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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十七号囚犯发起的生死赌局持续了好几天之后,萨尔加多似乎神力附身,居然起身拖着脚步走到牢房铁栏旁,用尽力气大喊一连串脏话:“他妈的婊子养的混账王八蛋!”声嘶力竭地叫骂了一阵子,他终于不支倒地,费尔明只好又把他抬上床。“那只蟑螂死了没有?”一听到有人倒地的声响,十七号忙不迭地追问。
费尔明根本就懒得向大家报告室友的健康状况。反正,假如真的死了人,大伙儿一定会看见有人送来装尸体的帆布袋。
“喂!萨尔加多,您如果活得不耐烦,那就赶快死了算了,如果还打算继续活着,那就拜托安安静静过日子,我已经受够了您动不动就口吐白沫的德行。”费尔明边说边拿着一块肮脏的麻布替他盖上。贝伯不在,这块麻布是他从一名狱卒那儿弄来的,交换条件是追求妙龄少女的特效偏方,说穿了,不过就是以肉桂甜牛奶和油炸甜饼来讨好女孩的嘴罢了。
“别在我面前一副清高仁慈的模样,我早就看穿了您的意图。我知道您跟那群败类一样,我甚至敢拿内裤做赌注,你们都想诅咒我死。”萨尔加多厉言回呛,看来是打算维持恶形恶状到断气为止。
“喂!我可没闲工夫去招惹一个就要进棺材的人,不过,您要搞清楚,我没拿半毛钱去玩这个赌局,我这辈子也不会拿任何人的生命去打赌,虽然您根本不够格做人,归为甲虫类还差不多。”费尔明义正词严地驳斥他。
“别以为说这一大堆废话就能唬我。”萨尔加多一副狡诈的模样,“我非常清楚,您和您的好朋友马丁根据《基督山伯爵》暗中策划的事情。”
“我不知道您在胡说些什么,萨尔加多。好好睡一下,就算睡个一年也无妨,没有人会想念您的。”
“您如果真以为可以逃出这个地方,那么您就是跟他一样疯。”
费尔明突觉背脊冷汗直冒。萨尔加多咧嘴一笑,前面一排牙齿全被打掉了。
“我都知道。”他说道。
费尔明没好气地摇摇头,然后缩回自己的角落,只想尽量离萨尔加多远一点。相安无事的好光景只维持了一分钟。
“要我闭嘴是有代价的。”萨尔加多主动提起。
“早知道会这样,应该在他被送回来的时候就让他死了算了。”费尔明低声嗫嚅。
“感念您的救命之恩,我打算给您一个特别优待。”萨尔加多说道,“我只要求您帮我最后一个忙,我就可以帮您守住这个秘密。”
“我怎么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
“因为您会被抓到的,就像所有企图逃狱的人一样,先来个好几天的酷刑伺候,然后被带到中庭以棍棒毒打,借此警示其他囚犯,到时候,我也不可能再请您帮忙了。怎么样?您帮个小忙,我绝对守密。我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啊?拜托,这话怎么不早说?这会让人对您完全改观的。”
“您过来……”费尔明迟疑了半晌,不过,他告诉自己,反正去了也没什么损失。
“我知道巴利斯那个王八蛋派您监视我,想查出我把钱藏在哪里。”他说,“您就承认了吧!”
费尔明耸了耸肩。
“我要您去告诉他钱在哪里。”萨尔加多说道。
“您说了算,萨尔加多。钱在哪里?”
“请告诉典狱长,他必须亲自单独前往。如果有人陪他一起去,他一毛钱都拿不到的。您跟他说,他要去的是一家位于新村的旧工厂,名叫‘维拉德’,就在墓园后面。半夜准时到,太早或太晚都不行。”
“呵,怎么听起来就跟阿尼切斯的悬疑独幕剧一样,萨尔加多?”
“听我说。您告诉他,他必须进入工厂,并且找到织布厂大厅旁的旧仓库。到了那里,敲了门之后,有人会问来者何人,他必须回答‘杜鲁提再世’。”
费尔明笑得几乎岔气。
“除了典狱长的演讲之外,这是我听过最蠢的笑话了。”
“只要照着我刚刚说的告诉他就行了。”
“您怎么知道我不会自己偷偷先去那儿,报上您说的暗号,然后拿了钱远走高飞?”
萨尔加多露出炽烈如火的贪婪目光。
“您该不会说,到时候……我已经死了?”费尔明自己找到了答案。
萨尔加多露出蛇蝎般的笑容。费尔明细究那双渴望复仇的眼睛。这时候,他豁然理解萨尔加多的意图所在。
“那是个陷阱,对吧?”
萨尔加多并未搭腔。
“如果巴利斯逃过这一劫呢?您难道没想过他会怎么对付您吗?”
“他们能使得出来的手段,我都领教过了。”
“如果不知道您那话儿已残缺不全,我大概会说您这人一定有好几条命根子,如果这次赌输了,您反正够本钱让他们糟蹋。”费尔明毫不客气地挖苦他。
“这是我的事,不劳您操心。”萨尔加多立刻回击,“那么,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基督山伯爵?”萨尔加多伸出仅有的那只手。费尔明定睛注视他好一会儿,终究是意兴阑珊地伸出了手。
14
费尔明不得不等到周日弥撒之后的例行演讲结束,趁着在中庭的短暂自由活动时间,赶紧溜到马丁身边,将萨尔加多提出的要求一五一十都跟他说了。“不要阻碍他这个计划。”马丁语气坚定,“您就照着他的要求去做吧!现在不能让任何人来扯我们的后腿。”
费尔明这阵子经常不是觉得恶心,就是心跳太快,此刻的他正忙着擦拭额头上频频冒出的冷汗。
“马丁,不是我不信任您,但是,既然您策划的逃狱计划这么好,为什么自己不逃出去呢?”
马丁频频点头,仿佛这几天就等着听他提出这个问题。
“因为我活该被关在这里,再说,就算逃出去,高墙外的世界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地。我根本无处可去。”
“您还有伊莎贝拉呀。”
“伊莎贝拉已经嫁给一个比我好十倍的男人。我如果离开这里,只会让她的日子更难过。”
“可是她正想尽办法要把您从这里救出去。”
马丁随即摇头。
“费尔明,请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这是我对您唯一的要求,就当是我帮您逃出这里的交换条件。”
干脆把这个月当作满足各方要求的“慈善月”好了,费尔明这样暗想,同时用力点头。
“您要我做什么都没问题。”
“如果逃狱成功,我要拜托您,一定要好好照顾她。但要离她远远的,不能让她知道您在帮她,甚至别让她知道您的存在。好好照顾她和她的孩子达涅尔。可以帮我这个忙吗,费尔明?”
“当然!”
马丁面露哀愁的笑容。
“费尔明,您真是个好人。”
“同样的话,您已经跟我说过两次了,这次听起来更刺耳。”
马丁拿出他那令人作呕的香烟,抽出其中一根,点了火。
“我们时间不多了。伊莎贝拉委托办理我这个案子的律师布里安,昨天才来过。我犯了个错误,不该把巴利斯要我做的事情告诉他的。”
“替他改写垃圾文章那件事啊?”
“没错。我拜托他千万别在伊莎贝拉面前提起这件事,但是我了解他的个性,这个人迟早会漏了口风。至于伊莎贝拉呢,我对她的性格了如指掌,她如果得知此事,一定会暴跳如雷,而且会找上巴利斯,并威胁要将这件事公之于世。”
“您不能阻止她吗?”
“想要阻止伊莎贝拉,就跟试图挡下货运列车一样——只有笨蛋才会做这种事情。”
“听了这么多关于她的事,我更想认识她了。我就喜欢这种个性鲜明的女人。”
“费尔明,可别忘了刚刚才做的承诺。”
费尔明一手按住胸口,煞有介事地点了头。马丁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还没说完……万一这种情形发生了,巴利斯一定会恼羞成怒,再狠毒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这个人脑子里只有虚荣、忌妒和贪婪。当他觉得走投无路,一定会不择手段。我不知道他会使出什么样的狠毒招数,但我确定,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最重要的是,您一定要在这件事发生之前逃出这里。”
“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待在这里……”
“您没听懂我的意思。逃狱计划必须提前进行!”
“提前?什么时候?”
隔着嘴里吐出的烟圈,马丁观望他许久。
“今天晚上。”
费尔明本想咽下口水,但已经口干舌燥。
“但是……我还不了解这个计划是怎么一回事……”
“那就请竖起耳朵听清楚了……”
15
那天下午,费尔明趁着返回牢房前,刻意走近曾将他押往巴利斯办公室的一名警卫。“请您告诉典狱长先生,我有事情必须向他报告。”
“能不能先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请告诉他,他交代的事情,我已经有结果了。他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
不到一个钟头之后,这位警卫和他的同僚现身十三号牢房前,点名要费尔明跟他们一起走。瘫在铁床上的萨尔加多,端着一张讨厌的臭脸观望着他,一边还搓揉着断臂。费尔明对他眨了眼,随即在警卫陪同下走出牢房。
典狱长用一脸热络的灿笑迎接费尔明,并且送上一盘艾斯科利巴糕饼店的甜食。
“费尔明老兄,很高兴又见到您,能够再和您聊聊充满智慧而充实的话题。请坐!您一定要尝尝这盘精致的甜点,这是一位囚犯的妻子特地给我送来的。”
费尔明这几天连一粒种子都消化不了,为了不辜负巴利斯的好意,只好拿了一块小圆糕,然后好端端地捧在手上,仿佛那是个护身符似的。巴利斯替自己斟了一杯白兰地,瘫坐在他的将军椅上。
“怎么样,听说您有好消息要告诉我?”典狱长切入正题。
费尔明立刻点头回应。
“关于文学这方面,我可以向您保证,马丁现在非常认真勤奋,正以优美的文笔执行您交办的任务。还有,他告诉我,您提供给他的稿件都是精致的上乘之作,他认为这个任务非常轻松,因为典狱长先生的杰作简直是无懈可击,他顶多只能换换标点符号罢了。”
巴利斯琢磨着费尔明这一番阿谀奉承,但他只是礼貌性点头回应,脸上始终挂着冷淡的微笑。
“不必费工夫给我灌迷汤了,费尔明。我只要知道马丁动手做了我交代的事情就够了。你我都清楚得很,他并不适合接受这份任务,不过,我很高兴他总算同意了,而且他似乎也明白,让事情顺利进行,对大家都有好处。好啦,关于另外两件事……”
“我正要提这个。关于那个废弃旧书的坟场……”
“那地方叫作‘遗忘书之墓’。”巴利斯提出更正,“您从马丁那儿套出地点所在了吗?”
费尔明自信满满地频频点头。
“根据我的推论,前面提到的那处坟场就在波恩市场的地层下,并且隐匿在繁复的隧道迷宫和众多厅堂后面。”
巴利斯正仔细推敲这段话,显然是颇感讶异。
“入口呢?”
“典狱长先生,我还没问出这个部分。我猜想,八成是藏在某个蔬果摊位又臭又挤的储藏间后面。马丁不想聊这个话题,我想,如果把他逼得太紧,恐怕他从此以后什么都不肯说了。”
巴利斯缓缓点头认同。
“做得很好。继续说吧!”
“最后,关于阁下交办的第三项任务,卑鄙下流的萨尔加多已经奄奄一息,临死良心不安,于是,我趁机说服他,要他老实说出当初抢来的那笔巨款藏在哪里。”
“那么,您认为他来日不多了吗?”
“随时都可能断气。我看他已经在鬼门关前徘徊许久,只差一步就踩进去了。”
巴利斯摇头轻叹。
“我早就跟那些畜生说过了,使用暴力根本就不能从他口中套出话来。”
“从技巧上来说,他们倒也让他掏出了命根子,不过,我和典狱长先生想法一样,像萨尔加多这种恶毒的狠角色,对付他唯一的方式就是心理战术。”
“结果呢?他把钱藏在哪里?”
费尔明倾身往前,语气故作神秘。
“这个说来话长。”
“别跟我拐弯抹角,否则我就把您送进地牢吃点苦头。”
这时候,费尔明把萨尔加多说的那段话转述给巴利斯听。典狱长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费尔明,我可要提醒您,如果敢骗我的话,后果不堪设想。萨尔加多所受的严厉刑罚,比起用来对付您的方式,恐怕连开胃小菜都称不上。”
“我向典狱长先生保证,我说的每字每句,真的都是重复萨尔加多告诉我的内容。如果不相信的话,我可以对着您办公桌后面那张俨如上帝的佛朗哥大元帅肖像发誓。”
巴利斯紧盯着他的双眼不放。费尔明完全依照马丁的指示,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后来,典狱长收起笑容,也收拾了他需要的讯息,还有那盘甜点。接着,他毫不客气地用力在桌上叩了两下,两名警卫随即进了办公室,将费尔明押回牢房。
这一次,巴利斯已经懒得再危言恐吓费尔明了。费尔明在走道上缓缓往前踱步,这时候,他看着典狱长秘书和他们擦身而过,并在巴利斯的办公室门口停下脚步。
“典狱长先生,萨纳哈耶……就是跟马丁同一间牢房的医生……”
“我知道他,怎么样?”
“他说,马丁晕过去了,他认为病情恐怕很严重。因此,他请求准许使用医药箱,或许可以找出应急的药物……”
巴利斯突然暴跳如雷。
“那你还在等什么?还不赶快把东西拿过去,他需要什么就让他尽管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