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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0

布里安律师是个带有些许波希米亚学生味的年轻人,看起来似乎只靠咸饼干和咖啡过日子,因为办公室里弥漫的就是这两种味道,还有灰尘满布的气味。他的办公室设在蒂沃丽大剧院所在的那栋建筑阁楼上一间陋室,就在没有电灯照明的走道尽头。费尔明晚上八点半才找到那个地方。一身随意着装的布里安来应门,一见到他即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我想您应该是费尔明吧。马丁跟我提过您。他老早就一直问我,您是不是来找过我了。”
“我去了外地一阵子。”
“想必也是。来,请进。”
费尔明跟着他走进房里。
“真是个讨厌的夜晚。您说是不是?”律师神态略显紧张。
“雨水多了点。”
费尔明环顾四周,发现房里只有一张椅子。布里安把椅子拉给他坐,自己则坐在一摞商法书籍上面。
“我还得添购一些家具。”
在费尔明看来,这个房间已经连个卷笔刀都放不下了,不过,他决定不予置评。桌上摆着一个盘子,里面放着猪排三明治,外加一杯啤酒。旁边一张餐巾纸,清楚说明律师丰盛的晚餐来自楼下的咖啡馆。
“我正要吃晚餐,您若不嫌弃的话,我们就一起吃吧。”
“您请用!年轻人还在长身体,应该多吃点,我吃过晚餐才来的。”
“要不要吃点或喝点什么?咖啡可以吗?”
“如果有瑞士糖的话……”
布里安埋首在抽屉里翻找,但里面恐怕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瑞士糖。
“欢诺拉喉糖好吗?”
“哦,不用了,谢谢。”
“那我先吃了,不好意思。”
布里安张大嘴巴咬了一口三明治,嚼得津津有味。费尔明忍不住自忖,他们俩究竟是谁比较像快饿死的模样。书桌旁一扇半掩的房门,通往隔壁的房间,房内依稀可见一张凌乱的铁床、披挂了皱衬衫的衣帽架,还有一大摞书籍。
“您住在这里吗?”费尔明好奇问道。
伊莎贝拉替马丁聘请的显然不是收入丰厚的大牌律师。布里安随着费尔明的视线瞥了卧房一眼,随即露出腼腆的笑容。
“没错,这里暂时是我的办公室兼住家。”布里安应道,同时欠身关上卧室房门,“您一定觉得,我看起来一点律师的样子都没有。其实不只您这样想,我父亲也如此认为。”
“别在意这些。我父亲常说我们几个兄弟笨头笨脑,将来恐怕只能在采石场搬石头来讨生活。您看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有家人的信任和支持而获得成功,有什么意义呢?”
布里安勉强点了点头。
“仔细想想,的确如此……事实上,我不久前才开张。在此之前,我在恩宠大道上一家颇负盛名的律师事务所工作。但是,我们后来有了一连串的麻烦,所有案子都变得很棘手。”
“该不会是巴利斯在搞鬼吧?”
布里安点头回应,豪饮了两三口啤酒。
“自从我接了马丁先生这个案子,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几乎把我所有客户都逼退了。少数留下来继续和我合作的人,根本付不出我的律师费用。”
“那位伊莎贝拉小姐呢?”
律师的眼神顿时蒙上一抹哀伤。他把啤酒放在书桌上,一脸茫然地看着费尔明。
“您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伊莎贝拉·森贝雷已经过世了。”

9

暴风雨横扫整座城市。费尔明捧着咖啡,布里安站在敞开的窗户前,凝望大雨拍打着加盖的屋宇,开始细诉伊莎贝拉离世前几天的曲折变故。
“她突然生病,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倒下了。您如果认识她的话就知道……伊莎贝拉年纪轻轻,充满活力。她的身体一向跟铁打的一样,战争期间的各种艰困磨难,她都熬过来了。事情的发生,恰好应验了俗语说的人生无常。您从蒙锥克监狱逃出来的那天晚上,伊莎贝拉很晚才回到家。后来,她丈夫发现她跪坐在浴室里,全身冒汗,并且不停地颤抖。她说她觉得很不舒服,于是他们打电话请医生过来,不过,在医生赶到之前,她已经开始抽搐,而且还吐了血。医生判定是中毒,还说她接下来几天应该格外小心饮食,然而,她在隔天早上情况恶化。森贝雷先生替她裹上毛毯,再由开出租车的邻居送他们到海上圣母医院。
“当时,她的皮肤已经出现深色斑块,就跟烂疮一样,头发也开始大把大把地掉落。他们在医院苦等了好几个钟头,但医院始终拒绝接收她,因为当时候诊室里有个人,一个同样在等待看病的患者,他自称认识森贝雷,并指控森贝雷先生是共产党员,反正就是类似的蠢话。我猜他就是想插队。有位女病患好心送了他们糖浆,说这糖浆有助于清肠胃,可是,伊莎贝拉什么都吞不下了。森贝雷不知所措。他把她带回家里,找来好几个不同的医生。没有人知道确切病因。有位经常光顾书店的实习医生刚好在大学医院有熟识的人。于是,森贝雷赶紧把她送去那里。
“到了大学医院,院方告诉他们,她可能染上了霍乱,并要求他们回家,因为有病毒,而且传染力非常强。附近已经有好几个人因此病逝。伊莎贝拉的病情逐日恶化,后来陷入昏迷。她丈夫想尽了办法,但是不过才几天的工夫,伊莎贝拉已经虚弱到连医院都去不了。发病一周之后,她病逝于圣安娜街的家中,就在书店楼上……”
沉默在两人之间凝结了许久,周遭仅有淅沥沥的雨声,以及随着风势转弱而逐渐远扬的雷鸣。
“过了一个月,有人告诉我,他们曾经看见她有天晚上出现在黎塞欧歌剧院对面的剧院咖啡馆。当时,她和毛里西奥·巴利斯同坐一桌。伊莎贝拉就是听不进我的劝阻,她扬言要把巴利斯利用马丁捉刀重写什么扬名立万畅销书之类的事情抖出来。她赴约就是为了质问他。咖啡馆服务生还记得,巴利斯当天搭乘座驾提早抵达,他还告诉我,巴利斯同时点了两杯洋甘菊茶和蜂蜜。”
费尔明暗自推敲年轻律师话中引出的因果关系。
“您认为是巴利斯对她下了毒吗?”
“我无法证实这一点,不过,从我刚刚告诉您的那些讯息看来,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一定是巴利斯。”
费尔明低头看着地板。
“马丁先生知道这件事吗?”
布里安频频摇头。
“他还不知道。您逃狱之后,巴利斯下令将马丁囚禁在蒙锥克堡一座尖塔里的隔离牢房。”
“萨纳哈耶医生呢?他们没把这两个人关在一起吗?”
布里安哀叹一声,神情落寞。
“萨纳哈耶被指控教唆叛逃,在您逃狱后两星期遭枪决。”
房里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费尔明站了起来,开始绕着小圈子不停踱步,神情躁动不安。
“那我呢?为什么没有人来搜寻我这个人?再怎么说,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您根本就不存在了。为了避免上级指责,也为了不让自己的大好仕途毁于一旦,巴利斯向长官宣称,巡逻队在搜索过程中,一枪击中了正打算从蒙锥克山坡逃跑的囚犯,然后,他们将逃犯的尸体丢进了露天墓穴。”
费尔明气得咬牙切齿。
“我跟您说,我打算现在就去军警局投案,然后告诉他们,我他妈的还活得好好的!看看巴利斯那家伙怎么解释我死而复活这件事。”
“别说这种傻话!您这样做根本于事无补。到时候,您唯一的下场就是被押送到荒郊小路,然后脖子挨上一枪。那个卑鄙小人不值得您这么做。”
费尔明点了点头,然而,羞愧和罪恶感仍在内心啃噬着他。
“马丁呢?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布里安只能耸肩以对。
“我所知道的都是秘密消息来源提供的。他是出不了监狱了。蒙锥克堡里面有个叫作贝伯的狱卒,他欠了我一点人情。他弟弟原本被判死罪,但是我帮他争取减刑为十年徒刑,目前在瓦伦西亚服刑。贝伯是个好人,他把自己在蒙锥克堡看见和听见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巴利斯不让我和马丁会面,但是透过贝伯,我知道他还活着,巴利斯把他囚禁在塔里,派人二十四小时监视。狱方提供了纸笔给他。贝伯说,马丁一直在写东西。”
“写什么?”
“谁知道。巴利斯认为——这是贝伯告诉我的——马丁正依照他的要求改写他交代的那本书。但是您和我都清楚得很,马丁的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他可能在写别的东西。他偶尔会大声重复朗读他写的句子,或是突然站起来,开始在牢房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说的都是一些对话片段和不完整的句子。贝伯负责大夜班监视马丁的牢房,只要情况允许,他总会趁机塞几支香烟给他,还有方糖,那是他唯一会吃的食物。对了,马丁有没有跟您提过什么《天使游戏》之类的?”
费尔明摇头否认。
“这是他正在写的这本书的名字吗?”
“贝伯是这么说的。根据马丁对他的叙述,以及马丁大声朗读的内容,听起来很像是自传或是忏悔录之类的……如果您要问我的意见,我认为马丁已经发觉自己正渐渐失去理智,趁着情况还不算太严重之前,他试图将回忆写成文字。这就好像他为了寻找自我,正在写一封信给自己……”
“万一巴利斯知道马丁根本就没把他交代的工作当一回事,会有什么后果?”
布里安律师回了他一个哀戚的眼神。

10

雨势停歇时,已近午夜。从布里安律师的阁楼往外远眺,巴塞罗那夜空仍不见清朗,低垂的乌云在屋宇间徘徊不去。
“您有地方过夜吗,费尔明?”布里安问道。
“我有个很诱人的选择,那就是去跟一个小姑娘一起住,同时也充当她的保镖,这小姑娘衣着打扮稍嫌清凉了点,但是心地非常善良,还有那身材啊!往街上一站,交通会堵塞的……不过,虽然可以拜倒在南方维纳斯的石榴裙下,但我还是觉得这么做不合适。”
“费尔明,我认为您在街上游荡非常不妥,太危险了。您可以住在这里,想住多久都行。”
费尔明在屋里张望了一下。
“我知道这里不是五星级大饭店,不过,我有一张折叠床,睡觉不打呼,而且,我是真的很高兴有人做伴。”
“您没有女朋友啊?”
“本来有。她是我之前工作的律师事务所创办人的掌上明珠,巴利斯派人阻碍我手上的所有案子,后来我就被辞退了。”
“马丁这个案子真是让您付出不小的代价。我看您会因此保持贞洁和贫穷的状态。”
布里安被逗笑了。
“就让我‘失业’下去吧,我会很快乐的。”
“这个……我可要先把话说清楚。除非您让我帮忙做事,我才会住下来。我呢,打扫、整理、打字、做饭、提供意见、帮忙抓人或跟踪,这些我都能做,如果您觉得压力大得透不过气的时候,我的好朋友萝西朵一定能以她的专业服务让您焕然一新,年轻的时候一定要特别小心性欲过强、精虫上脑的问题,否则接下来会更糟糕。”
布里安伸出手来。
“就这么决定了。我正式聘请您担任布里安律师事务所助手,这里专为付不出费用的客户打官司。”
“我拿费尔明这个名字当保证,本周末以前,我一定帮您找到一个能够以现金支付诉讼费用的客户。”
就这样,费尔明暂时在布里安律师狭小的办公室安顿下来,接着,他马上着手整顿、打扫,白天的时间都用来整理卷宗、档案夹以及了解处理中的案件。不过两三天的工夫,经过费尔明巧手整理,办公室变得干净又整齐,看起来比原来大了三倍。费尔明白天大都在办公室度过,不过,他偶尔也会外出考察一两个钟头,带回他在蒂沃丽剧院大厅顺走的一把鲜花,还有一些咖啡,那是他对楼下咖啡馆女服务生猛灌迷汤的成果。他还带回了吉利士商行的精致进口食品。他记得在事务所的账目里看过,这家商行曾经找布里安处理过案子,于是,费尔明以事务所新任助手的身份进去打了招呼。
“费尔明,这火腿怎么会这么好吃啊?您去哪儿弄来的?”
“快尝尝那块拉曼查羊奶酪,保证让您心花怒放。”
每天早上,他仔细查阅布里安手上的所有案件,并将凌乱的笔记重新誊写一遍。到了下午,他拿起电话,手握一份名单,主动开发一些未来有可能上门的新客户。只要嗅出对方有一丝意愿,他会赶紧挂上电话,直接登门拜访。他总共打了五十通电话,包括这一带的商家、专业人士,以及一般百姓,他亲自拜访了其中十人,后来有三个人成为布里安律师的新客户。
一名寡妇正在和保险公司进行诉讼,对方拒绝支付她猝逝的丈夫应得的死亡赔付,理由是死者在享用了七扇门餐厅的龙虾大餐后心脏病发作身亡,此举无疑是自杀行为,所以不符合保单的赔偿条件。一位动物标本制作者和一名退休斗牛士对簿公堂,因为后者委托他将一头死于表演场上的五百公斤斗牛制成标本,解剖完成之后,退休斗牛士却拒绝前来领取并付费。根据退休斗牛士的说法,标本制作者为斗牛镶制的玻璃眼珠充满一股鬼魅邪气,他看一眼就吓得逃离现场,嘴里还不断喊着:“蜥蜴!蜥蜴!”住在圣彼得环城路的一位裁缝控告无照行医的牙医,对方拔掉他五颗臼齿,但没有一颗是蛀牙。这些都不是什么重大案件,但至少客户们都付了保证金,并且还签了约。
“费尔明,我打算付您固定薪水。”
“免谈!”
费尔明拒绝任何工作奖金,仅是偶尔借点小钱以便周日下午带萝西朵看场电影,或到白鸽舞厅跳跳舞,或到迪比达波游乐园走走,一进那里的“明镜之屋”,小姑娘立刻在他脖子上用力吸吮,让他足足痛了一个礼拜。那天,因为天气关系,游客很少,只有他们两人乘坐模型飞机观看巴塞罗那城微缩景观,趁此良机,费尔明重温了久违的鱼水之欢,总算满足了他身为男人的生理需求。
有一天,费尔明正在游乐园的摩天轮上和萝西朵翻云覆雨,他不禁暗自沉吟,眼前这一切,完全出乎预料,竟是如此美好。接着,他突然心生恐惧,意识到眼前的美好不可能持续,这偷来的平静和幸福,终将在萝西朵春光凝艳的胴体和双眸前化为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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