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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几天几夜在野外,等到返回,才能与母亲重聚,才能洗澡,才能换穿干净衣服,这时竟觉得,足莫世系的石屋尽管不友善,我也未曾亲眼看过,也似乎有种亲切熟悉之感了。
  我们下楼,准备到大厅吃晚餐。到了大厅,我听见阿格领主在跟父亲说话——两天来的头一次。阿格正在说:「你妻子呢,克思家的?那个漂亮的老茧呢?还有,你的瞎眼小男孩呢?我孙女在这儿。大老远的从里门世系出发,穿越整个领地回家,特来与他会面。喏,小男孩,过来见见华丹,看看你们彼此感觉怎么样?」他的话语夹带刺耳的得意笑声。
  我听见蝶丹——女孩的母亲——小声催她上前。母亲一只手扶我臂膀,说:「华丹,我们很高兴认识你。这是我儿子欧睿。」
  我没听见那女孩说话,只听见一种像窃笑或抽噎的声音,我猜想她是不是带着一只小狗,而那是小狗发出的声音。
  「你好。」我说着,同时点头为礼。
  「好你好你好你。」我面前有人这样重复说着,声音微弱,想必是那个女孩没错。
  「说『你好』,华丹。」那是蝶丹颤抖着低声说话。
  「好你好,好你好。」
  我讲不出话来。母亲倒是说:「很好,谢谢你,亲爱的。从里门回来是很遥远的路途,不是吗?你一定非常疲倦了。」
  抽噎、小狗叫般的声音再度出现。
  「对,她很疲倦了——」她母亲刚要说下去,就在我们近旁的阿格大嗓门却抢进来说:「得了,得了,让两个小孩自个儿聊一聊吧,你们女人别自顾自把话塞进他们嘴巴!禁止作媒!虽然他们实在是不错的一对,不是吗?小男孩,你觉得呢?我孙女漂亮吗?你知道的,她也拥有跟你一样的血统,不是老茧血统,而是克思血统。人家常说,道地血统必定出头!她漂亮吧,嗯?」
  「我看不见她,先生。依我的想像,她是漂亮的。」
  母亲捏捏我臂膀,不晓得是担心我的卤莽,还是鼓励我尽可能礼貌一点?
  「看不见她!我看不见她,先生!」阿格模仿我的话。「那么,让她带你四处走走吧,她看得见。她有好眼睛——完好、锐利、敏捷的克思之眼。不是吗,女孩?不是吗?」
  「好你。不是你。不是你。姆妈,我可以想去楼梯。」
  「可以,亲爱的。我们一会儿就去。请原谅我们,公公,由于长途骑马,今天她实在很累了。晚餐前,我们要先休息一下。」
  女孩与她母亲逃跑了,我们却不能。我们必须在长桌边坐好几小时。那头野猪已经在洼坑烤一整天了。猪头端进来时,大厅响起一阵胜利欢呼。大家向猎人们举杯痛饮。公猪肉的浓烈气味塞满整个大厅。猪肉厚片在我的盘子上叠得好高。桌上供应了酒——不是啤酒或麦酒,而是领地西南部葡萄园产制的红酒。全高山地区只有足莫世系酿酒。酒很浓,带了甜酸味。没多久,阿格的声音就前所未有地大声起来,一下对长子吼,一下对次子,也就是华丹的父亲喊。「看样子,就来个订婚宴会怎么样,沙贝?」他自己高声谈笑,也不等人回答。半小时后又重复一次:「看样子,就来个订婚宴会怎么样?嘿,沙贝?我们的朋友都在现场,都在我们家屋檐下。克思家、贝曦家、寇迪家,还有足莫家。整个高地上最好的血统都到了。你怎么说,凯诺克思领主?你愿意参加吗?干杯吧。敬友谊、忠诚、爱情,还有婚姻!」
  晚餐后,母亲与我仍没获准上楼。阿格足莫与他的手下狂饮灌醉自己时,我们还是必须留在大厅内。他老是靠近我们,而且拼命与母亲讲话。他的口气和话语越来越冒犯,但湄立与尽可能靠近我们的凯诺,两人都没有因此受刺激而忿怒回应,但也都没有作太多回答。一段时间之后,领主夫人介入了,她一直陪伴我们,有如母亲的防护盾牌,并代替母亲回应阿格。阿格很不高兴,于是再次与他长子争吵起来。这时,我们总算可以乘机开溜,离开大厅上楼去。
  「凯诺,我们能不能离开——现在就走?」在前往我们卧房的长甬道上,母亲低声对父亲说。
  「再等一等。」他回答。我们进了卧房,关上房门。「我需要与葩恩贝曦谈谈。我们明天早点走。今晚他不至于对我们做出什么伤害。」
  母亲绝望地笑笑。
  「我会陪伴你。」他说。母亲放掉我的臂膀,转身与父亲相拥。
  事情就该如此。虽然,我很高兴听到我们就要离开,但我有个疑问需要找答案。
  「那女孩,」我说:「华丹。」
  我感觉父母都看向我,当下有一小段沉默,显然,他们对望了一眼。
  「她个子小,不丑。」母亲说:「笑容甜甜的,但她是……」
  「白痴一个。」父亲说。
  「不,凯诺,没那么糟——不过……是不大对劲。我想,她心智上像个小孩,一个小小孩。我不认为她日后会有什么成长。」
  「白痴一个。」父亲再说一遍。「这就是足莫提供给我们,要当你妻子的人,欧睿。」
  「凯诺。」母亲嗫嚅着。跟我一样,我们都被父亲声音里的恨意吓着了。
  有人敲门。父亲应门,传来低声的商量。一会儿,父亲转回,来到我所坐的床边,但母亲没回来。「那孩子疾病发作,」父亲说:「蝶丹找人来请你母亲去协助。我们外出打猎并树敌期间,湄立倒是很快与这儿的女眷成了朋友。」父亲发出一个不开心的疲乏笑声。我听见他在没燃火的壁炉前坐下,让自己在椅子上像只疲累的猎犬,瞬间瘫平。「真盼望我们现在已经远离这儿了,欧睿。」
  「我也是。」我说。
  「躺下睡觉吧。我会等你母亲回来。」
  我也想一起等母亲回来,想跟他一起熬夜;但他走过来,轻轻将我推进小床,又为我盖好那条暖和的上等羊毛毯。下个片刻,我就睡着了。
  我是突然醒转的,而且非常清醒。一只公鸡在外头的晒谷场啼叫,也许是黎明时分,或者距黎明还早。房里有小小的声响,我于是问:「是父亲吗?」
  「欧睿?你醒了?天还黑,我看不见。」母亲摸索到我小床,在我旁边坐下。
  「噢,我觉得好冷!」她说道,全身颤抖得厉害。我试着将暖和的毛毯拉去围住她肩膀,她则将毯子围住我们两人。
  「父亲呢?」
  「他说他要去找葩恩谈谈。他说,一等有了亮光可以看见,我们就离开。我已经告诉黛娜和蝶丹我们要离开。她们都理解。我只说,我们出门太久了,凯诺担心春季犁田的工作。」
  「那女孩什么病发作啊?」
  「她大概累过头,加上痉摩发作,她母亲吓坏了。可怜的。我让她去睡一下,但她没怎么睡,又去坐着陪那小女孩。后来,我在那儿半睡半醒,不晓得……好像……我那时候感觉好冷,似乎怎样也无法暖和起来。」我抱紧她,她靠在我身边蜷缩着。「最后,有别的女人来,可以陪那孩子,我就回来了。你父亲去找葩恩。我想我应该先把我们的东西收拾好,以便离开。可是现在天还黑着,真希望黎明快来。」
  「待在这里暖暖身子吧。」我说。我们坐在那儿,尽力温暖彼此,直到父亲回来。他身上带了打火石和钢片,可以点亮蜡烛。母亲于是快快把我们不多的东西收进马鞍袋子里。我们蹑手蹑脚走过厅堂、甬道、下楼、出了屋子。我闻到空气中有黎明的气味,几只公鸡正啼叫着,仿佛在确定黎明已至。我们走进马厩,那里有个睡意仍浓、脾气正差的家伙,起来帮我们把马匹装妥马鞍。母亲牵出花妮,我上马时,她帮我拉着花妮。我坐在马鞍里等着。
  我听见母亲低声发出惊讶的惨叫。另一匹马被牵出来,马蹄在圆石地面达达响。她说:「凯诺,看。」
  「啐。」他恶心地说。
  「怎么了?」我问。
  「那些小鸡。」父亲低声说:「他的手下把篮子放在你母亲交给他们时的地方,扔着不管。任凭那些小鸡死去。」
  父亲帮湄立登上慢灰的马鞍。自己再进马厩把布蓝提骑出来。那个马夫为我们打开院子大门,我们踏上归途。
  「真希望我们可以策马快跑。」我说。母亲不安地以为我真的有意策马,便说:「亲爱的,我们不能。」紧跟在我后头的凯诺给了我一个短促的笑,说:「犯不着,要逃跑,用走的就行了。」
  这时,每棵树上的小鸟都吱吱喳喳叫着。我一直想,我很快就会见到黎明曙光了——像母亲之前盼望的那样。
  骑了几哩路之后,母亲说:「给那样的家族赠送那样的礼物实在太蠢了。」
  「那样的家族?」父亲说:「你的意思是高贵伟大的家族?」
  「在他们自己眼里,是的。」湄立瓯里塔说。
  我说:「父亲,他们会说我们是逃跑的吗?」
  「会。」
  「那我们不应该离开——对不对?」
  「欧睿,要是我们留下,我会把他杀了。虽然我很想在他自己的屋子里杀他,但我付不起获得那种快意的代价。他自己也明白。不过,我会替自己挣一点公道回来的。」
  我不懂他的意思,母亲也不懂。这个早上过去一半时,我们听见一匹马从后面跑来。我们都警戒起来,但凯诺说:「那是葩恩。」
  她策马赶上我们,以她如同桂蕊一般沙哑的声音与我们打招呼。「那么,凯诺,你的牛在哪?」
  「在那个山坡下方,往前一点。」于是我们策马慢跑过去。中途暂停,母亲与我下马。她带我到溪边的草地,让我坐下。她牵慢灰与花妮到溪水中喝水,顺便让他们的蹄子凉爽凉爽。凯诺与葩恩继续向前骑,很快就听不见他们的马蹄声。「他们去哪儿?」我问。
  「到那边的草场。他一定央求葩恩召唤那两头小母牛。」
  又过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紧张兮兮地听着,担心山路会有追兵和仇家追来,结果并没听到什么,只听到鸟鸣及远处牛哞。母亲说:「他们来了。」很快地,我听见动物腿部擦过青草的窸窣声,以及布蓝提与我们两匹马嘶鸣相迎的声音,然后是父亲对葩恩说话并发出笑声。
  「凯诺,」母亲才刚开口,父亲立刻回答了:「湄立,没事的,两头牛是我们的。足莫帮我们看顾一段时间,现在我准备带她们回家了,没事的。」
  「很好。」她闷闷不乐地说。
  很快地,我们又一同上路。母亲在最前方,其次是我,葩恩与紧随其后的两头小母牛在中间,凯诺殿后。小母牛并没有害我们慢下速度,由于她们还幼小,精力充足,又是运输和犁田的品种,所以能整天与马匹同步,不致落后。下午过去一半时,我们已经进入我们自己的领地,再由北方抄捷径,往乐得世系前进。是葩恩的建议,要我们把小母牛带到乐得的牧场一段时间,与她们昔日同伴待在一起。「这样比较不会惹足莫生气,」她说:「而且,就算足莫要来偷,也困难许多。」
  「除非他召唤你来。」凯诺说。
  「那倒不无可能。只是,我无论如何不再与阿格足莫来往了,除非……如果他想制造争端世仇,他将如愿以偿。」
  「要是他与你们起争端,也就是与我们反目了。」凯诺说,猛烈的口气却不无高兴。
  我听见母亲小声念诵:「恩努神啊,请谛听,并与我们同在。」每逢担忧或惊恐时,她都这样祈祷。很久以前我曾问她,她也告诉过我,恩努神会整平道路、降福工作、修补争端。猫咪是恩努神的动物象征,湄立所戴的猫眼石项链,就是恩努神的矿石。
  差不多在我背部不再感觉到西晒的太阳时,我们抵达乐得世系的石屋。未达之前的一哩路上,我已经听到狗吠声。我们一行人骑马进入乐得家的院子时,一大群狗儿围到我们座骑四周,每一只都快乐地迎接我们。特诺也从屋子出来,大声欢迎我们。又过一下子,我还坐在花妮马背上,有人过来抱住我的腿。是桂蕊,她的脸贴着我的腿。
  「嘿,桂蕊,让他下马吧。」是葩恩那干冷的声音在说话:「帮他一个忙。」
  「我不需要帮忙。」我说着,四平八稳地下了马。随即发觉桂蕊这时改抱住我的臂膀,同样是脸孔贴着,而且哭了:「噢,欧睿。」她说:「噢,欧睿!」
  「没事了,桂蕊,没事了,真的,其实并没——我没有——」
  「我知道。」她松手,一边说,一边还吸了几次鼻子。「哈啰,母亲。哈啰,凯诺领主。哈啰,」我听见她与湄立拥吻一下,接着又回到我身边。
  「葩恩说你有一只狗,」我觉得难以殷齿,因为可怜的邯达之死,罪恶感仍沉甸甸地压在心头。罪恶感的产生不仅由于他的死,甚至也由于当初选择他——而桂蕊早就知道,那个选择是错误的。
  「你想看看她吗?」
  「对。」
  「来。」
  桂蕊带我去某个地方并说:「等一等。」即便是这栋房子,这些地方,虽然我对它们与对我们家几乎同样熟悉,但在蒙眼期间,它们都是迷宫和奥秘。然后才过了一、两分钟,听到她说:「黑煤儿,坐下。这是黑煤儿,欧睿。这是欧睿,黑煤儿。」
  我蹲下,稍稍向前伸,立刻感觉手部有温暖气息,同时摸到细细的嘴须,然后感觉到礼貌的舌头正在舔洗我的手。我再小心向前探,一边担心戳到小狗眼睛,或有不正确的动作;但是,她安静端坐,由着我去摸索她头部和颈部那细丝般紧实的卷毛,以及高挺柔软,上下摇动的耳朵。「她是一只黑色牧羊犬?」我小声说。
  「对。去年春天,金尼的母狗生了三只幼犬,这是其中最好的一只。孩子们都把她当宠物玩,但金尼一开始就把她当牧羊犬饲养。我一听说你眼睛的事,就向她讨了这只狗。喏,她的皮带在这儿。」她说。桂蕊把一条硬短皮带放进我手里。「你带她走走。」她说。
  我站起来,感觉小狗也站起来。我跨出一步,发觉小狗档在我两脚正前方,不动如山。虽然感到尴尬,但我笑起来。「这个样子,我们走不远的!」
  「那是因为,假如像你刚才那样继续向前走,你会绊到法诺搁在那儿的木材而跌倒。让她为你带路吧。」
  「我要怎么做呢?」
  「就说『走吧』,加上她的名字。」
  「走吧,黑煤儿。」拉着皮带末端,我对着黑暗这么说。
  手中的皮带轻轻拉我向右,然后向前。我尽可能放胆走,直走到手中的皮带拉我停止。
  「回桂蕊那边,黑煤儿。」我说着,转个向。
  皮带引导我多转一点,然后往回走,停。
  「我在这儿。」桂蕊在我正前方说话,粗哑的声音突然冒出来。
  我跪下,感觉狗儿蹲坐着。我伸手环抱她,细丝般的耳朵贴着我的脸,嘴须轻搔我的鼻子。「黑煤儿,黑煤儿。」我说。
  「我不对她运用召唤天赋,只有最开始时用过几次。」桂蕊说。根据她声音的方位,她应该蹲在我近旁。「她学习神速,很聪明,而且稳定。不过,你们还是要互相合作。」
  「我应该留她在这儿,过一阵子再回来带她吗?」
  「我看不用。我可以告诉你哪些事不要做。一次不要要求她做太多事情。我可以去你们家,陪你训练她。我很乐意。」
  「那就太好了。」我说。刚经历过足莫家的威吓、激越和残酷,桂蕊明澈的爱和体贴,狗儿的平静可靠与信任人的反应,实在让我情感超载。我把脸埋进那细丝般的卷毛中,「好狗狗。」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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