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天下> 第25章

第25章

“你们不能这样!”沈泰说。
他这句话说得尽可能铿锵有力。他感到有种无形的力量在推着他,让他感到无能为力。
汗水一滴滴地从他脸上落下。恐惧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他说:“她已经尽力在控制堂兄了,我在库拉诺湖的时候,文周甚至想杀了我。她知道了这方面的消息以后,尽力在阻止他!”
把这些事情告诉士兵让他觉得有点羞愧,但现在不是感到羞愧,或是计较个人隐私的时候。
混在众人之中,那名弓箭手(他对那人的声音印象深刻)喊道:“这一家人已经毁了奇台,造成了内乱!只要她还活着,她就会对我们下毒手!”
沈泰分神想着,这人挺聪明。片刻之前那些射杀了文周的人还在担心自己的安全,而现在问题的焦点集中在另一件事上了。
“把她交出来!”小队校尉高叫道。
沈泰很想咒骂他,但他忍住了,这不是发泄愤怒的时候。他开口,力图保持从容。“我不会让你们再杀人的。校尉,控制下你士兵的情绪。”
校尉摇了摇头,“我会的,不过那得等文家的毒瘤被彻底拔出以后。我们的同伴被派出藤关送死。你觉得他们两个人的命能和这么多士兵的相提并论?你也当过士兵,你知道有多少人死在战场上。大明宫里手握重权的人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难道就不会付出代价吗?”
“可她只是一个女人!”沈泰绝望了,虽然他尽力去掩饰。
“女人难道就从来没有祸国殃民?”
沈泰张开嘴,又闭上了。他盯着下面的人,校尉的嘴角扭曲着。“我参加了两次科举,”他说,“寒窗苦读八年,最后才接受名落孙山的命运。我对朝廷的事情还是略知一二的,大人。”
事后沈泰也思考了很久,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果那天的校尉是另一个人,他带领的五十名士兵直接沿着官道北上,那又会如何?
命运总是不会重来,没有如果。
“我绝不会允许你们这么做。”沈泰又说了一遍,口气冰冷到极限。
小队校尉看着他,眼里没有自得,也没有愤怒。他只是用一种近乎遗憾的口气说:“你……有八个人?我们这里有七十多个。为什么要派你的瞰林来送死,还搭上自己一条命?难道在战乱之中,你的肩上没有重任吗?”
沈泰摇了摇头,把愤怒的情绪甩出脑海,他尽力保持平静。那名男子只是说出了实话。虽然沈泰可以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马上拔剑厮杀。“我现在最重要的责任就是让你们到此为止。如果你们打算冲进去,那么就得踏过我和我护卫的尸体。并让奇台帝国丧失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
他不得不亮出底牌了。
全场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有必要,”小队校尉说,“再多死八个人也无所谓,不管我们之中有多少人给你们陪葬,甚至包括我自己。我只是个小校尉,我也非常清楚这一点。还有,那些汗血宝马是你的责任,不是我们的。站到一边去,沈大人,我最后一次警告你。”
“沈泰,”司马子安碰了碰他的手肘,“他们不会顾忌你而停下来。”
“我也不会。”沈泰说,“有的时候,若你退后一步,那将后悔终生。”
“说得好,沈大人。”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如此清脆,如此曼妙。从后面打开的大门内,她款款而出。
沈泰转身看着她,他们的目光在空气中相遇。他跪了下来,跪在被她堂兄的血泊染红的门廊上。然后,他震惊地看到,不仅自己的瞰林和诗人跪了下来,庭院里的士兵们同样如此。
过了片刻,士兵们站了起来。沈泰看见弓箭手们仍然拉弓扣弦。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某些事情注定会发生,而他无力去阻止。
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在她的眼里看到了坚决。
“诗仙大人,”她用那种让人记忆深刻的微笑看着司马子安,“你为本宫写的最后一首诗竟然是讽刺我的,太让本宫伤心了。”
“我比您更伤心,尊贵的娘娘。”司马子安仍然跪在地上说着,脸上已经有了泪水,“您是这个时代最耀眼的星星。”
她的笑容更加明显,看上去容光焕发,更显得青春妩媚。
沈泰站了起来,他说:“皇帝陛下不出来么?他能够阻止这件事情,肯定能的。”
她凝视着他,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所有在庭院里的人都一动不动,在这一刻,码外驿站的庭院对沈泰而言就像是帝国的中心,整个天下的中心。一切,所有的人的命运,都将因此而发生转变,而他们却浑然不知。
“这是我的选择,”她说,“我告诉他他不能来。”她犹豫了下,仍然凝视着沈泰,“他已经……退位了,毕竟。他把皇位传给了太子。这是……这是对的。帝国将面临一场苦战,而我心爱的人已经不再年轻。”
“您还年轻,娘娘,”沈泰说,“这样结束的话太快了。请不要让您耀眼的光芒黯淡下去。”
“会有后来人的,而且总有人会铭记住我的闪耀。”她轻轻地抬手,像是在跳一阕霓裳羽衣舞,“沈泰,本宫会记得在这条路上跟你分享过荔枝,感谢你给我留下的美好印象。还有……现在你的挺身而出。”
她穿着蓝色的丝衣,上面绣着皇室专属的金色牡丹。她的发摇是用天青石做的,手上戴着的两枚指环也是。他看到她没有戴耳饰。脚下踏着镶嵌着黄金和珍珠的丝履。他离她很近,可以肯定地说,即使是仓皇逃出大明宫,她也没有忘了给自己熏香。
而她也没忘了帝国边境的二百五十匹汗血宝马,还派人给那位唯一可以为奇台帝国带来天马的人送信。
“你必须得让我去。”文芊轻声说,“你们都得如此。”
于是他让开了。后来他总是梦到这一幕,印象如此深刻,难以忘怀。
他看着她往前走,泰然自若,不疾不徐,轻轻地跨过带来了这一切不幸的堂兄,独自走下台阶。她用手提着裙子的两侧,以免它们沾上灰尘。她走到了庭院里,在阳光的照耀下,她站在了那些曾经高喊着让她出来受死的士兵面前。这里像是一个战场,那身丝衣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又跪了下来,又跪倒在她面前。
她还年轻啊,沈泰想着。在那间她刚走出来的屋子里,还有一名年迈的老皇帝和年轻的新皇帝,他们一直没有出现。沈泰怀疑他们是不是躲在一边偷看这一幕,如果他们能看到的话。
略带吃惊地,他看到魏苏脸上也有泪珠,她正愤怒地擦掉它们。他以为她从来都不信任也不喜欢文芊。
或许,有一些人注定不在乎别人是否喜欢她。这位霓裳羽衣曲的舞者,就似夏日天空的繁星。人们不能去喜欢某一颗特定的星星。
他走上前去,站在台阶的顶部。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情绪一直沉浸在悲伤中不可自拔。
文芊开口了,她的声音清脆响亮,有如钟声在平原上回荡。“我有一个请求,军爷。”
校尉仍然跪在地上,听到这话一下子抬头,然后又低下头。“请讲吧。”他说。
“我不想死得跟堂兄一样难看,不想让那些弓箭穿透身体,或是破坏我的容颜。你们有没有人是习惯当刽子手的,能够让我死得体面点吗?要不然,用……用刀子,怎么样?”
这是她出来以后第一次流露出犹豫和慌乱。
校尉又抬头,但是没有看她。“娘娘,那样的话,那个人就太危险了,我不会轻易叫出我这小队人的名字,那样不合适。”
文芊似乎考虑了一下。“那就算了,”她说,“我明白了,真是抱歉,提出这种要求。我真是……太天真。那就按照你的想法来吧,军爷。”
太天真。就在此时,沈泰听到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然后,一个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那就让我来吧。”那声音说,“我反正也是将死之人了。”
平静、坚决。这一次的声音不如文芊那么清脆,但是坚定果断,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
沈泰转头,看着自己的长兄。
沈柳盯着那名站在庭院里的校尉,他的动作和表情流露出一股气魄,一种不必提高音量就能威慑到别人的气魄。他穿着朝服,戴着头冠,腰上还挂着一串钥匙,腰带上的颜色标识着他的身份。这位谋士一直效力于正躺在血泊之中的文周。
他说的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文周已死,陛下退位,奇台帝国现在已经由太子接管了。而沈柳则是文周最为倚重的谋臣,这么说……这么说他确实难逃一死,沈泰想着。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小队校尉木然地点了点头,似乎是被眼前的人震住了。当然他不可能因此改变主意,也不会动摇军心——士兵们不会答应的。但此时此刻的一幕,是如此沉重。
沈柳习惯性地举起一只手。“校尉,请稍等一会儿。我会跟您一起去的。”他的后一句话是对转过身的文芊说的。文芊正看着他们两兄弟。“尊贵的娘娘,我会跟您一起去的。”他向文芊躬身行礼。
然后他转头看着沈泰。“这是必然的,”他冷静而直接地说,“我是文相国的人。失败就得付出代价,总该有人出来负责。”
“你跟发往藤关的那个命令有关系吗?”沈泰问着。
沈柳用一种高高在上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沈泰很熟悉那种眼神。“难道我在你眼里就是这么个蠢货?”
“他也从未提及过?”
“二弟,自从你回到新安城以后,他就再没有找我商议过任何事情。”沈柳的脸上挂着淡淡的自负的笑容。“可以说,你回到新安城才是这一切的起因。”
“你是说我应该死在库拉诺湖畔?”
“或者辰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沈泰眨了眨眼,又瞪大了眼睛,愤怒的情绪突然消失了。
沈柳的笑容也消失了。沈皋将军的两名儿子互相对视着。“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跟这些事情有关吧?”
这种感觉真是非常奇怪,像是如释重负,紧接着又是悲哀。
“我怀疑过,”沈泰说,“我只知道是文周下令来杀我。”
沈柳摇了摇头。“这就说不通了。我很清楚,在礼眉的事情上,你鞭长莫及。就算你愚蠢得想去阻止她和亲,也无能为力。所以我为什么要置你于死地?”
“那为什么他会?”沈泰低头看着脚边的死尸。
“这就是他为什么从未跟我提起此事的原因之一。只是源于他的气焰,因为一个女人,他位高权重,要杀你太容易了。”
“那藤关的事情呢?”
“他害怕徐毕海,害怕节度使会把荣山叛乱的原因归结到他身上,把他交出去作为跟荣山谈判的筹码。我想他害怕所有的士兵。”他轻轻一笑,“所以今天早上的事情非常有趣,不是吗?”
沈泰说:“我不赞同你这句话。”
沈柳轻描淡写地摇了摇手指,“你,”他说,“真是太无趣了。现在,仔细听好。”他等着沈泰点头,像是一名教书先生面对他的学生一样。
沈柳说:“那些汗血宝马会保住你的命。就让那些瞰林传出消息说,我确实参与了对你的刺杀。瞰林是不会说谎的,你必须让他们相信这一点。”
“为什么?为什么我必须——”
沈柳的脸上流露出沈泰熟悉的不耐烦的神情。“因为申祖皇帝比我们所想的都精明,而且如果他认为你和我之间有什么牵连——”
“我们之间本来就有牵连,大哥!”
沈柳的表情更不耐烦了。“你动动脑子好不好?在帝王之家,兄弟之间往往意味着憎恨、勾心斗角和彼此厮杀。申祖会理解的。沈泰,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是一条通往权力的金光大道,不仅是你,还有我们的家族。他现在已经很看重你了,以后他更需要有自己的心腹,自己的人,所以你这个人的价值超过了你带来的马。”
沈泰无话可说,沈柳也没打算给他机会说话。
“另外,给你的那块封地,就在雄江边上,很不错的地方,但在这段时间内不算安全。我也不清楚荣山会往哪边进军,但他有可能会南下。等到他们完全占据了新安城,并且大肆屠戮以后。”
“他会在城里大肆屠戮么?”
沈柳无可奈何地一笑,仿佛对有人竟然连这一点都看不明白表示不可理喻。“他当然会。文周杀了他的儿子,叛军又是一群冷血的家伙,其中超过一半都是野蛮人。大部分皇室成员还留在城里,基本上可以确定他们都会没命。新安城将变成一片死地,人们会像惊弓之鸟一样纷纷逃离,估计,就从今天开始了。”他说得又快又轻,周围的人都没法听清。周围的士兵,还有文芊,都在等待着。
沈柳似乎也明白过来了。“好了,我没时间再教你更多的了,”他说,“我们自家的庄园应该还算安全,母亲和姨娘不太可能有什么危险,不过你还是得多照应着,不管你在哪里。跟申祖保持密切的关系,尽可能地亲近他。如果这次叛乱会持续很久的话——我想这个很有可能。还有,在庄园附近的杭度镇上有一个名叫老庞的人,他只有一条腿,在市集上很容易找到。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我、为我们的家族购买粮食,并囤积到我以前建的一个隐秘的谷仓里。记得每个月中旬都要给他三千贯钱,不管你手头有多宽裕,在战乱时期粮食总是最重要的。尽量保证囤积的粮食充足。以后这些事情都由你来安排照顾了。明白了吗,二弟?”
沈泰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我记住了,”他说,“在杭度的市集上,找老庞。”
沈柳神色平静地看着他,没有流露出感情,也没有恐惧,他那张柔和光洁的脸上读不出任何情绪。
沈泰说:“对不起,大哥,我很抱歉。我……我很高兴你没有派人来刺杀我。”
沈柳耸耸肩。“我也许会,如果觉得这样做是明智之举的话。”
“我不觉得你会这样做,大哥。”
沈柳的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沉着笑容,让人永难忘怀。“你直到现在才这么想的。”
“我知道,我错怪你了。请你原谅,大哥。”
他的长兄转头看了眼别处,又耸耸肩。“我原谅你了。为了我们家,礼眉变成了一名公主,如果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沈泰,这对家族而言是莫大的荣耀。”
沈泰没有说什么,他的长兄看了他最后一眼,往庭院走去。
“还有,你在库拉诺湖畔做的事情,也是同样。”沈柳突然轻声地加上了这么一句。
沈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可我……我从来没想过这个。”
“我知道你不会去想这些,”沈柳说,“如果你能办到的话,把我的尸骨带回去,埋葬在父亲旁边。”他又露出了一抹很浅的笑容。“听说,你很擅长让鬼魂安息,对不对?”
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到了阳光明媚的庭院里,从朝服袖口里抽出一把镶嵌着华丽珠宝的匕首。
沈泰看见他走到文芊面前,深深一拜。本来只有小队校尉站在他们身边,现在他也后退了十来步,仿佛是不由自主要躲开一样。
沈泰看到自己的长兄跟文芊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很轻很快,以防其他人听见。文芊笑了,似乎听到沈柳的话又惊又喜。她也低声对沈柳说了几句话,沈柳再次拜倒。
然后他又说了几句,文芊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她轻盈地旋了个身,像是一名舞者在向戏台下的观众鞠躬谢幕一般。
她背对着沈柳,背对着驿站。面朝南方(她是从南方来的),看着路边那一排排柏树,还有远处沐浴在阳光下的田野。沈泰的长兄用左手扶着她的纤腰,右手的匕首干净利落地从肋下刺入,深深地从背后插入了她的心脏。
文芊死了,沈柳拔出匕首,温柔而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让她慢慢地在满是灰尘的庭院里躺下,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跪在她身边,为她整理好衣服。她的步摇有点松了,沈柳帮她仔细地插好。然后,他把匕首放在身边,站起身,走开了几步,面对着第二军的弓箭手。他停了下来。
“动手吧。”他用命令式的口吻说着。他站得笔直,六支箭穿过了他的身体。
沈泰不知道他的哥哥在去世的时候眼睛是闭上的还是睁开的。他也没留意到,司马子安一直站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他看着外面的庭院,沈柳倒在地上,还有文芊,那湖蓝色的身影,躺在灿烂的阳光下,看起来对比如此强烈。沈泰觉得今天的阳光太过刺眼了,这一幕将永远铭记在他的心里,永不褪色。
这个明媚的清晨,鸟儿在空中盘旋,它们在唱歌。
沈泰终于开口问诗人:“这种时候该有鸟叫的声音吗?”
司马子安说:“不该,也该。我们做我们的事情,它们做它们的。冥冥之中一切都有注定。此时此刻说不定在某个地方正好有小孩出生,他的父母正沉浸在喜悦之中,万万体会不到我们这里的悲哀。”
“我明白,”沈泰静静地说,“可在这里呢?这里就该如此阳光明媚么?”
“不,”司马子安顿了顿,又说,“不该在这里。”
“沈大人?”魏苏的声音响起,沈泰转头。他从未看见过她像现在这么激动。“沈大人,我们请求您的许可,”她说,“我们希望今后能杀了那两个人。那个校尉和第一个射箭的弓箭手,那个小个子。我们绝不会滥杀,但他俩必须死!”她抹去了脸颊上的泪水。
“我没意见。”司马子安说,凝望着庭院里的士兵们。
“我也没意见。”沈泰说。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后来,奇台帝国一名年轻的诗人,写下了那篇脍炙人口的《长恨歌》,码外那个永远不会被人忘却的清晨里,倾国倾城的美人,就如此香消玉殒。
驿站的门廊处,阴影之下,有两名男子终于走了出来,站在士兵面前。
年老的那位双手颤抖,几乎没有办法站直身子。年轻的那个搀扶着他,那是他的儿子,皇位的继承人,这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则是以奇台帝国申祖皇帝的身份。
所有的士兵,还有驿站的官吏、门廊上的瞰林、沈泰、诗仙司马子安,都跪了下来,在庭院的尘土或门廊的木板上礼拜三次。这是第一批向奇台帝国第九王朝申祖皇帝跪拜的臣子,就在安隶反叛的第一年,新安城即将沦陷的时候。

 
新皇帝即位后的颁布的旨意清晰而明确,公正而恰当。
文芊被安葬在附近的皇陵,在与沈泰协商以后,沈柳的尸体交给了瞰林,让他们把它带回南方的沈园安葬。至于前相国文周的尸体,则在瞰林寺里焚化,瞰林们为他做了法事,但他不能按朝廷高官的规格下葬。显然这是一种安抚士兵的手段,很巧妙地打消了参与射杀文周的士兵心中的恐惧。
而太上皇太祖在一天之内受到了如此打击,现在看上去非常憔悴,在众目睽睽之下都无法抑制住悲痛。皇帝陛下派人把太上皇护送到遥远的西南,跨过雄江,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人们都希望在适当的时候,他能够恢复自己的力量和意志。能够带着太上皇的尊严返回他的儿子重新收复的新安城。
申祖皇帝本人则决定北上,去往金水河边的戍泉,那里是朝廷的大后方,士兵们将在戍泉重整旗鼓。新安城虽然保不住,但可以重新被收复。
新皇没有一丝懦弱或者退让的迹象,决不向叛军屈服。这场叛乱的源头来自于文周,而他和他的谋士今天早上因此而死去,就在驿站的庭院里。
唯一让人感到遗憾的,是那名躺在尘土之中,倾国倾城的贵妃。但是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无法否认,她和她的家人的确是这场浩劫的根源。文芊毕竟是文家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还有一场小小的插曲,没有几个人留意到。就在太上皇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进了轿子,准备离开码外的时候,一名瘦小的道士从第二顶轿子里走了出来,显然他全程目睹了早上的惨剧。他走到太祖身边,手里托着据说能够让太祖长生不老的仙丹。
太上皇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不久之后,新皇帝传唤了沈泰。他跪在皇帝面前,接受了陛下赏赐的一枚白玉指环——这是申祖皇帝登基以后赏出的第一件礼物。现在,沈泰也算得上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了。
沈泰奉命跟太上皇一起离开此地,沿着官道去往辰尧。从瞰林寺而来的六十名瞰林会在前方的驿站跟他们会合,到了辰尧以后,他们得以最快的速度前往熙思县,在奇台和塔古帝国的边境上交接那些汗血宝马,并把它们安全地送到戍泉。皇帝正式下旨希望沈泰能够把这批汗血宝马献给帝国。沈泰也正式地接受了陛下的旨意,并表示能够为奇台帝国效力是他最大的荣幸。

 
新安城即将成为天底下最可怕的地方之一,沈泰在骑行离开码外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而他的哥哥沈柳临死前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要知道,他的长兄一直是个对朝廷、军队、天下大势都了如指掌的人。
如果沈柳判断得没错,如果血腥的暴力即将从东方蔓延,从行进的军队、奔腾的马蹄和飞扬的尘土之间逼近,那么,新安城里有一个女子,必须得离开。
尤其她曾经是荣山最痛恨的那个人的侍妾。复仇的怒火可以滋生出让人无法想象的后果,恐惧也是。
今天早上,一位年轻高贵的绝代佳人香消玉殒。沈泰绝不希望因为文周的缘故再死一个。
他一直知道,人们无法预测自己行为的后果,更别提其他人的了,不管地位如何。但有些事情是精心安排的,帝国的继承人在路上向第二军的士兵透露了消息,于是带来了这么严重的后果。
文周死了,文芊也死了,还有沈泰的哥哥。皇帝也在那一天把皇位传给了太子。沈泰跪在那位温和而高贵的申祖陛下跟前,接受他的旨意。这位新登基的天子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或者,这一切都是他精心安排的。
而沈泰现在已经不想把这件事情弄明白了。
他会尽到自己的责任,奇台帝国正处于水深火热的内战之中。但无论如何,今天夜里之前,瞰林寺的人都不可能赶到前面的驿站。所以他还有一点时间,不过必须得赶快行动,或许要耗上一整夜了,看他能不能在新安城里找到什么。
遵照申祖皇帝的旨意,他们从驿站出发了。沈泰带着自己的瞰林,跟着护送太上皇的宫廷侍卫一起离开了客栈。
另外五十名第二军士兵则跟着皇帝陛下北上,那是莫大的荣誉。小队校尉让他们纹丝不动、井然有序地站在院子里,等待出发的命令。
沈泰看到魏苏在仔细地观察这些人,他想起了她之前的请求。不过沈泰什么也没说,有时候,糊涂一些比较好,尤其是他现在肩负重任,还有自己的事情得处理。
走出码外一段路以后,他勒住了闪灵,在路中间告诉了司马子安、魏苏和陆郴他的计划。他并没有打算跟他们商量。
他们都跟他一起去了,让其他的瞰林跟着太上皇和士兵们。
沈泰带着三名同伴穿过田野,沿着官道南面的小路出发。从早上一直赶路到午后,夏日的午后,天上飘着白云,和暖的风从西边吹来。
这是个令人心旷神怡的日子,但他却在想着死亡。在他们的身后,还有藤关,可以预见还会有更多的人死亡。在骑行的路上想到这些,他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新安城附近的官道齐整而宽阔,所以一般很少有人会骑行在农田和竹林之间。他们找到了一条通往东边的小路,跟南方的官道几乎平行。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有些艰难地辨认着前行的方向。
村民们走出家门,停下手里的活计看着他们。骑行得如此急,还真不寻常,这件事情会被村民们议论很久。这两天连续赶路,闪灵没有露出半点疲态,其他三人已经在驿站内换过马了,但仍然赶不上闪灵的速度。沈泰几乎想要一骑当先赶过去,但还是抑制住了内心的冲动,没有他们帮忙,他就算进了新安城也没用。
他没有进到城里,根本没有机会这么做。
还没靠近新安城就听到轰鸣般的嘈杂声,像是暴雨或是瀑布落下,他们站在城外官道附近的小山坡上,看到了那一片混乱的场景。
恐慌的平民一股脑地往城外逃窜,他的心猛地一疼,只见官道上挤满了新安城的难民,水泄不通,似一条长龙朝着西边慢慢地蠕动。
人们背着包袱,或是推着小车——车上堆着家当,老人和小孩坐在上面——疯狂地推搡着、拥挤着。那种嘈杂的声音简直是一种折磨,有时候会冒起一声尖叫或者哭泣,有人被推入了水渠,或是跌倒在地上,被后面的人活生生踩死。人群的长龙动得非常迟缓,沈泰往东边望去,望不到人流的尽头。
他甚至连新安城的大门都看不见,太遥远了。但他能想象得到城门处的情形。所有的城门都差不多。灾难即将到来的消息早就传遍全城。看来新安城的平民们不愿意等待荣山的到来。
“他们出城之后会饿死的。”司马子安轻声说,“这还只是今天早上的难民,仅仅是个开始。”
“有些人会留下来,”陆郴说,“总会有人留下来的,为了家里人。他们会忍气吞声,希望流血早日过去。”
“最终会过去的,”沈泰说,“荣山毕竟要统治这里,不是吗?”
“没错,最终,”陆郴同意,“但这个最终要等很久,久到几近永恒。”
“难道这场战争会一直打下去?”魏苏问道,沈泰看了看她,她正咬着下唇,用复杂的眼神凝望着川流不息蠕动的人群。
“不会,”他轻声回答,“但这是一场浩劫,一次颠覆。”
“一切吗?”她看着他问道。
“很多,”他回答,“但不是一切。”
“沈泰,我们进不了城,”司马子安说,“我们只能指望她已经收到了你的警告,尽快行动了。但我们没有办法在人群里逆流而行。”
沈泰看着他,心中一阵无助和凄凉,突然间,一个想法闪过脑海,他兴奋地说:“对了,逆流而行,我们可以游进去!真是个好主意,从运河进新安城!”
这确实是个好主意,可惜无济于事。
他们又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穿梭在田间小路中,径直往东行去。就连一些小路上都挤满了西行逃难的人群。他们骑行得非常艰难,人们都咒骂这四个骑着马,跟众人反方向行进的家伙。如果不是那些平民一贯尊重瞰林,又害怕惹怒瞰林的结果自己承受不起,他们恐怕早就被人攻击了。沈泰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怒火和恐惧,意识到时间越来越紧迫。
他们终于从混乱的人群中冲出去,登上了周围一座小山的山脊,在这里可以俯瞰新安城的城墙。沈泰听到一声咒骂,然后才意识过来那是从他自己嘴里发出的。
在落日余晖中,新安城,这座苍天之下的中心,在他们下面铺展开。这座城市现在就像蜂房一般拥挤,里面的虫子拼了命地想飞出去,他们挤在每一道城门、每一条大道上,像无可抵挡的洪流。在城墙以内,能看到有烟雾升起。
荣山还有几天才来呢,新安城已经被烧了。
“看看,大明宫。”司马子安说。
起火的建筑正好是大明宫。
“有人洗劫皇宫?”沈泰问道。
“那些御林军哪里去了?”魏苏叫嚷着。
“正在洗劫皇宫呢。”沈泰疲惫地说。
司马子安低声说:“他们已经知道了皇帝仓皇出逃。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新安城已经被遗弃了,他们也被遗弃了。”
“他离开新安城是为了重整旗鼓,召集士兵反击!帝国会跟叛军战斗到底!”魏苏的口气里有着极度的愤慨。
“我们知道,”诗人平静地回答,“可是对下面那些人而言有什么意义?安隶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沈泰看着运河,平缓的河流穿过城墙的拱桥,流入城内。在平常的日子里,运河每天都把大量的柴火、原木、石料、各种物资和粮食送到新安城内。如果有人出现在运河里,会受到严厉的责罚。侍卫们知道这是城市防御的薄弱点。
而今天,沈泰看到有成千上万的人冒着被责罚的风险挤在运河里。推推搡搡,为了争个靠前的位置还大打出手。他们把包袱顶在头上,背着自己的孩子。也有人双手空空,除了满脸的恐惧和想要逃离的渴望,什么也没带。
这些人会淹死在河里的,他担心着。
陆郴举手指了指,沈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大明宫里又有一股火光冲天。
他身边的其他人一言不发地骑在马背上。沈泰明白,他们理解他的痛苦。今天的行动毫无意义,只能无功而返,但这个命令得让他自己说出来。
他们跟着他而来,一直守护在他身边。
骑在闪灵背上,他看着眼前这一场如噩梦般的混乱——或者这只是噩梦的开始。夕阳渐落,余晖洒在新安城的城墙上,仿佛给城墙镀上了一层金色。这让他想起了春雨,那一头金光灿烂的长发,一双碧绿如翡翠的眼睛。在他沉浸书本寒窗苦读,苦苦思索先贤的哲理和揣摩诗歌的格律韵脚的时候,他认为春雨比自己聪明睿智得多。
他想起了那些过往的场景:她为他歌唱,她的手穿行在他的发间,他们俩在点着蜡烛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分享彼此。
千百年来,描写青楼女子的诗歌数不胜数。那些风华正茂,或是年华逝去的女子,倚在窗前,站在玉阶之上,在黄昏或者月色中,期盼着情郎早日归来。夜幕降临,繁星满天,孤灯照长街,夜莺在花园里歌唱。而她们期盼的马蹄声,却迟迟未能在窗下响起……
“我们无能为力,”沈泰说,“还是回去吧,我很抱歉,让大家受累了。”
在这个夏日的黄昏,他确实感到了诸多遗憾。他们掉转马头,朝西而去,将大明宫的浓烟和大火抛在了身后。

 
几乎花了一整夜的时间,他们才赶到官道上的客栈——暮春的那天清晨,正是在这家客栈的庭院里,他被吵醒了,为了履行保护他的职责,魏苏跟一群御林军打斗,受伤被擒。也就在这里,珍妃娘娘文芊在轿子里等着他一起前去码外。
虽然他们人困马乏,还避开了最好走的官道,绕路从田间骑行,仍然很快把那群逃出新安城的难民甩在了身后。接着他们重新回到了官道,在月色之下,平整宽阔的大路在他们眼前延伸,静谧中透着一股平和的美丽。
六十名从附近的瞰林寺里被征召而来的瞰林,如约在这家客栈等着他们。他们报告说太上皇早已入睡。
沈泰让客栈的杂役牵走闪灵,吩咐他们给它喂食喂水,洗刷一番。他知道他们都需要好好休息,但他自己无法入睡。他全身酸痛,内心的悲伤也无法排解。
魏苏和陆郴跟其他瞰林一起出去了,他本来想跟魏苏单独待一会儿,他能看出女瞰林一直在抑制着悲痛。不过他觉得自己也没法宽慰她,让她跟其他瞰林待在一起应该更好点。
或许也不是,他自己都不清楚。这一晚上沈泰的脑子极度混乱。码外发生的事情,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新安城的大火,春雨还在城墙内,又或许混在出城逃难的数十万平民之间。这些想法交织在一起,无法平息。
他起身走到了客栈大厅里,那些惊魂未定的难民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脸上一片迷茫。他们朝着沈泰躬身行礼。他穿过大厅,走到了庭院里。
不一会儿,司马子安出来找他了。沈泰正坐在桑树下的石凳上。
诗人带着一壶酒,还有两个杯子。他坐在沈泰对面,给他满上一杯。沈泰抓过杯子一饮而尽,司马子安又给他倒上,沈泰拿起第二杯酒,仍然一口喝干。
诗人的脸上平静如水,让人一看就能感到宽慰。可今晚,享受任何宽慰和愉快都像是一种罪。不管是友情、星光还是晚风。
司马子安开口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我知道。”
“明天一大早就动身?”
“在日出之前,我们最好赶在那些从新安城里出来的大批难民之前。”沈泰看着诗人和他的影子,树上的叶子挡住了月光。“你跟我们一起走吗?”
诗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虽然这样说自大了点,不过我觉得我最好还是跟皇上……不,太上皇待在一起,会更有用。”
“太上皇跟不上我们的。”
“那是当然。可他也会很痛苦,而他身边就只有那个愚蠢的道士,还有侍卫。他还得走很长一段路,途中又很艰辛,天子的腰都弯得像一把弓了。或许一个年老的诗人可以给他带来宽慰。”
“您并不老。”
“今晚上,我觉得我老了。”
庭院里沉默了半晌,然后沈泰听到诗人曼声吟诵了一首诗,算是送给他的礼物: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
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许久许久,沈泰什么都没说。他被感动了,疲惫的感觉也随之袭来。美酒和诗歌总是让人放松。“我们会再见吗?”
“如果苍天有眼的话,我希望会。我们会在另一个花园里痛饮美酒,倾听琵琶的清音。”
沈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我也希望如此。到那时候,你会……你会在哪呢?”
“我不知道,你呢,沈泰,你又会在哪?”
“我……我也不知道。”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