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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每天旅途结束的时候,都会有宫女为沈礼眉搭好专用的帐篷以供休息,然后第二天清晨又把帐篷叠起来。
夕阳西下,他们离开奇台的第四天即将宣告结束。她从未走到这么远的地方,连想都没想过。朝廷派了两名陌生的宫女伺候她,沈礼眉讨厌她们,因为她们成天就知道哭个不停。她们也讨厌伺候她,因为她不是真正的公主。
可现在她名义上就是个公主,至少别人会这么尊称她。从新安城出发北行之前,陛下赐予她公主的称号,还在大明宫里举行了盛大的典礼。沈礼眉身穿金红色的华服,头顶沉重的珠玉凤冠,插着镶有珍珠的玳瑁步摇。不过她并不在意这些,她在生气,气她那一直站在文周相国背后的长兄,沈柳。她死死地盯着他,一瞬也不肯挪开视线。沈礼眉很清楚,长兄知道自己的感受,不过无动于衷。
愤怒压倒了一切情绪,虽然她明白自己只是借着愤怒来掩饰恐惧。正是因为愤怒,她才没有和那两个宫女一样,只会哭个不停。她们都很害怕,这是必然的。她本该更平和一点的,这一切,从头到尾都不是她们的错。
感到悲愤和伤痛,甚至恐惧,这并不是丢人的事情。她们的恐惧感已经越来越强烈了。尤其是离开了戍泉城以后——那是自新安城北行到达金水河湾和长城以后,关内最后一座繁华的城市。
离开戍泉已经好几天了。四天前,她们越过了长城,进入了荒野。沿途的士兵都冲着公主一行弯腰致敬。
沈礼眉只能数着日子打发时间。她很聪明,她的父亲曾经说过喜欢她的智慧。如果父亲还在世的话,她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从新安城护送公主一行的飞龙军校尉在拜礼三次以后,带着军队转身离开长城那厚重的关隘口,回转到文明人的世界。出关以后,沈礼眉站在轿子边,目送着他们急驰而去扬起的黄沙。长城关隘上,那通往繁华世界的大门,在她的身后摇摆着关闭。
长城外的游牧民,那群野蛮人,用皮草、骆驼和琥珀,还有奇台帝国最为看重的马匹和骑兵,迎娶——或者说交换——了两名奇台新娘。
这是第一次,博古人荣幸地娶到了奇台帝国的公主,也是第一次,他们慷慨地向奇台帝国献上如此的厚礼。
两人中真正的公主是太祖皇帝第三十一个女儿,她即将接受草原上最隆重的仪式,成为新任的草原之主(至少是一部分草原的主人)——胡洛克可汗迎娶的姬妾。
朝堂里的大臣们争论不休,最终一致认为,在帝国极度扩张的形势下,军费和军马供不应求,所以得给草原上的野蛮人一点甜头尝尝。换做平时,这等殊荣是不会落到博古人头上的。
本来沈礼眉不该作为公主出现的——天地良心,她也不想!若不是她的父亲去世,作为女儿在两年之内不得出嫁,家里也不得预各种吉庆之典,她早就婚配出阁了,也不必摊上这种苦差。这些年,母亲和姨娘一直在为她挑选合适的夫婿。
沈礼眉不是皇室之人,她只是进宫服侍那位年老色衰、早被打入冷宫的皇后娘娘。可惜,她有一位野心勃勃、地位显赫的长兄,拜他所赐,她即将成为胡洛克可汗的次子,也是继承人塔多克无数的姬妾之一。
当然,继承人并不一定能顺利继承父亲的可汗之位,与之有关的草原传说数不胜数,至少沈礼眉从小到大都听闻过。还有几年前,二哥沈泰从北方回家以后,也带回过关于梅斯哈的故事。
大明宫曾经有这种惯例,把某些地位不够显赫的朝臣之女加封公主之名,送到异国去和亲。这是玩弄化外蛮夷的一种狡诈手段,反正蛮夷们所求的是与奇台帝国皇室沾亲带故,反正和亲的也不止一位“公主”,对蛮王们而言,有一名真正的公主就够了。奇台帝国已经送出好几位公主去和亲,不过与博古人联姻,这还是第一次。
反正皇帝的女儿够多,这位统御宇内四十多年的天子,拥有后宫佳丽三千。
沈礼眉曾经设想过那些后宫佳丽的生活,被锁在宫墙之内,身裹绫罗绸缎,周围有无数的守卫看护,无数的太监伺候。
而大多数的后宫女子只能这么寂寞地老去,有的人一辈子也没见上皇帝一面,更有人一辈子没见过一个真正的男人。
此行出嫁的真正公主是雪公主,自从离开戍泉城以来,她就一直让侍女唱着那昏悲伤的歌“远嫁”。不分白天黑夜,雪公主和她的六名侍女不停地哭泣,哭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这也让沈礼眉有种同悲的感觉。
她真希望周围人能平静点,每当她想到自己长兄的时候,心里的愤怒就如旷野上不断涌起的狂风,抵御着远嫁他乡的恐惧。
她想起了两名兄长,沈柳和沈泰。至于小弟沈超,还住在沈家庄,无需挂念,在这个时候想念家乡不是一件好事情,沈礼眉意识到这一点。
她集中精神想着两名哥哥,其中一个她恨不得杀之而后快,而另一位,她总觉得他应该有办法拯救她。
虽然公正地说,沈柳做这个决定无可厚非,他是打着家族利益的幌子,沈泰也无能为力。把自己的妹妹送给天家,作为第二名出嫁的公主,嫁到博古草原上跟野蛮人联姻,都是沈柳一力促成。但是,这种事情有何公平可言?她又凭什么背井离乡地,来到一个满是黄沙、狼群、草原、圆顶帐篷的世界?一辈子跟那些甚至不会说奇台话的野蛮人生活在一起?
如果她的父亲还在世,这种事情永远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长兄沈柳一向口若悬河,能言善辩,再说在很多家族里当父亲的都会认同女儿就是工具这一说法,为了家族的荣耀,牺牲一个女儿,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沈礼眉是沈家唯一的女儿,要是沈皋还在世,就算他自己解甲归田,风光不再,也断然不会同意长子的做法。沈柳也不敢提出来,为了家族和为了自己的野心是两码事,其间也有平衡之道。
可惜这只是沈礼眉的想法,她在宫里伺候皇后日子也不算短了,也明白很多宫廷里的事情。她几乎可以听到沈柳那圆滑的、振振有词的声音:“送她去宫里伺候娘娘和把她送去当公主和亲有什么不同呢?同样都是为了家族的地位和利益不是么?除此以外,一个女孩子还能有什么别的作用?”
要反驳他真的是很困难的,她怎么想也想不出足够犀利的言辞去攻破沈柳的说法。
只有沈泰可能做到,他会用睿智又截然不同的表达方式来反驳沈柳。但她的二哥目前还待在遥远的西域,跟库拉诺湖畔的鬼魂为伴。事实上,沈柳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行动,肯定也考虑到沈泰不在家的因素。当大明宫下旨的时候,就连沈礼眉伺候的那位温良的、被流放的皇后也不能保护她分毫。
北行越过帝国边境,沈礼眉和二哥一样,离开了奇台帝国。不同的是,如果沈泰还活着,他会很快回到家乡。而她,再也不能回家了。
想到此真是令人悲伤得难以活下去,所以她只能用愤怒来平息那种绝望。
“远嫁”的曲子再次响起,这一次弹奏琵琶的是六名侍女中技巧最差的一个。她们轮流在唱这首歌。沈礼眉用跟天朝风范完全不符的粗鲁咒骂出声,现在她恨透这首歌了。就让这种恨意把她内心的愤怒塑造得更彻底吧。
她偷偷掀起轿帘往外看——显然贵为“公主”,她是不能和别人一样骑马的。一名博古骑兵正好骑行往前。他赤裸着胸膛,头发披散在背部。他坐在马背上的样子跟奇台人完全不同。博古人都是这样,沈礼眉已经逐渐意识到了。牧民们几乎就活在他们的马背上。那名博古骑兵经过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在沈礼眉放下轿帘之前,他们的视线彼此交会。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骑兵脸上的表情并不是胜利或者征服,甚至没有男人的欲望,而是骄傲。
她不知道怎么应付这种骄傲。
过了会儿,她又偷看了下,这一次外面没有人,那位骑手已经跑到前面去了。外面的景色有些朦胧。风起扬沙,荒原上总是这样,持续好多天了,一不小心就会让沙子迷了眼睛。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上了,远方的草地看上去有点模糊。这两天以来,他们能看到成群结队的瞪羚在远处奔跑。自从越过长城后,晚上还能听到狼的嗥叫。奇台人向很害怕狼这种生物,其中或许也掺杂了对北方草原的陌生感引起的恐惧。沈礼眉想,长城外驻守的部队肯定像憎恨死亡一样憎恨狼群。
她眯着眼,看着橙色的夕阳,在此之前,沈礼眉能设想的最解恨的报复就是杀死沈柳那个混账兄长,而现在,她想着最好是能把他也带到这种地方来过几个夜晚。
这种幻想让她有了短暂的满足感。
二哥也可恶得很,沈礼眉决定连沈泰一起埋怨。在这种风沙之中,她无法公正地考虑什么。这两年沈泰本不该离开家的,离开失去父亲的妹妹,和失去丈夫的母亲与姨娘。家里人需要他,否则没人制得住沈柳。他应该能想到这一点。
她放下轿帘,靠在有软垫的椅子上,想着两位兄长,有关他们的记忆一点一滴地在脑海中浮现。
这不是什么好事,意味着她又思念家乡了。可是她又如何能抑制得住自己不去想念呢?如果没有意外,她的前途和命运将是一片黑暗,她将永远离开那个温暖明媚的家乡,再也无法归来。

 
姨娘是父亲沈皋唯一的妾室,膝下没有子女。这是让她遗憾而痛苦的事情,但对沈家正室的四个孩子而言,却也是好事——虽然这种说法很残酷,但事实如此。因为姨娘把对孩子的感情都寄托在他们四人身上,避免了嫡子和庶子相互倾轧和争权夺利。
沈礼眉六岁的时候,沈柳十九岁,正准备参加乡试。比沈柳小两岁的沈泰在习武,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长兄。沈超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在院子里蹒跚学步,她清楚地记得小弟跌跌撞撞摔到一堆落叶里,还乐得咯咯直笑。
那年秋天,梧桐叶落,父亲结束了一季的征战回到家里。在母亲的安排下,沈礼眉一整个夏天都在学习跳舞。就在一个秋高气爽、微风拂面的早上,沈礼眉要当着所有家庭成员的面表演舞蹈。
她还记得那天的风,直到今天,她都觉得一切都是风的问题。要不是她现在实在是心烦意乱得有点六神无主,一定会因为这个固执的想法笑出声来。她仍然坚持让自己出丑的罪魁祸首就是那可恶的风。
跳舞的时候她摔了一跤,就那一次。从好几天前她就开始练习,在她的夫子和母亲面前跳了十几次都很顺利。可就在那一天,母亲、父亲和两位哥哥都在场,还有乐师伴奏的情况下,她的一次旋身转得太快,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而她试图稳住身子,却失败了,跌跌撞撞地倒向一边,一不小心就滚到了堆放在庭院边缘的树叶堆里,就跟她那年幼的小弟玩耍时一样。
没有人笑话她,她清晰地记得。
或许沈柳想笑,但他没有。沈礼眉坐了起来,全身沾着叶片,吓得脸色煞白,她看到了父亲那急切而带着温柔神色的目光,很快,父亲用那种有点夸张的逗乐表情来掩饰情绪,笑呵呵地看着自己那人矮腿短的小女儿。
她挣扎着站起身子,从庭院里冲了回来,失声痛哭。她本想在父亲和家人面前好好表现下,证明自己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结果反而弄巧成拙,夺眶而出的眼泪让她觉得无地自容。
沈柳是第一个找到她的人,就在果园最后一排那棵她最喜欢的桃树下,靠着石墙。她坐在泥地里,舞裙弄得泥泞不堪,双手捂着脸,大声哭泣。她听到沈柳前来的脚步声,但不愿抬头看他。
她本来希望姨娘或者母亲(这不太可能)率先找到她。听到长兄那清亮的声音叫出她的名字,她倒吓了一跳。很久以后,回想起往事,她才意识到肯定是沈柳告诉她们让他来处理这件事,从那个时候开始,沈柳就颇有一家之长的架势了。
“坐起来!”他说。她听到他喘了口粗气,蹲在她身边。对沈柳这种肥胖的体型而言,真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她必须照做,长兄如父,不能无视他的命令。在那些家教森严的大户人家,这样做可能会被打一顿,或者被禁食。
沈礼眉只能坐好,看着他,突然又想起自己该恭敬地低着头,对长兄行个福礼,但是她没有站起来做。
沈柳没跟她计较这么多,或许是那泥泞的小脸和上面挂着的眼泪让他表现出难得的宽容。沈柳向来是个不容易被看清的人,即使是那个时候。
他开口:“你该从中吸取教训。”声音自制而冰冷,根本不是哄小孩子的口气。沈礼眉回想起那时候长兄的神情,一脸平静,但是让她感到害怕。
他继续说:“我们所受的训练就是为了规避一切失误,除非有把握,否则不要轻易地走上台前。这是第一件事,你明白吗?”
沈礼眉点点头,看着长兄那张圆脸,那一年他已经开始长胡须了。
沈柳顿了顿,接着说:“可是,我们不是神仙,也不是帝王贵胄,所以不可能像他们那样绝不犯错。尤其对女孩子而言。所以,你要记住的第二件事就是:如果我们在大庭广众之下犯了错,不管是跌倒在落叶堆里,或是在讲话的时候打了结巴,还有行礼次数太少或者太多之类……我们都得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除非是条件不允许。你明白吗?”
她再次点点头。
沈柳说:“如果我们中止,或者为自己的错误道歉,或是表现出沮丧,从庭院或屋子里跑出去,就会让观众深深地记住这次错误,并且明白我们是多么引以为耻。而如果我们坚持下去,这些错误就变得微不足道,我们不会受半点影响,没什么了不起。另外,妹妹,你要永远记住,你代表了整个家族,而不仅是你自己,你所做的一切都得考虑到这个前提。你明白吗?”
沈礼眉第三次点头。
“说话。”她的哥哥命令道。
“我明白。”她尽可能清楚地说。那时候她只有六岁,脸上、手上和衣服上都还沾着泥污。记得你所做的一切都代表着家族。
沈柳盯着她看了片刻,咕哝了一声什么,站起身来,往果园外走去。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袍,沈礼眉现在都能清楚地记得。十九岁的青年并不常穿这个,显得有些僭越,当然他没有系上红色的腰带——如果沈柳在科举中及第了就可以。后来他的确顺利地通过了三次科举,并成功进入新安城大明宫,成为朝堂大臣中的一员。
不一会儿,沈泰走进了果园。
显然他一直等到沈柳离开以后才出现,这也是次子应该做的。此时回想起来,像是撕裂了伤口一样疼痛。她可以肯定地说,沈泰听到了沈柳跟她说的每一句话。
她仍然保持坐在地上的姿势,所以这一次看清了二哥的到来。他走近的时候满脸笑容,她就知道沈泰会这样。不过沈礼眉没想到的是,沈泰带着一盆水和一条汗巾。显然二哥猜到了她会躺在泥泞里。
他盘腿在她身边坐下,毫不在意自己的衣服和鞋子,沈泰把水盆放在他们中间,汗巾搭在手臂上,就像个下人一样。她想他会扮个鬼脸,而她下定决心不露出半点笑容(事实上她总是会被逗笑),不过沈泰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沈礼眉伸手,掬起盆子里的水,洗干净了自己的脸、胳膊和手。不过对那件泥泞的舞裙,她也无能为力。
沈泰把汗巾递给她,她擦干了脸上和手上的水渍,他又把汗巾接过来,放在一边。然后他把盆里的水倒掉,把盆随手放在他身边。
“看起来好多了。”他看着她说。
“谢谢二哥。”沈礼眉说。
她还记得,有这么一小会儿,他俩谁也没说话,不过气氛很轻松。沈泰一直都是个能让人如沐春风的人。她崇拜着两位兄长,但对二哥更加亲近和敬爱。
“我摔倒了。”她沮丧地说。
沈泰没有笑。“我知道。感觉一定很糟吧,你一直很期待这场表演的。”
她点点头,不敢开口说话,怕自己忍不住哭出声来。
沈泰说:“本来开始是非常棒的,礼眉,不过后来起风了。一开始感觉到刮风我就有点担心。”
她不解地看着他。
“或许……或许下次有机会,说不定就是今晚……你可以在屋里跳舞么?我相信那些舞蹈大家们都不愿意在室外跳舞,就是因为那些捉摸不定的风随时可能吹拂她们的裙摆,不小心就会摔跤。”
“我不知道……难道她们都是因为这个才在屋里跳舞的么?”
“当然啊,肯定是这个原因。”她的哥哥笃定地说,“这么一个秋季的早晨,你能在院子里跳舞,真是太勇敢了。”
她很想接受自己是勇敢的这个想法,但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我不勇敢。我只是照着母亲和乐师的话去做。我不勇敢。”
沈泰笑了:“礼眉,诚实地说出这话本身就是种勇敢。这是事实,你会变得非常勇敢。当你不再是六岁,而是二十六岁的时候,我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还有父亲也会。我看到他看得很认真,你愿意再为我们跳一次么?就在今晚,在屋子里?”
她的嘴唇有些颤抖:“他……父亲几乎快笑出来了。”
沈泰一脸沉思的模样:“你知道吗,当有人摔倒时,只要他没有受伤,人们总会觉得挺有趣的。小妹,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你明白么?”
她摇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趣。不过沈超跌倒在落叶堆里时,她自己也笑得很开心。
沈泰又说:“父亲也没有笑你,一开始他怕你受伤,后来又怕刺伤你的自尊心,所以他没有笑。”
“我看到了,他忍住了,我看到他用手捂着嘴。”
“你看到了?真是不错。其实父亲一直以你为傲的,他说了他很想再看你跳一次。”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他说的?他真的这么说么?二哥?”
沈泰点头:“千真万确。”
直到现在沈礼眉也不清楚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不过那时候的她,和沈泰一起走出,果园。沈泰拿着盆和汗巾。当天晚上,她穿着匆匆洗净的舞裙,在庄园最大的、挂满了明亮灯笼的堂屋里,再次为家里人跳舞。这一次她没有摔倒。她看到父亲冲着她慈祥地笑着,看着她。当她走近时,父亲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脸颊,站起身来正式地施礼道谢,还给了她一串铜钱——把她当作真正的舞蹈大家才会给赏钱。然后,父亲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糖给她,因为她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女孩。

 
沈礼眉认为,如果说要在两位兄长身上找不同的话,那年在果园里的对话就是最好的答案。
自那以后,沈柳也曾多次告诉她——很多次,不管是面对面地说,还是从新安城寄来的信里面——她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得考虑到对家族的影响。而她接受了这个说法:不只是针对她自己,也针对任何一个代表了家族的女人或男人。
这就是奇台人的理念,在帝国里,若没有家族支撑,将一事无成。
但是现在她已经越过了帝国边境,来到了游牧民族之中,还有他们的骏马和猎犬,原始的圆顶帐篷和听起来非常奇怪的语言……他们都不知道她的家族,也不知道她的父亲。在这里没人在乎,没人在乎她是沈家唯一的女儿,帝国册封的公主,代表着沈氏家族的荣誉——这个想法让她很难过。
这就是博古人对她的看法,这就是为什么这些博古人在她面前显得如此骄傲,连走过她身边时看她的眼神都这么傲慢。
那种傲慢让她在刚才对视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逃避了。她想起了自己只是帝国对野蛮人的政策和长兄野心的牺牲品。而在家乡的亲人们,有生之年可能都无法再见到她了。
为了控制情绪,她开始想能不能在每年春季博古人向奇台帝国纳贡的时候,让这些骑兵把写给母亲和姨娘的家书带到金水河河套地区。或许她还可以多让他们送几次?
沈泰曾经称赞过她勇敢,多次提起她有多么聪明,还说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勇气和智慧会给她许多帮助。而现在沈礼眉却不那么坚信二哥的话了。沈泰从不说谎,但他说的话也不一定就完全正确。
如果她勇敢,就不会在夜里偷偷哭泣,也能坚持着日复一日地听那首凄婉的送嫁歌。而在嫁给可汗的继承人,当他的第二房或者第五房小妾的问题上,沈礼眉实在想不出智慧能起什么作用。
她甚至连自己到底是第几房都不清楚。
她对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与她同席共枕的男人一无所知,她甚至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沈礼眉在轿子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可以选择自行了断,有一些跟她命运相同的女人选择了这条路。虽然那是一种耻辱,不过她似乎也不是很在乎。她也可以选择无休无止地哭哭啼啼,悲悲切切,不管是在路上还是抵达目的地之后。
她一边在心里描绘父亲那高大伟岸的身影,一边想自己或许应该坚持做沈泰曾经赞扬过的那种人——勇敢而聪明。被流放出大明宫、青春不再的皇后对沈礼眉的喜爱也来源于此。而那位用音乐、美貌和机敏蛊惑了帝王,导致皇后失宠的珍妃,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改变了整个奇台帝国。
女人也可以改变世界。
沈礼眉也不是第一个背井离乡的女人,其中的原因各种各样:远嫁,被休,丈夫死亡,不能生育子嗣……不管怎样,对女人而言都是悲剧。
她听到外面有人叫着什么。这么几天以来,她大概能分辨出儿句博古话。看来今晚上该休息了。草原的夏季来临还需要一段日子。
例行的工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中,博古人为两位公主搭建帐篷,公主一直待在轿子里,直到帐篷搭好,侍女扶着她们进去,然后在帐篷里享用晚餐。晚餐后,侍女们铺好公主的床,伺候她们就寝。早上必须得早起赶路。即使是几近夏日,草原的清晨也会有霜冻,有时候还有晨雾弥漫。
轿子一震,停了下来。沈礼眉做了个鬼脸,赶紧把脚伸进鞋子里。在轿子里打赤脚太孩子气了,她自己也承认,虽然她不喜欢别人这么说。
这一次,她没等着侍女,自己拉开轿帘走了出来,站在沙尘四起的草原上,吹着晚风。绿草在她的周围,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绿色。她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希望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
其中一名轿夫发现了她,吓得大叫一声。一名博古骑兵转身朝沈礼眉走过来,那骑兵瞥了她一眼——沈礼眉发现就是先前掀开轿帘看到的那名。他策马跑到沈礼眉面前,还没有停稳,就利落地翻身下马。他落地的动作十分轻巧,丝毫没有弄出大的响动。沈礼眉想着,这个动作他一定做了成千上万次。
他朝她走了过来,脸上有愤怒和压抑的神色。骑兵狠狠地冲她说着什么,指着轿子,示意她重新进去。他表达的意思很清楚,但她听不懂他说的话。
她没有动,博古人又说了一遍,同样的话,更大的声音。同样苛刻的指责,和那坚定的手势。
其他人都转过身来看着他们,两名骑兵迅速地从队列里往这边赶来,他们的表情都很严峻。在沈礼眉看来,最明智的选择就是立刻顺从骑兵的指示回到轿子里去。
可是她没有,她重重地掴了那名骑兵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的手挺疼的。她记不清上一次打人是什么时候了,事实上,她也不确定自己有生之年有没有动手打过人。
她一字一句地开口说——博古人可能听不懂,不过那不重要:“本公主乃奇台帝国将军的女儿,奇台天子太祖皇帝的家族成员,即将成为可汗继承人的新娘。不管你们的军衔是什么,在这里都得听本公主的。本公主决不会再整天都待在轿子和帐篷里了。找一个会说文明人话的家伙来,本公主再跟他说一遍!”
有可能那个博古骑兵一怒之下会杀了她。
很有可能,她做了一个极其冒险的决定,极其大胆的举动。这位骑兵所蒙受的耻辱是显而易见的,被一个女人打了耳光。
但她看到了他眼中的犹豫,坚定的信念如潮水般流过她全身。她不会死在这个刮风的黄昏了,她是去北方和亲的“公主”,博古人不敢轻易地对她怎样。
就在不久前,他从她的轿子前骑行经过的时候,脸上还挂着不可一世的傲慢神色。而现在,沈礼眉听从了内心直觉的指示,后退一步,双腿并拢,弯腰,手笼在袖子里,行了一个奇台女子的福礼。
站直身子后,她还露出了一抹微笑。天家的尊严支撑着她度过了最剑拔弩张的时刻。
就让他们困惑去吧,她想着,就让他们觉得看不透她吧。一开始愤怒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然后礼貌地施以公主的恩典。她瞥了一眼另一名公主(那才是真正的公主)所乘的轿子,轿帘微微地掀开。很好,让那位公主看看吧,至少她的侍女不再唱那首愚蠢的歌曲了。
沈礼眉听到了鸟鸣声,巨大的飞鸟成群结队地从他们头顶掠过。这附近有一片挺大的湖泊。或许这也是他们停下来过夜的原因。
她指着那片湖水:“在你们的语言里,这个湖叫什么?”
她盯着面前的博古人,另外两名骑兵也勒马站在前面,他们没有下马,很显然不太清楚怎么处理眼前的状况。沈礼眉继续说:“如果本公主要在博古人中间过一辈子,那么必须学会你们的语言。找一个能回答本公主问题的人来!”
站在她面前的男子清了清嗓子,惊讶地说:“我们叫它旱獭湖,这里生活着许多旱獭。它们的洞穴在山丘上的另一边。”
他说的是奇台话。沈礼眉抬起了眉毛,对他露出了一抹微笑。
“为什么没有告诉本公主你会讲我们的话?”
他的目光移开了,耸耸肩膀,似乎想要表现出蔑视的样子,但失败了。
“你是在金水河纳贡的时候学会的吧?”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她的猜测让他吃惊——事实上这并不难推测。
“是的。”博古人不情不愿地回答。
“那好,”沈礼眉冷冷地说,“从现在开始,如果你有什么要对本公主说的,想要求我干什么——不管我接受还是拒绝,你都必须用我能听懂的话。你也把本公主的话告诉其他人。听明白了吗?”
他犹豫了片刻,点点头。
“那就去告诉他们。”说完,她转身背对着博古士兵,看着远处的湖泊和鸟儿。风吹着她的头发,四散飘扬。
似乎有首诗就是写风的,把风描述成一名没有耐心的情人。
她听到士兵又清了清嗓子,然后对聚集过来的博古骑兵说了些什么,他说的博古话。
她转过身,等着他把话说完。她给了他一些震慑,而现在她要这名骑兵把它传达给所有博古人。“本公主努力学习你们的语言,这就需要人来解答我的问题。你先告诉我骑兵里有谁懂奇台话的,听懂了吗?”
他又点了点头。而更重要的是,一名马背上的骑手举起了手,似乎在询问能不能开口说话(这就对了)。然后,他开口:“我也会说你们的话,公主。而且比他说得更好。”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很好,开始有竞争意识了。这个人块头更大。
前一个博古人愤怒地转头瞪了一眼他的竞争者。沈礼眉对着那名骑在马背上的骑手微笑:“我明白了。不过对于谁讲得更好,我可得考察一段时间。等本公主有了判断,自会告诉你们。”
她希望他们能保持相互竞争的势头,自己则会居中协调,保持平衡。应付这里的男人,大明宫里任何一名女子都能游刃有余。她总算找到点自己认为有用的事情做了。多年以来她已经习惯了提问,然后得到别人解答。而现在,她得学会自己去寻找答案了。
她需要尽快去了解自己的未婚夫和草原女人的生活,如果未来得永远活在黑暗和恐惧之中,那她会选择自我了断。而这长城以外的境内哪怕有半分可以改变,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扭转乾坤。而了解草原人就是她开始迈出的第一步。
她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博古骑手。“你叫什么名字?”她用一种傲慢而专横的语气问道。
“西伯,”他回答,顿了顿,又加上一句,“我叫西伯,殿下。”说着低了一下头。
“跟我来,”她说,似乎这个命令对他来说是无上的光荣,让其他的同僚无比羡慕,“让其他人去搭帐篷,你来告诉我,我们在哪里,还得走多远。还有所有的东西叫什么名字。”
说完她一转身,压根没有正眼瞧他,就朝着湖的方向走去,离开这片混乱的现场和正在搭建的帐篷。夕阳下,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前。要有天家风范,她提醒着自己,要抬头挺胸。天空无边无际,而她即将嫁入到那远在地平线另一端的国度。西伯像是受到鼓舞一般,飞快地跟在她身后。
她非常欣喜地发现,西伯不敢紧跟在她身边,始终落后她半步。这是好事,更好的是她的心跳已经平复下来。她的右手还因为打那一记耳光隐隐作痛,真不敢相信她竟然做了这种事情。
地面凹凸不平,到处都是兔子、旱獭和其他动物的洞。这里的草长得极其茂盛,靠近湖边的地方,草几乎没过了她的腰。
蚱蜢在她身边的草丛中跳来跳去,她意识到自己需要一双新鞋。她不知道宫女们为她准备了哪些衣服,那时候她还沉浸在愤怒之中。她得让侍女们打开箱笼好好找找。
“在每天早上我们出发之前,和晚上休息以后,我都打算学你们的话。”她说着,看看周围,“还有我们中午停下来吃饭的时候,除非有意外发生。你就跟在我身边服侍我,明白了吗?”
你明白了吗?她的话听着像沈柳的口气。是的,太讽刺了。
出乎她意外的,西伯没有答话。她不安地回头看了看。沈礼眉的话里似乎信心不足,该怎么办呢?博古人停下脚步,她也如此。
他没有看她。
他用博古话说了些什么,是在宣誓?祷告?还是咒骂?在他们身后,那一群列队的骑兵也陷入了沉默,所有人一动不动,这种沉默太不自然了。
他们都看着同一个地方——越过湖面,看向那些据说满是旱獭洞的山上。
沈礼眉转身看去。
一阵风起,她不由自主交叉双手合在胸前,再一次强烈地意识到独在异乡的孤独感。“哦,父亲,”她低声说着,连自己都感到惊讶,“为什么要离开我,让我去面对这样的……”
对奇台人而言,最害怕的动物一定是狼了。这是农耕民族的天性,靠土地吃饭,年复一年地耕种灌溉,对凶残的野兽有着天生的恐惧。而传说中,北方草原上的狼是世界上最凶残的。
有十几只狼在对面的山坡上,在那空旷的天空下,映着落日的余晖,它们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盯着她。
西伯说话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和紧张:“公主殿下,我们回去。快!太不寻常了!它们居然堂而皇之地站在野地里!狼绝不会这样。还有……”
他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似乎一瞬间失去了语言能力。
沈礼眉看着东边,终于,看到了让所有人都不敢动弹的东西。
一个人影,狼群中有一个人。
群狼为他让出一条路。就在这一瞬间,沈礼眉突然有种感觉,她的生命又将发生巨大的变化。人生的路上总会有岔路口,没有人能够真正把握每条路的去向。这就是天地之道影响人间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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