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在某些情况下，对军队的武官而言，做决定并非是件难事——尤其是一夜思考过后。
戍守铁门关要塞的将军对来自库拉诺湖的客人明确表示，会无偿地派出五名护卫保护沈泰的安全。林将军绝对不放心沈泰就这么离开铁门关，只带着一个看起来又瘦又小，还是个女人的瞰林护卫。如果沈泰在途中遭遇任何不测，作为他第一个接触的戍边将军，林峰肯定会被问罪。
吃过早饭，在校场上，林峰有礼但严肃地向沈泰表示了派遣护卫的意思，并且指示这五名士兵，如果沈泰在途中遭遇了什么悲剧性的意外，那么这五名士兵也不必活着回来复命了。林峰表示他不能拿自己士兵的生命和前途开玩笑，所以从此地到辰尧沿路的军驿站都会给沈泰提供援助，以及安排住宿等。至于汗血宝马的消息，会用最快的速度传到新安城。
等沈泰到了辰尧，或许节度使徐大人会亲自安排人护送他，那么来自铁门关的这五名骑兵就由沈泰自行处置，可以把他们派遣回来，也可以继续把他们留在身边。不过林峰表示希望沈泰能够把他们留下，给他们一次展现忠诚和实力的机会。
这样安排自然也有私心。如果沈泰能够平安抵达新安城，那么这五名士兵的存在就会提醒他铁门关的将士们在这次汗血宝马事件中总算有点功劳，有什么好处自然也不会落下。
不过很显然，林峰的客人对这一安排并不满意，沈泰的脸上明显带着愠色。
林将军想着，这家伙看来真是遗世独立太久了，不过他总不能一直是这种状态吧？他得学会妥协，学会怎么与人相处，今天早上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么？
再说了，那位女瞰林也表示，她没把握能够保护沈泰周全，尤其是他骑着这么一匹招摇的汗血宝马，极有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无论是偷马还是杀人。听了她的话，这位已故大将军的次子才勉强妥协了。
不得不说，沈泰待人接物的礼节完美得无可挑剔。可他仍然是一个奇怪的、不容易相处的男子。
林峰可以理解为什么沈泰在几年前就离开军队，军队里需要的人都是具有服从精神的，顺从、忠诚、容易控制。
而沈泰呢，他性格机敏，但容易感情用事，他或许不算是个美男子，但那独特的性格和气质非常吸引人。沈泰曾经在长城以外的骑兵队里服役过，后来还在石鼓山接受瞰林武士的训练（这其中肯定有什么故事），然后呢，回到新安城读书求取功名，偏偏还没考完又遇上父亲逝世。对一个年轻人而言，这样的人生经历也够曲折的了。林峰想着，难怪沈泰这人有一些离奇古怪的性格，大概因为他经历的事情比别人多吧。
虽然沈泰没有说什么，不过从他说话时口气、表情所透露出的蛛丝马迹可以推测出他跟新任相国文周之间有些瓜葛，或许有点私人恩怨吧。这是个问题，说不准是个严重的问题。
考虑到这一切，林峰将军终于做出了为沈泰派遣护卫的决定。不仅如此，他还自掏腰包给沈泰准备了一笔不菲的盘缠——以暂借的名义，为照顾沈泰的面子——他向沈泰强调，要想肩负如此重负大任回到新安城，没有一笔盘缠必然寸步难行。
在别人看来，这样的行为真是慷慨得有点愚蠢，沈泰的未来如此难测，他是否能活着回到新安城都是个问题，在这个算不上太平的年代，作为一名戍边的将军，不该做这种明显不符合常理的事情。
不过沈泰现在正处于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窘境，而林峰正好能资助他一把。两个明白人之间心照不宣。至于未来的风险，林峰也只能说听天由命，该来的反正也躲不掉。
有时候人们的抉择是一场赌博，林峰今天早上做的事情就是这样，赌士兵的忠诚，赌他对局势的判断。当然，林峰不是赌徒，他心里也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如果沈泰在路上或者新安城里死了（看上去这个可能性并不低），至少他可以借着还钱的名义跟显赫的沈家攀上关系。
有些东西还是含蓄点好，没必要什么都摆出来说。这就是跟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林峰一边琢磨着，一边目送沈泰一行七人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从要塞的东门出发。
五名保护沈泰的士兵代表了第二军，而给沈泰的盘缠就是他私人的投资了。他的仕途被困在了这个几近与世隔绝的边关，必须得想点路子为自己打算，就像渔夫在小河里广撒网，然后看能不能碰运气捉到几条大鱼一样。
他还做了一件事，一件自以为做得非常漂亮的事情。沈泰现在随身带着一纸文书，证明他已经被任命为第二军辖区内一名骑兵校尉，目前正因私务离开铁门关。送往新安城的消息里也提到此事。
如果沈泰担任军职，按照律法他的孝期早已结束，他可以毫不顾忌地回到新安城。这是林将军未雨绸缪为他指出来的，既然在得知汗血宝马的消息之前就有人想要他的命，他们很可能会拿着孝期来做文章，败坏他的名声，治他的罪。那时候，他的财产会被顺理成章地没收，其中就会包括……
林峰故意话说一半就沉默下来，有些东西不用挑明了。
沈泰沉思着，跟常人相比，他的颧骨更加突出，眼窝也更深陷（看上去像是有胡人血统），而抿得紧紧的嘴唇昭示着他内心的活动异常激烈。最终，他冲着林峰深深一拜，表示感谢。
毫无疑问，这是个聪明的人。
林将军就站在校场最东边的地方，看着他们离开，然后下令关闭大门，并闩上粗重的门闩。其实这样做毫无必要，没人会来这里，没什么隐患或者危机。不过按照规定就该如此，而林峰是一名恪守规定的将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他往回走，去处理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书工作。一名在城墙上巡逻的士兵开始唱歌，然后许多人加入合唱：
雨云继续往北，到了黄昏时分，铁门关已经雨过天晴，夕阳的余光洒在湿润的小径上，沿着小径往西就可以抵达库拉诺湖。难怪这一整天都有不安的感觉，原来是因为这场骇人的暴雨。林峰感觉心情舒坦了许多，只要找到原因就不会忐忑。万事皆有因，不管是天象、地理，还是人的内心。
沈泰一行人沿着山路下行，穿过沿途的农田和村庄，走过了一片小河南岸的沼泽地。据说这里时常有猛虎出没，晚上若是错过了在村里或者驿站投宿的时机，便在野外露宿，由几名士兵轮流守夜，幸好，虽然野兽的咆哮声整晚不绝，还从来没有猛虎出来攻击他们。
在沈泰意料之中，士兵们和女瞰林之间的关系不那么融洽，大部分时间魏苏都是一个人骑行在前面。让一个女人在前面探路也是导致士兵们忿忿不平的重要原因——沈泰后来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告诉他们这是自己对女瞰林下的命令，这才稍微安抚了铁门关士兵的情绪。
魏苏总是把头发盘得紧紧的，还一直保持着戒备的姿态，警惕地注意着前方和道路两边的风吹草动。她总是沉默寡言，赶路的时候如此，在村子或驿站里投宿也如此，就连坐在露宿的篝火边仍然如此——沈泰一行有七个人，都带着武器，所以不怕在露宿的时候点燃篝火，虽然这附近有盗匪出没。
对在深山里待了两年多的沈泰而言，越往东行下山，空气就越浑浊。这天清晨，他追上了女瞰林，跟她并辔而行。魏苏瞥了他一眼，又望向前方。
“耐心点吧，”她轻声说，“今晚，最迟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到辰尧。这些从铁门关来的士兵能够带你去最好的青楼，找最好的姑娘，替你舒解一下。”
他看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戏谑，绝不会看错。
真是的，不能让这姑娘得寸进尺下去了，至少他这样觉得。
“那你又怎么办呢？”沈泰一本正经地问，“我在某个姑娘的房间里寻欢作乐，留你一个人在门外的石阶上掩面哭泣么？”
看到她脸颊上的绯红，沈泰心里一乐，但马上又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这么轻浮。好吧，这个话题是她挑起来的，第一次是在铁门关他住宿的客房里。他很清楚这些关于女人和欲望是在暗指他和春雨的过去，不过春雨会这么轻率地向一名保镖透露他们俩的私情么？
他并不这样认为。
“我能控制自己。”女人直视着前方说。
“这一点我相信，你一看就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人嘛。我们可以让他们等会儿，一起骑行到前面的小树林里去……”
她的脸没有再红。“还是去辰尧更合适你。”她冷冷地说。
他们已经来到人烟较为密集的地方，沈泰看见成片的桑林，还有一条朝南的小径，通往一座丝绸坊——工坊的房子掩映在桑树背后，不过能看到招牌幌子。
几年前，他曾经在丝绸坊里待过二十来天，主要是因为好奇，或者说没有找到人生的目标和方向。他的生命中曾有过这么一段迷茫的时候，就在他越过帝国北部边境去了长城之外过后。在那里，他经历了一些事情。
他还能记起蚕房里那层层叠叠的蚕匾，蚕在里面啃食着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昼夜不停，就像那潺潺的流水一般。
在蚕吐丝结茧的重要阶段，蚕房里必须严格保持恒定的温度和湿度，也不能有一丝风，不能有异味，更不能有大的响动，就连在附近的厢房里欢爱都不能出声，以免惊扰蚕结茧，影响丝绸的质量。
他突然感到好奇：这位女瞰林是否也懂养蚕的事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意这个。
突然间，一只狐狸出现在他们的前面，就在道路的右侧，树林边上。
魏苏猛地勒马，迅速地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停下来。她端坐在马鞍上，看着那只狐狸。有一名士兵发出笑声，另一人却用眼神止住了他。
沈泰看着女瞰林。
“不会吧？”他嚷嚷起来，“你认为我们撞见了妲己？”
“嘘！傻子才会乱叫狐仙的名字！”她说，“更何况，你觉得她是冲谁来的？”
“什么冲谁来的？”沈泰不以为然，“不就是一只狐狸么？难道我们在林子里看到的所有动物都是神仙妖怪变的？”
“不是所有动物。”她说。
“照你这么说，下次我们该撞见什么了？天空染血，孽龙腾飞，然后九重天阙倒塌下来？”
“不。”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真奇怪，这位沉着冷静、精明干练的女瞰林居然相信世界上有狐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狐狸，在树林的映衬下，狐狸的毛皮显得华丽无比。它也回头看着他们。沈泰觉得这没什么稀奇的，骑着马的行人可能会给动物带来危险，当然得观察观察。
“你真不该这么轻率，子不语怪力乱神，尤其不该提到狐仙的名字。”魏苏轻轻地说，声音低得只有沈泰能听到，“这天地间许多事情，又岂是人力所能尽知？”
最后一句话就似重锤一般敲在沈泰的心里，多年前的回忆浮现在眼前。
狐狸躲进了树林，他们继续往前骑行。
沈泰上一次率领骑兵，是在长城之外参与游牧民族部落之间的战争。那时候他的麾下有五十名骑兵战士，而不是区区五名。
担任一支骑兵队的统领跟沈泰的资历严重不符——那时候的沈泰太年轻，不过他父亲的名声和地位为他轻易地打开了一扇通往荣誉的大门。沈泰欣然接受这样的机会，想要在战场上证明自己。
此时他真不想回忆起这些，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他又一次跟这些士兵们同行，在这空旷的野外骑行着，面临着人生中又一次重大改变，他很难约束自己的思绪。
在博古草原上厮混的岁月是他生命的第一个转折点。在那之前，他以为自己的人生目标非常明确。而那之后，他动摇了，不再这么坚定，甚至迷茫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曾经把自己遭遇的一切完完整整讲述出来，怎么开始的，又怎么结束，他尽全力描述得与事实无异。先是告诉他的长官，然后和父亲同路回家的时候又告诉了父亲——之所以没有告诉两位兄弟，是因为他跟长兄相处得不太融洽，而弟弟又太小。
他被允许体面地辞去军职，离开了军队，这已经算破例了。而后他去了石鼓山修炼，他觉得那是一次正确的抉择，甚至自以为能够接受更高深的训练。不过他觉得瞰林师父们不一定这样想，所以后来他也离开了。
博古草原上经历的一切，让一个年轻人选择花费时间过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严苛自律，以求心灵上的指引，这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长官居然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并且表现出对他的理解，这让沈泰当时感到很惊讶。“理解”在奇台帝国权势显赫的武官中，真是一种少见的美德。
后来他才知道，他和他的手下并不是第一个在博古草原遇到这种恐怖事情的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很想知道其他人的遭遇，不过没有人告诉过他，他也不知道究竟谁有过类似的经历，更别提详情了。
所以，他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
这同样让他感到惊讶，即使是现在也没有想通。军令如山，担任统领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不过将军们为他开脱的理由是：天朝子民在跟化外蛮夷打交道的过程中，总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普通士兵的行为并不是他能够完全控制的。
奇台帝国有着泱泱中原大国的优越感，蔑视帝国边境之外的少数民族，可是同时又惧怕着他们剽悍的战力，虽然帝国拒绝承认这一点。所以，越过骑台边境深入到草原各部落中是很危险的。
长久以来，奇台的部队一直在博古人的部落中奔走，对博古人的事务横加干涉，确保他们的首领——博古人称之为“可汗”——受控于奇台帝国。所以，往北越过长城，就得驻守在荒芜的边关，或是游走在草原上，跟这些化外蛮夷并肩作战或兵戎相见。这就不能期望手下的士兵们严格遵守纪律，毕竟这不比在京杭大运河上担任守卫，或者夏季到田间帮助当地农民，与老虎和山贼做对那么轻松。
把博古人的可汗控制在帝国掌握中，这是很要紧的事情。大明宫内的天子非常重视诸如谁在统治博古的游牧民，这些化外之民是否诚心归顺之类的问题。向奇台帝国俯首称臣的博古可汗用健壮的战马来换取奇台天子赐予的头衔和少得可怜的丝绸，有了奇台的支持，就能名正言顺地坐稳可汗之位，以防有人意图篡位。
当然，如果篡位者开出更吸引人的条件，那就另当别论了。
被部落间的战争弄得支离破碎的牧场从长城脚下一直延伸到北边的松树和桦树混合林，那可是个寒冷刺骨的地方，听说在那里，冬天太阳永不升起，夏天太阳永不落下。
不过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除了出产一些毛皮和琥珀以外没什么重要意义，那些部落之间争夺得最激烈的牧场，大多在奇台帝国边境附近，还有丝绸之路沿线——从沙漠一直穿行到东海边。大多数时候，长城能够把这些游牧民阻隔在奇台帝国的疆域之外。
不过北部的商旅道蜿蜒着穿过草原，那些利润丰厚的货物能否平安送到伟大的奇台帝国，就得看骆驼商队在行商途中是否被游牧民打劫了。
在西边还有塔古帝国虎视眈眈，得用另外的对策来解除威胁。不过有时候那些塔古人倒也安分，老老实实地维持着南方商路的贸易，并从中抽税。他们控制的范围已经延伸到极其遥远的西域。
所以才能得到塞达的汗血宝马。
新安城对此并不满意，不过尚能忍受，或许皇帝陛下的决策就是这样的。两国都被战争拖累得不轻，劳民伤财，于是，一名弱不禁风的公主成为维系两国和平的纽带了。
四海升平让帝国没这么多机会展示强大的武力，但是太祖皇帝已经南征北战多年，胜仗无数，早已打下了赫赫威名。现在陛下年事已高，纵情享乐，不仅在新安城北为自己修建了宏伟的陵墓——规模远超先皇，而且耽溺美色，专宠珍妃，日夜流连于她那曼妙的歌舞之中……对一名年迈的皇帝而言，这样的享受实在是难以自拔。
所以，精明狡诈的文周有了野心，再加上妹妹在皇帝耳边吹吹枕边风，他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相国。皇帝为帝国操劳了四十多年，早就疲惫了。就让文周去处理那些让人头疼的政务和军务吧——朝堂的、军队的，还有化外蛮夷的事情。
除了珍妃的歌舞，皇帝最醉心的事情就是炼制丹药，追求长生不老之术。假若宫中的博士们能够借用陛下的功德和威严，让天空二十八星宿中的参宿一、参宿二和参宿三这三颗星连成一线，或许皇帝就永远不需要用到那气魄不凡的陵墓了。
皇帝无心战事，那些野心勃勃要建立军功的年轻人该怎么办？其实，博古族人和他们东方的朔奇族人常年打仗，再加上博古族内各个部落之间也是征战不断，大有让年轻人崭露头角的机会。
朝中大将、世家子弟还有那些寒门出身、有着雄心抱负的士兵，都渴望着在战场上用敌人的鲜血喂饱手中的刀剑。而那空旷无人的北方草原洗涤着人们的灵魂，会让人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
那一年的秋天，沈皋将军的次子沈泰，就经历了这么一次灵魂的洗礼。
当年，草原上的人们都坚信胡洛克的长子梅斯哈被敌对部落的巫师下了邪术，饱受灵魂的折磨。
胡洛克是大明宫打算扶持的对象，沈泰所在的军队就是去草原协助他争夺可汗之位的。
梅斯哈向来身强体壮，可就在父亲争夺可汗之位的时候，突然一病不起——神志不清、连呼吸都细如游丝。游牧民族的人告诉奇台士兵，这肯定是敌方部落的巫师用邪术作祟。
帝国的统兵大将们无法理解这种事情，更想不通为什么邪术是冲着儿子而不是父亲去的（当然也有人说是因为梅斯哈比其父更加英明）。博古人对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深信不疑——巫师啊、图腾啊、魂体两分之类，太不可思议了。
出于对奇台人的尊重，博古人向将军们汇报了此事，此外也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指望着来自中原大国的人能想想办法让病人康复。这就让将军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胡洛克是个重要人物，所以他的儿子也很重要。为了表示忠诚，胡洛克曾私下派遣使者，带着上好的骏马和狼皮前往奇台帝国。除了这些贡品以外，还有两位年轻的女子——据说是他的亲生女儿，也被献给皇帝陛下，充作后宫嫔妃。
胡洛克想借此换取奇台帝国支持他取代现在的可汗，他的姐夫，杜岚。
杜岚可汗可没进贡这么多东西。每年春天，奇台帝国都会在金水河北接收博古人送上的贡品。而杜岚可汗派出的使者总是带着那些瘦弱不堪的马匹前来，每当奇台人对此表示不满的时候，使者们总是耸耸肩，打着手势，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声称今年年景不好，草场贫瘠，兔子和羚羊泛滥成灾，破坏了那些肥美的牧场，马群里还有疫病流行什么的。
不过，他们自己的坐骑可健壮得很。
朝中大臣纷纷向陛下进言，称此等行为是对天朝的严重挑衅，杜岚可汗定是有了不臣之心，不甘于每年老老实实地向新安城纳贡。
这些野蛮的博古人似乎忘了奇台帝国的强大实力，皇帝陛下天恩浩荡，对化外之民施以仁政，可效果似乎不尽如人意，这些野蛮人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所以奇台帝国打算满足胡洛克的野心，这让他感到欣喜若狂。
是年夏末，一万五千名奇台士兵沿金水河北上，越过长城。
杜岚可汗的直系部队和那些誓死效忠他的部落军队无法跟天朝大军正面对抗，节节溃退。可是在广袤的草原上，奇台军也无法把他们彻底歼灭。杜岚等待着来自西边和北边的盟友，还有冬季的到来。
草原上没有城市可以掠夺，没有堡垒可以包围，连可以抢粮的农田都没有。草原人崇尚武力，大军必须展现出让这些剽悍的野蛮人折服的实力。这跟奇台军习惯的作战方式完全不同。
很显然，作战的关键在于找到并击溃杜岚的军队，或者直接杀了杜岚，这样才能征服那些游牧民。
然而，远征的将军们越来越觉得胡洛克是个软弱无能的家伙：就像易碎的瓷器，里面除了野心之外空无一物。
他从清晨开始就要喝马奶酒，成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懒洋洋地躺在帐篷里，狩猎野狼的时候也是敷衍了事，半点没有草原人英勇剽悍的气势。男人嘛，喝酒本身是无可厚非，不过打仗的中途不该这么喝。倒是胡洛克的长子梅斯哈颇有点英气，奇台的将军在回报给朝廷的消息里如此说。
奇台人私下也跟梅斯哈接触过，暗示过他，比起做一个可汗的长子，他可以有更大的抱负。至少胡洛克的长子对这个建议并不反感。
跟奇台人相比，草原上的博古族人压根谈不上“狡猾”二字。毕竟经历了九朝更迭，中原人的政治艺术和尔虞我诈的心机，远不是野蛮人能比的。
就连科举考试都会涉及到相关的内容，行政能力当然是科考的重要部分。
“考评和分析第三王朝留下的史书中记载的有关各国之间合纵连横的内容，分析诸国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考生可以引述相关资料。然后请应用这些学说解决珠江流域或者西南地区的蛮夷问题。最后赋诗一首以作总结，诗中必须提到五种神圣的鸟类之一。”
当然，科举考试不仅要评估考生的能力，也要看考生的书法如何，所以要求答题一律用正楷，不得写行书草书。
这些无知、不知好歹的野蛮人，真是不知道在跟何等人物打交道呢。他们只会袒胸露乳，把头发和腰上抹得油腻腻脏兮兮的，浑身散发着酸臭的马奶酒、羊粪和马粪的味道。
可惜在重新选择可汗的计划初现端倪的时候，年轻的梅斯哈，却在秋风乍起的傍晚，突然病倒在自己的军中。
那时候他正站在篝火边，一边喝着马奶酒，一边毫无架子地跟部落士兵们亲切地说笑——突然间，他手中的杯子跌落到草地上，膝盖一弯，身体就倒了下来，差点摔进了篝火堆里。
他的双眼紧闭，再也没有睁开。
他的女人和随从都吓得惊慌失措，纷纷说梅斯哈是被邪恶的巫术祸害了——他们赌咒发誓，肯定是这样。而胡洛克部族那个瘦弱而胆小的巫师，在梅斯哈身边又唱又跳又敲鼓，折腾了一晚上，最终坚持说这个诅咒梅斯哈的邪灵是由一个他无法对抗的强大巫师召唤而来的，他对此无能为力。
不过他提到，在某个湖边，有个被称为白巫的人，应该能够解除这个邪恶的诅咒，让梅斯哈的灵魂重新回到身体里。
那个湖在北边，要走上好几十天才行。小个子巫师说他们可以把梅斯哈放在一个密闭的轿子里，虽然不知道他的灵魂能不能在身体周围徘徊这么多天而不散去，不过巫师会尽一切可能延续梅斯哈的生命。虽然希望渺茫，但也没别的法子。
不管奇台帝国的将军们怎么看待野蛮人的巫术，他们也只能接受这个办法。两名随军的大夫已经前来诊疗过了，他们为梅斯哈把脉，详细询问了当时的情景，却仍然束手无策。
梅斯哈还有着微弱的呼吸，脉搏也在跳动，可就是神志不清，也再没有睁开过眼睛，大夫翻开他的眼皮，发现里面一片漆黑，令人毛骨悚然。
梅斯哈能否康复直接关系到帝国大业。如果他死了，扶持可汗的计划又得重新调整。将军们决定派遣一队骑兵跟着博古人一起北上，以示奇台帝国的友好。而且，如果梅斯哈死了，能够第一时间把消息带回来。
将军们都估计他凶多吉少，甚至都提前派人把消息送去新安城了。而统率那支骑兵小队的人必须能够随机应变，又能全权负责，因为他和他的手下要去的地方离奇台大军非常远，无法及时联系。
沈泰，沈皋将军的次子，被选为这支骑兵队的校尉。
沈泰的军阶和资历不符这事大家心照不宣却未曾挑明，就算最后出了事，用人的将军们也没什么责任。
统领一个骑兵小队深入到危险的地方去，听上去是个光荣的使命，而且还有扬名立万的机会，年轻的校尉有什么可埋怨的？来军队里自然就是要崭露头角，建立军功，否则干脆去大山里隐居算了，吃着野果，喝着山泉，当一名不涉红尘的隐士。
草原人信仰着马神和天神。
传说天神的儿子就是死神，死神的母亲居住在北部的无底湖中，所以每年冬季湖水都会冻结。
还好他们这次不是去那里，无底湖在更遥远的北方，传说还有魔鬼守护着。
听说在阴间，一切都是颠倒的。河流的源头在海上，太阳从西边出来，冬天长满了绿草。
那些死去的人就在草场上躺着，无需埋葬，任由野狼吃掉后尸体的灵魂就可以升天。餐具和器皿倒挂着或者被打碎了放在尸体边上，食物也四散撒落，生前用的武器也砸碎了放在身边——这样死者在阴间就可以继续使用自己的东西。用作献祭的马头（在北方地区也有使用驯鹿头的）被斧头或者刀剑砍得粉碎，据说它们的灵魂也能进入只有黑与白的阴间。
而夏日时节里的祭祀中，虽然有成千上万的草原人会聚集在一起，却只有巫师可以享用那些被当作祭品的童男童女。
巫师们身上挂着铜镜和铜铃，跳着独特的舞蹈，把脸涂得狰狞可怕，发出各种声音吓退那些前来作恶的魔鬼。每个巫师都有属于自己的鼓，是他们在草原上经历斋戒修炼以后亲手制作的。这些鼓同样用来吓退魔鬼。一般的鼓由熊皮、马皮或者驯鹿皮制成，也有虎皮做的，很稀有，也代表了巫师强大的力量。不过他们从来不用狼皮做鼓，草原人和狼的关系非同一般。
只有经历斋戒并完成制鼓以后才能成为真正的巫师，有的人没有撑过斋戒就死去，也有的人灵魂出窍以后被游荡的魔鬼所杀。魔鬼可以夺取人的灵魂并把它禁锢起来，非常可怕。而巫师的重要作用就是对抗这些魔鬼：保护普通的男男女女免受恶灵的夺舍，不管是游荡在他们周围的魔鬼，还是被召唤出来的。
是的，魔鬼是可以被召唤出来的，他们对此深信不疑，所以相信梅斯哈就是被魔鬼暗算了。
沈泰带着自己的三十名骑兵，还有十五名游牧民和那顶装着梅斯哈的轿子，缓缓地北行。沈泰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多好奇心，一路问这个问那个的。管它的，就当是为了打发长途旅行的无聊吧。这么日复一日地，他们骑着马往北走，虽然入眼的总是千篇一律的草原景象，不过沈泰一点都没觉得乏味。跟着这些游牧民总能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们看到过大群的羚羊轻快地跑过草原，几乎遮盖了地平线。还有天上的仙鹤和大雁，一波又一波地向南方迁徙。秋天来了，树叶渐渐地转为黄色和红色，随着他们前行，越过了草原的边界，那起伏的山峦上满是树木。
有天傍晚，他们看到一群天鹅栖息在一个小湖边。沈泰手下的一名弓箭手咧嘴一笑，拉开弓想要射上一只。博古人惊恐万分地大叫着，及时阻止了他。
博古人从不射杀天鹅。
传说天鹅是把死者灵魂带到另一个世界的使者，射杀天鹅会让被携带的灵魂无法往生，它们会纠缠着杀死天鹅的人——还有他的同伴——直到这些刽子手走到生命的尽头。
沈泰真是被这些东西弄得晕头转向了。
说起来他的妥协算是种耻辱：奇台人一向自诩为天朝子民，这些化外之民的荒谬的自然崇拜只会让他们觉得可笑。奇台自有一套流传了几千年的、正确无比的信仰，文明人怎么能屈从于野蛮人的习俗呢？再说了，一个把死者的尸体扔在草丛里任凭野狼吃掉的民族，说什么信仰，太荒谬了。
沈泰说服自己这是为了更多地搜集博古人的情报，了解得越深入，就越容易引导和控制他们，这听上去很有道理，但解释不了他听到游牧民人讲述许多传说后内心那种无法诉诸言语的感觉。当他们骑行路过落满红叶的桦树林时，博古人告诉他北边的冰雪之中有长着三只眼的魔鬼，他们在秋天会长出皮毛，还能睡上一整个冬天，就像熊一样。他们又一次提到了盛夏时候的红日节——博古人祭祀死神的日子。所有部落都会停止战争，所有巫师也会聚集到祭祀的地方，铃铛的声音和密集的鼓点成为一大胜景。
巫师是博古人大部分传奇故事的主角，他们要带着梅斯哈去拜见其中之一，希望他能撑到那个时候。游牧民告诉沈泰，那是一名法力强大的女巫。她就住在某个遥远而神秘的湖边。如果许以重酬，而且乞求得足够虔诚，她可能会现身救人。
女巫，那更有趣了。
他们的路线会穿过杜岚可汗控制的领土，这也是为什么部落入会让沈泰带着三十名骑兵跟他们一起的原因之一。他们穿过入秋后逐渐由绿色转为黄褐色的草原，走过桦树和松树混合的森林，越往北边就越是寒冷。奇台人很关注梅斯哈到底有没有希望获救，虽然随着时间流逝，希望日益渺茫。
他仍然在呼吸。沈泰每天早晨、中午和日落时候都检查一次轿子。那个疲惫不堪的小个子巫师充满敌意地瞪着他，随侍在轿子边上，一步也不肯离开。病人仰卧着，躺在马鬃做的毯子上，仅仅维持着微弱的呼吸，一动不动。要是他死了，这群博古人会把他扔在这片旷野之上，然后回程。
晨曦初露的时候，沈泰能够看见自己的呼吸在空气中凝出白雾。太阳出来以后挺温暖的，不过早晚很冷。他们身处在远离帝国、远离文明世界的地方，这让人非常不安。沈泰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都能听到的狼嗥，而以农业为主的奇台人从古至今就憎恨这种生物。
还有些体积颇大，像猫一样的野兽，有些是老虎，这个他们肯定认识，也有一些不是。它们发出的叫声不同，更加洪亮。沈泰看着日益焦躁的骑兵队，越往北走，他们就越感觉到不安。
奇台人很少有背井离乡四处流浪的，偶尔见到一个远游客，人们总会热情地欢迎他，像是遇上了英雄一般。奇台人也刻印过不少远游客的旅行游记，人们喜欢阅读那些奇谈，不管信与不信。但是，大多数奇台人总会或多或少地觉得这样的人有毛病，甚至是疯子。一个理智的人怎么会离开文明的世界呢？
丝绸之路的存在是为了让胡商们送来财富，而不是让奇台人去到遥远的西域——当然，最好是连这个念头都不要有。
当然更别提比西域还遥远的北方了。
森林越来越浓密了，阳光洒在林间，折射出炫目的光。周围的几个小湖泊反射着阳光，像一串璀璨的项链。秋高气爽，沈泰想着，如此高远的天空，是否象征着天国离人们的距离比想象中更远？
在夜空下点燃篝火露营的时候，一名博古人告诉他，严冬临近意味着魔鬼的活动越加猖獗。这也是为什么梅斯哈被袭击以后伤得如此严重，需要更强大的巫师来解除咒法。
巫师们被分为白巫和黑巫，区别在于他们对待魔鬼的方式，白巫通常会安抚那些游魂，从而让它们离开其占据的躯体，而黑巫则会与恶灵之类的正面对抗，强迫它们离开。
没错，有些巫师是女人。没错，我们要去拜访的正是其中之一。不，这里的人都没有见过她。嗯，我们也都没有来过这么遥远的北方。（这个回答听起来真令人不安。）
那个女巫的名声很大，不过从来没有效忠过任何可汗或部落。据说她已经一百三十岁了。
是的，我的同胞们感到害怕。不，没有任何生物或者人能够让勇敢的博古族感到恐惧，可是那是魔鬼啊！傻瓜才不会害怕。可是男人的脚步不会因为恐惧而停止，否则他就不配当个汉子。难道你们奇台人不是这样的么？
你说前晚上那个野兽啊？那是狮子，跟老虎差不多大小，不过跟老虎不同的是，它们狩猎的时候是集体出动。这些树丛里有不同的熊，有的站起来的时候跟两个壮汉一样高。北方的狼个头也是最大的，不过这些都不算是威胁，其他部落的人才是，谁叫我们离乡背井了呢？
就在第二天清晨，他们就看到了陌生的骑兵，这是队伍北行以来第一次见到其他人。
约莫有十五名骑手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不算什么威胁，这群不速之客自己倒是吓着了，往西边仓皇逃窜，很快离开了他们的视线。沈泰本来考虑追击，不过估计已经来不及了。这群人从北边而来，这让他很纳闷。树林里的叶子逐渐染上深红或者金黄，开始飘落。
一路上他们看着头顶上的大雁排成人字形往南飞，好多波了，它们仿佛在逃离什么，就像动物们逃离起火的森林一样。而它们逃离的方向正是沈泰和博古人要去的。
另一个傍晚时分，他们在另一个湖畔又看到两只天鹅，在月亮升起的时候，静静地浮在暗色的水面。这一次，沈泰的手下没有去招惹它们。
一种奇怪的恐惧感正在慢慢地侵蚀奇台士兵的心灵，仿佛他们跨过了某条看不见的界线。在拔营启程的清早，沈泰不时能听到士兵们吵架的声音，在骑行路上也是如此。他尽可能地去安抚他们的情绪，可对成效毫无把握。
在这里真的没有什么天朝上国的优越感了，他想着。奇台人也会如此不安，改变他们的行为方式，去遵从那些蛮荒之地的规则。他很想找一些词汇来形容森林那绚丽的色彩和秋日景色，可他内心逐渐升起的恐惧把那些诗情画意全赶走了。
最终，他还是承认了自己内心的恐惧，就在他们抵达女巫居住的湖边的前一晚。
他们从一个缓坡上往下行的时候，能看到湖畔有一座房子，修建得出人意料的不错，用巨大的木料垒砌而成，看上去相当结实。外面还有马厩，院子里修着围栏，堆放着过冬用的木柴。这不是博古人惯常居住的圆顶帐篷。随着气候的变化，当地居民房屋的样式也会变化。
万幸的是，梅斯哈还活着。
这一路上他一动不动，随从们不时为他翻翻身，以免长褥疮之类。除了微弱的呼吸之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还有生命力。
有个人从木屋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外看着他们。
“女巫的仆人，”小个子巫师说，“赶快吧！”
他飞快地骑行下去，抬着轿子的博古人还有四名骑兵跟在他身后。
女巫的仆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奇台士兵留在斜坡上面。沈泰犹豫了下（他记得很清楚），然后摇了摇头。
他跟副手说了几句，让士兵们待在原地，然后一拉缰绳，单骑跑下了斜坡，跟在抬轿的博古人后面。游牧民瞪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监视他们的，这个昏迷的年轻男子对于奇台人控制博古族而言非常重要。这些野蛮人没有权力决定他该不该跟上去。有一万五千名奇台军人做后盾，他在这里也算是有生杀大权了。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风雅许多了。他对博古人那些怪力乱神的巫术魔鬼什么的并不那么在意，但这里的风景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高远的天空，明亮的、呈现出蓝绿色的湖泊，阳光照在落叶上，映射出灿烂的光芒。还有那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站在如此遥远的北国，看上去仍然遥不可及。
他怀疑自己是第一个看见这座山的奇台人，还有这蓝得像水晶一样的湖泊。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非常兴奋。
博古人的骑兵已经到了木屋门前，那些抬着梅斯哈的人也停在了那里。木屋的前门没有修栅栏，后面的马厩那里才有。那到底是不是马厩？沈泰琢磨着，或许是仆人居住的地方？是否还有其他人在这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女巫的存在，也看不到其他人——那个仆人出来的时候把门仔细关好了。
游牧民的领头人下了马，他和小个子巫师一起靠近仆人，低声说着什么，态度显得十分顺从，还带着敬畏。他们说得太快，声音又轻，沈泰的博古语还不够精通。
仆人轻快地答复了些什么。
领头人转身指了指斜坡，两名骑手牵着两匹马骑行下来，马背上驮着的是这次前来拜见女巫所准备的礼物。
当然不能空手而来。
这跟奇台帝国也没什么两样啊，沈泰苦笑，莫名其妙地，他的心里平静了下来。不管女巫的治疗有没有效果，至少得付出点代价。这就是一笔交易，只是交易。
可能巫师的头衔听起来挺吓人的，不过他们行事的方式跟新安城和延陵城里的居民差不多，就好像因宿醉头痛找相士博士治疗，或者是因为姨娘晚上睡不好、三弟咳嗽了之类的事走老远的路请个白发苍苍的大夫来家里看病。
突然间，他想念家乡了。炊烟在天上袅袅地飘荡，潺潺的溪流欢快地奔跑着，就像那永不停止的时间。梧桐树开始落叶了吧，沈泰想着，几乎能回忆起在门前的路上行走时满天飞舞的黄叶，还有脚踩在落叶上沙沙的声音。
载着礼物的马来到了仆人的身边，他说了几句话。那样子有点颐指气使，沈泰都能感觉得出来。不过他清楚巫师在博古人心中的崇高地位，尤其是这一位女巫，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据说还有无边的法力。都已经长途跋涉这么久前来拜见女巫，还和仆人计较态度问题就太没意义了。
博古人把礼物卸下来，仆人每次带一部分进屋，前后走了四趟才把东西全部搬完。每一次他进出门的时候，都仔细地把房门关好。看他的样子，一点都不着急。
当他带着最后一堆礼物走进屋子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外面热切地盼望着，马儿们不停打着响鼻。
游牧民们沉默着，忐忑不安。他们的焦虑感染了沈泰，他莫名地又开始不安起来。
女巫会不会干脆拒绝他们，让他们直接回去？他很想知道如果情况是这样，他该如何处理。他是否该肩负起强迫女巫为梅斯哈看病的责任？要是他这么做了，会不会太便宜那些博古人了？又或许，他这么做是对游牧民不可饶恕的冒犯，会彻底颠覆奇台和博古之间的关系？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没多少时间来思考了。这一路上，他考虑过梅斯哈可能撑不下去，或者女巫的治疗只是徒劳时的对策，唯独没考虑到女巫拒绝治疗该怎么办。
他打量着四周，木屋的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丝丝微风把它们朝湖面的方向吹散。他能看到后院有两只缩成一团的母山羊，正低声地咩咩叫着，还没人去给它们挤奶，而看那个仆人的样子压根就不关心它们。或许给山羊挤奶是另一名仆人的工作？
女巫的仆人又一次出现了，终于，他敞开了身后的大门。仆人冲着抬轿的人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沈泰总算长舒了一口气，自己不用做什么抉择了。然后他觉得挺懊恼：他该早做打算的，考虑到一切情况，并且想好对策。
小个子巫师看上去如释重负，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擦了擦脸，赶紧掀开轿帘，两名博古人小心翼翼地把梅斯哈抬了出来，其中一人像抱着婴儿那样把他抱进了木屋。
小个子巫师也想跟进去，仆人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巫师张了张嘴，似乎想抗议什么，又闭上了。他站在门外，耷拉着脑袋，躲避着所有人的目光。这太伤自尊了，沈泰想着。
很快，抱着梅斯哈进小木屋的博古人也出来了。仆人走进了小屋，又一次关好了门。至此，他们仍然没有见到那名传说已经有一百三十岁的女巫。在这个明亮而寂静的秋季下午，他们全都等在女巫的门外。
有人紧张得咳嗽了一声，旁边的人瞪了他一眼，似乎贸然出声会破坏小屋内可能在进行的治疗仪式。小个子巫师仍然低头死盯着门前的大地，仿佛不再想看任何人。沈泰觉得自己也想进屋子里去，但马上又意识到并非如此。他并不知道木屋里面发生的事情。
木屋前的博古人聚拢在一起，沈泰从未见过他们这样惴惴不安。
其他的人，包括沈泰的骑兵，仍然在那片斜坡之上。
湖面闪烁着，不时有鸟儿飞过，跟他们一路上看到的一样，都朝南飞。湖面上也有一些水鸟，他仔细看过了，没有天鹅。
沈泰感到一阵焦躁不安，他翻身下马，朝着木屋的背后走去。既然院子里的山羊没挤奶，他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挤奶桶，也算找点事情做了。他拉开栅栏的门，走了进去，又把门合上。
围栏里面的院子挺大的，有两棵果树，还有一棵高大的桦树。内侧靠东边是一片药圃，透过远处的栅栏可以看到湖面。两只山羊挤在一起，不停地发出咩咩的叫声，看样子是需要挤奶了。
可惜他没看到奶桶，或许在屋子里吧，不过他可没打算敲响木屋的后门，请里面的人给拿一个。
他往桦树的方向走去，站在树下，凝望着栅栏外波光粼粼的湖泊。除了那两只动物低柔得让人心疼的叫声，这里非常安静。他想着，或许他可以不把羊奶挤到奶桶里？就让仆人为今天的懒惰受到惩罚吧。
烦躁的情绪让他差点转身准备这么做了。突然间，他发现草药园的后面有一个新挖出来的土堆。
他的心脏像是被巨槌重击了一下。
多年以后，他仍然能想起当时的感觉。
他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往药圃那边走去，看清打理得很规整的地面上靴子踩乱的痕迹。那个小小的、象征着罪恶的土堆就在后面，靠着栅栏。这时候，连山羊都沉默下来。
沈泰感觉一阵寒气掠过，带着恐惧。这个土堆的形状、大小，只有一种可能，绝不会认错。
他走进了药圃，小心翼翼地，生怕踩到任何东西。土堆近在眼前了，栅栏背后有样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面鼓，被丢弃在那里。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嘴里突然发干，空气似乎都凝重起来。沈泰颤抖着，跪在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开始用双手挖掘那土堆。
其实他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突然间，一只山羊咩咩地叫了起来，那声音吓得沈泰的心都漏跳了一拍。他赶紧回头看着木屋的后门，还好，没什么动静。他继续铲着、挖着，他的双手颤抖着，不停地捧出那黑色的泥土。
不一会儿，手指触碰到了硬硬的东西，沈泰忍不住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叫。他看了看手指，上面有血。他又看着土里被他挖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头。埋在土里，黑色的土壤，金色的阳光，这场景，看上去像是一场默剧，定格在名为“绝望”的一幕。
人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那一刀极其狠辣，几乎把整个人头剖成了两半。涌出来的鲜血渗透了泥土，现在又沾染在了沈泰的手上。
他又咽了一口唾沫，继续往外面挖着土。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把铲子什么的，而不是用颤抖的手指去挖尸体。
没过多久，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从泥土中露出形貌。那是个年纪很大的女人，她的双眼仍然睁着，凝视着天上的太阳——或是一片虚无。
沈泰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他睁开眼，更迅速地挖掘着，老妇人的尸体越来越多地显露出来。她身上的衣服，脖子上戴的骨质项链，还有一些打磨好的、闪闪发光的金属镜子……她身上缠着好多镜子。
那是驱魔用的，他的手指扣在土壤中，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身上。他听到染血的土地中传来一声微弱的铃响。
沈泰站起身，年老的女人，皮鼓，镜子，铃铛。他看着那扇厚实的木屋后门，门没有锁。
他朝门的方向跑去，阳光在他的面前，黑暗在他身后。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戍守铁门关要塞的将军对来自库拉诺湖的客人明确表示，会无偿地派出五名护卫保护沈泰的安全。林将军绝对不放心沈泰就这么离开铁门关，只带着一个看起来又瘦又小，还是个女人的瞰林护卫。如果沈泰在途中遭遇任何不测，作为他第一个接触的戍边将军，林峰肯定会被问罪。
吃过早饭，在校场上，林峰有礼但严肃地向沈泰表示了派遣护卫的意思，并且指示这五名士兵，如果沈泰在途中遭遇了什么悲剧性的意外，那么这五名士兵也不必活着回来复命了。林峰表示他不能拿自己士兵的生命和前途开玩笑，所以从此地到辰尧沿路的军驿站都会给沈泰提供援助，以及安排住宿等。至于汗血宝马的消息，会用最快的速度传到新安城。
等沈泰到了辰尧，或许节度使徐大人会亲自安排人护送他，那么来自铁门关的这五名骑兵就由沈泰自行处置，可以把他们派遣回来，也可以继续把他们留在身边。不过林峰表示希望沈泰能够把他们留下，给他们一次展现忠诚和实力的机会。
这样安排自然也有私心。如果沈泰能够平安抵达新安城，那么这五名士兵的存在就会提醒他铁门关的将士们在这次汗血宝马事件中总算有点功劳，有什么好处自然也不会落下。
不过很显然，林峰的客人对这一安排并不满意，沈泰的脸上明显带着愠色。
林将军想着，这家伙看来真是遗世独立太久了，不过他总不能一直是这种状态吧？他得学会妥协，学会怎么与人相处，今天早上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开端么？
再说了，那位女瞰林也表示，她没把握能够保护沈泰周全，尤其是他骑着这么一匹招摇的汗血宝马，极有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无论是偷马还是杀人。听了她的话，这位已故大将军的次子才勉强妥协了。
不得不说，沈泰待人接物的礼节完美得无可挑剔。可他仍然是一个奇怪的、不容易相处的男子。
林峰可以理解为什么沈泰在几年前就离开军队，军队里需要的人都是具有服从精神的，顺从、忠诚、容易控制。
而沈泰呢，他性格机敏，但容易感情用事，他或许不算是个美男子，但那独特的性格和气质非常吸引人。沈泰曾经在长城以外的骑兵队里服役过，后来还在石鼓山接受瞰林武士的训练（这其中肯定有什么故事），然后呢，回到新安城读书求取功名，偏偏还没考完又遇上父亲逝世。对一个年轻人而言，这样的人生经历也够曲折的了。林峰想着，难怪沈泰这人有一些离奇古怪的性格，大概因为他经历的事情比别人多吧。
虽然沈泰没有说什么，不过从他说话时口气、表情所透露出的蛛丝马迹可以推测出他跟新任相国文周之间有些瓜葛，或许有点私人恩怨吧。这是个问题，说不准是个严重的问题。
考虑到这一切，林峰将军终于做出了为沈泰派遣护卫的决定。不仅如此，他还自掏腰包给沈泰准备了一笔不菲的盘缠——以暂借的名义，为照顾沈泰的面子——他向沈泰强调，要想肩负如此重负大任回到新安城，没有一笔盘缠必然寸步难行。
在别人看来，这样的行为真是慷慨得有点愚蠢，沈泰的未来如此难测，他是否能活着回到新安城都是个问题，在这个算不上太平的年代，作为一名戍边的将军，不该做这种明显不符合常理的事情。
不过沈泰现在正处于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窘境，而林峰正好能资助他一把。两个明白人之间心照不宣。至于未来的风险，林峰也只能说听天由命，该来的反正也躲不掉。
有时候人们的抉择是一场赌博，林峰今天早上做的事情就是这样，赌士兵的忠诚，赌他对局势的判断。当然，林峰不是赌徒，他心里也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如果沈泰在路上或者新安城里死了（看上去这个可能性并不低），至少他可以借着还钱的名义跟显赫的沈家攀上关系。
有些东西还是含蓄点好，没必要什么都摆出来说。这就是跟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林峰一边琢磨着，一边目送沈泰一行七人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从要塞的东门出发。
五名保护沈泰的士兵代表了第二军，而给沈泰的盘缠就是他私人的投资了。他的仕途被困在了这个几近与世隔绝的边关，必须得想点路子为自己打算，就像渔夫在小河里广撒网，然后看能不能碰运气捉到几条大鱼一样。
他还做了一件事，一件自以为做得非常漂亮的事情。沈泰现在随身带着一纸文书，证明他已经被任命为第二军辖区内一名骑兵校尉，目前正因私务离开铁门关。送往新安城的消息里也提到此事。
如果沈泰担任军职，按照律法他的孝期早已结束，他可以毫不顾忌地回到新安城。这是林将军未雨绸缪为他指出来的，既然在得知汗血宝马的消息之前就有人想要他的命，他们很可能会拿着孝期来做文章，败坏他的名声，治他的罪。那时候，他的财产会被顺理成章地没收，其中就会包括……
林峰故意话说一半就沉默下来，有些东西不用挑明了。
沈泰沉思着，跟常人相比，他的颧骨更加突出，眼窝也更深陷（看上去像是有胡人血统），而抿得紧紧的嘴唇昭示着他内心的活动异常激烈。最终，他冲着林峰深深一拜，表示感谢。
毫无疑问，这是个聪明的人。
林将军就站在校场最东边的地方，看着他们离开，然后下令关闭大门，并闩上粗重的门闩。其实这样做毫无必要，没人会来这里，没什么隐患或者危机。不过按照规定就该如此，而林峰是一名恪守规定的将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他往回走，去处理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文书工作。一名在城墙上巡逻的士兵开始唱歌，然后许多人加入合唱：
十年驱驰铁门关，
春草碧转冬雪寒。
朔风千里渡边塞，
铜墙铁壁阻胡鞍。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气息，直到傍晚，一场雷雨终于落下，从南来的乌云张扬地铺满了整个天空，闪电划破了这沉闷的空气。磅礴的大雨落下，灌满了干涸的蓄水池和水井，冲走了校场的泥泞。雷声隆隆，响彻天际，不久，暴风雨过去了，这里的雷雨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春草碧转冬雪寒。
朔风千里渡边塞，
铜墙铁壁阻胡鞍。
雨云继续往北，到了黄昏时分，铁门关已经雨过天晴，夕阳的余光洒在湿润的小径上，沿着小径往西就可以抵达库拉诺湖。难怪这一整天都有不安的感觉，原来是因为这场骇人的暴雨。林峰感觉心情舒坦了许多，只要找到原因就不会忐忑。万事皆有因，不管是天象、地理，还是人的内心。
沈泰一行人沿着山路下行，穿过沿途的农田和村庄，走过了一片小河南岸的沼泽地。据说这里时常有猛虎出没，晚上若是错过了在村里或者驿站投宿的时机，便在野外露宿，由几名士兵轮流守夜，幸好，虽然野兽的咆哮声整晚不绝，还从来没有猛虎出来攻击他们。
在沈泰意料之中，士兵们和女瞰林之间的关系不那么融洽，大部分时间魏苏都是一个人骑行在前面。让一个女人在前面探路也是导致士兵们忿忿不平的重要原因——沈泰后来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告诉他们这是自己对女瞰林下的命令，这才稍微安抚了铁门关士兵的情绪。
魏苏总是把头发盘得紧紧的，还一直保持着戒备的姿态，警惕地注意着前方和道路两边的风吹草动。她总是沉默寡言，赶路的时候如此，在村子或驿站里投宿也如此，就连坐在露宿的篝火边仍然如此——沈泰一行有七个人，都带着武器，所以不怕在露宿的时候点燃篝火，虽然这附近有盗匪出没。
对在深山里待了两年多的沈泰而言，越往东行下山，空气就越浑浊。这天清晨，他追上了女瞰林，跟她并辔而行。魏苏瞥了他一眼，又望向前方。
“耐心点吧，”她轻声说，“今晚，最迟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到辰尧。这些从铁门关来的士兵能够带你去最好的青楼，找最好的姑娘，替你舒解一下。”
他看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戏谑，绝不会看错。
真是的，不能让这姑娘得寸进尺下去了，至少他这样觉得。
“那你又怎么办呢？”沈泰一本正经地问，“我在某个姑娘的房间里寻欢作乐，留你一个人在门外的石阶上掩面哭泣么？”
看到她脸颊上的绯红，沈泰心里一乐，但马上又有点后悔自己不该这么轻浮。好吧，这个话题是她挑起来的，第一次是在铁门关他住宿的客房里。他很清楚这些关于女人和欲望是在暗指他和春雨的过去，不过春雨会这么轻率地向一名保镖透露他们俩的私情么？
他并不这样认为。
“我能控制自己。”女人直视着前方说。
“这一点我相信，你一看就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人嘛。我们可以让他们等会儿，一起骑行到前面的小树林里去……”
她的脸没有再红。“还是去辰尧更合适你。”她冷冷地说。
他们已经来到人烟较为密集的地方，沈泰看见成片的桑林，还有一条朝南的小径，通往一座丝绸坊——工坊的房子掩映在桑树背后，不过能看到招牌幌子。
几年前，他曾经在丝绸坊里待过二十来天，主要是因为好奇，或者说没有找到人生的目标和方向。他的生命中曾有过这么一段迷茫的时候，就在他越过帝国北部边境去了长城之外过后。在那里，他经历了一些事情。
他还能记起蚕房里那层层叠叠的蚕匾，蚕在里面啃食着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昼夜不停，就像那潺潺的流水一般。
在蚕吐丝结茧的重要阶段，蚕房里必须严格保持恒定的温度和湿度，也不能有一丝风，不能有异味，更不能有大的响动，就连在附近的厢房里欢爱都不能出声，以免惊扰蚕结茧，影响丝绸的质量。
他突然感到好奇：这位女瞰林是否也懂养蚕的事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意这个。
突然间，一只狐狸出现在他们的前面，就在道路的右侧，树林边上。
魏苏猛地勒马，迅速地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停下来。她端坐在马鞍上，看着那只狐狸。有一名士兵发出笑声，另一人却用眼神止住了他。
沈泰看着女瞰林。
“不会吧？”他嚷嚷起来，“你认为我们撞见了妲己？”
“嘘！傻子才会乱叫狐仙的名字！”她说，“更何况，你觉得她是冲谁来的？”
“什么冲谁来的？”沈泰不以为然，“不就是一只狐狸么？难道我们在林子里看到的所有动物都是神仙妖怪变的？”
“不是所有动物。”她说。
“照你这么说，下次我们该撞见什么了？天空染血，孽龙腾飞，然后九重天阙倒塌下来？”
“不。”她避开了他的目光。
真奇怪，这位沉着冷静、精明干练的女瞰林居然相信世界上有狐仙。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狐狸，在树林的映衬下，狐狸的毛皮显得华丽无比。它也回头看着他们。沈泰觉得这没什么稀奇的，骑着马的行人可能会给动物带来危险，当然得观察观察。
“你真不该这么轻率，子不语怪力乱神，尤其不该提到狐仙的名字。”魏苏轻轻地说，声音低得只有沈泰能听到，“这天地间许多事情，又岂是人力所能尽知？”
最后一句话就似重锤一般敲在沈泰的心里，多年前的回忆浮现在眼前。
狐狸躲进了树林，他们继续往前骑行。
沈泰上一次率领骑兵，是在长城之外参与游牧民族部落之间的战争。那时候他的麾下有五十名骑兵战士，而不是区区五名。
担任一支骑兵队的统领跟沈泰的资历严重不符——那时候的沈泰太年轻，不过他父亲的名声和地位为他轻易地打开了一扇通往荣誉的大门。沈泰欣然接受这样的机会，想要在战场上证明自己。
此时他真不想回忆起这些，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他又一次跟这些士兵们同行，在这空旷的野外骑行着，面临着人生中又一次重大改变，他很难约束自己的思绪。
在博古草原上厮混的岁月是他生命的第一个转折点。在那之前，他以为自己的人生目标非常明确。而那之后，他动摇了，不再这么坚定，甚至迷茫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曾经把自己遭遇的一切完完整整讲述出来，怎么开始的，又怎么结束，他尽全力描述得与事实无异。先是告诉他的长官，然后和父亲同路回家的时候又告诉了父亲——之所以没有告诉两位兄弟，是因为他跟长兄相处得不太融洽，而弟弟又太小。
他被允许体面地辞去军职，离开了军队，这已经算破例了。而后他去了石鼓山修炼，他觉得那是一次正确的抉择，甚至自以为能够接受更高深的训练。不过他觉得瞰林师父们不一定这样想，所以后来他也离开了。
博古草原上经历的一切，让一个年轻人选择花费时间过苦行僧一般的生活，严苛自律，以求心灵上的指引，这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长官居然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并且表现出对他的理解，这让沈泰当时感到很惊讶。“理解”在奇台帝国权势显赫的武官中，真是一种少见的美德。
后来他才知道，他和他的手下并不是第一个在博古草原遇到这种恐怖事情的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很想知道其他人的遭遇，不过没有人告诉过他，他也不知道究竟谁有过类似的经历，更别提详情了。
所以，他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
这同样让他感到惊讶，即使是现在也没有想通。军令如山，担任统领就得承担相应的责任。不过将军们为他开脱的理由是：天朝子民在跟化外蛮夷打交道的过程中，总会出现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普通士兵的行为并不是他能够完全控制的。
奇台帝国有着泱泱中原大国的优越感，蔑视帝国边境之外的少数民族，可是同时又惧怕着他们剽悍的战力，虽然帝国拒绝承认这一点。所以，越过骑台边境深入到草原各部落中是很危险的。
长久以来，奇台的部队一直在博古人的部落中奔走，对博古人的事务横加干涉，确保他们的首领——博古人称之为“可汗”——受控于奇台帝国。所以，往北越过长城，就得驻守在荒芜的边关，或是游走在草原上，跟这些化外蛮夷并肩作战或兵戎相见。这就不能期望手下的士兵们严格遵守纪律，毕竟这不比在京杭大运河上担任守卫，或者夏季到田间帮助当地农民，与老虎和山贼做对那么轻松。
把博古人的可汗控制在帝国掌握中，这是很要紧的事情。大明宫内的天子非常重视诸如谁在统治博古的游牧民，这些化外之民是否诚心归顺之类的问题。向奇台帝国俯首称臣的博古可汗用健壮的战马来换取奇台天子赐予的头衔和少得可怜的丝绸，有了奇台的支持，就能名正言顺地坐稳可汗之位，以防有人意图篡位。
当然，如果篡位者开出更吸引人的条件，那就另当别论了。
被部落间的战争弄得支离破碎的牧场从长城脚下一直延伸到北边的松树和桦树混合林，那可是个寒冷刺骨的地方，听说在那里，冬天太阳永不升起，夏天太阳永不落下。
不过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除了出产一些毛皮和琥珀以外没什么重要意义，那些部落之间争夺得最激烈的牧场，大多在奇台帝国边境附近，还有丝绸之路沿线——从沙漠一直穿行到东海边。大多数时候，长城能够把这些游牧民阻隔在奇台帝国的疆域之外。
不过北部的商旅道蜿蜒着穿过草原，那些利润丰厚的货物能否平安送到伟大的奇台帝国，就得看骆驼商队在行商途中是否被游牧民打劫了。
在西边还有塔古帝国虎视眈眈，得用另外的对策来解除威胁。不过有时候那些塔古人倒也安分，老老实实地维持着南方商路的贸易，并从中抽税。他们控制的范围已经延伸到极其遥远的西域。
所以才能得到塞达的汗血宝马。
新安城对此并不满意，不过尚能忍受，或许皇帝陛下的决策就是这样的。两国都被战争拖累得不轻，劳民伤财，于是，一名弱不禁风的公主成为维系两国和平的纽带了。
四海升平让帝国没这么多机会展示强大的武力，但是太祖皇帝已经南征北战多年，胜仗无数，早已打下了赫赫威名。现在陛下年事已高，纵情享乐，不仅在新安城北为自己修建了宏伟的陵墓——规模远超先皇，而且耽溺美色，专宠珍妃，日夜流连于她那曼妙的歌舞之中……对一名年迈的皇帝而言，这样的享受实在是难以自拔。
所以，精明狡诈的文周有了野心，再加上妹妹在皇帝耳边吹吹枕边风，他就顺理成章地当上了相国。皇帝为帝国操劳了四十多年，早就疲惫了。就让文周去处理那些让人头疼的政务和军务吧——朝堂的、军队的，还有化外蛮夷的事情。
除了珍妃的歌舞，皇帝最醉心的事情就是炼制丹药，追求长生不老之术。假若宫中的博士们能够借用陛下的功德和威严，让天空二十八星宿中的参宿一、参宿二和参宿三这三颗星连成一线，或许皇帝就永远不需要用到那气魄不凡的陵墓了。
皇帝无心战事，那些野心勃勃要建立军功的年轻人该怎么办？其实，博古族人和他们东方的朔奇族人常年打仗，再加上博古族内各个部落之间也是征战不断，大有让年轻人崭露头角的机会。
朝中大将、世家子弟还有那些寒门出身、有着雄心抱负的士兵，都渴望着在战场上用敌人的鲜血喂饱手中的刀剑。而那空旷无人的北方草原洗涤着人们的灵魂，会让人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
那一年的秋天，沈皋将军的次子沈泰，就经历了这么一次灵魂的洗礼。
当年，草原上的人们都坚信胡洛克的长子梅斯哈被敌对部落的巫师下了邪术，饱受灵魂的折磨。
胡洛克是大明宫打算扶持的对象，沈泰所在的军队就是去草原协助他争夺可汗之位的。
梅斯哈向来身强体壮，可就在父亲争夺可汗之位的时候，突然一病不起——神志不清、连呼吸都细如游丝。游牧民族的人告诉奇台士兵，这肯定是敌方部落的巫师用邪术作祟。
帝国的统兵大将们无法理解这种事情，更想不通为什么邪术是冲着儿子而不是父亲去的（当然也有人说是因为梅斯哈比其父更加英明）。博古人对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深信不疑——巫师啊、图腾啊、魂体两分之类，太不可思议了。
出于对奇台人的尊重，博古人向将军们汇报了此事，此外也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思，指望着来自中原大国的人能想想办法让病人康复。这就让将军们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胡洛克是个重要人物，所以他的儿子也很重要。为了表示忠诚，胡洛克曾私下派遣使者，带着上好的骏马和狼皮前往奇台帝国。除了这些贡品以外，还有两位年轻的女子——据说是他的亲生女儿，也被献给皇帝陛下，充作后宫嫔妃。
胡洛克想借此换取奇台帝国支持他取代现在的可汗，他的姐夫，杜岚。
杜岚可汗可没进贡这么多东西。每年春天，奇台帝国都会在金水河北接收博古人送上的贡品。而杜岚可汗派出的使者总是带着那些瘦弱不堪的马匹前来，每当奇台人对此表示不满的时候，使者们总是耸耸肩，打着手势，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声称今年年景不好，草场贫瘠，兔子和羚羊泛滥成灾，破坏了那些肥美的牧场，马群里还有疫病流行什么的。
不过，他们自己的坐骑可健壮得很。
朝中大臣纷纷向陛下进言，称此等行为是对天朝的严重挑衅，杜岚可汗定是有了不臣之心，不甘于每年老老实实地向新安城纳贡。
这些野蛮的博古人似乎忘了奇台帝国的强大实力，皇帝陛下天恩浩荡，对化外之民施以仁政，可效果似乎不尽如人意，这些野蛮人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所以奇台帝国打算满足胡洛克的野心，这让他感到欣喜若狂。
是年夏末，一万五千名奇台士兵沿金水河北上，越过长城。
杜岚可汗的直系部队和那些誓死效忠他的部落军队无法跟天朝大军正面对抗，节节溃退。可是在广袤的草原上，奇台军也无法把他们彻底歼灭。杜岚等待着来自西边和北边的盟友，还有冬季的到来。
草原上没有城市可以掠夺，没有堡垒可以包围，连可以抢粮的农田都没有。草原人崇尚武力，大军必须展现出让这些剽悍的野蛮人折服的实力。这跟奇台军习惯的作战方式完全不同。
很显然，作战的关键在于找到并击溃杜岚的军队，或者直接杀了杜岚，这样才能征服那些游牧民。
然而，远征的将军们越来越觉得胡洛克是个软弱无能的家伙：就像易碎的瓷器，里面除了野心之外空无一物。
他从清晨开始就要喝马奶酒，成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懒洋洋地躺在帐篷里，狩猎野狼的时候也是敷衍了事，半点没有草原人英勇剽悍的气势。男人嘛，喝酒本身是无可厚非，不过打仗的中途不该这么喝。倒是胡洛克的长子梅斯哈颇有点英气，奇台的将军在回报给朝廷的消息里如此说。
奇台人私下也跟梅斯哈接触过，暗示过他，比起做一个可汗的长子，他可以有更大的抱负。至少胡洛克的长子对这个建议并不反感。
跟奇台人相比，草原上的博古族人压根谈不上“狡猾”二字。毕竟经历了九朝更迭，中原人的政治艺术和尔虞我诈的心机，远不是野蛮人能比的。
就连科举考试都会涉及到相关的内容，行政能力当然是科考的重要部分。
“考评和分析第三王朝留下的史书中记载的有关各国之间合纵连横的内容，分析诸国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考生可以引述相关资料。然后请应用这些学说解决珠江流域或者西南地区的蛮夷问题。最后赋诗一首以作总结，诗中必须提到五种神圣的鸟类之一。”
当然，科举考试不仅要评估考生的能力，也要看考生的书法如何，所以要求答题一律用正楷，不得写行书草书。
这些无知、不知好歹的野蛮人，真是不知道在跟何等人物打交道呢。他们只会袒胸露乳，把头发和腰上抹得油腻腻脏兮兮的，浑身散发着酸臭的马奶酒、羊粪和马粪的味道。
可惜在重新选择可汗的计划初现端倪的时候，年轻的梅斯哈，却在秋风乍起的傍晚，突然病倒在自己的军中。
那时候他正站在篝火边，一边喝着马奶酒，一边毫无架子地跟部落士兵们亲切地说笑——突然间，他手中的杯子跌落到草地上，膝盖一弯，身体就倒了下来，差点摔进了篝火堆里。
他的双眼紧闭，再也没有睁开。
他的女人和随从都吓得惊慌失措，纷纷说梅斯哈是被邪恶的巫术祸害了——他们赌咒发誓，肯定是这样。而胡洛克部族那个瘦弱而胆小的巫师，在梅斯哈身边又唱又跳又敲鼓，折腾了一晚上，最终坚持说这个诅咒梅斯哈的邪灵是由一个他无法对抗的强大巫师召唤而来的，他对此无能为力。
不过他提到，在某个湖边，有个被称为白巫的人，应该能够解除这个邪恶的诅咒，让梅斯哈的灵魂重新回到身体里。
那个湖在北边，要走上好几十天才行。小个子巫师说他们可以把梅斯哈放在一个密闭的轿子里，虽然不知道他的灵魂能不能在身体周围徘徊这么多天而不散去，不过巫师会尽一切可能延续梅斯哈的生命。虽然希望渺茫，但也没别的法子。
不管奇台帝国的将军们怎么看待野蛮人的巫术，他们也只能接受这个办法。两名随军的大夫已经前来诊疗过了，他们为梅斯哈把脉，详细询问了当时的情景，却仍然束手无策。
梅斯哈还有着微弱的呼吸，脉搏也在跳动，可就是神志不清，也再没有睁开过眼睛，大夫翻开他的眼皮，发现里面一片漆黑，令人毛骨悚然。
梅斯哈能否康复直接关系到帝国大业。如果他死了，扶持可汗的计划又得重新调整。将军们决定派遣一队骑兵跟着博古人一起北上，以示奇台帝国的友好。而且，如果梅斯哈死了，能够第一时间把消息带回来。
将军们都估计他凶多吉少，甚至都提前派人把消息送去新安城了。而统率那支骑兵小队的人必须能够随机应变，又能全权负责，因为他和他的手下要去的地方离奇台大军非常远，无法及时联系。
沈泰，沈皋将军的次子，被选为这支骑兵队的校尉。
沈泰的军阶和资历不符这事大家心照不宣却未曾挑明，就算最后出了事，用人的将军们也没什么责任。
统领一个骑兵小队深入到危险的地方去，听上去是个光荣的使命，而且还有扬名立万的机会，年轻的校尉有什么可埋怨的？来军队里自然就是要崭露头角，建立军功，否则干脆去大山里隐居算了，吃着野果，喝着山泉，当一名不涉红尘的隐士。
草原人信仰着马神和天神。
传说天神的儿子就是死神，死神的母亲居住在北部的无底湖中，所以每年冬季湖水都会冻结。
还好他们这次不是去那里，无底湖在更遥远的北方，传说还有魔鬼守护着。
听说在阴间，一切都是颠倒的。河流的源头在海上，太阳从西边出来，冬天长满了绿草。
那些死去的人就在草场上躺着，无需埋葬，任由野狼吃掉后尸体的灵魂就可以升天。餐具和器皿倒挂着或者被打碎了放在尸体边上，食物也四散撒落，生前用的武器也砸碎了放在身边——这样死者在阴间就可以继续使用自己的东西。用作献祭的马头（在北方地区也有使用驯鹿头的）被斧头或者刀剑砍得粉碎，据说它们的灵魂也能进入只有黑与白的阴间。
而夏日时节里的祭祀中，虽然有成千上万的草原人会聚集在一起，却只有巫师可以享用那些被当作祭品的童男童女。
巫师们身上挂着铜镜和铜铃，跳着独特的舞蹈，把脸涂得狰狞可怕，发出各种声音吓退那些前来作恶的魔鬼。每个巫师都有属于自己的鼓，是他们在草原上经历斋戒修炼以后亲手制作的。这些鼓同样用来吓退魔鬼。一般的鼓由熊皮、马皮或者驯鹿皮制成，也有虎皮做的，很稀有，也代表了巫师强大的力量。不过他们从来不用狼皮做鼓，草原人和狼的关系非同一般。
只有经历斋戒并完成制鼓以后才能成为真正的巫师，有的人没有撑过斋戒就死去，也有的人灵魂出窍以后被游荡的魔鬼所杀。魔鬼可以夺取人的灵魂并把它禁锢起来，非常可怕。而巫师的重要作用就是对抗这些魔鬼：保护普通的男男女女免受恶灵的夺舍，不管是游荡在他们周围的魔鬼，还是被召唤出来的。
是的，魔鬼是可以被召唤出来的，他们对此深信不疑，所以相信梅斯哈就是被魔鬼暗算了。
沈泰带着自己的三十名骑兵，还有十五名游牧民和那顶装着梅斯哈的轿子，缓缓地北行。沈泰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多好奇心，一路问这个问那个的。管它的，就当是为了打发长途旅行的无聊吧。这么日复一日地，他们骑着马往北走，虽然入眼的总是千篇一律的草原景象，不过沈泰一点都没觉得乏味。跟着这些游牧民总能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他们看到过大群的羚羊轻快地跑过草原，几乎遮盖了地平线。还有天上的仙鹤和大雁，一波又一波地向南方迁徙。秋天来了，树叶渐渐地转为黄色和红色，随着他们前行，越过了草原的边界，那起伏的山峦上满是树木。
有天傍晚，他们看到一群天鹅栖息在一个小湖边。沈泰手下的一名弓箭手咧嘴一笑，拉开弓想要射上一只。博古人惊恐万分地大叫着，及时阻止了他。
博古人从不射杀天鹅。
传说天鹅是把死者灵魂带到另一个世界的使者，射杀天鹅会让被携带的灵魂无法往生，它们会纠缠着杀死天鹅的人——还有他的同伴——直到这些刽子手走到生命的尽头。
沈泰真是被这些东西弄得晕头转向了。
说起来他的妥协算是种耻辱：奇台人一向自诩为天朝子民，这些化外之民的荒谬的自然崇拜只会让他们觉得可笑。奇台自有一套流传了几千年的、正确无比的信仰，文明人怎么能屈从于野蛮人的习俗呢？再说了，一个把死者的尸体扔在草丛里任凭野狼吃掉的民族，说什么信仰，太荒谬了。
沈泰说服自己这是为了更多地搜集博古人的情报，了解得越深入，就越容易引导和控制他们，这听上去很有道理，但解释不了他听到游牧民人讲述许多传说后内心那种无法诉诸言语的感觉。当他们骑行路过落满红叶的桦树林时，博古人告诉他北边的冰雪之中有长着三只眼的魔鬼，他们在秋天会长出皮毛，还能睡上一整个冬天，就像熊一样。他们又一次提到了盛夏时候的红日节——博古人祭祀死神的日子。所有部落都会停止战争，所有巫师也会聚集到祭祀的地方，铃铛的声音和密集的鼓点成为一大胜景。
巫师是博古人大部分传奇故事的主角，他们要带着梅斯哈去拜见其中之一，希望他能撑到那个时候。游牧民告诉沈泰，那是一名法力强大的女巫。她就住在某个遥远而神秘的湖边。如果许以重酬，而且乞求得足够虔诚，她可能会现身救人。
女巫，那更有趣了。
他们的路线会穿过杜岚可汗控制的领土，这也是为什么部落入会让沈泰带着三十名骑兵跟他们一起的原因之一。他们穿过入秋后逐渐由绿色转为黄褐色的草原，走过桦树和松树混合的森林，越往北边就越是寒冷。奇台人很关注梅斯哈到底有没有希望获救，虽然随着时间流逝，希望日益渺茫。
他仍然在呼吸。沈泰每天早晨、中午和日落时候都检查一次轿子。那个疲惫不堪的小个子巫师充满敌意地瞪着他，随侍在轿子边上，一步也不肯离开。病人仰卧着，躺在马鬃做的毯子上，仅仅维持着微弱的呼吸，一动不动。要是他死了，这群博古人会把他扔在这片旷野之上，然后回程。
晨曦初露的时候，沈泰能够看见自己的呼吸在空气中凝出白雾。太阳出来以后挺温暖的，不过早晚很冷。他们身处在远离帝国、远离文明世界的地方，这让人非常不安。沈泰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都能听到的狼嗥，而以农业为主的奇台人从古至今就憎恨这种生物。
还有些体积颇大，像猫一样的野兽，有些是老虎，这个他们肯定认识，也有一些不是。它们发出的叫声不同，更加洪亮。沈泰看着日益焦躁的骑兵队，越往北走，他们就越感觉到不安。
奇台人很少有背井离乡四处流浪的，偶尔见到一个远游客，人们总会热情地欢迎他，像是遇上了英雄一般。奇台人也刻印过不少远游客的旅行游记，人们喜欢阅读那些奇谈，不管信与不信。但是，大多数奇台人总会或多或少地觉得这样的人有毛病，甚至是疯子。一个理智的人怎么会离开文明的世界呢？
丝绸之路的存在是为了让胡商们送来财富，而不是让奇台人去到遥远的西域——当然，最好是连这个念头都不要有。
当然更别提比西域还遥远的北方了。
森林越来越浓密了，阳光洒在林间，折射出炫目的光。周围的几个小湖泊反射着阳光，像一串璀璨的项链。秋高气爽，沈泰想着，如此高远的天空，是否象征着天国离人们的距离比想象中更远？
在夜空下点燃篝火露营的时候，一名博古人告诉他，严冬临近意味着魔鬼的活动越加猖獗。这也是为什么梅斯哈被袭击以后伤得如此严重，需要更强大的巫师来解除咒法。
巫师们被分为白巫和黑巫，区别在于他们对待魔鬼的方式，白巫通常会安抚那些游魂，从而让它们离开其占据的躯体，而黑巫则会与恶灵之类的正面对抗，强迫它们离开。
没错，有些巫师是女人。没错，我们要去拜访的正是其中之一。不，这里的人都没有见过她。嗯，我们也都没有来过这么遥远的北方。（这个回答听起来真令人不安。）
那个女巫的名声很大，不过从来没有效忠过任何可汗或部落。据说她已经一百三十岁了。
是的，我的同胞们感到害怕。不，没有任何生物或者人能够让勇敢的博古族感到恐惧，可是那是魔鬼啊！傻瓜才不会害怕。可是男人的脚步不会因为恐惧而停止，否则他就不配当个汉子。难道你们奇台人不是这样的么？
你说前晚上那个野兽啊？那是狮子，跟老虎差不多大小，不过跟老虎不同的是，它们狩猎的时候是集体出动。这些树丛里有不同的熊，有的站起来的时候跟两个壮汉一样高。北方的狼个头也是最大的，不过这些都不算是威胁，其他部落的人才是，谁叫我们离乡背井了呢？
就在第二天清晨，他们就看到了陌生的骑兵，这是队伍北行以来第一次见到其他人。
约莫有十五名骑手出现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不算什么威胁，这群不速之客自己倒是吓着了，往西边仓皇逃窜，很快离开了他们的视线。沈泰本来考虑追击，不过估计已经来不及了。这群人从北边而来，这让他很纳闷。树林里的叶子逐渐染上深红或者金黄，开始飘落。
一路上他们看着头顶上的大雁排成人字形往南飞，好多波了，它们仿佛在逃离什么，就像动物们逃离起火的森林一样。而它们逃离的方向正是沈泰和博古人要去的。
另一个傍晚时分，他们在另一个湖畔又看到两只天鹅，在月亮升起的时候，静静地浮在暗色的水面。这一次，沈泰的手下没有去招惹它们。
一种奇怪的恐惧感正在慢慢地侵蚀奇台士兵的心灵，仿佛他们跨过了某条看不见的界线。在拔营启程的清早，沈泰不时能听到士兵们吵架的声音，在骑行路上也是如此。他尽可能地去安抚他们的情绪，可对成效毫无把握。
在这里真的没有什么天朝上国的优越感了，他想着。奇台人也会如此不安，改变他们的行为方式，去遵从那些蛮荒之地的规则。他很想找一些词汇来形容森林那绚丽的色彩和秋日景色，可他内心逐渐升起的恐惧把那些诗情画意全赶走了。
最终，他还是承认了自己内心的恐惧，就在他们抵达女巫居住的湖边的前一晚。
他们从一个缓坡上往下行的时候，能看到湖畔有一座房子，修建得出人意料的不错，用巨大的木料垒砌而成，看上去相当结实。外面还有马厩，院子里修着围栏，堆放着过冬用的木柴。这不是博古人惯常居住的圆顶帐篷。随着气候的变化，当地居民房屋的样式也会变化。
万幸的是，梅斯哈还活着。
这一路上他一动不动，随从们不时为他翻翻身，以免长褥疮之类。除了微弱的呼吸之外，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还有生命力。
有个人从木屋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外看着他们。
“女巫的仆人，”小个子巫师说，“赶快吧！”
他飞快地骑行下去，抬着轿子的博古人还有四名骑兵跟在他身后。
女巫的仆人做了个手势，示意奇台士兵留在斜坡上面。沈泰犹豫了下（他记得很清楚），然后摇了摇头。
他跟副手说了几句，让士兵们待在原地，然后一拉缰绳，单骑跑下了斜坡，跟在抬轿的博古人后面。游牧民瞪了他一眼，但什么也没说。
他来这里就是为了监视他们的，这个昏迷的年轻男子对于奇台人控制博古族而言非常重要。这些野蛮人没有权力决定他该不该跟上去。有一万五千名奇台军人做后盾，他在这里也算是有生杀大权了。
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风雅许多了。他对博古人那些怪力乱神的巫术魔鬼什么的并不那么在意，但这里的风景却是他从未见过的：高远的天空，明亮的、呈现出蓝绿色的湖泊，阳光照在落叶上，映射出灿烂的光芒。还有那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峰，站在如此遥远的北国，看上去仍然遥不可及。
他怀疑自己是第一个看见这座山的奇台人，还有这蓝得像水晶一样的湖泊。
这个想法让他感到非常兴奋。
博古人的骑兵已经到了木屋门前，那些抬着梅斯哈的人也停在了那里。木屋的前门没有修栅栏，后面的马厩那里才有。那到底是不是马厩？沈泰琢磨着，或许是仆人居住的地方？是否还有其他人在这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女巫的存在，也看不到其他人——那个仆人出来的时候把门仔细关好了。
游牧民的领头人下了马，他和小个子巫师一起靠近仆人，低声说着什么，态度显得十分顺从，还带着敬畏。他们说得太快，声音又轻，沈泰的博古语还不够精通。
仆人轻快地答复了些什么。
领头人转身指了指斜坡，两名骑手牵着两匹马骑行下来，马背上驮着的是这次前来拜见女巫所准备的礼物。
当然不能空手而来。
这跟奇台帝国也没什么两样啊，沈泰苦笑，莫名其妙地，他的心里平静了下来。不管女巫的治疗有没有效果，至少得付出点代价。这就是一笔交易，只是交易。
可能巫师的头衔听起来挺吓人的，不过他们行事的方式跟新安城和延陵城里的居民差不多，就好像因宿醉头痛找相士博士治疗，或者是因为姨娘晚上睡不好、三弟咳嗽了之类的事走老远的路请个白发苍苍的大夫来家里看病。
突然间，他想念家乡了。炊烟在天上袅袅地飘荡，潺潺的溪流欢快地奔跑着，就像那永不停止的时间。梧桐树开始落叶了吧，沈泰想着，几乎能回忆起在门前的路上行走时满天飞舞的黄叶，还有脚踩在落叶上沙沙的声音。
载着礼物的马来到了仆人的身边，他说了几句话。那样子有点颐指气使，沈泰都能感觉得出来。不过他清楚巫师在博古人心中的崇高地位，尤其是这一位女巫，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据说还有无边的法力。都已经长途跋涉这么久前来拜见女巫，还和仆人计较态度问题就太没意义了。
博古人把礼物卸下来，仆人每次带一部分进屋，前后走了四趟才把东西全部搬完。每一次他进出门的时候，都仔细地把房门关好。看他的样子，一点都不着急。
当他带着最后一堆礼物走进屋子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外面热切地盼望着，马儿们不停打着响鼻。
游牧民们沉默着，忐忑不安。他们的焦虑感染了沈泰，他莫名地又开始不安起来。
女巫会不会干脆拒绝他们，让他们直接回去？他很想知道如果情况是这样，他该如何处理。他是否该肩负起强迫女巫为梅斯哈看病的责任？要是他这么做了，会不会太便宜那些博古人了？又或许，他这么做是对游牧民不可饶恕的冒犯，会彻底颠覆奇台和博古之间的关系？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没多少时间来思考了。这一路上，他考虑过梅斯哈可能撑不下去，或者女巫的治疗只是徒劳时的对策，唯独没考虑到女巫拒绝治疗该怎么办。
他打量着四周，木屋的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丝丝微风把它们朝湖面的方向吹散。他能看到后院有两只缩成一团的母山羊，正低声地咩咩叫着，还没人去给它们挤奶，而看那个仆人的样子压根就不关心它们。或许给山羊挤奶是另一名仆人的工作？
女巫的仆人又一次出现了，终于，他敞开了身后的大门。仆人冲着抬轿的人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沈泰总算长舒了一口气，自己不用做什么抉择了。然后他觉得挺懊恼：他该早做打算的，考虑到一切情况，并且想好对策。
小个子巫师看上去如释重负，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擦了擦脸，赶紧掀开轿帘，两名博古人小心翼翼地把梅斯哈抬了出来，其中一人像抱着婴儿那样把他抱进了木屋。
小个子巫师也想跟进去，仆人非常坚决地摇了摇头，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巫师张了张嘴，似乎想抗议什么，又闭上了。他站在门外，耷拉着脑袋，躲避着所有人的目光。这太伤自尊了，沈泰想着。
很快，抱着梅斯哈进小木屋的博古人也出来了。仆人走进了小屋，又一次关好了门。至此，他们仍然没有见到那名传说已经有一百三十岁的女巫。在这个明亮而寂静的秋季下午，他们全都等在女巫的门外。
有人紧张得咳嗽了一声，旁边的人瞪了他一眼，似乎贸然出声会破坏小屋内可能在进行的治疗仪式。小个子巫师仍然低头死盯着门前的大地，仿佛不再想看任何人。沈泰觉得自己也想进屋子里去，但马上又意识到并非如此。他并不知道木屋里面发生的事情。
木屋前的博古人聚拢在一起，沈泰从未见过他们这样惴惴不安。
其他的人，包括沈泰的骑兵，仍然在那片斜坡之上。
湖面闪烁着，不时有鸟儿飞过，跟他们一路上看到的一样，都朝南飞。湖面上也有一些水鸟，他仔细看过了，没有天鹅。
沈泰感到一阵焦躁不安，他翻身下马，朝着木屋的背后走去。既然院子里的山羊没挤奶，他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挤奶桶，也算找点事情做了。他拉开栅栏的门，走了进去，又把门合上。
围栏里面的院子挺大的，有两棵果树，还有一棵高大的桦树。内侧靠东边是一片药圃，透过远处的栅栏可以看到湖面。两只山羊挤在一起，不停地发出咩咩的叫声，看样子是需要挤奶了。
可惜他没看到奶桶，或许在屋子里吧，不过他可没打算敲响木屋的后门，请里面的人给拿一个。
他往桦树的方向走去，站在树下，凝望着栅栏外波光粼粼的湖泊。除了那两只动物低柔得让人心疼的叫声，这里非常安静。他想着，或许他可以不把羊奶挤到奶桶里？就让仆人为今天的懒惰受到惩罚吧。
烦躁的情绪让他差点转身准备这么做了。突然间，他发现草药园的后面有一个新挖出来的土堆。
他的心脏像是被巨槌重击了一下。
多年以后，他仍然能想起当时的感觉。
他愣住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地往药圃那边走去，看清打理得很规整的地面上靴子踩乱的痕迹。那个小小的、象征着罪恶的土堆就在后面，靠着栅栏。这时候，连山羊都沉默下来。
沈泰感觉一阵寒气掠过，带着恐惧。这个土堆的形状、大小，只有一种可能，绝不会认错。
他走进了药圃，小心翼翼地，生怕踩到任何东西。土堆近在眼前了，栅栏背后有样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
那是一面鼓，被丢弃在那里。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嘴里突然发干，空气似乎都凝重起来。沈泰颤抖着，跪在地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开始用双手挖掘那土堆。
其实他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突然间，一只山羊咩咩地叫了起来，那声音吓得沈泰的心都漏跳了一拍。他赶紧回头看着木屋的后门，还好，没什么动静。他继续铲着、挖着，他的双手颤抖着，不停地捧出那黑色的泥土。
不一会儿，手指触碰到了硬硬的东西，沈泰忍不住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叫。他看了看手指，上面有血。他又看着土里被他挖出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头。埋在土里，黑色的土壤，金色的阳光，这场景，看上去像是一场默剧，定格在名为“绝望”的一幕。
人头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痕，那一刀极其狠辣，几乎把整个人头剖成了两半。涌出来的鲜血渗透了泥土，现在又沾染在了沈泰的手上。
他又咽了一口唾沫，继续往外面挖着土。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一把铲子什么的，而不是用颤抖的手指去挖尸体。
没过多久，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从泥土中露出形貌。那是个年纪很大的女人，她的双眼仍然睁着，凝视着天上的太阳——或是一片虚无。
沈泰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他睁开眼，更迅速地挖掘着，老妇人的尸体越来越多地显露出来。她身上的衣服，脖子上戴的骨质项链，还有一些打磨好的、闪闪发光的金属镜子……她身上缠着好多镜子。
那是驱魔用的，他的手指扣在土壤中，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身上。他听到染血的土地中传来一声微弱的铃响。
沈泰站起身，年老的女人，皮鼓，镜子，铃铛。他看着那扇厚实的木屋后门，门没有锁。
他朝门的方向跑去，阳光在他的面前，黑暗在他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