亲早已浑身是血地死在我的脚下……”
益田捣住嘴巴。
短短两小时前,他才吃了布由准备的早餐。
“尾……”
尾国呢?
“对了,时间……我不太清楚过了多久,但我忽地回头一看,尾国先生就站在那里。尾国先生一脸呆然地站在禁忌房间的入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他、他从禁忌房间里、里面走出来?”
“嗯。他说他赶过来阻止,却怕得不敢动弹,逃到里面去了。因为叔公在我砍破他的头之前,已经打开了那扇门……”
尾国这么说了:
布由小姐,刚才有个人逃走,到村子里去通风报信了……
现在村人一定已经赶到,包围了这栋屋子吧……
再这样下去你就危险了。他们绝不会就这样放过你……
你杀了这座村子无可取代的重要人物……
即便不是如此,这阵子村人们也杀气腾腾……
就算村人放过你,你也酿成了大祸……
你会被逮捕。要是遭到逮捕,一定会被判处死刑……
“……那个时候,我依然犹如身处梦境,漠不关心地听着那番话……”
尾国扳开布由的手,抢走柴刀。
布由小姐……
去洗脸,洗手……
换衣服,然后逃离这里……
只有这条路了。这里就交给我,你快逃吧……
你要直接去韮山的驻在所。不,不是去自首……
你听好,到了驻在所之后,不要提起这里发生的事……
记住了吗?一句话都不要说,总之,你请他们联络山边这个人……
只要说山边,驻在所就知道了……
“山边?”
“恩。我照着尾国先生说的做了。我急忙洗脸更衣后,总算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事。我记得我浑身发抖,连钮扣都扣不上去。抖得简直离谱。没有多久,我就听见闹哄哄的声音……”
村人们大举进到家里来了。
“我感到害怕,从后门暂时逃到后面的墓地,躲在墓碑后面。”
“躲在墓碑后面?”
“嗯,不,与其说是躲起来,我是怕得动弹不得了。探头一看,村人们手里拿着铁锹和锄头,疯了似地吼叫——他们恐怕真的疯了吧。我觉得每个人都变得像我一样。所以每个人都不晓得自己在做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众人只是因为裸露出来的恐惧而拿起武器……袭击尾国先生。没有多久……尾国先生浑身是血地跑出来。然后我听见了惨叫——尾国先生的惨叫。”
然后布由总算了解了。
“那个时候,尾国先生成了我的替身……所以……”
“替身?”
——为什么?
尾国只是个偶然碰上惨剧的行脚商人罢了,不是吗?
就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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