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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叶络以前担任过珍妃娘娘的管家,后来效力于那位备受世人敬仰的沈泰大人(已故大将军沈皋的次子)。这就意味着,在新安城历经如此动荡的时候,他理所当然肩负着为沈泰的府邸看家护院的重责。而管理一座府邸,最主要的就是确保它平安度过这场动乱。
叶络从未经历过这样大型的叛乱,从未见过这么多愤怒的士兵在城市里和皇宫里横冲直撞。本以为这样的故事只会发生在传说中,而现在却活生生地出现眼前,愿九天之上的神仙保佑吧。
而事实上,神仙并非总是护佑着人间的。
一直尽职尽责地担任管家,叶络也引以为傲,从不让自己的害怕或者心慌流露出来——身为管家,在主人不在的时候就是整个府邸的主心骨,不能让手下的仆役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时候。直到安隶的军队确确实实地打了进来——那是在皇帝和极少数高官逃离新安城七天以后。
那一天,成千上万的叛军涌入新安城,那些骇人听闻的消息陆续传到了沈大人的府上,叶络这才允许自己稍稍流露出些许不安。豺狼横行于世,潜龙蛰伏于野。
新安城敞开大门等待荣山的军队:在没有士兵卫戍的情况下,只有傻子才会把城门紧闭,招来更多的动乱。可惜这种示好的举动似乎并没有让荣山的军队有所收敛。
可以预料,叛军的到来对城市而言是一场浩劫,士兵们总是用洗劫和烧毁等方式来宣泄自己的欲望,甚至杀戮,虽然那完全没有必要。
最明智的做法无疑是把女人藏起来,希望青楼里那些可怜的风尘女子能够平息那些喝得醉醺醺的官兵的欲望。
如果传闻没有错的话,大约有五十万人在叛军到来之前逃离了新安城,他们朝着四面八方涌去,在匆忙之中互相践踏,酿成了不少惨剧。有些人甚至往东方逃亡,正迎着叛军前来的方向。或许他们是打算躲在乡下,等动乱稍微平息一些以后再往北或者南行。
大部分难民逃向了西方或者南方,还有一些往北去了,听说太子已经登基,申祖皇帝(这个称号突然之间让人很难接受)准备在北方招兵买马,意图收复新安城。
在叶络看来,大部分逃亡的人都犯了个巨大的错误。
除非他们在其他地方能落脚,有个确切的目的地,否则一旦逃出新安城就要面临挨饥受饿的窘境。事实上,这么多人都在逃难,很难想象他们怎么找到落脚和吃饭的地方,即使在乡下有亲戚也不例外。
留在城里的人则想着安隶和他的儿子们会在大明宫安顿下来,建立第十王朝,所以城里的动乱不会持续太久。刚开始肯定会有一场浩劫,但最终会被控制下来,新安城里的秩序会慢慢地恢复。
叶络基本上认同这样的想法,所以当他得知皇宫里的大屠杀一直持续到现在还没有停息的迹象时,深感震惊。
在大明宫的广场上有很多人被当众处决。据说第九王朝那些皇亲国戚连全尸都保不住,统统被挖出了心,为安隶死去的儿子祭奠。听说还有些人连脑门都被铁爪撕碎了。
死尸就在广场上堆放着,禁止任何人来认领和安葬。巨大的火堆焚烧着堆积成山的尸体,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在叶络看来,这样的做法简直是野蛮之极。
所有的朝廷官吏,哪怕是刚入朝的小官儿,都被押到紫荆宫处死。当然,那些有先见之明的官吏,要么逃出了新安城,要么脱掉官服隐姓埋名,试图逃过一劫。
还有消息说宫里的女人惨遭蹂躏,太祖的诸多嫔妃和乐师都被押上马车,作为女奴拉到了延陵城和后方留守的叛军之中。荣山精于统兵之道,深谙营妓在军中的重要性。
许多平民的私宅也没能逃过一劫,有些喝得醉醺醺的士兵随随便便就砸开一家房门,肆意屠戮、抢劫和奸淫。并非所有新安城的人都能把家中的妻女——还有年轻的男孩——藏得天衣无缝。
叛军刚入城的那些日子里,新安城里到处烟火肆虐。
有的人冒着生命危险走上街寻找食物,东西集市都被关闭了。城里尸横遍野,一片狼藉,到处冒着滚滚浓烟,还有呛人的恶臭。
叛军已经放出话来,若有人能给新王朝提供太祖子孙的下落——曾经地位显赫的太祖皇帝被叛军丑化成一个懦弱无能、辜负上天眷顾的蠢货——或者有关的线索,将会得到新王朝的重赏和庇护。
接下来的事情就非常丑恶了,许多知情人纷纷向叛军出首了太祖后代们的藏身之处,他们的伪装被揭露。这些无助也无辜的皇子公主,每一个都被带到大明宫前的广场上处死,尸体被付之一炬。
叶管家对这种行径简直深恶痛绝到了极点。就这个人,安隶,竟然敢自称皇帝?还想继承奇台帝国延续了九代王朝的辉煌?这些叛军,叶络冷冷地想着,堪比豺狼虎豹,甚至禽兽不如。
他整天竖着耳朵,尽可能地打听各路消息,并且确保沈大人的府邸里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最初几天有些家丁逃跑了,但大部分人都无处可逃,留在了府邸里,成天提心吊胆。
沈宅里右边第二进的庭院里有一口隐秘的水井,非常要紧,是整个宅子安居乐业的保障。叶络安排仆役们把家里所有的桶都盛满水,以防外面随处可见的火灾波及到家里。他还让人每天都用水浸泡棉被和床单,随时准备灭火。
粮食问题比较棘手,不过倒没让人完全绝望。十天之后,荣山就下令重开东西集市,人们冒着危险走出家门,买卖粮食。
然后,犹豫半晌的农民开始小心翼翼地带着鸡蛋、牛奶、蔬菜、家禽、小米和大麦来市场贩卖。他们得穿过遍街被焚烧的尸体、哭喊着的孤儿和仍然在冒烟的废墟。
粮食的价格自然是高得吓人,堪称天价。可在这种情况下,叶络预计还会继续攀升。
突然间,叶络想起一件事情,他的主人,沈泰沈大人,好像曾经在官道上跟荣山见过一次面?就在沈泰从西边赶回新安城的路上,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是他本人(还有他以前的主人珍妃娘娘)在驿站的客栈里见到沈泰的前一天。
他对沈泰和荣山的谈话细节一无所知,也曾询问过宅子里的人,可惜没人知道。但他做了一件有些冲动的事情——出于管家的本能,他大致能勾勒出主人的性格和行事风格,叶络字斟句酌地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交给一名他觉得整个府邸里最无关紧要(也就是说牺牲了没多大关系)的仆役,让他送到大明宫里。那时候刚好荣山下令停止在宫里的屠戮,因为他占领了皇宫,意识到自己也需要人手打理一切。
听说皇宫里的陛下的龙椅被砸得粉碎,皇亲国戚逃离新安城之前,把上面的价值连城的宝石都撬下来带走了,不让那个其肥如猪的蛮子逆贼亵渎皇室的尊严。
叶络私以为然。
他不知道自己送的信有没有用,大明宫里没有任何回复。不过他在信里也只是简单地向大明宫里那些效忠于第十王朝伟大英武、高贵威严的安隶陛下的臣子提了提,这座府邸的所有人是谁。
几天过去了,十几天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叶络允许自己有些小小的自得。至少没有任何一名士兵来砸他们的大门,没有任何人到他们的府邸里来撒野。
光是听说他们在前相国的府邸里所做的一切就让人心惊胆战,深感不安。而前相国的府邸离他们家很近,就在同一个街区。
就好像文周所犯的错得由府里的可怜男女来承担一样。文相爷已经死了,变成了孤魂野鬼,连个隆重的葬礼都没有。为什么还有人一定要采用这样残酷、血淋淋的手段,来报复他家里的仆役、妻妾和管家呢?
叶络对此非常愤怒,他向来以训练有素、冷静自持自居,能气成这样也很不寻常。
他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打理好府里的一切事务,时值夏日,在这个干燥炎热的季节,光是防止走水就让他费尽了心神。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城市的秩序也慢慢恢复。死尸从街上消失了,城里也不再这么风声鹤唳的。宵禁制度又恢复了,大部分的叛军离开了新安城奔赴了北部和南部的战场。看来申祖皇帝已经召集了第九王朝的部队跟荣山对抗。
在新安城里,杀戮和打劫逐渐少了,虽然不会完全消失。叶络明白,还有很多浑水摸鱼的窃贼在这场混乱中大发了一笔横财。不时仍有第九王朝的皇亲国戚被人从藏身之地找出来,然后被处死。
叶络一直在等待着上面的指示,尽管心里没底。他甚至不知道沈大人是否还活着。他知道沈泰已经离开新安城了——那天深夜他亲眼看见沈泰骑着马走的。他乐观地想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虽然是个动荡的时代,但沈大人如果有什么意外,肯定也会有消息传来的。就像相国文周和珍妃娘娘文芊的死讯很快就传到城里一样。
这个消息是在皇帝逃难之后而荣山的叛军还没到新安城之前传来的。这对叶络而言是一次沉痛的打击,原因有多方面。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逐渐也听说了有人写有关文芊之死的诗词。凡间的美人香消玉殒,天上冉冉升起一颗新星,叶络记不清具体的诗句,大致是这个意思。
叶络从不是个会欣赏诗词的人,不过,在他漫长的余生里,他讲述了不少有关文芊的故事。坐在冬天的火炉边,望着周围一双双好奇而期待的眼,他慢慢地讲着自己是怎么服侍贵妃娘娘的,是怎么样为她那沉鱼落雁的魅力所倾倒,成为她裙下拜臣之一的。
那时候,她早已成为了一个传说。
后来,他才慢慢地明白,在叛军打入新安城的那年夏天,他的任务是如此简单:尽己所能地庇护沈家府邸里的所有人,让这一方小世界在混乱的大环境中安然无恙。
那时候他没空去想这么多,每天都绞尽脑汁地思考该怎么才能平安地度过这场浩劫。而到了秋天,他才突然发现,沈家府邸里的男男女女对他都信任有加,完完全全地信任和依赖着他,对他唯命是从,那不是因为他的地位或者职权有多高。
而是因为他让他们活了下来。

 
这些夜里春雨总是被一些细微的声音惊醒,杞人忧天地害怕会发生什么。不管是在路边的小客栈,还是像现在这样在城市里的大客栈里。
她不喜欢自己像只惊弓之鸟一样,更不喜欢这种提心吊胆的感觉,但时局如此混乱,非常可怕,她明白不止她一个人这么想。
她敏锐地意识到,现在她之所以还能活着感受恐惧,完全托福于那一封半夜三更送来的信,还有那两名对她忠诚得超乎意料的仆人。
当然,还有那两名瞰林。
或许还得加上她自己的当机立断,不过现在回头想来,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果断可言。她只是凭着直觉,一种让她有些不寒而栗的恐惧,冲动地做了这一切。
世事难料,有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往往能导致天渊之别:活着或是死去。比如她若是稍有犹豫,或是那封信送丢了,要不就是等到第二天早晨才送到——那时候她想逃离相府已经不可能了,有可能早就死在新安城了。这种想法足以让人做上一整晚的噩梦。
他们现在辰尧,新安城以西的城市,刚刚才知道他们从新安城离开以后发生的事情。
那两名瞰林仍然跟在她身边,就算是在战乱时候,各处驿站的马匹都被军队征用,他们仍然能打听到各路消息。这种时候,任何消息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尤其是当他们得知了叛军攻入新安城后,已故相国文周府上发生了多么惨绝人寰的事情之后。
哪怕她时不时在夜里被惊醒,甚至整夜整夜辗转反侧,那也不算什么。至少她还活着,没有沦落到那个地步。
相府里所有人都死了,还遭受了残酷的折磨。她记得那些名字,记得某些人的脸。不可避免地,她想到如果那时候她还待在相府里,作为文周最宠爱的小妾,将会面临怎样可怕的命运。那些令人作呕的事情,甚至比奇台帝国边境之外野蛮人的所作所为还要可怕。
她本来就不是奇台人,塞达是一个被列强环伺的小国,总是战乱不断。即使如此,春雨也从未听过这样残酷而恶心的事情,那些发生在新安城里文相国府上的事情。
而她之所以有幸逃过一劫,只因为沈泰那封在半夜送到的信。她明白他那时候肯定是被瞰林传唤去了皇宫。因为文周也是这样。那一夜文周正在她房里流连,瞰林送来了宫里的消息,他坐在床上迅速地就着烛火读完,然后烧掉那张纸条。春雨敏锐地察觉到这次来自大明宫的传唤非比寻常,否则不会让文周显得如此慌乱。
他匆匆忙忙换好衣服,立刻跟着瞰林离开,什么也没跟她说,什么都没说。那张条子已经被他烧了,否则她一定会好好推敲一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没有。
没过多久——那一晚的时间流逝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何万带来了另一张纸条,一封匆忙中写给她的信。
他本来可以等到第二天早上的,那样的话结果就会大不一样。或者那封信压根就可能送不到她手上。
是裴钦,那名残废的乞丐亲自送过来的。
她明白,也很感动,裴钦不敢相信任何人,只能自己把那封信送来。他给了一个路过的醉汉一点钱,让人把他从相府后门背到了大门口。裴钦还忍着腿疼,站在那里用力拍门,大喊大叫,直到门房困顿而恼怒地出来。
他大声地叫着让何万出来,气势汹汹,毫无商量余地,斩钉截铁地要求何万出来,除了何万谁也不行。
令人惊讶的是,门房竟然没有把他打出去(每当想到这里的时候,春雨都忍不住心里一阵抽紧,幸运得太不可思议)。正巧何万因为主人的离开已经醒了,出来看看到底是谁在大吵大闹的。
的确是大吵大闹。
于是何万拿到了那封信,把它转交给了她。他没有等到第二天清晨,而是立刻就交给她了。或许他知道她没有睡,或许他也在害怕。她从未问过,即使他一直追随着她逃离新安城,一直到辰尧。
同行而来的还有裴钦。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带着这两个人,但似乎这是她必须做的事情,似乎是……必要的。当她读到沈泰的纸条时,那种焦灼的感觉压在她的心里。
时局或有变,提防危险。千万要小心。 他这样写道。
千万要小心,她想起了文周离开时的表情,他读了来自大明宫的条子,把它烧掉,然后立刻就走。没有说再见,没有道晚安。
或许世人对文周有诸多不满,但没有人会认为他是一名懦夫,而那天晚上他确确实实害怕了。至于春雨早就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感,否则也不会把珠宝藏起来。
这就足以让她决定立刻行动了——在这个夏末的午夜,在辰尧,她又回想起这一切。所有线索汇集到一起,剩下的只需要依靠直觉(她可能是从自己母亲那里继承来了这种敏锐的直觉),果断地行动。
果断,她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就像一个赌徒孤注一掷那样,输赢就在一念之间。
她一直对何万有点冷酷无情,只是在利用他对自己的爱慕之心,方便自己行事。可从另一方面来说,她也算救了何万的命。
她的指示非常精确,比她感觉到的还要确定。内心深处,她一直在害怕。何万奉命独自走出大门,在街区里雇了一顶轿子——哪怕是深夜时分,仍然有办法雇到轿子的,总有人会需要被送去哪里,或者送回家。
她还指示他让裴钦坐到轿子里去,在相府后院的街上等着。
何万的眼睛都瞪大了,她还记得。
当时她冷冷地说,他最好立刻按照她的话去做,否则最好永远也不要出现在她面前。如果他照办了,她当时站在灯笼的火光底下,穿着亵衣,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这么说,那他就是她最信赖和亲近的人了。
于是他按照她的吩咐行事。
她迅速地站起身,自己穿好衣服,没有惊动侍女,她飞快地下了决定,不做他想。只有九天之上的神灵才知道后来会发生的事情,但如果她走错了一步,显然压根活不过第二天。
她把柜子里的珠宝抓了出来,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独自穿过迂回曲折的廊道,走到花园里,穿过开凿的小湖泊,还有湖心岛,以及停泊在那里的小船,还有那片小竹林和文周与其他朝廷官员饮酒作乐的草地。小径的周围种满了鲜花,她闻到了那股芬芳。
她来到了亭台,找到了那棵埋藏珠宝的大树,丝毫不顾及自己的手会被弄脏,把那一包珠宝挖了出来,然后顺着花园最东边的榆树爬了上去,翻上了围墙。
当她还是一名塞达姑娘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爬树,比大多数男人还厉害,她的左边膝盖上还有爬树留下的伤疤呢。在北里或是在相府里,这项本事当然没有用武之地,但学会的本领不会这么轻易被遗忘。
当她从围墙上跳到街上的时候,发现两名瞰林从暗处走了出来。她丝毫不怀疑他们怎么会出现的。
“我现在必须得走,”她说,“因为你们带来的消息。你们是要跟我一起么?”
从那时候起,他们就一直跟随着她。
不仅如此,他们一路护送她往西行。至少如果没有瞰林的话,他们晚上连街区都出不去。金吾卫不会阻拦瞰林,否则他们一行人至少会吃点苦头。众所周知,这些身披黑袍的人如果在大晚上要出城,肯定是有什么紧急任务,他们护送的人同样也是。这已经成了守卫们的共识。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顺利地一路西行,在宵禁还没结束之前就到了西城门边上。他们在那里等待开门鼓的时候,春雨让何万安排马车,给每位瞰林准备两匹好马。
天刚亮,他们就出了新安城,迎面而来的是满载货物去西集市的小贩。他们买了干粮、酒、米糕、肉脯和水果。何万带了不少现银,她也没问他是从哪里弄来的。
她的珠宝在路上没什么用,直到进入城镇。总不能用黄金琥珀一类的首饰去换茶叶蛋或者米糕吧。
她后来才知道,他们之所以能够顺利离开新安,完全是因为他们行动迅速,一大清早就出了城门,那时候藤关沦陷的消息还没传开,还有皇帝连夜出逃的消息也是。
就在那天晚些时候,京城、码外都得知了这些消息,一时间恐慌在城里爆发,每扇城门都被堵得水泄不通,每条街上都是惊慌失措飞奔逃难的人。
那时候春雨一行人已经在官道上飞驰了。她决定不在官道沿途那些知名的驿站客栈投宿,害怕被别人认出来。通常这里是朝廷命官出行和归来的落脚点,或许就会撞见以前去过醉月楼的恩客。
他们找了一条小路去往西边,不间歇地赶了一整天的路。直到晚上才投宿在路边一家靠近丝绸坊的小客栈里。
春雨从不知道,也不可能有人知道,如果他们沿着帝国大道前行,当天晚上投宿在驿站的客栈里,那么,她自己的命运,还有其他人的命运可能都会因此而剧变,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
这就是人们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在整个苍天之下极为渺小的原因,身如风中叶,随风而落,前途未卜。若是春雨他们没有走小路——本来这个决定就是一时冲动——而是投宿到了官道边上驿站里的客栈,若是她大晚上无法入睡,起来在花园里走走,那么她就能看到两名男子,坐在桑树下的石凳上,畅谈着……

 
两名瞰林也催促他们抓紧时间赶路,就沿着小路一直走。他们每一天都要换马,直到找不到马替换为止。某天晚上,两名瞰林中年长的那位——他名叫苏檀——有礼地来询问她,想要知道她打算继续西行,还是去南方,或者北方。这个问题问得真是挺好。
这就意味着她必须决定他们该去哪。
那个晚上她选择了辰尧,她说辰尧就是他们的目的地。那是个离新安城不太远的城镇,可以让他们变卖一些珠宝。而且辰尧四通八达,早已对各方往来的客人见惯不惊,哪怕是金发碧眼的西域女人。
每个在辰尧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而且无需对别人提起。
他们来到辰尧后,何万跟人商谈租下了一所宅子,还有人负责打理。他显然很擅长谈这种生意,但春雨也明白,两名站在他身边的瞰林也起了很大作用。没有人愿意轻易得罪这些身披黑袍的人,而雇得起两名瞰林作为贴身护卫的人也不是随随便便可以招惹的。
当他们来到辰尧寻找房子的时候,春雨明显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和意志到极限了。她明白,自己提心吊胆了这么多天,晚上一直都无法安然入睡。
她完全不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其他人也是这样——辰尧现在也挤满了来自新安城和其他地方的难民。不断有来自西部和西北的士兵路过这里,骑着马或者步行,面色凝重,在春雨看来,有些脸孔还相当稚嫩。
整个夏天,奇台帝国的军队都不停地来来往往。
他们到处打探消息,或是流言。裴钦大清早就到集市里去乞讨,虽然没这个必要,不过他发现人们总是愿意跟一个残废的乞丐多说几句。他得到的消息几乎跟瞰林从他们特殊的渠道得来的一样多。
春雨从未问过瞰林是怎么传递消息的,她非常感激他们的存在,不愿意做冒犯他们的事情。而到了晚上,他们会把搜集的消息报告给她。
他们知道了大明宫经历了一次惨无人道的大屠杀,新安城里差不多也是。不过现在城市里的腥风血雨已经平息,但那已经是一座陌生的、气氛紧张的被叛军攻陷的城市。有人说,对新安城而言,灾难还远未过去,这只是暴风雨之前的平静而已。
他们知道了太祖现在已经退位,据说正在被送往西南方,越过雄江。太子申祖登基为帝,统御天下——因为延陵城和新安城还落在叛军的手里,所以究竟谁才是奇台之主,严格说来还有待争议。在西北边,离长城不远的地方打了一场仗,结果众说纷纭,有说叛军获胜的,也有说奇台帝国获胜。
他们也知道了就在他们旅途经过的地方附近,文周死了,还有文芊也死了。
街上传来了一阵动物的叫声,春雨又被惊醒了。她在想着战争,想着那名士兵稚嫩的脸,想着奇台帝国,想着这片土地,她多年前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来到这里,金发碧眼,带着她的琵琶。
在夏夜的星空下,站在朝南的窗口前,她做了个决定——或者说是顺从了内心的渴望。她对要走的前路仍然有未知的恐惧,有悲哀,有不安或者苦恼,也有宽慰和放松,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人应当接受命运,顺从己心,不是吗?
这一切似乎在她脑子里慢慢成形,有了一个明确的轮廓,她做了决定和选择,有了计划,一个接一个。而那四个跟着她的男人没必要承担她应该承担的命运。这是她自己的决定,理应独自去面对,她这样想着。
然后,她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那几个男人都出去活动了,在市场上购置家用,或是打听消息,她让仆人叫来一顶轿子,独自一人乘着轿子去了一家金市。
几乎可以肯定金市的老板在给一条翡翠项链和一枚黄金胸针估价的时候很不老实地骗了她,但她想那名老板还不算太过黑心,或许是被她的仪态震住了,或许是她随口提到家里有两名瞰林吓住了。
她又去了另外一家店,谈妥了另一笔生意,然后赶在其他人回来之前回到了宅子里。
那天傍晚,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让人送来了笔墨纸砚,借着蜡烛的火光,她给每个人都写了一封信。
她给何万建议说辰尧是个不错的地方,适合定居。他和裴钦会得到一笔钱(那是早上她变卖珠宝所得),可以买下这所宅子,再囤积一些粮食,好好过活……如果战争不会持续太久的话。
至于瞰林,他们不会接受她的财物,他们是被文芊雇佣的。这对春雨来说感觉挺奇怪,他们两个人在这个动乱之际对她而言如此重要,几乎算是救了她的命,而她不仅觉得应该感激沈泰(是沈泰送信让春雨离开),还应该感激已经逝去的珍妃娘娘。
她满怀感激地写下他们的名字:苏檀,还有那名年轻一些的,钟莫。她请他们接受自己最诚挚的谢意,并转达给瞰林寺。同时,她还拜托他们,如果有机会的话,希望他们能够代她向沈泰沈大人表示同样的谢意。
心内一阵悲伤,她没法一挥而就地写完这几封信。但哪个女子在这一生中没有经历过憧憬和悲哀呢?至少她的生命没有浪费在玉阶上,沐浴着月光苦苦等待,直到红颜老去。
在他回乡为父亲奔丧的时候,曾经请她不要等待。当他从库拉诺湖畔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结束了等待,进入了相府。不,她想着,她真正结束等待的,是此时此地。
她把写好的信放到一边,轻轻地吹着,直到墨汁干掉。然后她把信叠好,站起身,在桌上留下了今天变卖珠宝所得的大部分钱财。
他们都会没事的,她想着,如果战争不会持续太久的话。
她望着窗外的繁星,是时候了。她一直没有换上亵衣,她知道自己不会入睡。她需要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但她雇的轿子已经到了门外,而这里的人早就习惯她的坐立不安。一切都会顺利的。
她拿上了留给自己的那部分银两,和一小袋珠宝,在漫长的旅程中她会用到的。她即将踏上漫长的旅程,漫长,而且充满艰辛。她雇佣了两名护卫,付给他们三分之一的订金,随后加入了一个规模相当大的商队,天亮时候就出发。那两名护卫是留在家里作为护院的,她尽己所能地安排好了一切。
来往辰尧的商队总是络绎不绝,这个商队的头领似乎经验丰富,早先就给她留下不错的印象。当然,一切不可能绝对安全,尤其是现在这个世道,尤其是对于一个女人而言,但天下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在这心烦意乱的时候,她真希望自己还带着心爱的琵琶。
或许她可以在路上再买一把。是时候该出发了,她悄悄地打开房门,来到了黑暗的走廊。她提醒自己一会儿下楼的时候记得不要踩到第三步台阶,它会吱吱作响,早上她就试过了。
事实上,那步台阶响不响完全没有任何影响。
四个人站在走廊里。何万,裴钦,还有两名瞰林。
他们都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
“啊哈,真巧,”苏檀说,“我们正打算叫醒你呢,轿子在外面等了好一阵了。我们得赶紧走,如果打算赶上那支日出时分出发的商队的话。”
她张大嘴,何万一只手举着蜡烛,另一只手护着烛光,她能清楚地看到他们的脸,令人惊讶的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春雨说话了:“你们不能……我不能让你们跟我一起走!”
“你又没让我们去,”裴钦说着,当他靠在墙壁上的时候可以站上好一阵,“我们自己决定要去的。”
“你们不能!”她又说,“你们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们当然知道,”苏檀说,“我们以为你早就决定要去,我们讨论过。”
“你们……你们谈到了我的决定?”她觉得很生气。
何万平静地说:“我们谈的是今后该怎么办,夫人。一旦您做出了决定以后。”
年轻的瞰林钟莫什么都没说,他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仍然面带微笑。
“可是我要去塞达!”她大叫。
“你是要回故乡。”苏檀说。
“但那不是你们的故乡。”
“确实不是,”他同意,“但我和钟莫受命保护您,如果让您就这么溜走,那我们也太失职了。”
“我离开奇台以后你们就没有责任了!”她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这让她的气势一下子弱不少。
“不是的。”钟莫平静地说。
苏檀笑了。“您可以在路上慢慢跟我们争辩瞰林的职责问题,我想我们会有许多时间。”
“我们要穿过塔坎沙漠,”春雨绝望地叫道,“那里会死人的!”
“所以我们更要跟您一起去了,”何万说,他顿了顿,又说道,“今天早上我们在集市里给您买了一把琵琶,让您带上路。”

 
他们用了超过半年的时间穿越丝绸之路,途经大沙漠,然后沿着窄道爬过高山,通过狭窄的关隘,最终来到了塞达。所有人都活了下来,不过春雨敢肯定,如果没有他们,自己早就死了。而人们发现,残疾的裴钦骑骆驼骑得挺好。
他们遭受了两次袭击,敌人都被打退了,他们还经历了沙尘暴,第二次沙尘暴弄伤了苏檀的右眼,随行的大夫(商队的头领经验丰富,会带上大夫上路的)为他涂抹了药膏,用纱布缠好伤口,这才让苏檀活了过来。从那以后,他的右眼就戴着眼罩,春雨告诉他,这样看上去很像古时候的山贼。
当他们走过瞰苏狭道第三支同时也是最后一支护卫队身边的时候,他和钟莫都脱下了瞰林的黑袍。从那时候开始,他们真的把奇台帝国抛到了脑后。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又做了另一个决定。
“我的塞达名字叫萨瑞娜。”她告诉他们。
这个名字从她的樱唇里吐出来的时候,有种春天的甜蜜味道。于是所有人都这么称呼她了,非常合宜。
漫漫长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他们被晒得皮开肉绽,身体也困顿不堪,最后终于越过了戈壁和沙漠,来到了群山环绕的牧场。当她第一次看到那些传说中的汗血宝马的时候(它们的高大让她有些害怕),她知道自己回到家乡了。
已经过去了九年,不过她的父母都还健在,兄弟姐妹们也都过得好好的。
家里虽然不再是金碧辉煌的地方,但甚少有尘嚣和喧闹。来来往往的商人穿梭于东西方之间,塞达更往西的地方又有了新的国家崛起。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慢慢地变卖自己的珠宝。她开始明白奇台的工艺品在这里奇货可居。天空湛蓝,山里的空气跟她在新安城里呼吸的完全不同,那里刮着黄色的风,还有两百万灵魂。
慢慢的,家里又添了小孩,令人惊喜。这里也有音乐,她力图说服自己不再害怕骏马,最终她学会了骑马,那一刻,她永难忘怀。依然有着伤感,有着回忆。
裴钦留了下来,先是在她父母家中,后来接到她自己的家里来。何万也留下来了,她已经富有到需要一个管家来打理的地步了。
钟莫回去了,他还很年轻,为自己这一趟西域之行而自豪,同样也为自己瞰林的身份自豪。她写了一封信让他带回奇台,这一次她写了很久。有着伤感,有着回忆。
苏檀留了下来,她嫁给了他。他们的其中一名孩子有着绿色眼睛,头发的颜色比母亲深一些,在学习音乐方面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天赋。在十二岁之前就能完全掌握二十八弦的琵琶。
苍天有眼,萨瑞娜想着,从而给人带来令人惊讶的赐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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