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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那些马在哪里?”
问这个问题挺合理的不是么?可是林将军那突然变得煞白的脸,急促的口吻暴露了他内心的激动。这样震撼的消息任谁遇上都会手足无措。林峰的额头上出现两条纹路,看上去似乎在害怕什么。沈泰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种情绪,但确实能感觉到。相比之下,那个女瞰林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泰然自若地仔细聆听。
然而沈泰也在石鼓山受过训练,他明白她的镇定只是假象。她的呼吸,她的姿态表明她正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这就意味着她的内心根本不像表现出来这么淡然。沈泰突然意识到,跟库拉诺湖畔的女刺客相比,这位名叫魏苏的女子很年轻,跟他的妹妹差不多大。
“我还没拿到呢。”沈泰简单地说。
林峰的眼神闪烁了下:“我亲眼看着你进入铁门关,还能不明白这一点?”
或许几句嘲讽之辞是他平息自己内心激动的方式吧。
“除非有一支军队护送,否则你没法活着把这些汗血宝马带回到朝廷。”女瞰林说,“你会欠这支军队一个大人情。”
她很年轻,但脑子非常灵活。
林峰盯着她:“你们都欠军队人情。你最好牢牢记着这一点,女瞰林。”
好戏开场了,沈泰想着。
在奇台帝国的历史中,天下大势总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曾经各方诸侯合纵连横,彼此征战,而现在文武百官位居朝堂高呼万岁。天子就如凛日当空,普照万物。
而在今天早晨之前,他还是个遗世独立的世外人。重新回归到帝国的庇护之下后,果然又开始面对这些复杂的言语机锋和勾心斗角了。
沈泰的思绪回转过来,开口说:“那些汗血宝马被牧养在边境之外的一个要塞里,靠近熙思县。我这里有一封来自塔古朝廷的信件,能够解释清楚。”
“是谁看护那些马?”将军只关心这个问题。
“一名塔古人,在离库拉诺湖最近的关隘担任小队长。正是他给我带来了这个消息。”
“那他们可以把这些马带回去!据为己有!”
沈泰摇了摇头:“除非我死了。”
他伸手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来自日格尔的那封信,突然间回忆起自己站在库拉诺湖畔第一次读到它时的场景,那些叽叽喳喳的鸟鸣声犹在耳边,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有清风拂过脸庞。
“将军,信上有程婉公主的御笔。所以我想您的措辞应该更谨慎一些,不要再提及塔古人会把那些宝马据为己有什么的,否则对公主太不敬了。”
林峰清了清嗓子,他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抢夺那封信,不过仍然抑制住了这股冲动,要是沈泰发现了他的意图,肯定会瞧不起他。虽然林峰是个暴躁又傲慢的男子,但并非完全不知礼仪,哪怕是长期身处这几近蛮荒之地。
沈泰扫了一眼女瞰林,她正因为林峰尴尬的小动作微微笑着,也没有费心掩饰。他又说道:“塔古人会好好看护那批马,直到我亲自去领取。”这就是他和白粲·奈斯珀在小屋里商量出的结果了。
“啊哈,”魏苏抬头看着他,“这是你的护身符么?”
“聊胜于无嘛。”
她的目光变得很深邃,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一份很棘手的礼物啊,或许会让你送命。”
林峰摇了摇头,他的情绪似乎突然平静了。
“棘手?这可不是一般的棘手!简直……简直就像扫帚星穿过天际啊!不过,传说那也不完全是坏兆头,这取决于它是怎么穿过的……”
“还取决于解读星相的人。”沈泰静静地接过话头。他不喜欢那些博士或者相士之流。
林将军点了点头:“这些天马是属于您的无上荣耀——属于您,也属于所有奇台人。然而现在的世道很乱,您在这个时候回新安城,真的不妥,不妥……”
“世道一直如此。”沈泰说。
“现在更乱了,”将军坚定地说,“每个人都会觊觎你的马,你会被他们撕成碎片。”他又啜饮了一口茶,“不过,我可以帮你出个主意……”
他可真够费心了,沈泰突然感到一阵歉疚:可怜的将军,被派来这个安宁和平的边境,或许他也想波澜不惊地度过平静的边关岁月,积累晋升的资历,然后等待一纸调令。
可惜,在任期内却偏偏撞上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足以搅乱每个知情人的平静生活。
穿过天际的扫帚星?这么说也无妨,还是来自西方的。
“请将军指点一条明路。”沈泰说。他能感觉到自己那毕恭毕敬的态度中透出的不以为然,甚至隐隐有些不耐烦。或许脱离这浮华的尘世太久,他的心一时间还无法融入繁冗复杂的世俗人情中。不过,也可能跳出三界之外方能看得更清楚,他敏锐地预感到接下来眼前这位将军可能会说的话,他的开场白应该是如此这般……
“令尊是一位伟大的将领,在西部边关,我们都为他的逝去而哀悼。你是沈将军的儿子,传承了军人的血脉。不如以第二军的名义接受这些天马吧!我们是离库拉诺湖最近的驻军,节度使徐毕海徐提督就驻扎在辰尧。我会派遣部队为你保驾护航。徐大人会亲自接见你的,把天马献给他吧!你能想象他会如何回报你么?他会提拔你担任第二军的副统领!那是莫大的荣耀!”
果然不出意料。
难怪这位林将军听到汗血宝马的消息时会流露出害怕的表情。显然林峰也意识到,他至少必须尝试把这些马留在第二军节度使的管辖范围之内,不管这种努力有多荒唐。否则他一定会大大地开罪徐提督,再也别想受重用和被提拔。沈泰看着他,从某方面来说,留下天马的想法太诱人,他可以立刻甩掉这堆烫手山芋,可是从另一方面来说……
他摇摇头:“将军,您真要我在回到新安城之前就把这批汗血宝马给献出去?您别忘了,这份厚赐可是来自陛下的掌上明珠,我要是胆敢这么做,相爷那边如何交代?”
“还有那位最大的节度使,他要是知道此事,您就更没法交代了。”瞰林女子插话了,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将军,天下并非只有一位节度使。难道您就半点没考虑到驻守在东北方的节度使安荣山?他掌管奇台的军马,不是吗?难道您认为开罪他是明智之举?还是您觉得沈公子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待了两年,对天下大势毫不知情,会不加考虑地把这份厚赐献给第一个开口问他讨要的人?”
林将军看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毒。
“闭嘴,”他厉声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别忘了你只是个嫌犯!你来这里是接受审问的,而我马上就可以开始审问!”
“我想,恐怕事情不是这样的,”沈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愿意给她开口的机会,只要她同意。我想聘请这位女瞰林作为我的护卫,从此时此刻开始。”
“我接受。”女人轻快地说。她的目光迎上了沈泰,脸上却没有笑容。
“荒唐!之前你还怀疑她是刺客!”林峰诘难道。
“刚开始是有这个怀疑,不过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为什么?”
沈泰看了看对面的女人,她优雅地坐着,眼神低垂,看上去非常从容。不过沈泰知道她内心没这么平静。
他确定了自己的答案,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微笑。周岩要是在这里一定会喜欢上这个女子,他肯定会把这件事情喋喋不休地向其他人讲述,而且会衍生出不同的版本。可惜他……想到这位朋友,沈泰的笑容退去了。他说:“因为她来这里之前束好了头发。”
林将军一呆:“就因为……这个……么?”
沈泰力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严肃,这位林将军对他接下来的计划而言很重要,自己必须尊重他。“这证明她的手脚都很自由,而她的发饰中,至少藏着两种瞰林武士惯用的暗器。如果她想杀我,我早就没命了,您也是。要是她背叛了瞰林,不顾忌石鼓山会因此受到牵连的话,可以在杀了我俩之后逃走。”
“三种暗器。”魏苏开口。她拔下头上的发簪,放在身前。那根发簪锋利无比,闪闪发光。“另外虽然能逃走很好,但我们通常也有无法脱身的心理准备。”
“我明白。”沈泰说。
他正盯着将军,林峰脸色的变化被他尽收眼底。
看来这位将军是聪明人,他的想法似乎在悄然改变,这时候已经不适合考虑上司会有何反应了。看样子朝廷也会介入此事,他必须得谨慎处理才行。
林峰慢慢地呷干杯里的茶,从深绿色的茶壶中又倒上一杯。沈泰跟他做着一样的动作,然后看了看摆在面前的发簪,它锋利如一把匕首,长短也差不多,一端有着银质的凤饰。
“好吧,可是,至少你该去拜见一下节度使大人吧?徐大人就在辰尧。”
林峰的表情很认真。这只是一个请求,没有别的意思。另外,他并没有建议沈泰去拜访辰尧的刺史,可见军政两派之争由来已久。
有些事情是亘古不变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如此。
这也没什么好评说的,事实上,去不去拜访当地的刺史,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沈泰只是简单地回答:“这是当然,我想徐大人应该不会讨厌我冒昧打扰才是,他是家父的旧知,不才也想向他当面请教一下。”
林峰点点头:“我会派人送信给徐大人。至于请教什么的……你已经隐居很久了,是不是?”
“是挺久了。”沈泰回答。
他突然想起了库拉诺湖畔的一切,月华如练,清冷地洒在湖面上,泛着银色的光芒。那里的冰与雪,花与草,雷与电……还有那永不断绝的死者的哀号声。
林峰的表情阴郁,沈泰却发现自己竟然挺喜欢这个喜怒形于色的将军。将军沉着脸说:“现在的时局艰难啊,沈公子,新安城里出大事了。本来这天下四海升平,我奇台疆域也不断扩张。新安城现已成为天下最耀眼的地方。可是这种荣耀,有时候并非……”
女瞰林饶有兴趣地听着,一言不发。
“家父时常说时局总是艰难的,”沈泰似乎在喃喃自语,“对那些苟活于世的人而言。”
将军点点头。“万法有度,不趋极端。星斗参合,万象变换。”这段话记载于第三王朝的文献中,沈泰以前参加科举的时候学习过。
林峰犹豫了下:“好吧,有件大事,非常重要。皇后娘娘已被逐出了大明宫,现居住在新安城西边的道观里。”
沈泰倒抽一口凉气,这可真是一件大事,不过他也没有太过意外。
“那位名叫文芊的妃子呢?”
“皇上已经册封她为珍贵妃,夜夜侍寝,宠幸有加。她实则与皇后无异。”
“在下明白。”沈泰说,“那么,敢问服侍皇后的宫女现在又怎样了?”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很重要。
林峰耸耸肩。“我不知道。我想至少有一些宫女跟着皇后去了道观吧。”
三年前,沈泰的妹妹被选入了宫内,专职服侍皇后,此事对沈家而言也是一种荣耀。
沈泰必须得想法子弄清楚沈礼眉出了什么事,他的长兄应该会知道。
可长兄……本身也是个问题。
“看来确实如您所说,兹事体大。还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么?”
林峰放下手中的茶杯,脸色严肃地说:“你刚提到相国大人,唉,应该叫前相国了。秦海秦大人于去年秋天驾鹤西去。”
沈泰眨了眨眼,浑身一颤。这个消息就是意料之外了,世界仿佛在一瞬间颤动。就像一棵参天的巨树轰然倒下,让天地都为之震撼。
魏苏开口了:“普遍认为,秦大人是入秋之后偶染风寒病故的。不过据我们所知,没这么简单。”
林峰盯着他,双目中射出锋锐的光。
据我们所知,没这么简单。 这话简直都可以算做大逆不道了!
不过林将军什么也没说。反正跟他没啥关系,军方的人对这位深得太祖赏识,大权独揽的相国没什么好感。
秦海秦相爷又高又瘦,留着几撇胡须,以多疑著称。他在朝中地位显赫,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担任相国的二十五年来,奇台帝国仓廪殷实,财富积累的速度令人瞠目结舌。秦海虽然专横跋扈,却对太祖皇帝忠心耿耿,他手下有无数的暗探间谍,无孔不入地刺探着各地的情报。哪怕有人在小酒肆里说错了一句话,都有可能传到他耳朵里,然后被治以砍头或者流放的重罪。
这是一个让人感到厌恶和害怕的人,可又是皇帝的股肱之臣。相国之位不可虚悬,沈泰等待着,等待着从林峰嘴里吐出的继任相国的大名。
将军又慢条斯理地呷了口茶,这才开口:“陛下钦点的新任相国大人,乃是……文周,家世显赫的文大人。”他显然故意顿了顿,“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名字吧?”
听说过,当然听说过。
文周,珍贵妃的堂兄,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
沈泰闭上了眼睛,他回忆起了那熟悉的气息,那绿色的眼睛,金色的头发,还有她的声音。
“你一走就是两年半,要是这时候有人……要为我赎身,独占我身子,甚至纳我为妾,我该怎么办呢?”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另外两人都好奇地看着他。
“我听说过他。”沈泰说。

 
铁门关的林将军从来不会自诩为一名学者,他可是个道道地地的军人,早年就跟随兄长参军了——虽然这些年来,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总会不由自主地思考点什么。相比起他的大多数同僚和战友,他自认为已经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他了解得更多,思考得也更多。
他很懂得享受生活,也喜欢文明人之间的对话。深夜,他在营房里自斟自饮的时候,林峰甚至觉得那一刻的微醺,反倒是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
已故大将军沈皋的次子,那个名叫沈泰的家伙很对他胃口。他希望能够把这小子留在这里,陪他个十天半月的。沈泰的思想不时迸出智慧的火花,跟其他人相比,他显得如此与众不同。
他们在饭后的谈话让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个贫瘠偏远地方戍守简直是在虚度光阴。
他问了沈泰一个带点挑衅的问题:“你已经两次走到帝国边境以外的地方去了。要知道,先圣有云:心中有越界的思想,是很危险的。”他露出一个笑容,似乎在为这句有点失礼的话抱歉。
“不是所有圣人都这样说。”
“那倒也是。”林峰喃喃地说,示意仆人再过来倒点酒。要谈到诸子百家不同教诲这种有深度的问题,他就不太在行了。一名士兵可没时间学这么多。
沈泰似乎也在沉思什么,他那双深邃的目光闪烁着,昭示出内心的活动。过了半晌,他才礼貌地开口:“将军,在下第一次越过帝国边界的时候,还是一名非常年轻的军人,奉命进入北边的博古部落的,仅仅如此。请原谅我说句大不敬的话,您来到铁门关也并非完全出于自身意愿吧?”
他连这个都看出来了!林峰不自觉地笑了笑。“一个光荣的使命。”他略带抗议地说。
“当然如此。”
沉默了片刻,林峰又开口:“其实我明白你的意思。第一次你可以算是身不由己地越过帝国边界了,而第二次……”
沈泰不疾不徐,镇定自若地回答:“第二次是为了祭奠家父,所以我才独身来到了库拉诺湖畔。”
“难道就没有别的方式祭奠他了?”
“当然有,我敢肯定。”沈泰说。
林峰有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他意识到自己非常享受这样的闲聊,他已经太久没有跟一个思想有深度的男子交谈过了,有时候,聊天不仅用来打发寂寞,更能涤荡你的内心。他作了个揖。
这个沈泰,真是个性格复杂的人,可惜他很快就得离开,或许他俩不再有像这样畅谈的机会。虽然有点遗憾,不过将军是一名识大体的人,仍然把话题转到了塔古人和他们的边塞上,沈泰可以给他提供一些重要的消息。
毕竟,就目前而言,塔古人仍然在他的职责范围内,直到他调离为止。
有些人总能在出世和入世之间进退自如,沈泰就是其中之一。林峰知道自己没有这种天赋,而沈泰则让他看到了一种全新的对待生活的态度。或许,有一名镇西左卫大将军的父亲能够让人学到很多。
晚上,独自一人待在房间时,将军喝了点酒。要是有人注意到早些时候他们在喝茶,显然会非常惊讶。在这个时代,饮茶是新兴的奢侈消遣,刚刚在新安城里流行不久。茶叶从遥远的西南方源源不断地传到新安城:这也算托太祖皇帝与塔古人议和之福了。
他曾经从信使口中听过茶叶,然后让他们给捎带一些到了这里。或许其他边塞的将军也有这个嗜好吧,林峰甚至以私人的名义订了别致的茶盘和茶杯。
茶叶那苦涩的味道,多加蜂蜜也无法冲淡,他其实并不太喜欢。跟享受味道相比,饮茶更让他觉得是一件有品位的事情,这是在新安城这样的大城市里独有的时尚,而身处帝国边境的小镇,连个可以喝茶聊天的人都没。
这样的环境让人如何自处?林峰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他来自一个强大的帝国,一个文明的世界,他的修养和品位不能在这个蛮荒的地方给埋没了。
世事无常啊,秦相国死了,新相国就任。就连军队的性质都悄然而变——现在奇台帝国的部队中多了不少异族人,跟林峰刚入伍那时完全不同。藩王的势力开始壮大,跟朝廷之间的关系也日益紧张。而陛下则年事愈高,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怎样的局面。林将军不喜欢这样的时局,他天性如此,固执可以算是优点,也可以算缺陷。有些东西很难简单地用好或者坏评判。

 
要塞内只有一间正式的客房。铁门关本来也并非达官显贵出入之地,北方那恰如其名的玉门关才是富庶的商人往来之所,是屹立于帝国边塞的璀璨明珠。
客房窄小,没有窗户,下面也没有庭院花园。沈泰很不习惯,在野外风餐露宿还舒服点,早知如此还不如跟兵士们住大通铺。但转念一想,他知道那不可能,人总得有点跟自己身份地位相符的派头,要不然其他人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打交道。
所以他不得不住在这间狭窄黑暗又不透气的客房里,因为他是个重要人物。
他吹熄了蜡烛,却没法入眠,他想到了自己死去的朋友,周岩。
这里很安静,没有那无休止的鬼魂哀号,只偶尔传来夜间巡逻士兵的呼喝。就算在他骑行上路的那两个晚上,也没听到有鬼魂的声音。他再也不用在日落之后保持绝对的安静,以示对逝者之灵的尊重。只是不能透过窗户看到夜空的明月和繁星,这让他太不习惯了。
或许这些都不是他无法入睡的理由,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有一位年轻的女子与他只隔着一扇门。魏苏坚持在走廊里为他守夜。
在这里不需要守卫,沈泰告诉过她,她似乎懒得回应,只是脸上的表情明白无误地显示出她认为沈泰是个傻瓜。
他们没有谈过雇佣金,沈泰大概知道瞰林的价格,不过又似乎能预料到谈及此事时魏苏可能会给他的答复。或许她为自己没有及时阻止那位假瞰林去刺杀沈泰,也没能及时赶往库拉诺湖畔援救而心中有愧,她现在所做的,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只是将功折罪。
沈泰也想多了解一下那个出现在湖畔的女瞰林,最迫切想知道的是谁派她来的,以及派她来的原因。
他记起了周岩曾提到的名字——以前的一位朋友,辛伦。还有他越来越怀疑的另一个人。
事实上,雇佣魏苏的费用对沈泰而言并不是什么负担。他家境不错,别说是一个瞰林护卫,就是二十个都请得起。他甚至有足够的钱可以请上一队五十人的骑兵,还能给他们漆成同一种颜色的盔甲。要是以汗血宝马主人的名义,他想筹点钱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他也不愿这么想,不过现在的他算是富甲一方了。如果他能够活着把汗血宝马送到新安城的话,如果他能够妥善处理好这批马的话。
沈泰的家庭一向是温馨和睦的,不过父亲沈皋长期率兵打仗,是一名优秀的将军,却不适合朝堂里那种风云诡谲的氛围。他的长兄倒是很适合在朝廷里为官,可今晚上沈泰压根不愿意想到沈柳。
不经意间,他的思绪又回到了守在门外的女子身上,这样的守护对他的安睡没半点作用。
外面走廊上,侍从把托盘递给她。他们已经习惯了身份显赫的公子哥儿出门带着贴身侍女,甚至还有专门侍寝的。而想到这里让沈泰很不舒服,他不是那种纨绔子弟。
而几天之前,另一名女瞰林——魏苏口里的冒名者,和周岩也是在这里住宿的。
这就是世事无常,就像一句对仗工整的诗,只是内容会让人黯然神伤。
生活并不是一首诗啊,沈泰想着周岩,那个脾气温和,总是带着笑容的朋友,西出铁门关,却永远无法再回故土。
西出铁门无故人啊。
对沈泰而言,铁门关西从此有一名长眠的故友了。
他凝神听了听,走廊上没有半点动静。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闩好门,这两年中,闩门完全是一件不必要的事情。
他也有两年多没有跟一个女人离得如此近了,在这黑暗寂静的房间里,难免滋生一些奇特的欲望。
沈泰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在描绘她的形貌:瓜子脸,不大不小的嘴,柳眉之下那双警惕的眼睛。她的眉毛没有画过,在新安城里,画眉是一种时尚,至少在两年前是如此。时尚总是会变的,魏苏身形纤细,动作敏捷,让沈泰印象最深刻的是她那乌黑的头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头发披散着,在清晨的风中微微飘动。
她的头发引起了他太多的遐思。沈泰的思绪在回忆的长河里飘荡,想起了春雨那同样披散着的金色长发,很意外,这两个女人的形象没有半点相似之处,却让他胡乱地联想到了一起。
因为林峰告诉他的消息,他突然记起了那名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珍妃,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女人。
曾经有一次,他近距离看到过文芊。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在长湖苑里,她的美丽令阳光都为之失色。文芊微笑着骑在马背上,那倾国倾城的笑容,似乎在空气中投下了一颗足以激起千层浪的石子。果然是一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女子。想到这里沈泰突然一惊,这是大逆不道啊。连梦到她,或者想到她都是大逆不道的。
她的身边还有一名相貌英俊,善于溜须拍马的堂兄。今天林峰也提到他的名字了,新任的帝国相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对天下男子而言,真是一名棘手的情敌。
但凡沈泰有半点聪明才智,懂得明哲保身,那么他就该停止对春雨的思念,不要再去想她的气息、肌肤还有声音。还有在新安城里销魂的回忆。
可惜,停止思念谈何容易。
春雨来自汗血宝马的故乡,遥远的西域塞达。她就和天马一样容易勾起人的欲望,也和天马一样珍贵无比。
沈泰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男人、女人和欲望的世界。他在今天走进了帝国的边界,在黑暗中,一切开始回归。
或者应该说,他开始回归。
这种感觉令人不安,把睡意驱赶得无影无踪,思绪就如纷乱的线,剪不断理还乱,这还只是在铁门关边塞而已。要是他骑着这匹深红色的、来自塞达的汗血宝马回到新安城,又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沈泰躁动地翻身,听到床榻和床柱发出吱吱的响声。他真希望这间屋能有个窗户。他就可以站在床边,呼吸下新鲜的空气,抬头看着满天繁星,在夜空中找寻平衡的答案。天地之理当有共通之处,尘世间的生活或许只是九重天阙的一抹投影。
在这间斗室里他觉得烦闷,像只无所适从的困兽。在他得知汗血宝马的消息之前,有人想要杀死他。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有人会想要他的命?
突然,他坐起身来,睡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要是睡不着,我可以给你送点水或者酒进来。”
魏苏的听力非常好,而且她肯定也没有睡着。
“你是一名护卫,不是婢女。”沈泰隔着紧闭的大门说。
她的笑声透门而入:“可是大多数人很难分清其中的差别。”
“我不是那种人。”
“那好吧,真叫人感激不尽。我回头该给祖宗烧高香了。”
老天爷啊!这叫怎么回事。
“快睡吧,”沈泰说,“我们明天一大早就得赶路。”
她又是一阵轻笑。“我倒是没问题,”魏苏说,“不过,要是您今晚害怕得没法入睡,明天肯定会耽误行程。”
沈泰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沉默持续着,但沈泰敏锐地感觉到她仍然在门外。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开口:“恕我刚才言辞冒犯,请原谅。不过,您有考虑过拒绝公主的厚赐么?”
这个问题他已经考虑三天了,可仍然没有个明确的答案。
“我不能拒绝。”沈泰最终只能如此回答。
隔着一扇门谈话很奇怪的,如果隔墙有耳,那也太方便偷听的人了。虽然沈泰认为不太可能。“这是来自皇家的厚赐,无法拒绝。”
“我倒没考虑这个,只是觉得这份‘厚赐’可能会让你送命。”
“我也知道啊。”沈泰说。
“这种‘礼物’也太可怕了点。”
她的声音里带着些稚气,有种为他打抱不平的感觉,她的话没错。不过公主殿下可能压根没想到这一点。
“他们对平衡和中庸之道太不了解。”魏苏的声音又从走廊传来。她是一名瞰林武士,平衡之道是瞰林武士的信条之一。
“你是指塔古人?”
“不,我指的是天家。哪都一样。”
他想了想:“可能作为天家的成员就意味着你不会去想这些。”
又是一阵沉默,他能感觉到魏苏在思考,过了半晌,她开口:“据我们所知,新安城里的陛下乃天选之子,上承天命,下御宇内。而天道的平衡与人间相对应,否则帝国将会灭亡。难道不是?”
这也是他的信条,就在片刻之前。
在新安城北里,会有一些青楼女子——数量不多,但肯定有——在酒醉或者欢爱过后会说这么些话。可沈泰没想到在一名瞰林护卫的口中也能听到。他只能简单地回答:“我不是说天家的人不懂平衡之道。而是觉得他们的想法可能跟我们不同,一个住在日格尔的公主,或者国王怎么能体会得到普通人的想法呢?他们也无法想象一个平民在接受了如此奢侈的礼物后会发生什么。在他们的生活中根本没机会想到这些。”
“原来如此。”
他等了半晌,又听到她开口:“好吧,这么说,天家关心的只是送礼,而不是收礼的人。”
沈泰点点头,突然意识到她在门外,看不到。
“睡觉吧。”他有点突兀地又说了一遍。
她的笑声传入了这间黑暗的斗室,让这里的空气蕴含了更多的意义。
沈泰在脑海里勾勒着第一次见到魏苏时她的样子:站在清晨的校场,头发披散在背后,似乎还带着点晨起的慵懒。他赶紧把这幅图像从脑子里赶走,在辰尧镇有的是烟花女子,离这里也就五天的路程,他可以在那里风流一夜。如果他们赶得快的话,或许只要四天?
他又躺了下来,枕头很硬,硌得头难受。
这时候,门开了。
沈泰一惊,立刻坐起身来,抓过被子裹住身体。虽然屋里一片漆黑,走廊也没有光线,但他仍然能感觉到她朝着自己作揖。只是遵循礼节,没有别的。
“你应该闩好门的。”她轻声说。
她的嗓音听起来有点不对,或许是他想多了?“我都好久没闩门的习惯了,”他清了清嗓子,“你这是要干嘛?这也是护卫工作的一部分?我是不是每晚都得期盼你进我的房间?”
她没有笑。“不是这样的,我……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刚才我们不是也隔着门在说话么?”
“是……私事。”
“你觉得有人会偷听?在这里?在这个时候?”
“我不清楚。军队里也会有探子。你不用为你的操守担心,沈爷。”这句话似乎在回应他说过的某句略带粗俗的问话。
“你不担心你的名节?”
“我带着剑呢。”
这话要是新安城北里的青楼女子说出来,肯定会博得充满猥亵的回答。他几乎都能听到周岩会怎么笑着说那些含沙射影的话了。他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欲望突然被这样的想法激起,让他有点难堪。她轻声开口:“你还没问过我,谁请我去跟踪那个刺客的。”
这话让他的情欲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瞰林武士从不泄露雇主的消息。”
“除非雇主指示我们说出来,您又不是不知道。”
其实他真的不知道,他还不够了解他们,因为他只在瞰林接受了二十个月的训练。沈泰又一次清了清嗓子,他感觉到魏苏靠近了他的床,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到她的轮廓,她靠得很近,呼吸可闻,他突然好奇她的头发是否披散下来。
真希望能有支蜡烛,沈泰想着,又突然觉得还是没有的好。
她说话了:“我本该赶上他们俩,杀掉那个刺客,然后护送你的朋友来见你。我跟踪着他俩回了你老家。我们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否则就直接过来你这里等他们了。”
“你去了家父故居?”
“是的,但是我晚到了好多天。”
她的话在暗室里回荡,像是雨后的水珠从树叶落下般清脆。他突然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自己像是置身在一片松树林,听着从远方传来的寺庙钟声。
他缓缓地开口:“这么说新安城里没人知道我在哪。那么,谁告诉你的?”
“令堂,还有令弟。”
“不是沈柳说的?”
“他没在家。”她说。
他脑海里的钟声似乎越来越响,他怀疑甚至连她都能听见。真是孩子气的想法。
“真是不好意思。”女人说。
他想起了长兄,是时候考虑某些事情了。
“不可能是沈柳,”他烦躁地说,“如果他是幕后主使,他就该知道我去了哪儿。他可以让刺客和周岩直接来库拉诺湖的。”
“那样的话他就暴露自己了。”她似乎早就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沈泰意识到。“无论如何,或许……”女人犹豫了下。
“或许怎样?”沈泰的声音此时听起来很奇怪。
“我是来告诉你,并非你的长兄雇佣了刺客,他可能只是把你在哪里的消息告诉了别人,而那个人想要你的命。”
我是来告诉你……
“好吧,那么,现在轮到我问你了,是谁雇佣你的,又是谁告诉你这一切的?”
突然间,他们的谈话似乎变得非常正式,黑暗中传来魏苏的声音。“我的雇主,奇台相国文周家新纳的妾室,托我向您致以最诚挚的问候。”
他闭上了眼睛,是春雨。
果然如此,她曾料想过的、跟他提起过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文周会给青楼的鸨母一笔不菲的赎身费,春雨别无选择。本来,在北里,烟花女子是可以拒绝别人为她赎身的,但像文周这样有钱有势的人,若是拒绝了他,她在北里的生活也将毁于一旦。毕竟文周是新上任的相国,权势滔天。
沈泰可以肯定,文周所出的价钱绝对远超这些年春雨在青楼倚门卖笑、跟那些才子们厮混所赚钱的总和。
也超过了对他们的家。
沈泰沉心思考着,还是有些说不通的地方。他的兄长和相国都没有理由,也没有必要来杀他,他还没那么重要。你可能会不喜欢自己的兄弟,曾至把其视作敌人,但杀人这件事还是太极端了,会招来不必要的风险。
看来事情远不像他想的这么简单。
“另外。”魏苏又开口。在黑暗中,沈泰看到她模糊的轮廓似乎又揖了一次。“去年秋天,你的长兄就回到了新安城。”
沈泰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这不可能吧?我们都还在孝期啊。”
虽然沈柳是朝堂上的官员,可是要犯了不孝的重罪,仍然会被杖责。如果他的政敌选择在合适的时候参他一本不守孝道,不敬祖宗,他甚至会被流放。
“现役的武官孝期只有九十天,你也知道的。”
“可是我的长兄并不是……”
沈泰停了下来,倒吸一口凉气。
是他错了么?离开了两年,杳无音信,在库拉诺湖畔用着别人都无法理解的方式哀悼父亲。或许他这样只是想逃避新安城那个过于复杂的世界,那里的男男女女,纸醉金迷,喧闹烦嚣,在那里他的思绪无法沉淀,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去年秋天……魏苏提到的这个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据他今天得到的消息……是的,就是这样,一切都吻合了。就像一副对仗工整的对联。
“他投靠了相国,”沈泰直截了当地说,“他是相国的心腹。”
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你说的没错,你的长兄现在是文周的心腹,相国已经任命沈柳担任新安城飞龙军千骑将军。”
这只是个虚职,手下无兵,飞龙军的名头总是给那些权贵的亲戚们混个头衔用的。他们只会穿着华而不实的铠甲,大摇大摆地在街上巡逻,或者去打打马球,在隆重的节日或者庆典中充当摆设而已。飞龙军素以从纸上谈兵著称,不过,借这个名头来逃避孝期倒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律法规定这叫“夺情”,意思是为国家夺去了孝亲之情,可不必去职,以素服办公,不参加吉礼。
“我很遗憾。”她又开口。
沈泰这才意识到自己沉默得太久,他摇摇头,说:“这对我们家而言可是莫大的荣耀,而且仍然不是我被刺杀的理由。文周权势滔天,春雨也跟了他。我的长兄又在他手下。我能做什么呢?刺杀我又有什么好处?事情绝非这么简单的,肯定有另外的原因。那么,请问你……请问春雨她还知道什么?”
她斟酌了下,才说:“林姬提到过你可能会问这个,她也认为其中另有隐情。不过她也不知道密谋刺杀你的原因,她只是获悉了这个阴谋,然后派了一名瞰林武士。”
林姬?
她不再用春雨这个名字了,即然是嫁入帝国相国府中做妾,自然不能用在青楼时候的名字。沈泰突然想知道到底有多少女子在那个地方,她们的命运又将如何。
她冒了巨大的风险来救他,派遣了瞰林武士——他真不知道春雨是怎么做到的。他们想要弄清楚谁派魏苏来的太容易不过了,如果……
“或许你没有及时来救我反而是件好事。”沈泰说,“这样就不容易扯到她身上。我是在路上遇见你并雇佣你的,而刺客是死在塔古人手上的。”
“其实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她说,“我的任务毕竟是失败了。”
“你没有失败。”他有点不耐烦地说。
“我应该顺着某些蛛丝马迹去查验,然后直接赶到这里。”
“然后把她置于危险之中?你刚才也说过,瞰林的荣誉感可不等于愚蠢。”
他听到她移动双脚的声音。“我明白了,愚不蠢是由您来决定的。如果我够快的话,您的朋友应该还会活着。”
这话没错,可如果她说的话真的成为了事实,那么春雨就将暴露,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我不认为你应该用这样的方式跟我说话。”
“那我为此向您致以最诚挚的歉意。”她的语气听起来和这句话一点都不符。
“我接受。”沈泰喃喃地说,忽略了她的语气。他突然觉得很疲惫。“我还有太多事情需要考虑。你最好还是离开吧。”
她并没有动,沈泰几乎可以感觉到她在看着他。“再过四五天,我们就能到辰尧。在那里您可以找到青楼女子排解欲望,我想您需要这个。”
他想起了瞰林的教条之一:语气比言语本身更能透露信息。魏苏鞠躬,然后踩着吱嘎作响的地板往门口走去。
他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他还盖着自己的下半身。突然间,沈泰意识到自己的嘴大大张着。他闭上嘴。
他想到了库拉诺湖畔的鬼魂,虽然挺恐怖,不过真的单纯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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