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同，沈礼眉从来没上过山，就连她家附近的小山丘都没爬过。女人通常是不上山的。她记得自己梦到了大海，这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完全没有关系。
她刚到这里的那些日子里，终于不再颠沛流离，不必在黑暗中骑马赶路，她在这里自由自在的，拥有如此多的属于自己的时间。她就不时在宽敞平坦的山顶和下面绿色的梯田里散步。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护送她，没有必要。
石鼓山是奇台帝国五座圣山之一，屹立在周围一片平原之中，显得格外挺拔。站在山上登高望远，令人心旷神怡。山顶的平台看上去像是山峰被哪位神仙一剑劈开所形成，不管朝哪个方向眺望，视野都很开阔。有时候沈礼眉甚至觉得自己能看到长城，虽然她知道这只是种错觉。
她在石鼓山不受任何约束，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走。她穿着瞰林侍僧的袍子，但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她看着他们训练，射击，或者徒手格斗，瞰林打斗的姿态非常优雅，看上去更像是在舞蹈，而不是在搏杀。她看着瞰林们飞檐走壁练习轻功，在高矮不一的墙壁上跃高伏低。
她听着瞰林寺祷告的钟声，也混在那些身着黑色和灰色瞰林袍的人之中，在绿荫成片的山林里念经祷告。
礼眉喜欢这里悠扬的钟声，她站在寺庙的背后，看着瞰林们每天的修行，高高的香烛燃烧着，朗朗的诵经声不绝于耳，她从未感到心情如此时这般平静。
她也特别喜欢黄昏时分，在瞰林寺里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可以安静地待在那里欣赏日落，直到繁星满天。
但她心里仍然有点愧疚感，在这个时候只顾着独善其身无疑是自私的，甚至有点可耻。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长城守军撤退的原因，也知道了荣山的军队去到了哪里，正在赶往何处。
即便如此——或者更诚实地说，正因为如此——沈礼眉来到石鼓山的第三天，就决定了在山上度过余生。她想接受训练，成为一名瞰林，或者就待在山上伺候瞰林们。
而接下来的那个白天，她面见了瞰林三大长老，却得知她不可能留在石鼓山。事实上，她立刻就得动身离开。他们看上去不像是那种轻易改变主意的人，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她能感觉得出来。三位长老神情严肃，其中两位个子很高，另一位则只剩下一条胳膊，他们都穿着最朴素的瞰林黑袍，跟普通瞰林没有任何差别。三位长老坐在一个小亭子里，微风从四面吹来，亭子里有一张桌子，凳子上还放着蒲团。太阳正冉冉升起。
她有问题要问。
沈礼眉跪了下来，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但她直觉应该如此。她一个接一个地看着三位长老：“我就这么不适合当一名瞰林么？”
出乎意料的，站在最中间的长老，就是那位断了一臂的，忽然放声大笑，那是豪迈而又欢快的笑声。原来他也并非她想象中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其他两位也一样，他们都露出了微笑。
“不适合？是完全不可能！”中间那位长老笑得前仰后合了，“跟你哥哥一模一样！”
她瞪大眼睛：“您认识我哥哥？”
“我教过他！我们尽力了，他也尽力了。”他终于笑完了，用袖子擦拭着眼睛，像是若有所思般望着她，“他的内心不是可以融入到一个大集体，接受共同信仰的那种。你也一样，沈皋的女儿。”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亲切，“这是人的性格，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我觉得这是一种缺陷。”她说。
“并非如此。只是你的哥哥内心太执着于自我。你也一样，这是性格，不是什么缺陷。”
“我不想离开这里。”她觉得自己这句话听起来太孩子气了。
“你喜欢石鼓山，因为你刚从危险中走出来，这里有着和平和安定，所以让你流连忘返。”
“我不能留在这里吗？哪怕只是留下来伺候瞰林们。”
一位高个子的长老挪动了下，她看到他仍然一副乐呵呵的表情。他轻声说：“别忘了，您仍然是奇台帝国的公主，殿下。天下正逢乱世，几乎可以肯定您不会被送回到北方了。您不能留在这里伺候人，那会让大明宫蒙羞，我们也承受不起。太多的人知道你的身份。”
“又不是我想当这个公主的。”
这一次，他们三个人都大笑出声，不过长老们脸上的表情仍然很温和。
“谁又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呢？”这次是第三名长老开口了，也是个子最高的一位，“谁又能选择出生在哪个年代呢？”
“是啊，谁又会任凭命运摆布呢？”她脱口而出。
长老们沉默了会儿。“我没听过这一段，”中间那位开口，“是圣人卓夫子说的么？”
她没有控制住自己声音里的骄傲：“不是，是沈皋大将军说的。家父跟我们所有人都说过这句话。”她还记得父亲单独跟她说过，不止一次。除此之外，父亲还说过许多有道理的话。
三位长老互相看了看，最高的那位微微颔首：“真是种富有挑战精神的想法，让听到它的人铭记于心。不过，我不得不说，这更加证明了你不适合当一名瞰林。我们遵循的是道法自然，淡泊无欲。我们的道是寻找与天地共鸣，融于自然，融于集体。你明白这一点。”
她试图争辩一番，却发现很难找到合适的言辞。“我哥哥也不行吗？”
“比他去从军更不合适。”右边的长老说，“看来你的父亲成功地塑造了孩子们的独立性。”
“瞰林不能有独立性么？”
“当然可以！”这次是中间那名矮个子长老说话，“但是，只能在适度的范围内，在明确身着瞰林长袍就等于要维系整个瞰林寺的荣誉之后，瞰林的责任永远凌驾于自我意志之上。”
她感觉自己太年轻，也太愚蠢。这些道理他们或许以为她早就明白了。她问道：“那你们为什么要帮助我呢？”
这个问题让他们挺惊讶的。中间那名长老——看上去他说话是最有分量的，摆了摆他的独臂，回答说：“当然是因为你哥哥的缘故。”
“因为他曾经在这里待过？”
他们又笑了，左边的高个子长老说：“不，当然不是。因为他在库拉诺湖畔待过，公主殿下。”
自从沈泰在孝期内离开家之后，她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于是沈礼眉开始刨根问底。
瞰林长老在这个遥远的山头上告诉了她一切，沈泰在库拉诺湖做的事情，还有那些把他的人生颠覆了的汗血宝马。包括一个假瞰林对他的刺杀——那个假装瞰林的女人也在石鼓山上受过训，不过半途而废，虽然她仍然穿着瞰林的黑袍，但那是骗人的。最高的那位长老感慨地说，他们为此觉得愧疚，感觉瞰林寺也该负一部分责任。
一下子听到这么多东西，她觉得有点难以接受。
自从离开了新安城，北行远嫁到博古地区之后，沈礼眉一直觉得过往的记忆早就被抛诸脑后了，而长老们的话一下子把它又拉回到她的脑海里。
“为什么有人会去刺杀他？”她首先想到这个问题。
他们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不愿意回答。
“他还好吧？”
“据我们所知他在新安城，有瞰林护卫跟着他，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拥有的汗血宝马在这个时节更加重要了。这是对他安全的一个有力保障。”个子最高的长老回答。她看到他们的脸又严肃起来，没了笑容。
有力保障？她摇了摇头。
这一切听起来那么陌生，陌生得足以改变她的印象，似乎她的二哥做了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而且，即使离得如此遥远，他似乎一直和她在一起，也在保护着她。毕竟，不管是来自石鼓山的帮助，还是之前，在草原上，都是因为他——
“梅斯哈呢？”她突然问道，“就是那个带我来的人。你们允许他留在这里么？你们能帮帮他吗？你们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么？”
这次是左边的长老回答：“我们的道法和我们所学的知识都跟北方的巫师不同，实在是爱莫能助。”
她盯着他半晌，诚然，他们挺和善的，不过她不喜欢听假话。也许长老们是对的：她不适合做一个瞰林。毕竟他们都是长辈，充满智慧，应当予以尊重。
她开口：“很抱歉，但我想事实不一定是这样的吧？在这里有人能够明白狼传递的消息。否则怎么会有三名瞰林到长城那里来接我们？”她想这个问题已经好多天了。
“奇台人不喜欢狼。”中间那名曾经是沈泰老师的长老说。
这不是一个答案。
她又问：“他跟那匹狼联系在一起了，是不是？我说的是梅斯哈，这就是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如果那匹狼死了，他也会死吗？”她同样想过这个问题。
“也许如此，”右边的长老说，“但是任何人也不能保证瞰林寺能解决这个问题。”
任何人，那就是说她了。她明白这一次他说的是真话。到底在那个遥远的北方湖边发生了什么？
“你们不想让他留下来。”她并非在提问。
“是他不想留下来。”中间的长老温和地纠正她的话。
自从那天晚上他们到了石鼓山，她就再也没见过梅斯哈，也没见过那匹狼。当然，她想着，如果他要走了，肯定会来和她告别的。但这并不是一件可以保证的事情，她……也不敢笃定。
她努力说服自己他会不会不辞而别并不重要。在你面前的命运就如一块未经雕琢的原石，而你所做的一切就是努力把它琢磨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她曾经在皇宫里看到一幅壁画，海浪冲刷着岩石的棱角，把它们都磨得圆润光滑。而如果一个人也被命运这样打磨，那就失去了他的骄傲。
不过，正如那名长老所说，谁又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呢？她的父亲说得没错，长老说得也没错。两者之间并没有本质上的矛盾。她站了起来，道了万福：“你们要送我去哪里呢，长老？”
那位个子矮一些的长老看上去很和善，她想着。他的和善隐藏在凶恶的外表下——脸上的伤疤，光头，还有一身瞰林的黑袍——尽管如此，他的神色很亲切，声音也很温和。
他代表他们三人向她解释接下来的事情。她听的时候，感觉到一阵恐惧闪过，就如火光闪烁，但她尽力把那种情绪压了下去。
毕竟，她仍然是奇台帝国的公主，也是她父亲的女儿。而现在，她清楚地明白过来，自己若是留在山上过那种虚假的出世的日子，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只是在逃避现实。
她跟三名长老谈完了以后，就去找梅斯哈和他的狼。
如果他不愿意被找到，那她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但她仍然肯定，他不会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连道别也不说。
傍晚时分，她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到山间的梯田，这里没有其他人，周围的松树散发着一股清新的香味，让她想起了那个山洞，她没有勇气进入最后一个洞穴，而他抓着她的手，把手印印在洞穴里的马王壁画上。
他去过那里面，梅斯哈去过。
她看着夕阳逐渐落下。
那天深夜，她躺在窄小的床上，瞰林们生活简朴，她所住的客房里陈设简单，窄床，取暖的火盆，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放着洗脸盆，床边有个用来放随身包袱的柜子，再无其他。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来了。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顿了片刻，又响起一阵。那声音很轻，沈礼眉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等一下。”她说。她还没有入睡，赶紧起身，披上灰色的瞰林袍去开门。夜深清寒，明月高悬，她打着赤脚跨出了门槛，他正站在门外。
她一点也不意外地看到了那匹狼，就蹲在不远的地方，金色的眼睛闪着光。石鼓山顶上寂静得只能听见微风的声音。没有人前来，在夜里也没有钟声响起。微风吹拂，除了天空的繁星仍在闪烁，明月的光芒几乎让一切黯然失色。
“谢谢你。”她说。
月光照着他的轮廓，那双眼睛黯淡无光，跟普通人不一样。他仍然穿着在旅行中的绑腿和靴子。
狼坐了下来，看起来它神色警惕，但也不失冷静。不过她不懂狼，完全有可能看错。
他开口了：“你之前在找我？”
他的奇台话说得更流利了，她想着。或许是这几天都跟瞰林们说话的原因吧。放眼望去，广阔的夜空透着一股深邃和幽远，整个瞰林寺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如仙境一般超脱凡尘。
“我害怕你不辞而别了。”
“害怕？可是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她就知道他会这么说。能够猜对他的想法，她觉得挺高兴的，虽然只是小事，她仍然感到一阵心安，不再迷失。
“现在天下大乱，安隶叛变了。很难说谁能真正安全。”
“他们不会送你回去，他们告诉我了。”
“他们不会，但有人会，我不知道。”
她听见了风声，狼一下子站了起来，警觉地看着四周，又坐了下去。梅斯哈一动不动地站着：“我不这样认为。现在形势有变，奇台人和博古人都变了。但是，如果……如果他们这样对你，我会收到消息，然后再赶来救你。”
听到这句话，她忍不住又哭了。
她看到那匹狼又站了起来，然后坐下，她没有哭出声，只有泪水滑下脸颊。梅斯哈仍然没有动。她讨厌哭泣——她这样告诉自己——讨厌这么软弱的自己。于是，她踏前一大步，伸出双手，环着他的脖子，亲吻了他。这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除了在梦里。
这里美得就像梦境，寂静的山上，银色的月光。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到看到他那双黯然无神的黑色眼睛闭上了，她才闭上自己的。她明白他并没有完全变成一个怪物，没有丧失男人的需要。
他的嘴唇出乎人意料的柔软，但他的手臂没有搂着她。吻了许久，她才退后一步，头有点晕眩，脚步虚浮，她的心怦怦直跳。然后，他严肃地开口：“我从我弟弟手里把你救出来不是为了占有你。”
“我知道！”她说着，声音特别大，“我当然知道。”
他的脸上抽动了下，她觉得那是一个笑容。“你就这么肯定？”
她感到自己脸红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低声说：“如果我现在得到你，那一切就失去意义了。”
“我明白。”
一片沉默中，只有微风轻拂。她突然意识到那只狼已经走了。隔了好久，他才轻轻地开口说：“如果有来世……”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我明白。”她又重复一次，然后问道，“你要离开了吗？”
“是的。”
她又猜到了这个答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滴落。但她尽力露出一抹微笑：“我有问题要问。”
她听到他的回答里带着笑意：“总是这么多问题。”
右边传来一阵响动，那匹狼回来了，轻声地咆哮。梅斯哈用博古语说了几句，然后回头看着她。最后一次僵硬地点点头，他举起一只手，抚过她的脸颊——那动作很僵硬，没有半点优雅可言，但却充满情人之间的亲昵。
然后他走了，跟在那匹狼的后面。
她知道，他的马一定会在不远处等着他，或许有两三匹，博古人要长途跋涉的时候很少只骑一匹马。
她想走到外面去，走到能够俯瞰他们北去行踪的山坡上，她或许能目送他们离去。可是天气太冷了，而且，真的没必要。
沈礼眉就这么站在月光下，独自一人。她用长袍的袖子擦干了脸颊上的眼泪。世事无常，莫过于此。她想着。
两天以后，她也离开了石鼓山，一大群瞰林护送她回南方。她穿着黑色的瞰林袍，戴着面纱，打扮成一名瞰林的模样。他们朝着藤关驶去。长老们考虑和讨论了许久，做了这个决定。那里肯定需要瞰林。瞰林驰援藤关的事情并非第一次，他们只是在重复历史，重复自己的使命。
战争中，有激烈疯狂的交战，战士们血流成河；也有胶着停滞，似乎陷入死寂的对峙。
叛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夺延陵城。安隶那些骑着骏马、训练有素的骑兵怒吼着从北方冲下来，涉水渡过金水河，在延陵城守军还没有及时作出反应之前就直扑这座帝国第二大的城市。
大明宫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紫荆宫里的高官们早就断言延陵城是守不住了。伤亡惨烈，令人惋惜。怎么能没有伤亡呢？这可是武装叛乱，而且谁都知道安隶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藤关成了新安城最后一道屏障，守军在这里安营扎寨。如果荣山率领部队马不停蹄地自延陵城乘胜追击，在那些身经百战的部队还没有赶来之前，他很有可能挟余勇再次势攻破藤关，但藤关一直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不管是南边高耸的群山，或是北部的金水河，地势复杂，不利于骑兵冲击。数百年来，这里埋葬了许许多多前来进犯的军队。藤关就是奇台帝国京都最后也是最坚固的保障。
战争就像戏台上的对手戏一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安隶自封为奇台帝国第十王朝的开国皇帝，定都于延陵，大肆杀戮以稳固自己的统治。叛军控制了大运河的港口，等待步兵平定了北方以后跟他们会合。
不过平定北方可没这么容易，尤其是帝国第六军一直在攻击叛军的补给线，让北部形势更加混乱。安隶被迫安排人手撤回东北，以防自己的老窝被攻破，甚至直接敞开城门投降第九王朝的军队。
荣山和他手下的将领曾经希望东北的五大家族能够加入叛军一方，因为他们一直不满于新安城颁布的各种税收和涉及土地所有权的某些律法，至少算是中立。而在这次叛乱事件中，尽管那些在当地显赫的家族有过讨论，但事情并没有如荣山期待那样进展。
相反，几乎从荣山叛乱一开始，在第十王朝所谓的中心地带就不断有起义军出现。
或许那些当地的望族并不喜欢现在的天家，觉得他们放肆、注重血统，汲汲营营于在新安城里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但一个野蛮人带着他的儿子和手下的将军当皇帝？好吧，这两者之间该如何抉择显而易见，不是吗？而且荣山在东北担任了这么多年的节度使，没有人敢说他是个可以任人搓圆捏扁的人。
除此之外，五大家族的族长们对东北地区的历史和地理状况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在庄园里聚会品酒赏花享乐，彼此之间讨论和交换着消息，然后一致认为荣山错过了一个最大的机会：他不该待在延陵城里准备登基加冕，建立王朝，而该充分发挥骑兵灵活和攻击力强的优势，继续西进。
这倒也可以理解，他急于坐上龙椅，穿上龙袍，尝下当皇帝的滋味。他自以为是奇台人的英雄，要讨伐无能的相国，并取代那个如朽木般衰老、无心国是、沉溺于长生和爱情的皇帝。
这是荣山想要写进史书里的东西，但让军队在外面长期作战，背井离乡，总会有诸多隐患。夏季很快到来，秋季也不太远了，如果没来得及收割田里的庄稼，那就是诸多隐患之中最致命的。
固若金汤的藤关护卫着新安城，皇帝的军队可以从四面八方慢慢聚集，休息整顿好以后，再以摧枯拉朽之势包围荣山的叛军，就像捏破一串葡萄。事实上，大部分当世的史官都以为这场叛乱基本上就是如此的结局。
尽管从未想过要入朝为官，也从未担任过一官半职，司马子安一直对天下大事非常关注，他也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场叛乱的发生。
那首脍炙人口的《长恨歌》并非司马子安所写，那是出自多年以后一名年轻诗人笔下。不过这位诗仙在那年夏天的某天傍晚，跟沈泰一起在京城府邸的花园里喝酒的时候，就预言过会有人写出这么一篇巨著。
第二军的徐毕海节度使亲率大军前往藤关，驻守于此。两军爆发过一些小规模的遭遇战，但没有大的战役。叛军和奇台帝国的守军都在全国范围内大幅调动，就如群蝗过境。“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曾有诗人如此描写过以前的某次战争。
这种情况着实让人担忧不已。司马子安在那个夜晚，伴着萤火虫说：“乱世总是让人惊惶。大明宫里也乱成一团，出了很多差错。”
沈泰记得自己抬头四下张望，即使是自己家里的花园，也可能有人会安插探子进来。还好四下里没人，除了他们就只有两名瞰林，总是形影不离地守护着他。他已经不会再因此而觉得不高兴了。
司马子安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谈论着自己预测的将来如何。他引用了两首古诗，还有一段圣人卓夫子的话。
沈泰聆听着他的话，两盏灯笼照着司马子安的脸。“我大哥就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是不会出错的。”
他还记得司马子安听了以后大乐，那种豪迈不羁的笑容是如此的接近人的天性。他总是个能够给人带来欢乐的人。
“不会允许？”诗仙笑完了以后说，“你觉得你大哥还能跟以前一样，是文周的心腹谋臣？”
“难道不是？”沈泰放下了酒杯，“为什么？”
“因为你回到新安城了！沈柳让相爷想起了你。你还是多想想吧！”
“我该想什么呢？”
“想想文周派二十个人去取你的马，你认为你的哥哥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沈泰清楚地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天他看到过沈柳的表情。
“不会，”他说，“他明白这个决定愚蠢又疯狂。”
“非常愚蠢，没错！但文周还是这样去做了，不是吗？你以为沈柳在他面前还这么受宠啊？”
“是很让人怀疑。”
“你总算明白了吗？我代表圣人敬你一杯！来，朋友，再来点。”他等着自己的杯子被斟满，然后轻声地说，“我们总是跟在那些蠢货后面，他们把一切都破坏得乱七八糟。不过有一些破坏本身就是一种美。”
沈泰会记得这句话的。
她总是能明白男人什么时候会感到不安。这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青楼女子应该做到的——同样也是她的天赋。看透一个人的情绪是混迹北里的关键，每一名青楼女子都该学会这个。
文周的表现方式跟其他人有所不同，每当情绪不佳时，很重要的一个信号是他无心欢爱。当他感到不安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地把她按在床上或者靠在墙上欢爱，但明显没有投入状态。若是他很安逸地躺在她房里，让她弹奏几曲的话，就证明他的心情很愉快。
最能判断出文周情绪的是跟他说话时他怎么回答，或者有没有回答。在某些夜晚，春雨几乎能够读出他心里想的每一句话，并且很清楚他和她在一起时在想什么。虽然文周从不轻易表现出自己情绪，哪怕是跟她欢爱的时候，也很少表现出内心的恐惧——若是她敢提到这个，一定会激怒他。虽然能让文周恐惧的事情并不多。
可他确实在害怕。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晚上了，当他从大明宫回家，并且来到她房里以后，她能感觉到他的不安和恐惧，而今晚，尤其强烈。
虽然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注意到了那个文周最信赖的谋臣沈柳，已经好多天没有出现在相国府了。她想，他们一定是在大明宫里商量什么事。
至少有一点，让她一直对北里念念不忘：在那里，来自各种渠道的信息如百川归海一样汇集过来。你需要判断到底哪些消息是真实的（至少有一定真实性）。但你在醉月楼里听到的事情，让人感觉跟这个世界联系得如此紧密。
讽刺的是，在相国府，奇台帝国最位高权重的相国家里，春雨反而断了消息来源。其他的女人在这方面毫无用处，而那些仆人不是对这种事情漠不关心，就是太过轻信各种不可思议的消息。
她知道叛军已经攻破延陵城，正跟帝国守军在藤关对峙。现在正值夏天，还适合打仗，等到秋冬季，那些战场上的叛军就会陷入粮草不济的困境。守军也会有一些困扰，毕竟大运河的物资运输会被中断，但西部地区仍然在帝国掌控之下。荣山拿下了整个东北地区，宣布定都延陵。
可是文周仍然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所以一定有什么事情是她所不知道的。她把琵琶放到一边，大着胆子说：“今天您为何郁郁寡欢，大人？”
他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又拿起琵琶开始弹奏。夜已深了，文周在她的房间。房门敞开着，房间里充满了夏夜的气息。
凝视着外面，他静静地开口了，仿佛没有听到她的问话。“春雨，我可曾亏待于你？”
她被吓了一大跳，尽量隐藏起情绪。“大人，妾身明白，这府邸里的所有人都明白，您对我们是多么慷慨仁慈！”
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但我可有表现得很残忍？对你而言？”
春雨露出最完美的微笑。“当然不。我的大人，从未有过，也永远不会有。”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站起身，喝光了杯里的酒，把酒杯倒扣在桌子上。“谢谢你。”他说完，走了出去。
她听到他命令管家安排好护卫和马，他要回皇宫。在这个时候？
还有……他叫她春雨。那是她在北里的名字。他从来不这样叫她的。居然还跟她说了谢谢？这太令人不安了。
第二天中午，她支开了所有的丫鬟仆役，说自己昨晚上伺候相爷太过劳累，需要好好休息。然后用一个不起眼的包袱收拾起那些最昂贵的珠宝首饰。
之后，她跟往常一样独自散步——这是她精心塑造给别人看的习惯。她朝着花园的方向走去，在离紫檀木亭台不太远的地方，把那一包珠宝埋在了一棵樱桃树下。
树上的花开过又谢了，最美的景色总是昙花一现，不可恒久。
在大明宫里，以及在她曾经心向往之的码外，有一个女人，为奇台帝国的皇帝跳了一出霓裳羽衣舞。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她刚到这里的那些日子里，终于不再颠沛流离，不必在黑暗中骑马赶路，她在这里自由自在的，拥有如此多的属于自己的时间。她就不时在宽敞平坦的山顶和下面绿色的梯田里散步。在这里没有任何人护送她，没有必要。
石鼓山是奇台帝国五座圣山之一，屹立在周围一片平原之中，显得格外挺拔。站在山上登高望远，令人心旷神怡。山顶的平台看上去像是山峰被哪位神仙一剑劈开所形成，不管朝哪个方向眺望，视野都很开阔。有时候沈礼眉甚至觉得自己能看到长城，虽然她知道这只是种错觉。
她在石鼓山不受任何约束，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处走。她穿着瞰林侍僧的袍子，但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她看着他们训练，射击，或者徒手格斗，瞰林打斗的姿态非常优雅，看上去更像是在舞蹈，而不是在搏杀。她看着瞰林们飞檐走壁练习轻功，在高矮不一的墙壁上跃高伏低。
她听着瞰林寺祷告的钟声，也混在那些身着黑色和灰色瞰林袍的人之中，在绿荫成片的山林里念经祷告。
礼眉喜欢这里悠扬的钟声，她站在寺庙的背后，看着瞰林们每天的修行，高高的香烛燃烧着，朗朗的诵经声不绝于耳，她从未感到心情如此时这般平静。
她也特别喜欢黄昏时分，在瞰林寺里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可以安静地待在那里欣赏日落，直到繁星满天。
但她心里仍然有点愧疚感，在这个时候只顾着独善其身无疑是自私的，甚至有点可耻。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了长城守军撤退的原因，也知道了荣山的军队去到了哪里，正在赶往何处。
即便如此——或者更诚实地说，正因为如此——沈礼眉来到石鼓山的第三天，就决定了在山上度过余生。她想接受训练，成为一名瞰林，或者就待在山上伺候瞰林们。
而接下来的那个白天，她面见了瞰林三大长老，却得知她不可能留在石鼓山。事实上，她立刻就得动身离开。他们看上去不像是那种轻易改变主意的人，站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她能感觉得出来。三位长老神情严肃，其中两位个子很高，另一位则只剩下一条胳膊，他们都穿着最朴素的瞰林黑袍，跟普通瞰林没有任何差别。三位长老坐在一个小亭子里，微风从四面吹来，亭子里有一张桌子，凳子上还放着蒲团。太阳正冉冉升起。
她有问题要问。
沈礼眉跪了下来，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但她直觉应该如此。她一个接一个地看着三位长老：“我就这么不适合当一名瞰林么？”
出乎意料的，站在最中间的长老，就是那位断了一臂的，忽然放声大笑，那是豪迈而又欢快的笑声。原来他也并非她想象中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其他两位也一样，他们都露出了微笑。
“不适合？是完全不可能！”中间那位长老笑得前仰后合了，“跟你哥哥一模一样！”
她瞪大眼睛：“您认识我哥哥？”
“我教过他！我们尽力了，他也尽力了。”他终于笑完了，用袖子擦拭着眼睛，像是若有所思般望着她，“他的内心不是可以融入到一个大集体，接受共同信仰的那种。你也一样，沈皋的女儿。”他的声音听起来很亲切，“这是人的性格，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我觉得这是一种缺陷。”她说。
“并非如此。只是你的哥哥内心太执着于自我。你也一样，这是性格，不是什么缺陷。”
“我不想离开这里。”她觉得自己这句话听起来太孩子气了。
“你喜欢石鼓山，因为你刚从危险中走出来，这里有着和平和安定，所以让你流连忘返。”
“我不能留在这里吗？哪怕只是留下来伺候瞰林们。”
一位高个子的长老挪动了下，她看到他仍然一副乐呵呵的表情。他轻声说：“别忘了，您仍然是奇台帝国的公主，殿下。天下正逢乱世，几乎可以肯定您不会被送回到北方了。您不能留在这里伺候人，那会让大明宫蒙羞，我们也承受不起。太多的人知道你的身份。”
“又不是我想当这个公主的。”
这一次，他们三个人都大笑出声，不过长老们脸上的表情仍然很温和。
“谁又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呢？”这次是第三名长老开口了，也是个子最高的一位，“谁又能选择出生在哪个年代呢？”
“是啊，谁又会任凭命运摆布呢？”她脱口而出。
长老们沉默了会儿。“我没听过这一段，”中间那位开口，“是圣人卓夫子说的么？”
她没有控制住自己声音里的骄傲：“不是，是沈皋大将军说的。家父跟我们所有人都说过这句话。”她还记得父亲单独跟她说过，不止一次。除此之外，父亲还说过许多有道理的话。
三位长老互相看了看，最高的那位微微颔首：“真是种富有挑战精神的想法，让听到它的人铭记于心。不过，我不得不说，这更加证明了你不适合当一名瞰林。我们遵循的是道法自然，淡泊无欲。我们的道是寻找与天地共鸣，融于自然，融于集体。你明白这一点。”
她试图争辩一番，却发现很难找到合适的言辞。“我哥哥也不行吗？”
“比他去从军更不合适。”右边的长老说，“看来你的父亲成功地塑造了孩子们的独立性。”
“瞰林不能有独立性么？”
“当然可以！”这次是中间那名矮个子长老说话，“但是，只能在适度的范围内，在明确身着瞰林长袍就等于要维系整个瞰林寺的荣誉之后，瞰林的责任永远凌驾于自我意志之上。”
她感觉自己太年轻，也太愚蠢。这些道理他们或许以为她早就明白了。她问道：“那你们为什么要帮助我呢？”
这个问题让他们挺惊讶的。中间那名长老——看上去他说话是最有分量的，摆了摆他的独臂，回答说：“当然是因为你哥哥的缘故。”
“因为他曾经在这里待过？”
他们又笑了，左边的高个子长老说：“不，当然不是。因为他在库拉诺湖畔待过，公主殿下。”
自从沈泰在孝期内离开家之后，她一直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于是沈礼眉开始刨根问底。
瞰林长老在这个遥远的山头上告诉了她一切，沈泰在库拉诺湖做的事情，还有那些把他的人生颠覆了的汗血宝马。包括一个假瞰林对他的刺杀——那个假装瞰林的女人也在石鼓山上受过训，不过半途而废，虽然她仍然穿着瞰林的黑袍，但那是骗人的。最高的那位长老感慨地说，他们为此觉得愧疚，感觉瞰林寺也该负一部分责任。
一下子听到这么多东西，她觉得有点难以接受。
自从离开了新安城，北行远嫁到博古地区之后，沈礼眉一直觉得过往的记忆早就被抛诸脑后了，而长老们的话一下子把它又拉回到她的脑海里。
“为什么有人会去刺杀他？”她首先想到这个问题。
他们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不愿意回答。
“他还好吧？”
“据我们所知他在新安城，有瞰林护卫跟着他，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拥有的汗血宝马在这个时节更加重要了。这是对他安全的一个有力保障。”个子最高的长老回答。她看到他们的脸又严肃起来，没了笑容。
有力保障？她摇了摇头。
这一切听起来那么陌生，陌生得足以改变她的印象，似乎她的二哥做了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而且，即使离得如此遥远，他似乎一直和她在一起，也在保护着她。毕竟，不管是来自石鼓山的帮助，还是之前，在草原上，都是因为他——
“梅斯哈呢？”她突然问道，“就是那个带我来的人。你们允许他留在这里么？你们能帮帮他吗？你们知道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么？”
这次是左边的长老回答：“我们的道法和我们所学的知识都跟北方的巫师不同，实在是爱莫能助。”
她盯着他半晌，诚然，他们挺和善的，不过她不喜欢听假话。也许长老们是对的：她不适合做一个瞰林。毕竟他们都是长辈，充满智慧，应当予以尊重。
她开口：“很抱歉，但我想事实不一定是这样的吧？在这里有人能够明白狼传递的消息。否则怎么会有三名瞰林到长城那里来接我们？”她想这个问题已经好多天了。
“奇台人不喜欢狼。”中间那名曾经是沈泰老师的长老说。
这不是一个答案。
她又问：“他跟那匹狼联系在一起了，是不是？我说的是梅斯哈，这就是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如果那匹狼死了，他也会死吗？”她同样想过这个问题。
“也许如此，”右边的长老说，“但是任何人也不能保证瞰林寺能解决这个问题。”
任何人，那就是说她了。她明白这一次他说的是真话。到底在那个遥远的北方湖边发生了什么？
“你们不想让他留下来。”她并非在提问。
“是他不想留下来。”中间的长老温和地纠正她的话。
自从那天晚上他们到了石鼓山，她就再也没见过梅斯哈，也没见过那匹狼。当然，她想着，如果他要走了，肯定会来和她告别的。但这并不是一件可以保证的事情，她……也不敢笃定。
她努力说服自己他会不会不辞而别并不重要。在你面前的命运就如一块未经雕琢的原石，而你所做的一切就是努力把它琢磨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她曾经在皇宫里看到一幅壁画，海浪冲刷着岩石的棱角，把它们都磨得圆润光滑。而如果一个人也被命运这样打磨，那就失去了他的骄傲。
不过，正如那名长老所说，谁又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呢？她的父亲说得没错，长老说得也没错。两者之间并没有本质上的矛盾。她站了起来，道了万福：“你们要送我去哪里呢，长老？”
那位个子矮一些的长老看上去很和善，她想着。他的和善隐藏在凶恶的外表下——脸上的伤疤，光头，还有一身瞰林的黑袍——尽管如此，他的神色很亲切，声音也很温和。
他代表他们三人向她解释接下来的事情。她听的时候，感觉到一阵恐惧闪过，就如火光闪烁，但她尽力把那种情绪压了下去。
毕竟，她仍然是奇台帝国的公主，也是她父亲的女儿。而现在，她清楚地明白过来，自己若是留在山上过那种虚假的出世的日子，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只是在逃避现实。
她跟三名长老谈完了以后，就去找梅斯哈和他的狼。
如果他不愿意被找到，那她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但她仍然肯定，他不会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连道别也不说。
傍晚时分，她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到山间的梯田，这里没有其他人，周围的松树散发着一股清新的香味，让她想起了那个山洞，她没有勇气进入最后一个洞穴，而他抓着她的手，把手印印在洞穴里的马王壁画上。
他去过那里面，梅斯哈去过。
她看着夕阳逐渐落下。
那天深夜，她躺在窄小的床上，瞰林们生活简朴，她所住的客房里陈设简单，窄床，取暖的火盆，一张小小的桌子，上面放着洗脸盆，床边有个用来放随身包袱的柜子，再无其他。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来了。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顿了片刻，又响起一阵。那声音很轻，沈礼眉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等一下。”她说。她还没有入睡，赶紧起身，披上灰色的瞰林袍去开门。夜深清寒，明月高悬，她打着赤脚跨出了门槛，他正站在门外。
她一点也不意外地看到了那匹狼，就蹲在不远的地方，金色的眼睛闪着光。石鼓山顶上寂静得只能听见微风的声音。没有人前来，在夜里也没有钟声响起。微风吹拂，除了天空的繁星仍在闪烁，明月的光芒几乎让一切黯然失色。
“谢谢你。”她说。
月光照着他的轮廓，那双眼睛黯淡无光，跟普通人不一样。他仍然穿着在旅行中的绑腿和靴子。
狼坐了下来，看起来它神色警惕，但也不失冷静。不过她不懂狼，完全有可能看错。
他开口了：“你之前在找我？”
他的奇台话说得更流利了，她想着。或许是这几天都跟瞰林们说话的原因吧。放眼望去，广阔的夜空透着一股深邃和幽远，整个瞰林寺沐浴在银色的月光下，如仙境一般超脱凡尘。
“我害怕你不辞而别了。”
“害怕？可是你现在已经安全了。”
她就知道他会这么说。能够猜对他的想法，她觉得挺高兴的，虽然只是小事，她仍然感到一阵心安，不再迷失。
“现在天下大乱，安隶叛变了。很难说谁能真正安全。”
“他们不会送你回去，他们告诉我了。”
“他们不会，但有人会，我不知道。”
她听见了风声，狼一下子站了起来，警觉地看着四周，又坐了下去。梅斯哈一动不动地站着：“我不这样认为。现在形势有变，奇台人和博古人都变了。但是，如果……如果他们这样对你，我会收到消息，然后再赶来救你。”
听到这句话，她忍不住又哭了。
她看到那匹狼又站了起来，然后坐下，她没有哭出声，只有泪水滑下脸颊。梅斯哈仍然没有动。她讨厌哭泣——她这样告诉自己——讨厌这么软弱的自己。于是，她踏前一大步，伸出双手，环着他的脖子，亲吻了他。这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除了在梦里。
这里美得就像梦境，寂静的山上，银色的月光。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到看到他那双黯然无神的黑色眼睛闭上了，她才闭上自己的。她明白他并没有完全变成一个怪物，没有丧失男人的需要。
他的嘴唇出乎人意料的柔软，但他的手臂没有搂着她。吻了许久，她才退后一步，头有点晕眩，脚步虚浮，她的心怦怦直跳。然后，他严肃地开口：“我从我弟弟手里把你救出来不是为了占有你。”
“我知道！”她说着，声音特别大，“我当然知道。”
他的脸上抽动了下，她觉得那是一个笑容。“你就这么肯定？”
她感到自己脸红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低声说：“如果我现在得到你，那一切就失去意义了。”
“我明白。”
一片沉默中，只有微风轻拂。她突然意识到那只狼已经走了。隔了好久，他才轻轻地开口说：“如果有来世……”剩下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我明白。”她又重复一次，然后问道，“你要离开了吗？”
“是的。”
她又猜到了这个答案。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滴落。但她尽力露出一抹微笑：“我有问题要问。”
她听到他的回答里带着笑意：“总是这么多问题。”
右边传来一阵响动，那匹狼回来了，轻声地咆哮。梅斯哈用博古语说了几句，然后回头看着她。最后一次僵硬地点点头，他举起一只手，抚过她的脸颊——那动作很僵硬，没有半点优雅可言，但却充满情人之间的亲昵。
然后他走了，跟在那匹狼的后面。
她知道，他的马一定会在不远处等着他，或许有两三匹，博古人要长途跋涉的时候很少只骑一匹马。
她想走到外面去，走到能够俯瞰他们北去行踪的山坡上，她或许能目送他们离去。可是天气太冷了，而且，真的没必要。
沈礼眉就这么站在月光下，独自一人。她用长袍的袖子擦干了脸颊上的眼泪。世事无常，莫过于此。她想着。
两天以后，她也离开了石鼓山，一大群瞰林护送她回南方。她穿着黑色的瞰林袍，戴着面纱，打扮成一名瞰林的模样。他们朝着藤关驶去。长老们考虑和讨论了许久，做了这个决定。那里肯定需要瞰林。瞰林驰援藤关的事情并非第一次，他们只是在重复历史，重复自己的使命。
战争中，有激烈疯狂的交战，战士们血流成河；也有胶着停滞，似乎陷入死寂的对峙。
叛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夺延陵城。安隶那些骑着骏马、训练有素的骑兵怒吼着从北方冲下来，涉水渡过金水河，在延陵城守军还没有及时作出反应之前就直扑这座帝国第二大的城市。
大明宫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紫荆宫里的高官们早就断言延陵城是守不住了。伤亡惨烈，令人惋惜。怎么能没有伤亡呢？这可是武装叛乱，而且谁都知道安隶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藤关成了新安城最后一道屏障，守军在这里安营扎寨。如果荣山率领部队马不停蹄地自延陵城乘胜追击，在那些身经百战的部队还没有赶来之前，他很有可能挟余勇再次势攻破藤关，但藤关一直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不管是南边高耸的群山，或是北部的金水河，地势复杂，不利于骑兵冲击。数百年来，这里埋葬了许许多多前来进犯的军队。藤关就是奇台帝国京都最后也是最坚固的保障。
战争就像戏台上的对手戏一样，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安隶自封为奇台帝国第十王朝的开国皇帝，定都于延陵，大肆杀戮以稳固自己的统治。叛军控制了大运河的港口，等待步兵平定了北方以后跟他们会合。
不过平定北方可没这么容易，尤其是帝国第六军一直在攻击叛军的补给线，让北部形势更加混乱。安隶被迫安排人手撤回东北，以防自己的老窝被攻破，甚至直接敞开城门投降第九王朝的军队。
荣山和他手下的将领曾经希望东北的五大家族能够加入叛军一方，因为他们一直不满于新安城颁布的各种税收和涉及土地所有权的某些律法，至少算是中立。而在这次叛乱事件中，尽管那些在当地显赫的家族有过讨论，但事情并没有如荣山期待那样进展。
相反，几乎从荣山叛乱一开始，在第十王朝所谓的中心地带就不断有起义军出现。
或许那些当地的望族并不喜欢现在的天家，觉得他们放肆、注重血统，汲汲营营于在新安城里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但一个野蛮人带着他的儿子和手下的将军当皇帝？好吧，这两者之间该如何抉择显而易见，不是吗？而且荣山在东北担任了这么多年的节度使，没有人敢说他是个可以任人搓圆捏扁的人。
除此之外，五大家族的族长们对东北地区的历史和地理状况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在庄园里聚会品酒赏花享乐，彼此之间讨论和交换着消息，然后一致认为荣山错过了一个最大的机会：他不该待在延陵城里准备登基加冕，建立王朝，而该充分发挥骑兵灵活和攻击力强的优势，继续西进。
这倒也可以理解，他急于坐上龙椅，穿上龙袍，尝下当皇帝的滋味。他自以为是奇台人的英雄，要讨伐无能的相国，并取代那个如朽木般衰老、无心国是、沉溺于长生和爱情的皇帝。
这是荣山想要写进史书里的东西，但让军队在外面长期作战，背井离乡，总会有诸多隐患。夏季很快到来，秋季也不太远了，如果没来得及收割田里的庄稼，那就是诸多隐患之中最致命的。
固若金汤的藤关护卫着新安城，皇帝的军队可以从四面八方慢慢聚集，休息整顿好以后，再以摧枯拉朽之势包围荣山的叛军，就像捏破一串葡萄。事实上，大部分当世的史官都以为这场叛乱基本上就是如此的结局。
尽管从未想过要入朝为官，也从未担任过一官半职，司马子安一直对天下大事非常关注，他也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这场叛乱的发生。
那首脍炙人口的《长恨歌》并非司马子安所写，那是出自多年以后一名年轻诗人笔下。不过这位诗仙在那年夏天的某天傍晚，跟沈泰一起在京城府邸的花园里喝酒的时候，就预言过会有人写出这么一篇巨著。
第二军的徐毕海节度使亲率大军前往藤关，驻守于此。两军爆发过一些小规模的遭遇战，但没有大的战役。叛军和奇台帝国的守军都在全国范围内大幅调动，就如群蝗过境。“黄河九曲今归汉，塞外纵横战血流。”曾有诗人如此描写过以前的某次战争。
这种情况着实让人担忧不已。司马子安在那个夜晚，伴着萤火虫说：“乱世总是让人惊惶。大明宫里也乱成一团，出了很多差错。”
沈泰记得自己抬头四下张望，即使是自己家里的花园，也可能有人会安插探子进来。还好四下里没人，除了他们就只有两名瞰林，总是形影不离地守护着他。他已经不会再因此而觉得不高兴了。
司马子安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谈论着自己预测的将来如何。他引用了两首古诗，还有一段圣人卓夫子的话。
沈泰聆听着他的话，两盏灯笼照着司马子安的脸。“我大哥就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是不会出错的。”
他还记得司马子安听了以后大乐，那种豪迈不羁的笑容是如此的接近人的天性。他总是个能够给人带来欢乐的人。
“不会允许？”诗仙笑完了以后说，“你觉得你大哥还能跟以前一样，是文周的心腹谋臣？”
“难道不是？”沈泰放下了酒杯，“为什么？”
“因为你回到新安城了！沈柳让相爷想起了你。你还是多想想吧！”
“我该想什么呢？”
“想想文周派二十个人去取你的马，你认为你的哥哥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沈泰清楚地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那天他看到过沈柳的表情。
“不会，”他说，“他明白这个决定愚蠢又疯狂。”
“非常愚蠢，没错！但文周还是这样去做了，不是吗？你以为沈柳在他面前还这么受宠啊？”
“是很让人怀疑。”
“你总算明白了吗？我代表圣人敬你一杯！来，朋友，再来点。”他等着自己的杯子被斟满，然后轻声地说，“我们总是跟在那些蠢货后面，他们把一切都破坏得乱七八糟。不过有一些破坏本身就是一种美。”
沈泰会记得这句话的。
她总是能明白男人什么时候会感到不安。这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青楼女子应该做到的——同样也是她的天赋。看透一个人的情绪是混迹北里的关键，每一名青楼女子都该学会这个。
文周的表现方式跟其他人有所不同，每当情绪不佳时，很重要的一个信号是他无心欢爱。当他感到不安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地把她按在床上或者靠在墙上欢爱，但明显没有投入状态。若是他很安逸地躺在她房里，让她弹奏几曲的话，就证明他的心情很愉快。
最能判断出文周情绪的是跟他说话时他怎么回答，或者有没有回答。在某些夜晚，春雨几乎能够读出他心里想的每一句话，并且很清楚他和她在一起时在想什么。虽然文周从不轻易表现出自己情绪，哪怕是跟她欢爱的时候，也很少表现出内心的恐惧——若是她敢提到这个，一定会激怒他。虽然能让文周恐惧的事情并不多。
可他确实在害怕。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晚上了，当他从大明宫回家，并且来到她房里以后，她能感觉到他的不安和恐惧，而今晚，尤其强烈。
虽然她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注意到了那个文周最信赖的谋臣沈柳，已经好多天没有出现在相国府了。她想，他们一定是在大明宫里商量什么事。
至少有一点，让她一直对北里念念不忘：在那里，来自各种渠道的信息如百川归海一样汇集过来。你需要判断到底哪些消息是真实的（至少有一定真实性）。但你在醉月楼里听到的事情，让人感觉跟这个世界联系得如此紧密。
讽刺的是，在相国府，奇台帝国最位高权重的相国家里，春雨反而断了消息来源。其他的女人在这方面毫无用处，而那些仆人不是对这种事情漠不关心，就是太过轻信各种不可思议的消息。
她知道叛军已经攻破延陵城，正跟帝国守军在藤关对峙。现在正值夏天，还适合打仗，等到秋冬季，那些战场上的叛军就会陷入粮草不济的困境。守军也会有一些困扰，毕竟大运河的物资运输会被中断，但西部地区仍然在帝国掌控之下。荣山拿下了整个东北地区，宣布定都延陵。
可是文周仍然一副心神不安的样子，所以一定有什么事情是她所不知道的。她把琵琶放到一边，大着胆子说：“今天您为何郁郁寡欢，大人？”
他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又拿起琵琶开始弹奏。夜已深了，文周在她的房间。房门敞开着，房间里充满了夏夜的气息。
凝视着外面，他静静地开口了，仿佛没有听到她的问话。“春雨，我可曾亏待于你？”
她被吓了一大跳，尽量隐藏起情绪。“大人，妾身明白，这府邸里的所有人都明白，您对我们是多么慷慨仁慈！”
他的表情有些古怪：“但我可有表现得很残忍？对你而言？”
春雨露出最完美的微笑。“当然不。我的大人，从未有过，也永远不会有。”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然后站起身，喝光了杯里的酒，把酒杯倒扣在桌子上。“谢谢你。”他说完，走了出去。
她听到他命令管家安排好护卫和马，他要回皇宫。在这个时候？
还有……他叫她春雨。那是她在北里的名字。他从来不这样叫她的。居然还跟她说了谢谢？这太令人不安了。
第二天中午，她支开了所有的丫鬟仆役，说自己昨晚上伺候相爷太过劳累，需要好好休息。然后用一个不起眼的包袱收拾起那些最昂贵的珠宝首饰。
之后，她跟往常一样独自散步——这是她精心塑造给别人看的习惯。她朝着花园的方向走去，在离紫檀木亭台不太远的地方，把那一包珠宝埋在了一棵樱桃树下。
树上的花开过又谢了，最美的景色总是昙花一现，不可恒久。
在大明宫里，以及在她曾经心向往之的码外，有一个女人，为奇台帝国的皇帝跳了一出霓裳羽衣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