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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铺满了鹅卵石的石板路上,一列车队浩浩荡荡而来。勒阿弗尔的百姓纷纷拥来,挤在路边,争先恐后地想要一睹王室风采。车队里的五十辆马车依次缓缓驶过,年轻的贵族戴着宽大的羽毛帽,骑着高头大马,精神抖擞地护卫在四周。平民百姓何曾见过这番气派,他们一边高呼国王万岁,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贵族们精致的服饰和华美的车厢,艳羡不已。
玛莉·约瑟芬·克鲁瓦一直梦想能骑着马,威风凛凛地走在这样的队列中。可惜她的梦想只实现了一半:此刻她就在这队列中,不过却是坐在马车里。她所乘坐的这辆马车豪华度仅次于国王的那辆,车厢里的乘客个个身份尊贵。坐在她对面的是奥尔良公爵夫妇。奥尔良公爵是国王的弟弟,又被尊称为殿下,他的妻子则被称为夫人。他们的女儿夏洛特就坐在玛莉的身边。
玛莉的另一侧是公爵的朋友洛林骑士。洛林骑士英俊潇洒,气度不凡,可此刻他正懒洋洋地躺在座椅上。从凡尔赛到勒阿弗尔,旅途漫漫,洛林已经无聊透了。夏洛特——不对,应该是夏洛特小姐,玛莉在心里默默地提醒自己——此番入宫谒见,自己作为小姐的侍女,千万不能有失体统,成为别人的笑柄。这时,夏洛特小姐把头探出车厢,四处张望,兴奋之情丝毫不亚于玛莉。洛林骑士愈发慵懒,把自己的一双大长腿向斜上方伸去,直接就横在了玛莉的脚前。
车厢外尘土飞扬,嘈杂不堪,空气中还带着海水的腥气,不过公爵夫人还是坚持要卷起窗帘,打开窗户。她不喜欢待在密闭的空间里,对新鲜空气情有独钟,这一点也甚合玛莉心意。公爵夫人虽已年逾四十,但还经常和国王一起打猎。聊天中,她透露出可能会带玛莉去骑马的意思。
公爵穿着天鹅绒做成的袍子,袍子上还绣着金色的蕾丝,他显然不太待见窗外的“新鲜空气”。只见他捏着一块丝绸手帕,使劲拍打着袖口和蕾丝边上的灰尘,生怕被污浊之气弄脏了身子。为了对付难闻的味道,他还取出随身携带的香盒,放在鼻子下嗅着。马车离海边越来越近,空气中弥漫着死鱼和海草的腥气,到最后连玛莉都快要吐了,后悔自己没能带个香盒在身边。
车队的速度渐渐放缓了。玛莉能够清楚地听到车夫的吆喝声和清脆的马蹄声。街道上到处都是平民,他们挤在车队的旁边,拍打着车厢,叫喊着,乞求着。
“克鲁瓦,快看这里!”夏洛特指着前方让玛莉看。玛莉向外看去,贪婪地注视着外面的一切,想要把队列中的各个细节都铭记于心。街道两边站满了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一边赞美国王,一边乞求施舍。
这时玛莉注意到一个骑士。虽然人群汹涌,但是他却颇有一番我自岿然不动的气势。这个骑士身材瘦小,看上去年纪不大,可能也就是一个小侍者。玛莉这样想着,却突然发现骑士居然身着金丝蓝衣,这是只有国王最亲密的随从才会拥有的打扮呀!原来他是国王的亲信。想到自己居然把他当成了小侍者,玛莉脸红了,有些不好意思。
穷人们自然不会放过眼前的贵人。他们聚集在骑士的身边,拉扯着他的袖子,拽着他的马镫,苦苦哀求。骑士并没有生气,也没有用鞭子驱赶人群,而是按照国王的旨意,拿出硬币,递给身边的穷人,并不断向远处抛撒。年老的妇女、瘸腿的男人、脏兮兮的孩子……各色人等包围了他,在大街上形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漩涡,如同勒阿弗尔海港里的水一样肮脏。
“那是谁?”玛莉问道。
“吕西安·巴朗东,克雷蒂安伯爵,你不认识他吗?”夏洛特小姐回答。
“不认识……”玛莉有些迟疑,她可没有资格评论克雷蒂安伯爵。
“就是他代表国王把我哥哥派去远征的。之前我也一直没机会和他见面。”
“虽然他一个夏天都不在,但陛下还是很器重他啊。”公爵补充道。
人群越聚越多,马车终于完全停了下来。窗外飘来了汗臭和鱼腥味混合在一起的恶臭。守卫们大声嚷嚷着,试图驱散人群。
“回去我一定要把车厢外再涂一遍,只是可惜那些镀金了。”公爵抱怨道,满脸的不耐烦。
“我们的好陛下呀,真是亲民,还给他们赏赐。”洛林说着大笑了起来,“不过没关系,克雷蒂安伯爵会骑着战马把这群贱民通通踩翻。”
玛莉被洛林的揶揄逗乐了,可是转念一想,却觉得有些不安,克雷蒂安伯爵看上去如此年轻,他能驯服一匹战马?
她不禁替克雷蒂安伯爵发起愁来,可是环顾四周,大家都很轻松,没人显出担心的样子。车队里其他侍臣都骑着战马,而克雷蒂安伯爵骑着的那匹灰马,几乎和他本人一样瘦小。
“哎呀,他的马太小了!他们会把他拉下来的!”玛莉叫道。
“别担心,”夏洛特凑过来,拍了拍她的手臂,小声说道,“好好看着,克雷蒂安伯爵可不是那种会轻易落马的人,能把他拽下马来的人可能还没出生呢!”
克雷蒂安伯爵碰了碰他的羽毛帽,向群众致意,回应他的是群众的欢呼和鞠躬。他的小灰马昂首阔步,精神抖擞,十分顺利地从人群中穿了过去。在欢呼声中,克雷蒂安伯爵跟在国王后面继续前行。一队火枪兵过来分开人群,公爵的车队和护卫紧随克雷蒂安伯爵其后。
这时队伍里又出现了一队衣着光鲜的贵族,夏洛特的哥哥沙特尔公爵就在其中。他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经过公爵的车窗前时,他勒住了马,镀金的马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沙特尔公爵本人也是气度非凡,他戴着宽大的羽毛帽,身着丝绒外套,佩剑上还镶嵌着珠宝。远征归来后,他的嘴唇上方长出了一层稀疏的小胡子,和国王年轻时一模一样。
公爵夫人看着儿子,露出了微笑,夏洛特也一个劲地向哥哥挥手。沙特尔公爵笑了起来,他摘下帽子,也不下马,就在马背上给家人鞠了一躬。他的脖子上松散地围着一条围巾,围巾的一端被随便地塞进了扣眼里。
“哥哥能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夏洛特说道。
“看他的那副打扮,成何体统!”公爵夫人则有些不满。尽管她从巴拉丁(隶属于德国)到法国已经二十多年了,还是带着点德国口音。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语气中尽是慈爱:“怪不得把礼数也全忘光了。既然回来了,就得按照宫廷的规矩来。”
“好啦好啦,毕竟打了胜仗,让他先好好享受下胜利的滋味吧。”公爵安抚自己的妻子,“再说,下一次出征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那正好,在家里待着多好,多安全。”
“不去打仗,哪来的荣誉?”
“老兄啊,荣誉这事可不会由你我做主。国王的侄子、弟弟说了都不算,只有他老人家本人才能决定。”洛林靠向公爵,把手搭在了公爵戴着戒指的手上。
“够了,注意你的言辞,不可对国王不敬!”公爵夫人出声制止。
洛林又缩回了自己的座位。尽管他穿着柔软的天鹅绒外套,玛莉仍能感受到他坚实的手臂正挨着自己的肩膀。
“这话你也说过吧,夫人。我想,这也是你我之间唯一能达成的共识。”
车厢外又出现了一位衣着华丽的贵人:缅因公爵,国王的私生子。公爵夫人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看他。缅因公爵不以为意,大笑着,纵马向前而去。
“真是浪费了一匹好马!”公爵夫人不再理睬洛林,自己小声嘀咕着,“贱种凭什么配好马?”
公爵和洛林对视一眼,会心地大笑起来。
沙特尔紧跟在缅因的后面。他们曾在战场上并肩作战,如今又一同载誉归来。沙特尔有一双野性的眼睛,看上去颇有几分放荡不羁。缅因身体上的残疾也没那么明显了,有着那样一张英俊的脸庞,谁又会注意到他的驼背呢?国王早已认可了这个儿子,只有公爵夫人还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缅因私生子的身份。
国王的孙子们骑着花斑小马随后而来。这三个小男孩用脚后跟踢着马肚子,催促着马儿快点走,想要跟上他们的沙特尔表兄和缅因叔叔。
“待在阴凉里。”公爵告诫,“小心晒坏了你的身子!”
“但是……”
“还有你的裙子,那么贵重可别晒坏了!”公爵夫人补充道。
“好吧。”
听闻此言,玛莉·约瑟芬也躲进了阴凉中,她可不想弄坏了自己的裙子。虽然这条黄色的丝绸裙是夏洛特小姐丢掉不要的,但却是自己穿过的最好的一条。她小心翼翼地抚平了裙子上的皱褶,又理了理裙子的层次,露出了漂亮的银色衬裙。
“还有你,玛莉·约瑟芬·克鲁瓦,”公爵继续说道,“你看你都黑成什么样了,快和休伦人(北美印第安人,肤色黝黑)有得一拼了。和曼特农夫人比起来,你才是名副其实的小黑炭呀。你抢走了曼特农夫人的绰号,她一定跟你没完!”
洛林咯咯地笑了起来。公爵夫人却皱了皱眉头。
“那个老女人才不会这样想呢。她只关心她侯爵夫人的头衔,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土生土长的曼特农人,糊弄谁呢!”公爵夫人语气中颇有些不屑。
“可是,夫人……”玛莉想替曼特农夫人辩解两句。当初她从马提尼克的修道院出来后,直接就来了法国,遇到了曼特农夫人。尽管当时她已经二十岁了,早就过了在学校读书的年龄,曼特尔夫人还是给了她一个宝贵的机会,让她在圣西尔的一所学校里教算术。和玛莉一样,曼特农夫人也来自马提尼克,到法国时也同样是穷困潦倒。她如此关照玛莉,可能也是在玛莉身上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吧。
曼特农夫人在马提尼克岛上也曾生活潦倒,贫困不堪。所以她经常用自己的例子劝慰那些出身高贵却家道中落的女孩子们,只要她们能像自己一样虔诚和顺从,国王就会给她们提供嫁妆送她们出嫁,这样她们就能够脱离苦海,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给你的护肤霜,你用了吗?”公爵瞟了玛莉一眼,打断了她。公爵的肤色本已十分白皙,他还在脸上扑了粉。再加上,他的脸颊和嘴角旁边长着一些痣,衬托得扑过粉的面庞更加白嫩。“虽说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护肤霜,不过如果你非要去骑马,待在太阳底下,也没用。”
“爸爸,别说啦!玛莉·约瑟芬的皮肤已经比她刚来那会儿要好很多了。”夏洛特小姐连忙替玛莉解了围。
“那是,多亏了我的护肤霜。”公爵念念不忘他的护肤霜。
“这也没什么。骑马并不是个丢人的爱好,我也曾经很喜欢呢。只可惜现在王宫上下已经没了骑马的风气,国王陛下为此也还十分惋惜呢。不过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骑马,现在又加了一个小克鲁瓦。对了,玛莉,刚才你想说什么呢?”公爵夫人问道。
“没什么,夫人。”玛莉·约瑟芬礼貌地回答。她很庆幸刚才公爵打断了自己。在公爵夫人面前给曼特农夫人说好话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宫廷有风险,讲话需谨慎。
“吁!”车夫突然叫了一声,勒住了马。马车猛地停了下来,在惯性的作用下,玛莉·约瑟芬的身体向前冲去,差点从座位上摔下去。她的膝盖撞到了洛林骑士的大长腿,不过后者并未生气,而是十分绅士地把她扶了起来,帮助她坐回原位。马车恢复了平稳之后,洛林还扶着她。两人的腿挨在了一起。洛林冲她笑了笑,玛莉突然间有些心神荡漾,不过她还是保持镇定,也报之以礼貌的微笑,然后就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洛林。对刚才那一瞬间的恍惚,她有些羞愧。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洛林骑士的魅力真是太大了。虽然今年他已经五十五岁了,和国王同岁,看上去却仍然十分英俊。和国王一样,他也戴着一头长长的黑色假发,眼睛如湖水一样碧蓝清澈。玛莉向后面缩了缩,给他腾出更多的空间。洛林扭了扭身子,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把腿压在了玛莉的脚上。
“洛林骑士,注意你的形象!”公爵夫人抗议道,“你就这样四仰八叉地躺在我面前?”
公爵拍了拍洛林的膝盖,开始打圆场:“亲爱的,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他躺着吧!我们的马车太小,他的腿又长……”
“那我还太胖了呢,也没见我多占一个位置呀。”公爵夫人不依不饶。
洛林坐直了身子,他的假发顶到了车厢的顶部。
“请原谅我的无礼。”他拿起了自己的羽毛帽,打开车门,走了出去。羽毛帽上的白鹭毛扫过了玛莉·约瑟芬的腰。
公爵急忙追了出去。
这两人下车后,车里顿时宽敞起来。玛莉·约瑟芬转向公爵夫人和夏洛特小姐:“回凡尔赛时,我会和伊夫斯一起骑马,这样车上就不挤了。”
“亲爱的,这不是挤不挤的问题。”公爵夫人也起身下车。公爵扶着公爵夫人,洛林则搀扶着夏洛特,帮她们下车。玛莉想着很快就能见到哥哥了,也急急忙忙地要下车。没想到,洛林还在车厢外等着她,很绅士地伸手过来扶她。她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没想到洛林骑士居然能如此平等地对待自己。玛莉羞红了脸,既高兴又有些不好意思。她之前和哥哥住在一起,平常所做的不过就是料理家务、读书、帮助哥哥做实验,生活一直波澜不惊,何曾遇到像今天这样尴尬的场面!
下了马车后,玛莉站到了公爵夫人的旁边。街道上尘土飞扬,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息。不过公爵夫人丝毫不受影响,她站在那里,看上去雍容华贵,气度不凡。没办法,国王坚持要亲自到海边迎接凯旋的远征队伍,作为王室的一员,公爵夫人自然也要随行。虽然路途辛苦,车马劳顿,她也没有半句怨言。
玛莉·约瑟芬暗自发笑。在旁人眼里,公爵夫人谨言慎行,从不抱怨。谁又知道,私下里她发了多少牢骚呢?
公爵碰了碰洛林的胳膊肘,后者随即走上前来,想要站在公爵身边,不过公爵夫人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仍然牢牢地占据着公爵身边的位置。这时,沙特尔公爵也骑马赶到。他纵身下马,把马缰扔给仆人,走到妹妹的身边,挽住了她的胳膊。
玛莉·约瑟芬对着他行了个屈膝礼,然后就退到了后面。她身份卑微,在人群中她必须找好自己的位置,不得逾越。
“玛莉·约瑟芬·克鲁瓦,你也过来吧!洛林骑士可以和你一起。”公爵夫人突然对玛莉说道。
“夫人,这……”
“自从我嫁到法国,二十多年过去了,一直都没有机会再见见我的家人。思念之苦,我再清楚不过了。你的哥哥就在前面,你难道不想马上见到他吗?快和我们一起去吧。”公爵夫人的语气意外地和善。
公爵夫人如此善解人意,玛莉虽然心有疑惑,但仍然十分感激。她弯下腰来亲吻了夫人的裙角。洛林站在她的身边,也向公爵和夫人微微鞠了一躬。不过接下来他做的一件事让玛莉大为吃惊,他居然没有亲吻公爵夫人的手背,而是转向玛莉,亲吻了她的手背!玛莉还处在震惊之中,洛林骑士就已经向她伸出了手,脸上还带着迷人而又神秘的微笑。
玛莉挽住了洛林骑士的胳膊。她,一个小小的婢女,居然能站在王家的仪仗队中,身旁是王宫中最帅气的骑士。玛莉浑身轻飘飘的,如同在做梦一般。
前方,车夫也勒停了国王的马车,停在了队伍的最前列,车厢前的马踢踏着发出响亮的嘶鸣。在太阳的照射下,车门闪闪发光。拉车的这八匹马俊秀异常,毛色雪白,身上还有硬币般大小的斑点。此等好马,自然也来历非凡。它们是外国皇帝送来的种马所育之后代,国王的孙子们骑的小花斑马也是此类品种。
“克鲁瓦,小心点,这些马身上有猎豹的血统,会吃人的!”在穿过队列时,洛林骑士轻声对玛莉说道。玛莉离国王的马车太近了,她甚至都能闻到马儿身上刺鼻的汗味。这些汗味和空气中的鱼腥味混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奇特的味道。
“先生,这不可能!豹子怎么能和马生活在一起呢?”
“你没听说过狮鹫(半鹰半狮的怪兽)吗?”洛林问道。
“这个世界确实有很多未知的生物,但是它们都是大自然的产物……”玛莉并不认同洛林的观点。
“那喀迈拉(狮头、羊身、蛇尾的喷火妖怪)呢?”洛林继续说道。
“像那种半鹰半狮的生物是不存在的!”玛莉坚持自己的看法。
“那还有海妖呢?”洛林继续发问。
“半人半妖的生物也不存在。”玛莉继续反驳。
“哈,我忘了,你也学过炼金术,和你哥哥一样!”
“不是炼金术,先生,我哥哥研究的是自然哲学!”
“所以你研究的才是炼金术。你会魔法,对不对?所以你才如此美丽。”
“不是这样的,先生!我们俩都不会魔法!我哥哥研究自然哲学,我呢,稍微懂一点数学。”玛莉急了。
洛林笑了:“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啊!”玛莉本来还想继续解释,告诉他什么是自然哲学家。自然哲学家既不关心长生不老,也不研究点石成金,和炼金术士完全不同。不过洛林并没有要和她继续探讨的意思,他耸了耸肩,岔开了话题:“嗯,是我理解错了。数学就是算数吗?这可不是女孩子该会的东西啊。如果我会算数的话,我那堆债务可得让我头疼了。”他弯下腰在玛莉的耳边低语道,“再说,你这么美,谁又能想起你还会做研究呢?”
玛莉的脸一下就红了:“自从哥哥离开马提尼克后,我也没机会再和他一起做实验了。”也没机会再研究数学了, 玛莉心里暗想,有些遗憾。
年轻的贵族们纷纷下马,他们的父亲母亲和姐妹也从车厢里走了出来。人群中有各方公爵、外国王子和宫廷侍臣。所有人都衣着华丽,按照身份高低依次站好,准备欢迎国王。
在国王车厢的旁边,吕西安也从他的小灰马背上一跃而下。作为国王亲兵中的一员,他和同伴一样,也是剑不离身,腰带上还悬挂着一柄短小的匕首。吕西安身着金丝蓝衣——国王宠臣的标志——打扮得却和别人略有不同。他没有在脖子间围上绸带或者蕾丝,而是戴着一条不太正式的司坦克围巾,围巾的一头扎到了扣眼里。他也留着小胡子,看上去像是远征在外的将士。沙特尔公爵还沉浸在凯旋的喜悦中,所以保留着自己的小胡子,而其他侍臣早已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和国王保持一致。吕西安则没有模仿国王。他不像国王那样戴着黑色的假发,也没有把头发披散下来,而是把他长长的假发扎了起来,放在身后,看上去更像是战场上的将军。虽然作为国王的宠臣,他可以不用刻意打扮,但这种装扮看上去真的很可笑,玛莉心中默默地吐槽了一番。
吕西安扶着一根乌木制的手杖,对着身边的男仆们做了个手势。这六个人立刻行动起来,在码头上铺了一条金丝红毯,这样国王下车后就不会踩到污秽之物。
其余的侍臣们分列在红毯的两边,都对吕西安艳羡不已,羡慕国王对他的宠爱,羡慕他能和国王如此亲近。不过他们并没有显露自己的嫉妒之心,而是堆起笑容,等待着国王的出现。
玛莉·约瑟芬突然发现自己离国王的车厢只有几人之隔,而这几人的关系也十分微妙。离国王车厢最近的这几人自然是他的直系亲属。公爵夫人则越过缅因和他妻子,占据了离车厢更近的位置。在她的眼中,公爵是国王的亲弟弟,自然比国王的私生子要有分量得多,即使这个私生子已经得到了国王的认可。
吕西安招呼了一声,四个轿夫迅速抬来了国王的御辇,另外一些人则抬来了曼特农夫人的坐轿。
一切就绪之后,吕西安打开了车门。国王走了出来,向欢呼的人群致意。
玛莉·约瑟芬的心狂跳了起来。她距离国王只有一门之隔!虽然打开的车门遮住了她的视线,但她还是依稀瞥到了国王深棕色的衣袖、白色的羽帽以及厚厚的红色鞋底。
突然一个衣衫褴褛的平民冲到了前排,大叫道:“给我面包!你收了我们那么多税,我们怎么活啊!”
国王的护卫纵马向前,向这个冒犯了国王的人发出警告。他的伙伴见势不妙,赶紧把他往回拉。他消失在了人群中,只留下一些含混不清的咒骂。突发的尴尬场面对国王并没有半分影响。贵族们见国王尚且如此镇定,也都定下心来。所有人都表现得好像刚才那件事从未发生。
国王脚不沾地,直接就上了坐轿。
曼特农夫人紧随其后,上了第二个轿子。她今日并未盛装打扮,只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袍,头发也只是简单梳理了一下,但仍然美得动人心魄。曼特农夫人的美貌与智慧世人皆知,当年连国王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和她秘密举办了婚礼。不过,也有人说她其实只是国王的情妇,公爵夫人就对这一说法笃信不疑。所以玛莉一直很想知道,公爵夫人会不会去讨好曼特农夫人。不过曼特农夫人想必也不会在意,因为在她的眼里只有上帝和国王,而在国王的臣子中,她也只关心缅因公爵,简直就把缅因公爵当成了自己的亲儿子。
在吕西安的引领下,轿夫抬着国王的坐轿向码头进发。地面上虽然铺上了地毯,但仍然不太平坦,吕西安走起来颇有些费劲,他的手杖敲打着地毯,发出沉闷的声音。
曼特农夫人的坐轿则候在一边。作为国王的妻子,她的地位相当于侯爵,所以在队列中她只能和侯爵比肩而行。
分列在红毯两列的臣子们纷纷转过身来,跟在国王的后面,走在最前面的是青年丧偶的王太子——国王的亲生子,也是其唯一的合法继承人。王太子的三个儿子勃艮第公爵、安茹公爵和贝里公爵紧随其后。
公爵和公爵夫人、沙特尔公爵和夏洛特小姐、洛林骑士和玛莉也依次加入了队列。所有人都严格按照地位高低依次前行,只有玛莉除外。站在这群贵族当中,她的心里五味杂陈,既对公爵夫人心怀感激,又对自己坏了规矩深感愧疚。尤其是在她经过缅因公爵时,发现后者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这让她愈发地感到不安。
在海港的那头,远征船已经缓缓驶入了码头。船上,水手们正摇动着绳索降帆。在阳光的照射下,还在微微晃动的太阳神战马发出耀眼的光芒,似乎活了过来,向岸边奔腾而来。
海港里风平浪静,一丝清风偶尔吹过,船上国王的旗帜随风抖动了几下,很快又没精打采地垂了下来。岸上,水手们正在卸货:有成箱成箱的仪器装备、包裹,还有一个捆扎得很严实的人形包裹。这些都是伊夫斯随身携带的东西。
伊夫斯率先放下了踏板。玛莉·约瑟芬一眼就认出了他。分别时,伊夫斯还是一个衣着朴素的懵懂少年,而现在,他身着黑色长袍,看上去英俊潇洒,气度不凡,俨然已经变成了一个成熟的男人。玛莉真想穿过人群,不顾一切地跑到伊夫斯的跟前。不过,多年的宫廷生活早已磨炼出她沉稳的心性,她按捺住了激动的心情。
六个水手扛着扁担,晃晃悠悠地走上了踏板。扁担下方悬挂着一个镀金大盆。伊夫斯和船长跟在水手们的后面,他们用手按住金盆的边缘,防止金盆过度晃动。走上码头后,伊夫斯都没松手,还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金盆。
就在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种独特的声音,旋律如此美妙,令人难以忘怀。玛莉被突如其来的歌声惊到了,脚下一趔趄,差点摔了一跤。没有国王的命令,在场的臣子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唱歌,所以这美妙的歌声只能来自船上的某人,而且是通晓异域歌曲的人。
伊夫斯走上前来,把手伸进金盆之中,歌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的咆哮声。
这边,队列中的臣子们聚集在国王坐轿的两侧。玛莉突然发现,公爵夫人站到了自己的身边,还握起了她的手。
“你的哥哥能平安归来,这就是最大的喜讯啊!”公爵夫人在玛莉·约瑟芬的耳边小声说道。
“是啊,平平安安的,真好!”玛莉·约瑟芬也小声地回应公爵夫人。
伊夫斯带领着水手们来到了国王的面前。他们停在了红毯的前面,等候国王的号召。
“克鲁瓦神父。”吕西安开口说道。
“克雷蒂安伯爵。”伊夫斯有礼貌地回应道。
他们互相鞠躬致意。伊夫斯谦逊的态度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毕竟这是属于他的胜利。整个凡尔赛宫的贵族都出动了,站在这肮脏的码头上就是为了迎接他的凯旋。玛莉·约瑟芬微笑了起来,哥哥是国王最信赖的自然哲学家和探险家,她打心眼里为哥哥感到自豪。她注意到伊夫斯向人群中看了过来,心里暗暗祈祷哥哥能注意到她。他应该也会冲她微笑吧?看到她居然能出现在这群贵族中,他会不会很惊讶呢?
可惜,伊夫斯的视线很快就掠过了她,并未有片刻停留,这让玛莉有些小小的失落。公爵夫人拉着玛莉·约瑟芬挤上前去,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些。
这时歌声又响了起来。起初声音很小,几不可闻,然后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愤怒和绝望的惨叫。玛莉·约瑟芬不禁有些胆寒。
与此同时,金盆开始剧烈地晃动起来。里面的生物显然正在剧烈挣扎,溅出的水花洒到了伊夫斯和水手们的身上。水手们看上去有些害怕。
吕西安打开了轿门,国王从里面探出身来。众人纷纷向其行礼:男士们摘下了帽子,鞠躬致意;女士们则行屈膝礼致意。玛莉·约瑟芬也微微屈膝,她的丝绸裙发出了沙沙的声音。水手们也忙不迭地想向国王鞠躬,不过他们没必要这么做,因为此时他们正抬着金盆,可以免于礼节。金盆里的生物又发出了凄惨的叫声,金盆由于剧烈的震动已略微有些倾斜,盆边露出了几缕黑绿色的毛发。
“它还活着?”路易十四国王开口了。
“是的,陛下。”伊夫斯恭敬地回答道。
伊夫斯将盖在金盆之上湿漉漉的帆布掀开。盆里的怪物扑腾着,溅出的水花弄湿了国王精致的丝绸外套。他连忙退后,拿出一块香盒捂住了鼻子。伊夫斯立刻又把帆布盖了回去。
国王转向船长,满意地说道:“不错,吾心甚悦。”
国王坐回了轿子。吕西安替他关上轿门,轿夫们随即抬起轿子,迈着整齐划一的小碎步迅速离开了码头。众人纷纷鞠躬,恭送国王离去。玛莉·约瑟芬也行了一个屈膝礼。
吕西安递给船长一个沉甸甸的小皮袋,向伊夫斯点点头,然后跟随国王的御辇离开了。
船长欣喜若狂。他打开了国王赏赐的皮袋,掏出里面的金币,乐得合不拢嘴。国王赏赐给他的是一把“金路易”。这是国王发行的有纪念意义的金币,对于一个小小的船长来说,算得上是一笔大财富了。
“谢陛下!”船长激动万分,对着国王的轿子大声谢恩。“也感谢您,陛下的奴婢!”
这句话在贵族大臣中引起了一阵骚动。洛林骑士笑出了声,他凑到公爵的身边,和公爵咬起了耳朵。公爵也被逗乐了,不过他并不想失礼,于是就抬起手,用香盒和袖子遮住了脸。
吕西安还未走远。显然他也听到了船长对他的称呼,不过他并未回头,也并未停下脚步。他的手杖敲打在毯子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伊夫斯一把抓住船长的胳膊,阻止他再继续说下去:“他是尊贵的吕西安·巴朗东殿下,国王亲自册封的克雷蒂安伯爵!”
“怎么可能?”船长摇了摇头,大笑起来,“克鲁瓦神父,我看你是被太阳晒傻了吧!”他向伊夫斯微微鞠躬,“不过这次行程真是收获颇丰啊,下次有活别忘了叫我,刀山火海,在所不辞!”说完,他就迈开大步,向自己的船走去。
公爵夫人用手肘撞了玛莉·约瑟芬一下,示意她上前:“还不快去!”
玛莉优雅地向夫人行了一个屈膝礼,提起裙角,向伊夫斯飞奔而去。她跑啊跑,可是伊夫斯还是连正眼都不看她一下。
她的心沉了下去,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他怎么了?是不高兴了吗?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我还没埋怨他呢!他居然还生我的气? 一时间,玛莉心乱如麻,就这样晕乎乎地走到了伊夫斯的面前。
“伊夫斯?”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伊夫斯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玛莉·约瑟芬!”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惊喜。
伊夫斯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前一秒钟他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教父,后一秒钟他就变成了一个慈爱的兄长。
他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就跑到了妹妹的身前,抱起她在原地旋转了起来。玛莉快乐得快要飞了起来,有那么一瞬间玛莉感觉自己又变成了当年那个总是黏着哥哥的小女孩。她紧紧地抱住了哥哥,把头埋在了他的怀里。
“玛莉,我亲爱的玛莉!你已经长成个大姑娘了,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伊夫斯喃喃地说道。
玛莉有太多的话想和伊夫斯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可是一时却又无从说起。伊夫斯把她放下来,仔细端详着她。玛莉抬起头,也报之以微笑。伊夫斯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晒成了好看的古铜色,面色却变得愈发的白皙。他没有像那些贵族一样戴着假发,而是披散着头发,黑色的发丝一缕一缕地散落在额前。玛莉·约瑟芬梳了一个当下最为流行的方当伊高发型。她把自己金红色的头发用丝带高高绑起,只在耳畔垂下几缕鬈发。
和玛莉一样,伊夫斯的眼睛也很漂亮,犹如一潭幽深的湖水,深不见底。
“哥哥,你看上去很有精神呀,看来这次出海也没那么艰苦呢。”
“不,海上的生活还是很可怕的。不过,要做的事情也很多,我也没空去担心。”
伊夫斯搂着玛莉,回到了金盆的旁边。盆子里的怪物仍然在挣扎嚎叫。
“走,去码头!”伊夫斯给水手们下了命令。
听到命令,水手们立刻动身。他们印有文身的胳膊被绳索勒出了深深的印子。玛莉很想看看盆里的怪物,不过却被金盆上的帆布阻挡了视线。算了,既然哥哥在这里,今后有的是机会看呢。她这样想着,一边搂紧了伊夫斯的腰,缩进他的怀里。
那边贵族大臣们还站在原地,他们给运送金盆的队伍让出一条道来。每个人都对金盆里的怪兽充满了好奇,迫切希望能看它的真面目。
伊夫斯经过时,所有的贵族都向他致意。
伊夫斯有些吃惊,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玛莉·约瑟芬顿感不妙,哥哥从小就是个书呆子,对于礼节一事向来没什么概念。她正准备要戳戳他的肋骨——伊夫斯是个怕痒的人——提醒他要回礼,却惊喜地发现伊夫斯已经行动了起来。他弯下腰,恭恭敬敬地向公爵和公爵夫人鞠了一躬,礼貌而又得体。
玛莉·约瑟芬也向公爵行了一个屈膝礼,然后亲吻了公爵夫人的衣角。胖胖的公爵夫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对她的表现颇为赞许。
伊夫斯对着其余的王室成员又鞠了一躬。他继续前行,对站在两边的大臣们点头致意,动作十分优雅。
走到一半时,他们看到了一顶轿子——曼特农夫人的轿子。轿子的窗门紧闭,连帘子都拉了下来,仿佛和外界隔绝了一样。可怜的曼特农夫人,她虽然对海怪毫无兴趣,可还是得陪着国王从凡尔赛一路奔波来到勒阿弗尔。
“要是我也能和你一起出海该多好啊!我也想亲眼看看那些海怪!”玛莉·约瑟芬对哥哥说道。
“那可不行!一路上,我们风餐露宿,历经艰辛,还遇到了飓风,差点就回不来了。你要是在船上,水手们一定会怪罪于你。在他们看来,女人和海怪一样都是不祥之物。”
“居然还有这种迷信,真蠢!”玛莉·约瑟芬摇了摇头。她也是坐船从马提尼克岛来到了凡尔赛,虽然旅途有些辛苦,但也很开心。
“你真不应该出来,修道院的生活更适合你。”
玛莉·约瑟芬有些恼怒。他对修道院的生活一无所知,凭什么就作出这样的结论?自己待在那里是多么的寂寞和痛苦,他都知道吗?
“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担心你!”
“在海上的那段日子,只要一想起你,我脑海中就会响起你创作的那些小调。现在你还在写歌吗?”
“我那些歌就是写着玩的,王宫里可不缺像我这样的人。不过,既然你想听,我就写。”
“玛莉·约瑟芬,你知道吗?在船上,我也经常会想起你,想象你的模样!不过我真没想到今天你会打扮成这样!”
“你喜欢我这件裙子吗?”
“不,你穿得太不得体了。”
“才不是!”玛莉抗议道。她刚穿上这条裙子的时候,也觉得领口太低,腰被勒得快要断掉一般,但那时她还是个初入宫廷的小姑娘,又懂得些什么呢?
“你不应该穿得如此华丽,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
“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乡下来的女孩了,而是夏洛特小姐的侍女,而你又是国王宠信的自然哲学家。今非昔比,难道我不该穿好一点吗?”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在学校里教算术不好吗?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真待不下去了。你知道吗?那里所有的老师都要戴上面纱!”
伊夫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有些困惑:“这不是很好吗?”
玛莉正想要好好反驳一下他,却发现国王已经准备起驾离开。路易十四回到了自己的车厢里。所有人都鞠躬致意,目送着国王的马车在侍卫的簇拥下驶离了码头。衣衫褴褛的平民尾随在国王的马车后面,乞求、咒骂、欢呼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不绝于耳。
玛莉·约瑟芬四下张望,希望能看到洛林骑士的身影,可惜他已经回到了公爵的马车上。其余的王公贵族们也紧随国王的步伐,或者坐进了马车,或者上马,打道回府。
一阵喧闹之后,码头又恢复了宁静。留在码头上的只剩下吕西安、几个卫兵、信鸽掌管官、运货马车和一辆普通的马车。
信鸽掌管官急急忙忙地找到了自己的学徒,后者正吃力地和搬运行李的人一起卸货。小学徒卸下了一堆柳条编织的笼子,大多数都已经空了,信鸽掌管官则把还装有鸽子的笼子拿了过去。
“放这里。”伊夫斯指了指第一辆货车,示意水手们把金盆放上去,“轻点……”
“我想看……”玛莉扯了扯伊夫斯的衣服。
那边,贵族们的最后一批马车也渐渐远去,车夫的吆喝和马车震动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在码头上方回荡。
盆里的怪兽受到了惊吓,发出了凄厉的叫声。所有人都被吓到了,连马儿都不安起来,挣扎着想要跑开。
“小心!”伊夫斯再次告诫水手。
玛莉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不过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恐惧,她靠近金盆,俯下身子,想要看清楚里面的怪物。“嘘!安静,别动!”她想要让怪物安静下来,可惜事与愿违,怪物又一次尖叫起来。
水手们受不了了,他们扔下金盆,撒腿就跑。金盆重重地摔在地上,水洒了一地,怪物又咆哮起来。听到叫声,水手们跑得更快了,差点撞倒了信鸽掌管官。后者眼疾手快,把他的宝贝鸽子都塞进了衣服里,而小学徒也吓得丢掉了空鸽笼。
“回来,都给我回来!”伊夫斯急了。可是水手们头也不回,径直向大船跑去。那些抬着行李的水手们也把东西往地上一扔,一溜烟地逃回了船上。
看着伊夫斯一脸狼狈的样子,玛莉费了好大劲才没让自己笑出声。现在场面就比较尴尬了,谁来搬东西呢?车夫要驾驶马车,卫兵们也不会干这种有失身份的事,至于尊贵的吕西安就更不会干了。
伊夫斯一气之下,准备自己亲自上阵。他试着抬了一下金盆,却发现金盆纹丝不动。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突然传来了笑声。众人抬头一看,只见围墙上坐着一群衣衫褴褛的男孩,正在嬉笑打闹。
“嘿,那边的孩子们!”吕西安冲他们叫道。
男孩们显然被吓了一跳,正准备要跑,却见吕西安扔过来一枚硬币。
“这是一块钱。还想要的话,就过来帮克鲁瓦神父一起抬东西。”吕西安的声音很柔和。
听闻此话,男孩们纷纷从墙上跳了下来,光着脚跑到伊夫斯跟前,想要帮忙。像他们这么贫穷的人,给他们一些面包屑就能使唤得动,更别提硬币了。男孩们很卖力,很快就把金盆抬到了第一辆马车上,把行李放上了第二辆马车,然后把那个人形的包裹放进了一个装满了冰块的马车上。
那一定是哥哥自己想要拿来研究的标本。 玛莉心想,两只怪兽,一只献给国王,一只留给自己做研究。真聪明!
“哥,过来和我一起吧。”玛莉·约瑟芬提议。
让她失望的是,伊夫斯果断拒绝了她。“不行,我要看着海妖。”伊夫斯爬上了第一辆马车,牢牢地看管着怪兽。
玛莉穿过码头,来到了那辆看上去很普通的马车前。侍从打开了车门,旁边的吕西安很绅士地伸出手来,想要扶她上马车。玛莉有些吃惊,吕西安的手温暖而又有力,他的手指也出乎意料地细长,让玛莉不由自主地想多摸几下。
吕西安为什么不和国王一起走呢?玛莉心里疑惑,但是她也不敢发问,毕竟伯爵大人的身份尊贵。面对着比自己还要矮一头的吕西安,玛莉也很是纠结,站也不是,蹲也不是。好在,她很快就爬进了马车,化解了这个尴尬的局面。
“十分感谢,吕西安大人。”她向吕西安表示诚挚的谢意。
“不用谢,克鲁瓦小姐。”
“您已经看过海怪了吗?”玛莉好奇地问道。
“我对奇闻轶事向来不感兴趣,克鲁瓦小姐。现在,请恕我不能久留。”
玛莉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知道吕西安不高兴了,不过她并没有任何要冒犯吕西安的意思。
吕西安对着他的小灰马下了个指令,后者很听话地跪下一条腿。吕西安上了马,小灰马稍微趔趄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平衡,然后载着吕西安向国王陛下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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