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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章

奇台人对诗歌那种狂热的崇拜——弄得就像世界上只有诗才是文字一样——让琥珀非常反感,那些诗人喝得醉醺醺的,念着一些抑扬顿挫又不知所云的句子,真是太奇怪了。琥珀是塞达人,她有一头带点蜂蜜色的金发,所以才叫这个名字。当然这不是她的真名,青楼女子不需要真名。
她非常漂亮(尤其是那双翡翠色的眼睛),双腿修长,肌肤细腻,年轻而充满活力。虽然她不会唱歌,也不会弹奏奇台人的乐器——更别提念诗了,她一听到诗就想打瞌睡——但她的美貌足以为她带来川流不息的入幕之宾,甚至有人深深地为她着迷。
那些丝绸商人和休假的士兵来青楼又不是为了听姑娘们大谈道学,或者奏一首琵琶曲《十面埋伏》。他们只想着怎么和她风流一把。
当然,那些男人这么做的时候,她总是发出诱人的笑声。男人嘛,稍微诱惑一下就兴奋不已了。她或许没受过什么教育,不过在男女之乐事上算是行家。
在床第之间,她总是能在最合宜的时候做出最合宜的动作。尤其是伺候那些年轻,相貌英俊,举止又斯文的男子。
那些比她资历更老的姐姐们不停地催促她要多仔细听人念诗,最好自己能背诵一些名句,还要在琵琶上多下点功夫。她们总是殷勤告诫,那些出手阔绰的男人,通常都好这一口,青楼的女子学好了这些技艺,才能从他们手里弄得更多的赏钱(当然有一半会上缴给鸨母,但留在自己手里的也不是小数)。这就是奇台人的风气,哪怕在西部边陲的镇上也是如此。
琥珀并不完全否认这种说法,但是她更清楚,那些刚刚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此地的商人,更喜欢一个美艳惹火的娇娘,只要她拥有光滑如丝的大腿、温柔顺从的轻笑,还有一双如翡翠般绿色的眼睛就够了。这样的男人对那些矫揉造作的八行律诗根本没半点兴趣——就跟她一样,更不会迷恋那些抑扬顿挫的音韵美感。
诗歌!兽神在上!在这个地方,就算你不会吟诗作对,也能生存得好好的,甚至还可以当个小官呢。
奇台人疯狂地推崇诗歌,算不算是一种畸形文化?琥珀觉得有点,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姐妹琼花的观点:如果奇台人的文化走上了畸形的道路,这个帝国凭什么强盛到屹立于世界巅峰呢?
或许,在新安或者延陵这样的权贵云集的大城市里,会有所不同吧。
可能在那些地方,琥珀就不得不去学点风花雪月的技艺。不过她在辰尧已经过得够满足的了,有常客来找她,几个惯走丝绸之路的商人,还有一名长得格外英俊的第二军骑兵。
她打算再在玉凤楼待上个一两年,使点甜言蜜语的手段,诱惑一个过得去的人,为她赎身,纳她为妾,这样下半辈子足以衣食无忧。对青楼里的姑娘来说,这是最好的出路。
毕竟她的身世坎坷:幼年时双亲因为夏季的一场瘟疫病逝,十二岁那年就被她的大姐卖入妓院。一位东行的胡商看上了她,把她买走,带到了辰尧镇,转手就赚了一大笔。不过她一直相信这是她好运的开始。在奇台,她的美貌是如此独特,玉凤楼也是辰尧镇最好的青楼。在这里,她可以安享锦衣玉食,冬天有温暖的被褥和暖炉,饥寒不侵。每个月还有两天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逢年过节鸨母也会开恩放她们几天假。命运待她不薄啊。
辰尧是个好地方,琥珀从不奢望着到奇台其他的大城市里去。她常听青楼里姐妹们说,在东方的大城市里,权贵云集,那里的青楼女子除了房中之术,还得学习更多的技艺以取悦客人。你至少得装出欣然倾听、欣赏并懂得诗歌的样子,还得学会弹奏琵琶等乐器。否则那些身着绫罗绸缎的男人只会嘲笑你,甚至对你视若无睹。琥珀觉得,这是对美丽的浪费。
就让那些年老色衰、每天需要描眉化妆和涂脂抹粉的女人去折腾这些技艺吸引客人眼光吧,像琥珀这样美艳的女子,只需要简简单单地站在那里,秋波轻转,就足以让男人心甘情愿上钩了。
然而,在这个几近夏日的夜晚,情况就不是这么回事了。玉凤楼里最大的花厅,点着造型别致精巧的灯烛,客人和香气四溢的青楼女子热闹地挤在这间花厅里。琥珀站在她最喜欢的花灯之下,她有自信自己的头发是今晚最美的,无人能及。
可惜,没人注意到她,即使是惯捧她场的商人,还有那位让她心动不已的英俊骑兵校尉,都无视她的存在,他们纷纷围拥在花厅中间的舞台边上。在舞台上,一个大腹便便、不修边幅又烂醉如泥的中年男人正在高声朗诵一首诗。琥珀只能勉强听懂是写妻子闺怨的,因为丈夫长期不在身边。
她感到这是对自己强烈的侮辱。
诗人念得很慢,因为他每念上两句就得停下来喝杯酒,而这首诗也不是大家熟悉的绝句或者律诗,诗人用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宣布着,这是一首乐府诗。
好吧,在琥珀看来这首诗只有一个特点:该死的长!
她露出最诱人的微笑,却没人注意到。她旁边的一名青楼女子,看起来像是欲仙欲死一般地跟随着诗人吟诵那些抑扬顿挫的句子。
传说他是天上的诗仙,被贬谪到了人间。
太可笑了,琥珀很想大肆嘲笑一番,不过她不想惹麻烦。在她故乡的传说里,那些被流放的神仙或者魔鬼至少应该看上去更像个剑客,而且也该保留点尊严,不会这么一杯接一杯地喝得烂醉如泥。
诗人吟哦的声音很好听,琥珀却不怀好意地希望他很快就喝得口齿不清——最好是连站都站不稳。此时若是跟他共度春宵,只怕他不仅满足不了青楼的姑娘,连自己也没法满足吧?不过那也不错,琥珀想着,有些男人啊,如果喝得太醉而在床第之间表现不佳,就会留下一大笔钱,作为姑娘们闭口不谈这些尴尬事的代价。
不过她不觉得这个人会这样,这位风尘仆仆,酒渍满身的谪仙,恐怕不会在乎这种事情。
花厅里挤满了人,却安静得非比寻常。胖诗人仍然在吟哦着那首长诗,仍然每念上几句就喝一杯酒。琥珀不得不承认,至少他的酒量真是让人钦佩。有两个青楼姑娘在诗人边上伺候着,轮流给他斟酒。看她俩那副大送秋波的样子,琥珀真怀疑她们是不是发浪了。
她差点忍不住咳嗽一声,或者装作不小心打翻一盏灯来捣乱。这气氛也太奇怪了,没有一个人看她,没有一个人讲话,甚至连窃窃私语的人都没有。也没有人带姑娘去房间里风流,而鸨母看上去一点也不介意。
天哪,琥珀居然看到有些姑娘——还有更多男人一眼里含着泪水。泪水!琥珀简直不敢想象,她的故乡盛产骏马和美人,还有骁勇善战的男人,他们赤裸着上身,持刀打仗,以满身的伤痕为荣。
琥珀才十七岁半,在玉风楼也只待了两年多。但她坚信,哪怕她在奇台住到白发苍苍、身如槁木,也无法理解奇台人,更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能建立如此强大的王朝。
她委屈和愤怒地琢磨着这些不可理喻的问题。就在此时,一个男人跟在莲花的后面,安静地走进了花厅。莲花年龄大了,不再受恩客的青睐,只能在楼里做点迎来送往的活计。她的手臂有点别扭,一旦刮风下雨就会疼痛不已,这让她连琵琶都不能弹。而曾经,她可是玉凤楼里琵琶弹得最好的姑娘。
琥珀看到莲花冲着那男人施礼,腰身尽可能地弯低,还拜了两次,然后退出门外。这些迹象落在青楼女子眼里,显然只昭示了一点:这个男人身份显赫,出手阔绰。
可惜,除了琥珀,其他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她赶紧伸手摸了摸那头金发,确定步摇插得稳稳当当。她等着男子的目光扫过来,随时准备露出最完美的笑容。
可惜,她失算了。那名男子突然停在原地,嘴张得大大的。他死盯着那个站在平台上的胖诗人。
新来的男子脸上露出一片惊愕之色,还夹着点疑惑。
他是个出手阔绰的人,莲花刚才已经暗示过了。他还很年轻,长相也不俗。那双深邃的、不同寻常的眼睛让他看上去甚至称得上英俊。琥珀多么希望这位年轻人用那种意乱情迷的眼光看着她,跟她独处一室,看着她缓缓地松开发簪,让一头如瀑布般的金发披散下来,慢慢地挑逗他,用最优雅的方式伺候他的一切。
她不小心咒骂出了声。两个年龄大点的姑娘转头怒视着她。在这个时候,琥珀也只能吐吐舌头表示知错。

 
道是一种修行,一种信仰。在研习道的时候,沈泰已经清楚地知道,对于巧合,要不动声色地沉着接受。
如果是跟仇人狭路相逢之类的巧合,那就得当成生命中的一次考验,沉着去应对。而如果是他乡遇故知,那就是上苍恩赐的礼物,应当欣然接受。
不过有些事情,很难简单地用好还是坏来区分。万事万物自有其平衡之道,而道可道,非常道,意外总是无法预测的。
学者们对此也各执己见,有的人主张一定要权衡利弊,弄清楚对错,才能正确行事。而有的人则认为,很多东西当时是无法判断的,或许得等上很多年才明白自己当年的抉择到底是错还是对。而遇上这种事情,只能根据自己对道和对时间的理解,尽可能地进行抉择罢了。人须从势而行,而势无常势,无法为人所认知和把握。
而在辰尧镇上的玉凤楼里,遇上奇台帝国最负盛名的、被誉为“谪仙”的诗人司马子安,聆听他高声朗诵沈泰最喜欢的诗歌之一。这恐怕是世事无常的最佳诠释了。
沈泰告诉自己,这可不是研究什么道啊、无常啊之类的时候,在这个时刻,在这间屋子里,他才不会去想世间缘法这样的安排是福还是祸,只管抓住这个机会就是。不过首先他得闭上自己的嘴。自从发现司马子安后,他的嘴就张得比过年时在街上看烟花的小孩子还大。
他小心地往前走了几步,花厅里身着绘有蝴蝶或花朵的华丽丝衣的姑娘们,乖巧地为他让出一条路,又聚拢在周围。这些姑娘都在青楼里受过训练,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揣测他的喜好。
本来这两年里,像这样美艳的姑娘,还有她们斟上的酒,她们演奏的笛声和琵琶声,都是沈泰梦寐以求的东西。可此时此刻,它们都无关紧要了。
他又朝前移动了点,挤进了平台周围的人群。有商人,有士兵,也有穿着长袍的官吏。在这种位于边陲地方,又如此昂贵的青楼里没有书生光顾。
沈泰试图再靠近点,不过实在是挤不进去了。他看到一名体态婀娜的姑娘弯着身子给停顿的诗人斟酒。青丝绾髻,身段丰盈,完美的曲线随着她的动作起伏着。司马子安面露笑容,等着她把酒斟满,然后一饮而尽。继续吟道:
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为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司马子安又停了下来,举起杯子。另一位姑娘用同样优雅的动作给他斟满酒。她的发髻中有一缕青丝不经意地垂下,轻盈地抚过谪仙诗人的肩膀。
诗人又露出微笑,沈泰第一次在靠得如此近的地方看到他那双闻名于世的眼睛——如猛虎一般犀利迫人。甚至会让人觉得这双眼里蕴含着危险和野性。
这是一双能轻易看透人心,看透世事的眼。
此时,诗人打了个酒嗝,哈哈大笑起来:“唉,天哪,”他说,“我那些……在新安城的……朋友们,肯定会……对我……失望透顶。就……就这么点葡萄美酒,我……居然忘了……自己的诗!请问……有没有人可以……”
他乐观地环视了下四周。
沈泰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听到自己脱口而出:
门前旧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平台周围的人纷纷转身看他。沈泰往前走了几步,他还没有完全从节度使府上的美酒里清醒过来,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独居了两年多,突然被这么多目光包围,也让他有点头晕目眩。而此时,谪仙诗人那双锐利的眼睛正盯着他。
他不由停了下来,突然想不起最后那一段了。
司马子安笑了笑。他身上的危险和野性一下子消散,只剩下带着酒意的温厚和喜悦。“没错!”他感慨道,“谢谢你,朋友。你把最后那一段留给我了?”
沈泰拜礼,手握成拳,他甚至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眼前这个人是他极为敬重和爱戴的,他从孩提时代就曾听说过诗仙的传奇故事。
他站直身子,一名穿着深红丝衣的高挑女孩靠到了他身上。她那纤长的胳膊搂着他的腰,臻首倚在他肩上。他闻到一股属于女人的幽香,欲望涌了上来,超越了一切。
司马子安,人称是被贬谪下凡的诗仙。他从未在朝廷里担任一官半职,甚至没参加过科举考试。据沈泰所知,他曾三次被驱逐出新安城。有人说他这辈子都没有从酒里醒过来,却在酒中做了几百首脍炙人口的诗歌,令人心折不已。
诗人轻轻地念出了这首诗的最后几句: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花厅里一片沉默。这就对了,沈泰想着,此时无声胜有声嘛。那位姑娘的手还在他的腰间徘徊。她身上散发出麝香和龙涎香两种昂贵的香料混合的味道,一直往沈泰鼻子里钻着。这里不愧为辰尧镇最好的青楼,姑娘们都用这种香料熏香。
“多谢司马大家。”他开口。总有人该先打破沉默吧?司马子安没有第一时间转头过来,他举起了手里的空杯。身边的女孩赶紧走上前来,为他斟酒。诗人一饮而尽,又一次举杯,第二个女孩一副要捍卫为谪仙斟酒权利的样子,抢着为他倒满。
终于,在辉煌的灯火中,诗人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迎上了沈泰。
“陪我喝一杯,”司马子安说,“你的孝期应该结束了吧?既然你能来这里,肯定是了。来,陪我一醉方休。”
沈泰张开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倚在他肩膀上的姑娘动了动,似乎在提醒他自己的存在,又似心照不宣地许诺了什么,然后悄然离开。沈泰快步走到台上,深深地作揖,并除下自己腰间的佩剑,放在诗人佩剑的旁边。
他在谪仙对面盘膝坐下,伺候的姑娘递给他一个杯子,为他斟满酒。他举杯行礼,提醒自己不要喝得太多,以免失礼。
他真没想到司马子安居然知道他是谁。
近看,诗人比沈泰想象的更加魁梧。他的头发已经花白,用一根蓝色布条不伦不类地绑起来,没有绾髻。他的长袍上满是酒渍,泛着红晕的圆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看上去精神饱满,甚至很和蔼。只有那双明亮得犀利的眼睛让人感到不安。他的手宽大而厚实,手指修长。
司马子安说:“我与令尊相识,失去他真是帝国的一大损失。在我看来,但凡名将,内心总是刚柔并济的,他们对战争理解得很深刻。我想令尊沈皋就是这样的人。”
诗人举起杯,一饮而尽,沈泰略有些拘谨地陪了一杯。
沈泰清了清嗓子,该说点什么了,否则看起来就像个傻瓜一样。两个斟酒的女孩已经退到了台子下面,为他俩留出点隐私空间。青楼夜晚该有的活动终于拉开序幕,沈泰听到琵琶声响起,然后是笛声,还有男男女女一边调笑一边从花厅里走出去的声音。
沈泰真希望自己能更清醒些,他说:“您对家父的赞誉让晚辈与有荣焉,而您甚至知道我的名字,更是……让晚辈受宠若惊。”
司马子安带着酒意的双眼突然锐利起来,须臾间又恢复了愉悦。“你离开了太久,”诗人说,“我也知道你长兄。沈柳跟相爷走得太近,想不被……品头论足,也难哪。”
沈泰说:“品头论足?不是羡慕?”
司马子安露出一抹笑意,笑容似乎是他脸上永远的表情。“至少不是所有人都羡慕他,也不是所有人都羡慕相爷的。我们生活在一个充满挑战的年代,难免被人品头论足的。”
沈泰不由自主地四下张望了一番,只有那两个斟酒的女孩有可能偷听到他们说话。
诗人大笑:“你是在担心我以下犯上么?文周又能对我做什么?再次把我从新安城流放出去?我觉得他肯定想这样。我的朋友们倒也希望我在这个夏天离新安城远一点。这也是我来这个西部边陲的地方饮酒作乐的原因之一。”
他故意停下了话头,明显在等着沈泰发问。沈泰从善如流地问道:“原因之一?”
诗人又一次豪迈地大笑起来,那种无拘无束的笑声感染了沈泰。“多亏辰尧刺史在今天的晚宴上提起了你,还提到你在询问城里最好的青楼在哪。有这一问,我才能在这里见到你。”
“晚辈……我……真是惭愧……”沈泰听到自己结结巴巴地不知所云。
“没什么好惭愧的,”司马子安说,“就凭你在库拉诺湖畔的义举,我来见你也是理所应当。”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
沈泰只能傻傻地点头,纯粹地凭借本能动了动脑袋。美酒和室内的温暖让他感到脸红,那双望着他的犀利眼神,让他觉得有点不知所措。
诗人喃喃低吟: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这也是司马子安脍炙人口的一首诗,多年前他写给另一位诗人挚友的。而那位年长的诗人,早已仙逝。
沈泰的眼低垂着:“您过誉了。”
司马子安摇了摇头。“不,”他又重复了一次,“不,我觉得不会。”然后他沉默了半晌,突然问:“今晚在这里,看到鬼魂了么?”
这个问题完全出乎沈泰意料,他吓了一跳,抬头看着诗人。
司马子安举起杯,斟酒的女子走上前来,她做了个手势询问,沈泰摇了摇头。诗人挤了挤眼。
沈泰只能装作没看到。他说:“其实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它们。就算在库拉诺湖畔也没有。”
“只是听到?”
沈泰点头,声音更加低沉:“每天晚上都能听到它们的哀号。有一次……有一次……白天也,也有。”
那是他在库拉诺湖畔待的最后一天的黄昏,那像风又不是风的东西……
“它们很愤怒?”
女子已经端着酒下去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应该说,有一些很愤怒吧。也有的很迷茫,或是很痛苦。”
这次是诗人扭头四下张望了,许久之后,他摇摇头:“你都没为此写点什么么?”
“您怎么知道我……”
那种微笑又浮现在诗人脸上,这次更加柔和。“据我所知,令尊过世的时候你正准备参加会试,所有举子都得写诗。”
“我,我曾尝试过,”沈泰修正了下,“我有纸墨笔砚,不过我写的东西大多不堪入目。晚辈学识浅薄,没法写出那些鬼魂的故事。”
“或许我们都没那能耐。”
沈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请问刺史大人还告诉了您什么?”
此时此刻,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足以信赖的人,衷心希望就是眼前这位。
司马子安第一次露出犹豫的表情,然后才说:“他还告诉我那些汗血宝马的事情。来自公主的厚赐。”
“我明白了。”沈泰说。
兹事体大,总会传出去的。他想,每个听到这消息的人都会传出去。“很快新安城里的人也该知道了。”诗人补充说。
“我明白,我还派人送了消息过去。”
诗人流露出思索的神情:“为什么?”
“因为那些天马被寄养在边境,如果我不亲自去接收,这份厚赐就会化为泡影。”
“明智之举,”片刻之后,诗人回答,“或许能救你一命。”这一次他没有笑。
“是一名塔古队长想出来的。”沈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提起此事。
“那他是你的朋友,很明显。”
“我想也是,至少我们和塔古帝国处于和平期。”
“啊哈,照你这么说,会有战争咯?”
沈泰赶紧摇头,突然间感到不安。“晚辈已经与世隔绝了两年,什么都不知道。不敢妄自揣测。”
他突然举起了杯子,似乎想多喝点酒。姑娘赶紧走上前来,斟酒,然后退下。那身影年轻而修长,酒红色的丝绸衣服在她行走时簌簌作响。
司马子安的目光掠过迷醉的人群,在灯火通明的房间里逡巡了一圈,又回到沈泰身上。“说到救命,”他在音乐的掩饰下轻声说,“一直盯着我,别四下张望。你说这里会不会有对你不怀好意的人?”
他的声音很轻松,仿佛他们在讨论的是诗歌或者俗事。
“很有可能,”沈泰小心地说,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只能一动不动地盯着诗人。
“是在你送出汗血宝马的消息之后?如果你死了那些马可就没了,难道他们情愿玉石俱焚?当然,也有可能那些家伙是冲我来的。”
“真的吗?”
诗人耸耸肩,他的肩膀相当宽厚,只是被肥胖遮掩了。“不太像。我同时得罪了相国和内侍监,那是有点麻烦。不过我想还不至于要我的命。以后有空时记得提醒我好好给你讲讲那个故事。”
“我会的。”沈泰说。这句话肯定意有所指吧?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四下张望。他做了一个决定,他承认,崇拜一个人的诗歌并不能代表相信他的品行,不过他仍然决定冒险:“其实,在我知道这份厚赐的消息之前,就有人派刺客来刺杀我了。”
司马子安的神情一变,沈泰意外地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好奇,还有隐约透露出来的满意:“你杀了那个刺客?”
这位传奇的诗仙年轻时候一直是名游侠,关于他骑马执剑,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传说,多年以来一直广为流传。两匹骏马,两柄利剑和长弓,睡在山洞里或是星空之下,斩杀欺压农民的恶霸地主还有横征暴敛的酷吏。尤其在雄江流域的村寨里,他的传奇故事随处可闻。
“来的是个女杀手,”沈泰说,“不过,不是我杀的。她被塔古人和……鬼魂所杀。”
总有些人是你可以无条件信任的。
诗人沉吟片刻,然后开口:“看看吧!就在大门附近,你认识那些人么?”
沈泰转过头去,左侧的门口有两个人,只能看见他们的侧脸,有三个姑娘围在他们身边。一看他们的穿着就不像是逛青楼的大爷,更别提来辰尧最好的玉凤楼了。他们的靴子和衣服沾满了尘土,身上都配着双剑。其中一人径直回头看着沈泰。两人的目光对上了,那人飞速地移开了视线。不过这就够了——他们是冲着沈泰来的。
沈泰转回头,看着诗人:“我不认识他们。”
司马子安说:“不过他们认识你。”他又示意姑娘上来斟酒,“美人儿,那边两位是这里的常客?”他用下巴指了指,“他们来过这里么?”
这位姑娘很年轻,不过非常沉着。能被选来伺候诗人的肯定非同一般。她瞥了一眼门口的人,镇定地持壶斟酒,低声说:“小女子从未见过他们。”她的脸上流露出不屑的神情,“他们穿得也太不合时宜了。”
“就是,太不得体了。”司马子安乐呵呵地表示赞同。他盯着沈泰,眼里射出犀利的光芒。诗人举起手伸了个懒腰,像一只慵懒的肥猫。“我不介意打上一架。不如我俩合力把他们杀掉?”
“小女子可以请护卫把他们赶出去,”姑娘着急地说,“如果他们惹老爷您不快的话。”
她很着急,在青楼里打架斗殴可不是什么好事。至于杀人那就更严重了。诗人做了个鬼脸,但勉强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可沈泰不答应。他的话冲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尖锐的愤怒,如利刃般锋锐。他已经厌倦了被威胁,被追杀,就像自己是个被通缉的恶棍——或是树大招风的名人。在此之前他根本没有反抗的本钱,可今夜,在辰尧镇,除了他手中的剑以外,还有别的反抗方式。
“不用叫你们的护卫,”沈泰说,“你最好去前门,找到节度使的轿子。告诉守卫的士兵,这儿有两个人想要对我不利,这不仅是对我的威胁,更是对徐大人、对第二军、对帝国军人的挑衅。我希望将他们拿下,审问出派他们来的幕后主使。我今晚会在客栈里等候徐大人的回复。你能记住这些话么?”
姑娘笑了,那是略带残忍的笑容。她把酒壶放在桌上。“当然可以,大人。”她低声回答,盈盈一拜后退了下去。“请允许小女子暂时失陪一下。”
她走下了台阶,越过房门。那两个守在门口的人目送她离开,说不定还在心里品评她那不紧不慢、摇曳生姿的身影。
“我相信,”司马子安若有所思地说,“此女颇有大将之风啊。”
沈泰点点头。
“你了解这儿的节度使么?徐毕海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诗人说。
“今晚我跟他会面过,”沈泰回答,“迫不得已。我相信您说的话,不管怎么说,我必须要知道某些事情。”他略微犹豫地说,“他们或许和那个女刺客是一伙的,她假借瞰林的名义护送我朋友前来找我,然后杀了他。我把他也埋在了库拉诺湖畔。”
“你的朋友是名士兵么?”司马子安问。
愤怒和悲哀的感觉重新袭来。“不是的,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跟我一起备考。他善良得连只蚂蚁都不忍踩死。”
诗人摇了摇头:“节哀顺变吧,我们都生活在乱世。”
沈泰说:“他是来给我带消息的,他走了这么远的路就为了给我送一个消息。可是那个刺客在他说出口之前杀了他。”
门口附近传来嘈杂的声音,他们转过身去,看到六名士兵走进了玉凤楼。
是有点动静,不过还不算太离谱。花厅很大,也很拥挤。其他桌的客人也不停在来来去去。送信的姑娘跟士兵一起进来,指了指司马子安说的那两人。
士兵们朝他们靠近,然后是几句带着火药味的诘问。其中一人伸手去拔剑——真够愚蠢的。
仅仅片刻过后,他就被揍得不省人事了。另一人也被士兵推搡着出了门。一切转瞬之间就完结,从房间另一边传来的歌舞声都没有受到半分影响。两个姑娘在跳舞,一个姑娘在吹长笛。
沈泰冷冷地想,这就是城市里的生活方式。随时可能有人送命,甚至压根不会引起半点关注。他必须牢牢记住这一点,重新学习。在新安城里,这样的事情只多不少。
司马子安回头看着他。
“我宁可打上一架。”诗人说。
“我想是的。”沈泰勉强一笑。
“或许从这两人口里什么都问不出来。你相信么?”
“为什么?”
“如果是从新安城里的权贵那儿传来的命令,肯定是层层下达的,这些负责动手的刺客没资格知道什么。”
沈泰摇摇头。他还沉浸在愤怒中,太多的借酒浇愁,太多的无可奈何。他回想起周岩的音容笑貌。
“或许,”他说,“为了保密,不会经过太多的中间人呢?无论出自何种原因。”
司马子安咧嘴笑了:“对于一个没有官职,又与世隔绝两年的人来说,你对这件事情知道得比我想象的更多。”
沈泰耸耸肩:“您提及了家父,还有效力于文相国的长兄。这能说明很多事情了。”
“他确实投靠了相国,不是么?”诗人若有所思地说,“这意味着你们家族或许会飞黄腾达。”
“飞黄腾达?或许吧。”
他知道自己的话里有太多别的含义,他相信这位诗仙也能听出来。
司马子安温和地说:“如果这两个人来辰尧找你,意味着对你的格杀令恐怕已经下达一段时间了。有人监视着你的东归之路,他们也预料到了库拉诺湖畔的刺杀或许会失败。”
跟沈泰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他盯着诗人:“我仍然弄不明白,怎么有人在得知汗血宝马的消息之前就想要我的命。”
这一次诗人没有笑。
“我知道为什么。”他说。
雄江两岸,丛林密布,船行江上,就如一片树叶被狂风吹走,迅捷无比。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飞鸟在陡峭的悬崖上盘旋,密林间野兽成群,还有猛虎出没。如果有不自量力的人在夜间出没,只会被撕成碎片。
诗人的眼里就像盘踞着一只雄江沿岸密林里的猛虎一般,沈泰想。这位睿智通达的诗人骨子里仍然透露着一股野性,像是一只奔行在广阔天地间的兽王。司马子安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名江湖人,在山水之间流浪,不曾出入于朝堂,也不会被羁于青楼这种销魂蚀骨的地方。
从他的眼里,完全可以看出来。
这位谪仙又一次笑了,他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猛虎是不会怜悯弱者的,沈泰想着。弱肉强食,他必须做得比自己想象中更好。而在人世间求生,其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了丛林。
诗人温和地开口:“我能明白你来这里是想找个美人儿共度春宵。独居太久对任何一个男人而言都不是好事,更别说你还得直面多舛的前途。上楼吧,沈泰,放松一下,我也一样。我们可以过后再谈那些烦心的事情,我也会告诉你一些消息,然后我们再决定该怎么做。”
我们再决定该怎么做。
沈泰清了清嗓子:“我……无论如何,我想……您不必涉足这些棘手的事情,我也不想给您添麻烦。”
诗人笑得更开心了:“嫌我多管闲事?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把它当成酒后的明智决定吧。当然,这种决定不一定是明智的,我们都明白。不过我一向用这种方式来决定自己该干什么,我已经老了,老人总是很顽固。诗歌、友谊、美酒。这就是一个男人生命的本质。当然,还有……”
诗人站起身,总的来说挺稳当,除了站直的时候摇晃了一下。
他看着沈泰,舒展了下双腿。他的衣服皱巴巴的,满是酒渍,绑好的头发也松散了,不过双眼仍然明亮犀利。他说:“你该听说过这句话吧:九重天上仙人境,凡夫俗子探不得。”
他斜睨着醉眼盯着那位帮他们送信的姑娘,她正站在他身边,弯下腰,把佩剑递给他。姑娘露出诱人的微笑:“实不相瞒,我可想着您身上另一把剑呢,老爷。”
司马子安仰头大笑,带着姑娘走下了台阶,穿过花厅的门道,去寻欢作乐了。
沈泰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犹豫了下,还是拿起了自己的佩剑。
他刚一起身,一股麝香和龙涎香混合的味道飘入了他鼻端。修长的手环住了他的腰。他转头一看,是那位穿深红丝衣的女子。
她的发髻被象牙和玉做的簪子别起来,有几缕青丝微妙地垂下。她低声说:“您让奴家等了这么久,真是太狠心了。”
沈泰凝望着她,真是个美人儿,此时此刻的她就像月华下站在高山上的仙女一样。她让他回忆起了一位优雅而神秘的女人,还有一头眼前这位姑娘所没有的金色长发。
“其实我也快忍耐不住了。”沈泰回答。他的声音里起了奇妙的变化,女人的表情也变了,黑色的眸子更加深邃。
“那正是奴家想要的。”她低哑的声音挑逗着说。
沈泰的脉搏开始加速。
女人继续说:“请跟奴家一起上楼吧,大人。”
琵琶声、笛声和歌声逐渐隐没,花厅里的欢声笑语也渐渐消失在他们身后。女人领着他上了楼,房间里的床大得有些夸张。侍女们已经为他们点亮了灯烛,熏香炉里升起袅袅的烟,夜晚的清风不时从窗外吹拂进来。
桌上放着一把琵琶。
“需要奴家为您弹奏一曲么,大人?”
“过会再说吧。”
沈泰粗暴而饥渴地把女人搂在怀里,恐惧和紧迫感让他更急于发泄情欲。他吻着那张红润饱满的唇,女人那轻薄的丝衣滑落,赤裸着身子站在他面前。她拥有柔美的耳垂、脖子,纤细的手腕和丰润的玉足,完美的娇躯在灯火映衬下,似乎闪烁着柔和的光芒。
当她服侍他宽衣解带,把他拉向自己的床时,沈泰一直有种感觉,这里的一夜春宵是他生命中另一个转折点。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当他享受完了激情,离开这里之后,生命又将遭遇一次跟公主赐予汗血宝马一样的剧变。而这种想法让他感到不寒而栗。
怀里的女人太懂得如何伺候男人了,不紧不慢的动作,熟练地挑起了沈泰的欲望,她总能敏锐地了解到他还没有说出口的需求,用最合宜的方式满足他。她给他带来无法想象的愉悦,那不时急促起来的呼吸,那逐渐令人疯狂的节奏。她那满足的微笑,那抑制不住的呻吟,令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激情过后,她体贴地用桌上的水盆为他清洗身子。并低声吟唱了一首古老的民间歌谣,她的一切动作都那么慵懒而迟缓,带着欢爱的余韵。而后,她真的为沈泰弹奏了一曲,用那把放在桌上的琵琶。这个女人,用她的唇、她的手指唤醒了他的欲望,用她那曼妙的身体和娴熟、精妙的床上功夫满足了他,最后,用优美的音乐,彻底地把沈泰从库拉诺湖畔的世界中拉了回来。
一曲终了,沈泰站起身,开始穿衣服。女人仍然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巧妙地暴露出她身体最美的地方,椒乳、纤腰,还有双腿之间那一大片诱人的隐秘之地。她需要留点自己的私人空间,等他离开之后再下楼寻找新的客人。
沈泰穿戴整齐,挂好佩剑,然后朝女人施了一礼。这是周岩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提倡的事情:如果一个女人奉献出了她自己,满足了男人内心深处的各种欲望,那么男人应该对她表示敬意。哪怕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以后再也不会见到她。沈泰看出女人很惊讶。
他走出了女人的房间,下楼,迎向自己生命中即将到来的巨变。
诗人已经在同一个地方等着他了,手里依然端着一杯酒,那两个姑娘也依然在他身边斟酒伺候。沈泰漫不经心地想,她俩是不是一起跟诗人上了楼?很有可能。
天色渐晚,花厅里已经安静下来。虽然青楼在夜里从来不会真正地安静,不过客人们的情绪会在入夜后有着微妙的变化。高档的青楼会熄灭几盏花厅的灯烛,让气氛更加柔和。音乐也会变得轻柔,甚至忧郁,有些人会沉浸在这种忧伤之中,纪念逝去的爱情或者青春。有人在唱着一首古老的楚辞“越人歌”,通常这首唱辞只会在夜晚时分响起,缠绵悱恻。
沈泰把剑放到先前放的地方,在诗人对面坐下。个子高挑一些的那个姑娘给他斟酒,然后退下。沈泰一边喝酒,一边看着诗人,等待着。
“是有关你妹妹的事情。”司马子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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