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夕阳西下，将落日的余晖洒满凡尔赛宫外的花园。黑暗慢慢降临，一轮新月升到了空中。
酷热散去，拉着马车的马儿也恢复了精神。它们沿着被晒得硬邦邦的泥土路，穿过树林向马厩飞奔而去。
玛莉·约瑟芬把头抵着车厢的内壁，心里有些失落。要是当时能和公爵夫人一起返程该多好！挤在公爵的车厢里虽然有些不舒服，但是她能听到很多有趣的言论。公爵夫人一定又在发表她对今天旅程的评价，公爵和洛林骑士时不时地也会插科打诨，而骑着马跟随在车厢外面的沙特尔公爵可能又会和玛莉讲起他的化学实验。玛莉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听懂他在讲什么的女性。除了她以外，整个宫廷之内可能都没有人能理解沙特尔所做的化学实验。沙特尔公爵有一位妻子，他对自己的妻子呵护备至，不过妻子既不懂他所钟爱的化学实验，也不感兴趣。她甚至都不愿意从巴黎的宫殿过来随国王一起出行。
如果沙特尔公爵和她聊天的话，玛莉美滋滋地想着，那缅因公爵也可能和她攀谈，国王陛下的孙子勃艮第公爵和他的几个弟弟也都可能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缅因公爵也已成家。勃艮第公爵刚刚成年，他的几个弟弟更是年幼。他们的身份都十分尊贵，也不是玛莉这小小的侍女所能企及的。所以就算她能得到这些人的关注，也毫无意义。她出身卑微，一辈子也不可能和这些王室成员有任何交集。
玛莉不敢有非分之想，不过如果王室成员能注意到她，她还是很开心的。
马车还在路上飞奔。玛莉既无聊又孤独，还有些烦躁。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树林。这片树林离国王的住处较远，不需要清理，所以这里的植物不受拘束，长得十分茂盛。灌木丛中到处都是掉落的树枝，道路上时不时能看到剑蕨垂下的叶子。金红色的阳光照射在树林中，形成了条纹状的阴影。唉，玛莉又轻叹了一口气。如果这时她能骑着马该多好。这样她就能停下来，投身于大自然中，去倾听鸟儿的鸣叫，去欣赏蝙蝠的舞蹈。可现在呢，她只能独自坐在车厢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车夫、侍从甚至连哥哥都不会注意到大自然中那些美妙的声音。
随着马车的前行，路况变得好了起来。灌木丛消失了，树木之间的间距更大了，地面上也没了树枝：这里可能是猎人们经常通行的区域。玛莉·约瑟芬又开始神游了，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追随着国王，在这条小路上捕鹿的画面。
突然，森林中响起了刺耳的叫声，声音充满了愤怒和挑衅。玛莉·约瑟芬一手抓住车门，一手抓着座位的边缘，保持身体的稳定。拉车的马匹明显受到了惊吓，它们喷着鼻息向前跃了一大步，车厢也随之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这些马儿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仍然疯狂地奔跑起来，想要远离这可怕的叫声。车夫不得不拉紧马缰，拼命地想要控制住它们。
皇家动物园中的老虎也发出了咆哮，惊醒了动物园里的其他动物。大象发出喇叭般的声音，狮子和野牛也都怒吼起来。
海妖愤怒的叫声萦绕在森林之中。
怪异的声音，既遥远又清晰，充满热情而又略带诱惑，仿佛雄鹰翱翔时发出的鸣叫。玛莉·约瑟芬开始心跳加速，不知怎地就回想起了马提尼克岛上的森林。那里树木参天，树林间光影的结合和眼前的景象竟有几分相似。
海妖又发出了凄厉的叫声。这一次皇家动物园里的动物全都陷入了沉默。海妖的歌声在一阵低语中消失了。
马车驶出了森林，沿着大运河的两岸继续前行。一层薄雾笼罩在运河之上，河面闪烁着点点微光。国王的小型船队停泊在岸边，在浪花的拍打下轻轻晃动。装货的马车驶离了王后大道，向着阿波罗喷泉的方向前进，而玛莉·约瑟芬的马车则继续驶向凡尔赛宫。
“车夫，等等！”玛莉大声喊停。
“吁！”车夫勒停了马车。
玛莉·约瑟芬从窗户探出头去，窗外弥漫着马儿喷吐的气息。凡尔赛宫外的花园安静得有些异乎寻常，连喷泉都没有打开。
“请跟上我哥哥。”玛莉有礼貌地说道。
“但是……”车夫面露难色。
“把我送到哥哥那里，之后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没问题！”车夫继续策马前行。
货车那边，伊夫斯同时指挥着两辆车上的人，忙得不可开交。
“你，过来搬盆，很重，小心！那边那个，别碰那块冰！”
玛莉·约瑟芬打开车门。侍从慢吞吞地下了马车，准备扶她下来。她可等不及了，直接下了马车就向着哥哥那边奔去。
眼前的景象让玛莉有些吃惊。只见花园中的阿波罗喷泉被一顶巨大的帐篷所覆盖，帐篷里点起了蜡烛，从远处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大灯笼。
花园中的草坪向远处延伸，就像一片绿色的地毯直接铺到了山上的宫殿前，也将拉唐纳喷泉和阿波罗喷泉分隔开来。草坪中间有数条石子铺成的道路，道路的两边排列着诸神和英雄的雕像。夜幕已然降临，草坪边上成排的蜡烛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整个花园。
玛莉提起裙角，急匆匆地向货车那里跑去。又得照看好金盆，又得顾着自己的标本，一心二用的伊夫斯看上去有些焦头烂额。
“玛莉·约瑟芬，看着我的标本，别让他们乱动。我一会儿就回来。”伊夫斯扔下一句话就急匆匆地离开了。玛莉突然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他们一起在马提尼克度过的时光。那时，伊夫斯还不是牧师，她也一直陪伴在伊夫斯的身边，帮助他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实验。
帐篷的门帘上绣着国王的纹章，本应该放射着金色光芒的太阳现在看上去有些暗淡。伊夫斯快步走近帐篷，门口站着的卫兵为他拉起了门帘。
“把冰块移到这里来，把标本上裹着的布松开。动作要轻。”玛莉·约瑟芬对旁边的仆人下令。
“可是，神父大人说……”
“现在由我来做主！”
仆人们仍然有些犹豫。
“我哥哥可能到明天早晨才能想起这具标本。你们就等吧！”
仆人们不再说话。他们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裹在标本上的布，里面的冰块散落一地。玛莉在旁边看着，确保他们不会损坏标本。从小她就帮着哥哥一起做实验，那时哥哥才十二岁，她的年龄更小。他们还一起学习希腊语和拉丁语，阅读希罗多德写的史书和伽林写的医书，研究牛顿的力学定律。当然，看什么书都由伊夫斯做主，不过看到妹妹这么喜欢《数学原理》一书，连睡觉都要枕着这本书，他也就默许了。玛莉还有一个小小的遗憾，就是弄丢了牛顿的著作，没能深入了解牛顿研究光、星球和引力的过程。她一直想着能再找一本。
仆人们抬起标本向帐篷走去，沿途不断有冰块掉落在地。玛莉也跟着他们进了帐篷。既然看不到活的海妖，那能看标本也行啊，她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一睹为快。
巨大的帐篷将阿波罗喷泉完全包裹在内。而喷泉的四周赫然罩上了一个纯银打造的笼子。笼子中央是太阳神阿波罗的雕像，形状宏伟而引人注目。他乘坐一辆四马战车跃出水面，身边是跳跃的海豚和吹着海螺的海妖，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若是旁人看到这座宏伟的雕像，一定会对它的精美大气赞叹不已。可玛莉·约瑟芬的关注点却有些奇怪，她觉得雕塑家弄错了阿波罗跳跃的方向，太阳从东边升起，可是阿波罗却在向西方跳跃。
喷泉的外沿还搭起了木头做成的台阶，一直延伸到池子的内部。台阶、帐篷和笼子破坏了喷泉的美感，不过为了方便伊夫斯放置海妖，只好先这样了。
玛莉正准备走近笼子，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又一次被打开了，只见一个仆人拎了一个篮子走了进来。他把篮子里的活鱼和海藻往喷泉里一倒，然后扭头就跑。陆续又有仆人进来把冰块和木屑倒进了泉水中，然后也飞快地逃离了此地。
玛莉的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看来海妖真的挺可怕，那还是去看海妖的标本吧。她走近标本，想把裹在外面的帆布解开，可转念一想，这种脏活累活还是留给那些仆人去做好了。
“你们两个，过来。把冰块拿过来，盖在标本上，再往上面撒上一些木屑。其余的人，去马车那边把克鲁瓦神父的东西搬过来。”玛莉扫了一眼那群瑟瑟发抖的仆人们，下了命令。
仆人们依令而行。浸泡在保存液中的标本散发出一种腐烂的气息，和保存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仆人们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标本。
玛莉皱了皱眉头。伊夫斯得抓紧时间了，如果不尽快解剖这具标本，很快它就会腐烂，变成一堆没用的烂肉和白骨。
玛莉·约瑟芬之前经常和哥哥一起做实验，所以对这些难闻的气味早已习以为常。不过这些仆人们就有些受不了了，他们喘着粗气，偶尔交换一下不满的眼神，心有怨气却不敢表现出来。不论是伊夫斯还是咆哮的海妖都令他们感到恐惧。
仆人们在实验台上盖满了隔热的木屑。
“记住，一定要勤换冰块，不可怠慢。”玛莉叮嘱他们。
一个仆人对他鞠了一躬，说道：“好的，小姐。吕西安已经吩咐过我们了。”
“好，你们可以退下了。”
仆人们如释重负，争先恐后地逃离了帐篷。一方面，腐尸的味道令他们窒息；另一方面，海妖的惨叫也让他们胆寒。金盆中的海妖还在唱着忧伤的歌曲，玛莉凑上前去，想要一探究竟。此时，伊夫斯正指挥着工人们把金盆抬到了喷泉中。他们把金盆放倒，喷泉里的水缓缓地汇入了金盆之中。
“伊夫斯，我要看……”玛莉急忙冲到了喷泉的旁边。
伊夫斯揭开了盖在金盆上的帆布。这时喷泉的出水口突然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喷泉开始喷水了！巨大的水柱直冲天空，直达帐篷的顶部，像一朵盛开的鸢尾花。水柱落下后，冲刷着阿波罗的战车，在喷泉池子中激起阵阵涟漪。海妖也被喷泉的水柱打中，它发出一声尖叫，尾巴一下就抽打在伊夫斯的身上。伊夫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水中。
“关上喷泉！”伊夫斯大叫道。
海妖扭动着身体，从金盆中爬了出来。伊夫斯急忙闪开身子，避开了海妖的牙齿和爪子。工人们赶紧跑去关喷泉。
海妖终于摆脱了它的囚笼，跌跌撞撞地游入喷泉中。
玛莉·约瑟芬紧紧地抓住了哥哥的胳膊。伊夫斯此时正踩在喷泉里的台阶上，看上去就好像站在水面上一样。随着海妖的入水，他的脚底泛起一圈涟漪，袍子的边缘也早已经被水浸湿。
哥哥会水上漂 。玛莉·约瑟芬咧嘴一笑，水淹不到他 。
工人们关闭了喷泉的阀门，出水口的声响戛然而止。巨大的水柱逐渐变小，变成了咕嘟嘟的水泡，最终消失不见。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伊夫斯用袖子抹了把脸。玛莉·约瑟芬也站上了水中的台阶，不过她站得比伊夫斯要高两级，这时他俩看上去就一样高了。她把手搭在了伊夫斯的肩膀上。
“哥哥，你成功啦！”
“希望如此吧！”
玛莉·约瑟芬俯下身向水池中看去。清澈的水面下蛰伏着一团阴影，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虽然现在它还活着，但谁知道它能活多久呢……”伊夫斯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透露出担忧。
“现在活着不就行了吗？我想看看它，你快把它叫过来！”
“我可叫不动它。它就是一头怪兽，听不懂人话。”
“我的猫都能听懂我的命令。在海上这么多天，你都没训练过它吗？”
“我哪有时间训练它啊，”伊夫斯皱起了眉头，“再说，它不吃不喝，我还得把吃的塞到它嘴里，强迫它进食。”
伊夫斯抱起胳膊，目光灼灼地看着水面。海妖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水里，好像死了一般。
“不过我没有辜负国王陛下，完成了他的愿望。四百年间，从未有人抓到过海妖，而我做到了！我把一只活的海妖带了回来！”伊夫斯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
玛莉·约瑟芬又向前探了探身子，迫切地想看到海妖的真容。海妖有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皮肤光滑，身体又长又细，比马提尼克岛海域里的那些海豚还要纤细。
“哇，我还没见过长头发的鱼呢！”玛莉大为惊叹。
“海妖不是鱼，它们需要呼吸空气才能存活。如果长时间呼吸不到空气的话……”
伊夫斯猛地停住了。他越过水池的边缘，向外走去。玛莉还待在那里，好奇地注视着海妖。
海妖也在看着玛莉。它的瞳孔中反射着怪异的光芒。它伸开了自己的胳膊，手上的蹼清晰可见。
伊夫斯又回来了，手里紧紧攥着一根棒子。他的阴影投射在海妖的身上，海妖向后游去，害怕地闭上了金色的眼睛。
“不准死！我绝不会让你淹死！”伊夫斯拿起棒子戳在海妖身上，想让它动起来。
“该死，快给我游起来，浮起来！”伊夫斯有些气急败坏。
海妖的头发散落在脸上，尾巴轻轻颤抖，显出一副痛苦的模样。
“别戳了，你弄疼它了！”玛莉·约瑟芬跪在台阶上，把手伸进水中，对着海妖说道：“来，到我这来，我不会伤害你的。”
海妖游了过来，用带蹼的手指抓住了玛莉的手腕。玛莉甚至能感受到它手指上传来的热度。海妖抓得很紧，但是它锋利的爪子并没有弄疼玛莉。
突然，海妖把玛莉拽下了水！
伊夫斯又惊又怒。他怒吼着，使劲戳着海妖。海妖向远处游去，远离了伊夫斯的怒火。玛莉挣扎着站了起来。她浑身湿透，还喝了好几口水，一时间咳个不停。玛莉的裙子浮了起来，像一朵莲花一样漂浮在水面。她急忙把裙子按下。
“来，抓着我的手，快上来！”
“等一下！”
海妖从玛莉的身边游开了，扭头看着她，发出阵阵低鸣。
“别再吓它了！”玛莉把手伸向海妖，“来，过来，别害怕！”
“小心，它力气很大的，还很凶残……”
“它只是很害怕！”
海妖的声音像一团薄雾一样笼罩在水面。它似乎放下了戒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向玛莉·约瑟芬靠近。
“乖，听话，真是个好孩子！”玛莉继续鼓励道。
“国王陛下即将驾到！”帐篷里突然传来了吕西安的声音。
玛莉吓了一跳，她扭过头去，发现吕西安就站在水池的边缘上。他是什么时候进到帐篷里来的？伊夫斯此时还站在喷泉里的台阶上，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看着对方。
在帐篷的那头，卫兵们掀开了门帘。外面燃起了一排火炬，一直延伸到国王的宫殿。
“可是我还没准备好。”伊夫斯说道。
两人说话之间，玛莉·约瑟芬又把注意力转向海妖。此刻，他俩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海妖有些畏缩不前。玛莉告诫自己一定不要心急，如果这时伸出手去抓它的话，它一定会逃开的。
“王命不可违抗，准备好迎驾！”吕西安的语气中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
“遵命！”伊夫斯回答道。
水中，海妖伸出胳膊，用爪子触碰着玛莉的手指。
“克鲁瓦小姐，请自重。如此衣冠不整，怎能面见国王陛下？”吕西安转向玛莉。
玛莉吸了一口冷气，得罪了国王可是死罪啊。她立马转身，拖着湿漉漉的裙子，费劲地向池边走去。水池中的台阶并不平稳，再加上她今天穿了高跟鞋，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海妖在她的身边游弋，吐出一大团气泡。它拍打起水花，静静地盯着她。玛莉看着近在眼前的海妖，虽然有些害怕，却也被它奇特的样貌所吸引。
海妖的手和胳膊虽然和人类的类似，却非常怪异，而本该是腿的地方却长出了一条鱼的尾巴。它的指间有蹼，指甲锋利，长长的头发垂在胸前——扁平的胸前还长着黑色的乳头。海妖光洁的皮肤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珠，在烛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
海妖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玛莉，它金黄色的眼睛散发出奇异的光彩。海妖的脸和教堂中滴水兽的脸有些相像，额头上还有一圈一圈的条纹，看上去既诡异又威严。它的鼻子扁平，鼻孔很小，犬齿外凸。
“妙极妙极！没想到天下还有如此怪物！”路易十四走了进来，对着海妖啧啧称奇。他的声音很悦耳，却也不失威严。吕西安和伊夫斯急忙给国王请安。路易十四换了一身衣服，来观看海妖了。他的视线落在了海妖的身上，刻意避开了仍然站在水池里的玛莉·约瑟芬。国王的身后站着一堆皇亲国戚，公爵、公爵夫人、曼特农夫人等人都在其中。他们也向喷泉看来，有人为海妖所震撼，更多的人却在看着玛莉，心里很是诧异。
海妖受到了惊吓，低吼一声潜入了水底。
玛莉·约瑟芬陷入了困境，如果此时她从水池中走出来，就会直面国王，惊了圣驾。夏洛特小姐绝不会容忍如此有失体统的事，一定会把她赶走。玛莉进退不得，流下了羞愧的泪水。她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当中，却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这时，吕西安站了出来。他脱下自己的斗篷，挡在了玛莉·约瑟芬的身前。
暂时是安全了。玛莉·约瑟芬静静地站在水中，松了口气。潜在水中的海妖如一抹黑影，向外游去。它抓住笼子上的栏杆使劲地摇晃，却发现栏杆纹丝不动，只好又游了回去，边游边愤怒地拍打着水花。海妖从水中探出头来，向外界张望。水面上只能看到它乱糟糟的头发和金黄色的眼睛。
即使有了吕西安的斗篷，大部分王室成员还是能很清楚地看到玛莉。不过没关系，只要国王陛下看不到就好。
公爵夫人看到了玛莉求救的眼神，摇了摇头以示责备。不过她的嘴角却流露出一丝笑意。公爵还是秉持着绅士风度，不去看玛莉。洛林骑士却一直在盯着她看，这让玛莉大为窘迫。她真不想在这样一位英俊潇洒的大人面前丢脸。
唉，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我现在这个样子真可笑，要不是站在水里太冷，我都忍不住要笑话自己。 玛莉心想。
“你果然没有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克鲁瓦神父！”路易十四走了过来，和伊夫斯一起站在水池边的平台上，“你捉到了一只活的海妖！”
“此乃您天威所赐！”伊夫斯恭敬地说道。
“布尔森先生，你有何高见啊？适不适合放在我们的庆典上呢？”路易十四扭头对布尔森说道。
布尔森先生又高又瘦，衣着寒酸，挤在一群皇亲贵族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听到国王的召唤，他快步走上前来，两只手攥在一起，对着国王深深地鞠了一躬。
“它很健康吗？能进食否？”
布尔森向水池中看去，海妖正在阿波罗的雕像旁徘徊，唱着忧伤的歌曲。
“它吃得不多。”伊夫斯答道。
“那可不行，得让它多吃长胖才行。”
“你是耶稣会的会士，聪明如你，定有妙计。”路易十四热切地看着伊夫斯。
这时，海妖又开始撞击笼子，溅起了阵阵水花。
“快，让它停下，别弄伤了它的皮肤。”布尔森发话了。
玛莉·约瑟芬希望安抚海妖，可是国王陛下就在身边，她不敢出声。
“不行，这只海妖和森林里的那些野兽毫无区别，没人能驯服它。”伊夫斯也很无奈。
“等它熟悉环境后，自然就会安静了。”路易十四说道。
路易十四从水池边上的平台上走了下来，伊夫斯和布尔森紧随其后。
“吕西安！”路易十四亲切地唤了一句。
“臣在！”
“克鲁瓦小姐。”路易十四转身向外走去。
玛莉·约瑟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陛下有何吩咐？”
“你还待在那里干什么？难不成想去拜访阿波罗？”
周围的人全都笑了起来。玛莉·约瑟芬羞愧难当，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下去。
“陛下，我并无此意。”
“那还不赶紧出来？你想等刽子手把你拖走吗？”
“是，陛下！”
玛莉跌跌撞撞地向平台走去。吕西安仍然拿着斗篷替她遮掩，在她爬上台阶时，还特意用手杖挑起了斗篷的下沿，以防斗篷上沾了水。玛莉跨过水池的边沿，湿漉漉地走了出来，身上的水还在不停地向下滴。尽管被冻得浑身发抖，她还是加快了脚步，从皇亲国戚们的身边溜了过去，躲到了那堆实验器材中。
路易十四又转向了曼特农夫人。
“亲爱的，喜欢我的海妖吗？”
洛林骑士离开人群，迈着他的大长腿向玛莉·约瑟芬走了过来。他越过吕西安，解下了自己的斗篷。洛林骑士里面也穿着一件金丝蓝衣，和吕西安身上的那件是一个款式，这象征着洛林也是国王的亲信之一，只不过他衣服上的金丝并没有吕西安那么多。洛林一动，公爵也受到了影响。他的眼神频频扫向洛林，心思明显已经不在国王身上。
“这头怪物真是太吓人了。陛下，在我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恶魔吧！”曼特农夫人回答道。
洛林骑士把斗篷披在了玛莉的肩上，毛茸茸的斗篷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香水味。
“谢谢您！”玛莉的牙齿还在打战。
洛林向她鞠了一躬，又重新回到了公爵的身边。公爵拍了拍洛林的胳膊，手上的钻戒在烛光下闪烁着光芒。
“夫人，它并不是恶魔，而是自然界的一种生物。圣母教堂的书籍中对这种生物也有所记载。它和陛下动物园里的鳄鱼和大象也没什么区别。”伊夫斯解释道。
“不过，克鲁瓦神父，你要是能捉到一只漂亮的海妖就好了。”路易十四发话了。
伊夫斯大步走向实验台，玛莉不得不又向后缩了缩。吕西安仍然拿着斗篷，避免让国王看到玛莉。洛林的斗篷遮住了玛莉湿漉漉的裙子，可是她之前精心梳理的头发已经乱作一团，漂亮的头饰也歪在了一旁。
伊夫斯解开了裹在标本上的帆布，里面的冰块洒落了一地。
“陛下请看，这是另外一只海妖。它们的长相不分男女，毫无差别。”
皇亲国戚还有大臣们纷纷拥到伊夫斯的身边，争先恐后地想看看那只已经死去的海妖。伊夫斯的身边挤满了人，连一丝阴影都插不进来。如果说路易十四是法国的太阳，那此时伊夫斯就是他身边的月亮。这些贵族们也想沾上他的光彩。
“真臭啊！”公爵嚷嚷了一句。
玛莉·约瑟芬从吕西安的斗篷后向外瞄，正好看到公爵拿着手帕捂住了鼻子。玛莉十分理解公爵的做法，对于这些没接触过尸体和解剖的人来说，不习惯腐尸的气味也是正常的。
“别靠近，藏好点！”吕西安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看得津津有味的玛莉发出了警告。他向来不离国王左右，而这次因为玛莉他只能站在人群之外，而正在兴头上的国王似乎也忘记了他的存在。
玛莉·约瑟芬赶紧缩了回去。躲在斗篷之下的她现在只能看到人群的影子。
“保存标本的液体确实有很浓的味道，先生。”伊夫斯解释道。
“神父，我要向你忏悔……”斗篷外传来了路易十四的声音。玛莉看到国王的影子向伊夫斯的影子点了点头，而伊夫斯的影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克鲁瓦神父啊，我向你忏悔，我不该质疑你的发现。你前往未知的海域为我们带回了海妖，你的猜想是对的。”路易十四的声音里流露着真诚。
伊夫斯谦逊地解释道：“我并不知道海妖的藏身之处。在翻阅了大量的文献记载后，我才得知它们的行踪。海妖们会在仲夏日发生白虹贯日的时候，聚集在埃克苏马岛进行交配。”
玛莉听到伊夫斯口中吐出“交配”一词，心中大呼不妙。果不其然，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神父大人，勿要再说此类亵渎之辞。”曼特农夫人开口了，语气极其严厉。
“这也是他研究的内容，要不然我们怎么能够认识这个世界呢？”沙特尔公爵突然插了一句。他的话语中带着极大的热情，显然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殊不知他的态度却惹恼了周围的贵族们，连仆人们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怀疑。
“自然哲学家研究的东西可能会给别人带来不适，或者把我们带入歧途。”国王发话了。
“但是，真理……”沙特尔公爵还想分辩。
“别说了，孩子！”曼特农夫人的语气既温柔又带上了一些迫切。
玛莉·约瑟芬竟然有些同情沙特尔公爵了。他的出身决定了他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科学研究之中。如果他能像她一样，可能会更快乐吧。
不过，玛莉转念一想，如果沙特尔公爵变成了平民，他又怎能买得起那些昂贵的科学器材呢？
“克鲁瓦神父，你值得嘉奖。因为你完成了从未有人能完成的创举，把一只活的海妖带回了法国。”路易十四突然改变了话题，缓解了现场紧张的气氛。
“我的成就全都仰仗您的支持。”伊夫斯回答道。
“我会在教皇那里称赞你。”
“谢谢您，陛下。”
“你在解剖、研究这只海妖的时候，我也会在旁观看。”
“这……”伊夫斯突然有些结巴。
玛莉·约瑟芬为哥哥捏了把汗，心中暗暗祈祷，希望他能很得体地向国王谢恩。
“陛下，您对我工作的关注是我最大的荣幸。”
路易十四转向吕西安。两人商讨了一会儿，然后国王点了点头。
“研究工作于明日弥撒之后进行。”路易十四对伊夫斯说道。
“明天？陛下，可是海妖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明天弥撒之后。”路易十四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完全忽略伊夫斯的回答。
玛莉此时恨不得从斗篷后跳出来，和伊夫斯一起求情，她想告诉国王解剖标本的急迫性。可惜她现在衣冠不整，这已是对国王的不敬，再要出来说话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伊夫斯对着国王深深地鞠了一躬。
“陛下，我太过激动，请您原谅我的失礼。如您所愿，我们明天开始。”
国王和曼特农夫人带着群臣向外走，人群的影子开始移动。
“像克鲁瓦神父这么大的时候，我还能看清黑夜里的东西呢。”路易十四打趣自己。
众人附和着他也都笑了起来。吕西安的使命也终于结束了。他把斗篷重新系在了自己的身上。
洛林在经过玛莉的身边时停了下来。
“斗篷暂时不用还我，克鲁瓦小姐。”
“十分感谢，先生。”玛莉冷得牙齿直打战，不过她还是很诚挚地向洛林道谢。
“不过还给我的时候是不是也得给我带点奖励啊？”洛林露出一抹邪魅的笑容。
玛莉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人替她解了围。公爵走了过来，挽上了洛林的胳膊，拉走了他。他俩尾随着国王，边走边说着悄悄话，举止亲密。洛林说话的时候，公爵就看着他，脸上流露出和小女儿家一般娇羞的神态。
众人离开后，阿波罗喷泉又恢复了宁静，偶尔还能听到喷泉装置嘎吱作响的声音。明天阿波罗喷泉肯定是无法喷水了，不过幸好还有拉唐纳喷泉。
“吕西安，十分感谢……”玛莉·约瑟芬向他道谢。
“国王的威严不容冒犯，我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吕西安冷冷地说道，对着玛莉微微鞠了一躬。
他向伊夫斯那里走去，经过了器材堆，又越过了试验台，手中的拐棍很好地掩饰了自己轻微的跛脚。玛莉·约瑟芬搓着胳膊，想要暖和起来。
吕西安掏出一个皮袋子递给伊夫斯。这个皮袋子看上去沉甸甸的，比他给船长的那个要大得多。
“这是国王给你的奖赏。”
“谢谢您，吕西安，但请恕我无法接受。身为教会的一员，我的职责就是侍奉上帝，钱财于我来说毫无意义。”
“你们侍奉上帝的方法不就是敛财吗？”吕西安的脸上显出一副嘲弄的神情。
“马提尼克岛上爆发战乱时，是国王陛下派人救出了我的妹妹。他还尽全力支持我的研究和探索。陛下的恩情我铭记于心。因此，我别无所求。”伊夫斯正色说道。
看到伊夫斯还在拒绝，玛莉·约瑟芬待不住了。她走到两人中间，对吕西安伸出了手，后者把钱袋放到了她的手上。在这个过程中，玛莉的手指拂过了吕西安的手心。
吕西安神情自若地缩回了手，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他的手光滑而又细腻，而自己的则粗糙不堪，玛莉不禁有些赧然。
玛莉回想起了待在修道院的那段时间。每天她都要打上一桶水，把修道院的地板擦得干干净净。辛苦的劳作磨损了她的双手，而吕西安可能连劳动为何物都不知道吧。
“谢谢您，吕西安。”玛莉的语气很真诚，“有了这笔钱，我们就可以买一台新的显微镜，哥哥也能开展更多的研究了。”说不定哪天，哥哥也能像列文虎克 [1] 大人一样，取得一些了不起的成就。 玛莉心里暗想。
“克鲁瓦神父，你应该向你妹妹多学着点。记住，国王陛下掌控了所有财富和生杀大权。他的赏赐，不论是何种形式，绝不容辜负。”
“我明白。但是我并不奢求任何钱财或权利，我只想做好我的实验。”
“没有人关心你的想法，神父大人。一切都要听从陛下的旨意，明天，请按时参加国王陛下的晨起仪式，你的位置在第五排。”
“遵命，吕西安。”伊夫斯向吕西安鞠了一躬。
玛莉也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她知道对伊夫斯来说，这是一种莫大的荣誉。
吕西安对着兄妹二人微微鞠躬，然后就离开了帐篷。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吕西安一走，玛莉·约瑟芬就激动地叫了起来。
“这意味着国王对我的赞许，也意味着我要把本来可以做研究的时间浪费在典礼仪式上。但是国王的旨意胜于一切，不是吗？”伊夫斯苦笑了一下。
他过去把玛莉搂入怀中：“冻坏了吧？”
玛莉把头靠在他身上：“法国真挺冷的。”
“马提尼克岛上是很暖和，可惜太过偏僻！”
“是啊，国王下令让你进宫，那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那你有没有后悔离开了法兰西堡 [2] 呢？”
“不，我……”
两人正争执不下，水池里的海妖突然唱起了歌，声音很小，几不可闻。
“听，海妖唱歌了！”玛莉·约瑟芬说。
“是的。”
“给它条鱼吃吧，说不定它也饿了呢。”
伊夫斯耸了耸肩：“它不会吃的。”他从篮子里拿出一些海草放进了水池，然后又扔进了一条鱼，顺便还检查了下笼门，看看有没有关好。
海妖的歌声如同加勒比海岸上的清风，带着阵阵暖意，沁人心脾。玛莉正沉醉其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水花声，美妙而奇异的歌声戛然而止。玛莉打了个冷战。
“快把衣服换了，别冻出病了！”帐篷里响起了伊夫斯急切的声音。
【注释】
[1] 首次发现微生物的英国科学家。
[2] 西印度群岛马提尼克岛的港口和首府，位于向风群岛。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酷热散去，拉着马车的马儿也恢复了精神。它们沿着被晒得硬邦邦的泥土路，穿过树林向马厩飞奔而去。
玛莉·约瑟芬把头抵着车厢的内壁，心里有些失落。要是当时能和公爵夫人一起返程该多好！挤在公爵的车厢里虽然有些不舒服，但是她能听到很多有趣的言论。公爵夫人一定又在发表她对今天旅程的评价，公爵和洛林骑士时不时地也会插科打诨，而骑着马跟随在车厢外面的沙特尔公爵可能又会和玛莉讲起他的化学实验。玛莉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听懂他在讲什么的女性。除了她以外，整个宫廷之内可能都没有人能理解沙特尔所做的化学实验。沙特尔公爵有一位妻子，他对自己的妻子呵护备至，不过妻子既不懂他所钟爱的化学实验，也不感兴趣。她甚至都不愿意从巴黎的宫殿过来随国王一起出行。
如果沙特尔公爵和她聊天的话，玛莉美滋滋地想着，那缅因公爵也可能和她攀谈，国王陛下的孙子勃艮第公爵和他的几个弟弟也都可能会注意到她的存在。
缅因公爵也已成家。勃艮第公爵刚刚成年，他的几个弟弟更是年幼。他们的身份都十分尊贵，也不是玛莉这小小的侍女所能企及的。所以就算她能得到这些人的关注，也毫无意义。她出身卑微，一辈子也不可能和这些王室成员有任何交集。
玛莉不敢有非分之想，不过如果王室成员能注意到她，她还是很开心的。
马车还在路上飞奔。玛莉既无聊又孤独，还有些烦躁。她把目光投向窗外的树林。这片树林离国王的住处较远，不需要清理，所以这里的植物不受拘束，长得十分茂盛。灌木丛中到处都是掉落的树枝，道路上时不时能看到剑蕨垂下的叶子。金红色的阳光照射在树林中，形成了条纹状的阴影。唉，玛莉又轻叹了一口气。如果这时她能骑着马该多好。这样她就能停下来，投身于大自然中，去倾听鸟儿的鸣叫，去欣赏蝙蝠的舞蹈。可现在呢，她只能独自坐在车厢中，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车夫、侍从甚至连哥哥都不会注意到大自然中那些美妙的声音。
随着马车的前行，路况变得好了起来。灌木丛消失了，树木之间的间距更大了，地面上也没了树枝：这里可能是猎人们经常通行的区域。玛莉·约瑟芬又开始神游了，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追随着国王，在这条小路上捕鹿的画面。
突然，森林中响起了刺耳的叫声，声音充满了愤怒和挑衅。玛莉·约瑟芬一手抓住车门，一手抓着座位的边缘，保持身体的稳定。拉车的马匹明显受到了惊吓，它们喷着鼻息向前跃了一大步，车厢也随之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这些马儿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但仍然疯狂地奔跑起来，想要远离这可怕的叫声。车夫不得不拉紧马缰，拼命地想要控制住它们。
皇家动物园中的老虎也发出了咆哮，惊醒了动物园里的其他动物。大象发出喇叭般的声音，狮子和野牛也都怒吼起来。
海妖愤怒的叫声萦绕在森林之中。
怪异的声音，既遥远又清晰，充满热情而又略带诱惑，仿佛雄鹰翱翔时发出的鸣叫。玛莉·约瑟芬开始心跳加速，不知怎地就回想起了马提尼克岛上的森林。那里树木参天，树林间光影的结合和眼前的景象竟有几分相似。
海妖又发出了凄厉的叫声。这一次皇家动物园里的动物全都陷入了沉默。海妖的歌声在一阵低语中消失了。
马车驶出了森林，沿着大运河的两岸继续前行。一层薄雾笼罩在运河之上，河面闪烁着点点微光。国王的小型船队停泊在岸边，在浪花的拍打下轻轻晃动。装货的马车驶离了王后大道，向着阿波罗喷泉的方向前进，而玛莉·约瑟芬的马车则继续驶向凡尔赛宫。
“车夫，等等！”玛莉大声喊停。
“吁！”车夫勒停了马车。
玛莉·约瑟芬从窗户探出头去，窗外弥漫着马儿喷吐的气息。凡尔赛宫外的花园安静得有些异乎寻常，连喷泉都没有打开。
“请跟上我哥哥。”玛莉有礼貌地说道。
“但是……”车夫面露难色。
“把我送到哥哥那里，之后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没问题！”车夫继续策马前行。
货车那边，伊夫斯同时指挥着两辆车上的人，忙得不可开交。
“你，过来搬盆，很重，小心！那边那个，别碰那块冰！”
玛莉·约瑟芬打开车门。侍从慢吞吞地下了马车，准备扶她下来。她可等不及了，直接下了马车就向着哥哥那边奔去。
眼前的景象让玛莉有些吃惊。只见花园中的阿波罗喷泉被一顶巨大的帐篷所覆盖，帐篷里点起了蜡烛，从远处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大灯笼。
花园中的草坪向远处延伸，就像一片绿色的地毯直接铺到了山上的宫殿前，也将拉唐纳喷泉和阿波罗喷泉分隔开来。草坪中间有数条石子铺成的道路，道路的两边排列着诸神和英雄的雕像。夜幕已然降临，草坪边上成排的蜡烛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照亮了整个花园。
玛莉提起裙角，急匆匆地向货车那里跑去。又得照看好金盆，又得顾着自己的标本，一心二用的伊夫斯看上去有些焦头烂额。
“玛莉·约瑟芬，看着我的标本，别让他们乱动。我一会儿就回来。”伊夫斯扔下一句话就急匆匆地离开了。玛莉突然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他们一起在马提尼克度过的时光。那时，伊夫斯还不是牧师，她也一直陪伴在伊夫斯的身边，帮助他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实验。
帐篷的门帘上绣着国王的纹章，本应该放射着金色光芒的太阳现在看上去有些暗淡。伊夫斯快步走近帐篷，门口站着的卫兵为他拉起了门帘。
“把冰块移到这里来，把标本上裹着的布松开。动作要轻。”玛莉·约瑟芬对旁边的仆人下令。
“可是，神父大人说……”
“现在由我来做主！”
仆人们仍然有些犹豫。
“我哥哥可能到明天早晨才能想起这具标本。你们就等吧！”
仆人们不再说话。他们小心翼翼地解开了裹在标本上的布，里面的冰块散落一地。玛莉在旁边看着，确保他们不会损坏标本。从小她就帮着哥哥一起做实验，那时哥哥才十二岁，她的年龄更小。他们还一起学习希腊语和拉丁语，阅读希罗多德写的史书和伽林写的医书，研究牛顿的力学定律。当然，看什么书都由伊夫斯做主，不过看到妹妹这么喜欢《数学原理》一书，连睡觉都要枕着这本书，他也就默许了。玛莉还有一个小小的遗憾，就是弄丢了牛顿的著作，没能深入了解牛顿研究光、星球和引力的过程。她一直想着能再找一本。
仆人们抬起标本向帐篷走去，沿途不断有冰块掉落在地。玛莉也跟着他们进了帐篷。既然看不到活的海妖，那能看标本也行啊，她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一睹为快。
巨大的帐篷将阿波罗喷泉完全包裹在内。而喷泉的四周赫然罩上了一个纯银打造的笼子。笼子中央是太阳神阿波罗的雕像，形状宏伟而引人注目。他乘坐一辆四马战车跃出水面，身边是跳跃的海豚和吹着海螺的海妖，预示着黎明即将到来。
若是旁人看到这座宏伟的雕像，一定会对它的精美大气赞叹不已。可玛莉·约瑟芬的关注点却有些奇怪，她觉得雕塑家弄错了阿波罗跳跃的方向，太阳从东边升起，可是阿波罗却在向西方跳跃。
喷泉的外沿还搭起了木头做成的台阶，一直延伸到池子的内部。台阶、帐篷和笼子破坏了喷泉的美感，不过为了方便伊夫斯放置海妖，只好先这样了。
玛莉正准备走近笼子，就在这时，帐篷的门帘又一次被打开了，只见一个仆人拎了一个篮子走了进来。他把篮子里的活鱼和海藻往喷泉里一倒，然后扭头就跑。陆续又有仆人进来把冰块和木屑倒进了泉水中，然后也飞快地逃离了此地。
玛莉的心里也打起了退堂鼓。看来海妖真的挺可怕，那还是去看海妖的标本吧。她走近标本，想把裹在外面的帆布解开，可转念一想，这种脏活累活还是留给那些仆人去做好了。
“你们两个，过来。把冰块拿过来，盖在标本上，再往上面撒上一些木屑。其余的人，去马车那边把克鲁瓦神父的东西搬过来。”玛莉扫了一眼那群瑟瑟发抖的仆人们，下了命令。
仆人们依令而行。浸泡在保存液中的标本散发出一种腐烂的气息，和保存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仆人们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标本。
玛莉皱了皱眉头。伊夫斯得抓紧时间了，如果不尽快解剖这具标本，很快它就会腐烂，变成一堆没用的烂肉和白骨。
玛莉·约瑟芬之前经常和哥哥一起做实验，所以对这些难闻的气味早已习以为常。不过这些仆人们就有些受不了了，他们喘着粗气，偶尔交换一下不满的眼神，心有怨气却不敢表现出来。不论是伊夫斯还是咆哮的海妖都令他们感到恐惧。
仆人们在实验台上盖满了隔热的木屑。
“记住，一定要勤换冰块，不可怠慢。”玛莉叮嘱他们。
一个仆人对他鞠了一躬，说道：“好的，小姐。吕西安已经吩咐过我们了。”
“好，你们可以退下了。”
仆人们如释重负，争先恐后地逃离了帐篷。一方面，腐尸的味道令他们窒息；另一方面，海妖的惨叫也让他们胆寒。金盆中的海妖还在唱着忧伤的歌曲，玛莉凑上前去，想要一探究竟。此时，伊夫斯正指挥着工人们把金盆抬到了喷泉中。他们把金盆放倒，喷泉里的水缓缓地汇入了金盆之中。
“伊夫斯，我要看……”玛莉急忙冲到了喷泉的旁边。
伊夫斯揭开了盖在金盆上的帆布。这时喷泉的出水口突然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喷泉开始喷水了！巨大的水柱直冲天空，直达帐篷的顶部，像一朵盛开的鸢尾花。水柱落下后，冲刷着阿波罗的战车，在喷泉池子中激起阵阵涟漪。海妖也被喷泉的水柱打中，它发出一声尖叫，尾巴一下就抽打在伊夫斯的身上。伊夫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水中。
“关上喷泉！”伊夫斯大叫道。
海妖扭动着身体，从金盆中爬了出来。伊夫斯急忙闪开身子，避开了海妖的牙齿和爪子。工人们赶紧跑去关喷泉。
海妖终于摆脱了它的囚笼，跌跌撞撞地游入喷泉中。
玛莉·约瑟芬紧紧地抓住了哥哥的胳膊。伊夫斯此时正踩在喷泉里的台阶上，看上去就好像站在水面上一样。随着海妖的入水，他的脚底泛起一圈涟漪，袍子的边缘也早已经被水浸湿。
哥哥会水上漂 。玛莉·约瑟芬咧嘴一笑，水淹不到他 。
工人们关闭了喷泉的阀门，出水口的声响戛然而止。巨大的水柱逐渐变小，变成了咕嘟嘟的水泡，最终消失不见。水面又恢复了平静。
伊夫斯用袖子抹了把脸。玛莉·约瑟芬也站上了水中的台阶，不过她站得比伊夫斯要高两级，这时他俩看上去就一样高了。她把手搭在了伊夫斯的肩膀上。
“哥哥，你成功啦！”
“希望如此吧！”
玛莉·约瑟芬俯下身向水池中看去。清澈的水面下蛰伏着一团阴影，在烛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虽然现在它还活着，但谁知道它能活多久呢……”伊夫斯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透露出担忧。
“现在活着不就行了吗？我想看看它，你快把它叫过来！”
“我可叫不动它。它就是一头怪兽，听不懂人话。”
“我的猫都能听懂我的命令。在海上这么多天，你都没训练过它吗？”
“我哪有时间训练它啊，”伊夫斯皱起了眉头，“再说，它不吃不喝，我还得把吃的塞到它嘴里，强迫它进食。”
伊夫斯抱起胳膊，目光灼灼地看着水面。海妖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水里，好像死了一般。
“不过我没有辜负国王陛下，完成了他的愿望。四百年间，从未有人抓到过海妖，而我做到了！我把一只活的海妖带了回来！”伊夫斯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自豪。
玛莉·约瑟芬又向前探了探身子，迫切地想看到海妖的真容。海妖有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皮肤光滑，身体又长又细，比马提尼克岛海域里的那些海豚还要纤细。
“哇，我还没见过长头发的鱼呢！”玛莉大为惊叹。
“海妖不是鱼，它们需要呼吸空气才能存活。如果长时间呼吸不到空气的话……”
伊夫斯猛地停住了。他越过水池的边缘，向外走去。玛莉还待在那里，好奇地注视着海妖。
海妖也在看着玛莉。它的瞳孔中反射着怪异的光芒。它伸开了自己的胳膊，手上的蹼清晰可见。
伊夫斯又回来了，手里紧紧攥着一根棒子。他的阴影投射在海妖的身上，海妖向后游去，害怕地闭上了金色的眼睛。
“不准死！我绝不会让你淹死！”伊夫斯拿起棒子戳在海妖身上，想让它动起来。
“该死，快给我游起来，浮起来！”伊夫斯有些气急败坏。
海妖的头发散落在脸上，尾巴轻轻颤抖，显出一副痛苦的模样。
“别戳了，你弄疼它了！”玛莉·约瑟芬跪在台阶上，把手伸进水中，对着海妖说道：“来，到我这来，我不会伤害你的。”
海妖游了过来，用带蹼的手指抓住了玛莉的手腕。玛莉甚至能感受到它手指上传来的热度。海妖抓得很紧，但是它锋利的爪子并没有弄疼玛莉。
突然，海妖把玛莉拽下了水！
伊夫斯又惊又怒。他怒吼着，使劲戳着海妖。海妖向远处游去，远离了伊夫斯的怒火。玛莉挣扎着站了起来。她浑身湿透，还喝了好几口水，一时间咳个不停。玛莉的裙子浮了起来，像一朵莲花一样漂浮在水面。她急忙把裙子按下。
“来，抓着我的手，快上来！”
“等一下！”
海妖从玛莉的身边游开了，扭头看着她，发出阵阵低鸣。
“别再吓它了！”玛莉把手伸向海妖，“来，过来，别害怕！”
“小心，它力气很大的，还很凶残……”
“它只是很害怕！”
海妖的声音像一团薄雾一样笼罩在水面。它似乎放下了戒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向玛莉·约瑟芬靠近。
“乖，听话，真是个好孩子！”玛莉继续鼓励道。
“国王陛下即将驾到！”帐篷里突然传来了吕西安的声音。
玛莉吓了一跳，她扭过头去，发现吕西安就站在水池的边缘上。他是什么时候进到帐篷里来的？伊夫斯此时还站在喷泉里的台阶上，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地看着对方。
在帐篷的那头，卫兵们掀开了门帘。外面燃起了一排火炬，一直延伸到国王的宫殿。
“可是我还没准备好。”伊夫斯说道。
两人说话之间，玛莉·约瑟芬又把注意力转向海妖。此刻，他俩之间还有一定的距离，海妖有些畏缩不前。玛莉告诫自己一定不要心急，如果这时伸出手去抓它的话，它一定会逃开的。
“王命不可违抗，准备好迎驾！”吕西安的语气中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
“遵命！”伊夫斯回答道。
水中，海妖伸出胳膊，用爪子触碰着玛莉的手指。
“克鲁瓦小姐，请自重。如此衣冠不整，怎能面见国王陛下？”吕西安转向玛莉。
玛莉吸了一口冷气，得罪了国王可是死罪啊。她立马转身，拖着湿漉漉的裙子，费劲地向池边走去。水池中的台阶并不平稳，再加上她今天穿了高跟鞋，好几次都险些摔倒。
海妖在她的身边游弋，吐出一大团气泡。它拍打起水花，静静地盯着她。玛莉看着近在眼前的海妖，虽然有些害怕，却也被它奇特的样貌所吸引。
海妖的手和胳膊虽然和人类的类似，却非常怪异，而本该是腿的地方却长出了一条鱼的尾巴。它的指间有蹼，指甲锋利，长长的头发垂在胸前——扁平的胸前还长着黑色的乳头。海妖光洁的皮肤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珠，在烛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
海妖此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玛莉，它金黄色的眼睛散发出奇异的光彩。海妖的脸和教堂中滴水兽的脸有些相像，额头上还有一圈一圈的条纹，看上去既诡异又威严。它的鼻子扁平，鼻孔很小，犬齿外凸。
“妙极妙极！没想到天下还有如此怪物！”路易十四走了进来，对着海妖啧啧称奇。他的声音很悦耳，却也不失威严。吕西安和伊夫斯急忙给国王请安。路易十四换了一身衣服，来观看海妖了。他的视线落在了海妖的身上，刻意避开了仍然站在水池里的玛莉·约瑟芬。国王的身后站着一堆皇亲国戚，公爵、公爵夫人、曼特农夫人等人都在其中。他们也向喷泉看来，有人为海妖所震撼，更多的人却在看着玛莉，心里很是诧异。
海妖受到了惊吓，低吼一声潜入了水底。
玛莉·约瑟芬陷入了困境，如果此时她从水池中走出来，就会直面国王，惊了圣驾。夏洛特小姐绝不会容忍如此有失体统的事，一定会把她赶走。玛莉进退不得，流下了羞愧的泪水。她踉踉跄跄地向后退去，想把自己藏在阴影当中，却差点被自己的裙摆绊倒。
这时，吕西安站了出来。他脱下自己的斗篷，挡在了玛莉·约瑟芬的身前。
暂时是安全了。玛莉·约瑟芬静静地站在水中，松了口气。潜在水中的海妖如一抹黑影，向外游去。它抓住笼子上的栏杆使劲地摇晃，却发现栏杆纹丝不动，只好又游了回去，边游边愤怒地拍打着水花。海妖从水中探出头来，向外界张望。水面上只能看到它乱糟糟的头发和金黄色的眼睛。
即使有了吕西安的斗篷，大部分王室成员还是能很清楚地看到玛莉。不过没关系，只要国王陛下看不到就好。
公爵夫人看到了玛莉求救的眼神，摇了摇头以示责备。不过她的嘴角却流露出一丝笑意。公爵还是秉持着绅士风度，不去看玛莉。洛林骑士却一直在盯着她看，这让玛莉大为窘迫。她真不想在这样一位英俊潇洒的大人面前丢脸。
唉，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我现在这个样子真可笑，要不是站在水里太冷，我都忍不住要笑话自己。 玛莉心想。
“你果然没有辜负大家对你的期望，克鲁瓦神父！”路易十四走了过来，和伊夫斯一起站在水池边的平台上，“你捉到了一只活的海妖！”
“此乃您天威所赐！”伊夫斯恭敬地说道。
“布尔森先生，你有何高见啊？适不适合放在我们的庆典上呢？”路易十四扭头对布尔森说道。
布尔森先生又高又瘦，衣着寒酸，挤在一群皇亲贵族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听到国王的召唤，他快步走上前来，两只手攥在一起，对着国王深深地鞠了一躬。
“它很健康吗？能进食否？”
布尔森向水池中看去，海妖正在阿波罗的雕像旁徘徊，唱着忧伤的歌曲。
“它吃得不多。”伊夫斯答道。
“那可不行，得让它多吃长胖才行。”
“你是耶稣会的会士，聪明如你，定有妙计。”路易十四热切地看着伊夫斯。
这时，海妖又开始撞击笼子，溅起了阵阵水花。
“快，让它停下，别弄伤了它的皮肤。”布尔森发话了。
玛莉·约瑟芬希望安抚海妖，可是国王陛下就在身边，她不敢出声。
“不行，这只海妖和森林里的那些野兽毫无区别，没人能驯服它。”伊夫斯也很无奈。
“等它熟悉环境后，自然就会安静了。”路易十四说道。
路易十四从水池边上的平台上走了下来，伊夫斯和布尔森紧随其后。
“吕西安！”路易十四亲切地唤了一句。
“臣在！”
“克鲁瓦小姐。”路易十四转身向外走去。
玛莉·约瑟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陛下有何吩咐？”
“你还待在那里干什么？难不成想去拜访阿波罗？”
周围的人全都笑了起来。玛莉·约瑟芬羞愧难当，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下去。
“陛下，我并无此意。”
“那还不赶紧出来？你想等刽子手把你拖走吗？”
“是，陛下！”
玛莉跌跌撞撞地向平台走去。吕西安仍然拿着斗篷替她遮掩，在她爬上台阶时，还特意用手杖挑起了斗篷的下沿，以防斗篷上沾了水。玛莉跨过水池的边沿，湿漉漉地走了出来，身上的水还在不停地向下滴。尽管被冻得浑身发抖，她还是加快了脚步，从皇亲国戚们的身边溜了过去，躲到了那堆实验器材中。
路易十四又转向了曼特农夫人。
“亲爱的，喜欢我的海妖吗？”
洛林骑士离开人群，迈着他的大长腿向玛莉·约瑟芬走了过来。他越过吕西安，解下了自己的斗篷。洛林骑士里面也穿着一件金丝蓝衣，和吕西安身上的那件是一个款式，这象征着洛林也是国王的亲信之一，只不过他衣服上的金丝并没有吕西安那么多。洛林一动，公爵也受到了影响。他的眼神频频扫向洛林，心思明显已经不在国王身上。
“这头怪物真是太吓人了。陛下，在我看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恶魔吧！”曼特农夫人回答道。
洛林骑士把斗篷披在了玛莉的肩上，毛茸茸的斗篷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香水味。
“谢谢您！”玛莉的牙齿还在打战。
洛林向她鞠了一躬，又重新回到了公爵的身边。公爵拍了拍洛林的胳膊，手上的钻戒在烛光下闪烁着光芒。
“夫人，它并不是恶魔，而是自然界的一种生物。圣母教堂的书籍中对这种生物也有所记载。它和陛下动物园里的鳄鱼和大象也没什么区别。”伊夫斯解释道。
“不过，克鲁瓦神父，你要是能捉到一只漂亮的海妖就好了。”路易十四发话了。
伊夫斯大步走向实验台，玛莉不得不又向后缩了缩。吕西安仍然拿着斗篷，避免让国王看到玛莉。洛林的斗篷遮住了玛莉湿漉漉的裙子，可是她之前精心梳理的头发已经乱作一团，漂亮的头饰也歪在了一旁。
伊夫斯解开了裹在标本上的帆布，里面的冰块洒落了一地。
“陛下请看，这是另外一只海妖。它们的长相不分男女，毫无差别。”
皇亲国戚还有大臣们纷纷拥到伊夫斯的身边，争先恐后地想看看那只已经死去的海妖。伊夫斯的身边挤满了人，连一丝阴影都插不进来。如果说路易十四是法国的太阳，那此时伊夫斯就是他身边的月亮。这些贵族们也想沾上他的光彩。
“真臭啊！”公爵嚷嚷了一句。
玛莉·约瑟芬从吕西安的斗篷后向外瞄，正好看到公爵拿着手帕捂住了鼻子。玛莉十分理解公爵的做法，对于这些没接触过尸体和解剖的人来说，不习惯腐尸的气味也是正常的。
“别靠近，藏好点！”吕西安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对看得津津有味的玛莉发出了警告。他向来不离国王左右，而这次因为玛莉他只能站在人群之外，而正在兴头上的国王似乎也忘记了他的存在。
玛莉·约瑟芬赶紧缩了回去。躲在斗篷之下的她现在只能看到人群的影子。
“保存标本的液体确实有很浓的味道，先生。”伊夫斯解释道。
“神父，我要向你忏悔……”斗篷外传来了路易十四的声音。玛莉看到国王的影子向伊夫斯的影子点了点头，而伊夫斯的影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克鲁瓦神父啊，我向你忏悔，我不该质疑你的发现。你前往未知的海域为我们带回了海妖，你的猜想是对的。”路易十四的声音里流露着真诚。
伊夫斯谦逊地解释道：“我并不知道海妖的藏身之处。在翻阅了大量的文献记载后，我才得知它们的行踪。海妖们会在仲夏日发生白虹贯日的时候，聚集在埃克苏马岛进行交配。”
玛莉听到伊夫斯口中吐出“交配”一词，心中大呼不妙。果不其然，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神父大人，勿要再说此类亵渎之辞。”曼特农夫人开口了，语气极其严厉。
“这也是他研究的内容，要不然我们怎么能够认识这个世界呢？”沙特尔公爵突然插了一句。他的话语中带着极大的热情，显然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殊不知他的态度却惹恼了周围的贵族们，连仆人们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怀疑。
“自然哲学家研究的东西可能会给别人带来不适，或者把我们带入歧途。”国王发话了。
“但是，真理……”沙特尔公爵还想分辩。
“别说了，孩子！”曼特农夫人的语气既温柔又带上了一些迫切。
玛莉·约瑟芬竟然有些同情沙特尔公爵了。他的出身决定了他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科学研究之中。如果他能像她一样，可能会更快乐吧。
不过，玛莉转念一想，如果沙特尔公爵变成了平民，他又怎能买得起那些昂贵的科学器材呢？
“克鲁瓦神父，你值得嘉奖。因为你完成了从未有人能完成的创举，把一只活的海妖带回了法国。”路易十四突然改变了话题，缓解了现场紧张的气氛。
“我的成就全都仰仗您的支持。”伊夫斯回答道。
“我会在教皇那里称赞你。”
“谢谢您，陛下。”
“你在解剖、研究这只海妖的时候，我也会在旁观看。”
“这……”伊夫斯突然有些结巴。
玛莉·约瑟芬为哥哥捏了把汗，心中暗暗祈祷，希望他能很得体地向国王谢恩。
“陛下，您对我工作的关注是我最大的荣幸。”
路易十四转向吕西安。两人商讨了一会儿，然后国王点了点头。
“研究工作于明日弥撒之后进行。”路易十四对伊夫斯说道。
“明天？陛下，可是海妖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了……”
“明天弥撒之后。”路易十四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又重复了一遍，完全忽略伊夫斯的回答。
玛莉此时恨不得从斗篷后跳出来，和伊夫斯一起求情，她想告诉国王解剖标本的急迫性。可惜她现在衣冠不整，这已是对国王的不敬，再要出来说话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伊夫斯对着国王深深地鞠了一躬。
“陛下，我太过激动，请您原谅我的失礼。如您所愿，我们明天开始。”
国王和曼特农夫人带着群臣向外走，人群的影子开始移动。
“像克鲁瓦神父这么大的时候，我还能看清黑夜里的东西呢。”路易十四打趣自己。
众人附和着他也都笑了起来。吕西安的使命也终于结束了。他把斗篷重新系在了自己的身上。
洛林在经过玛莉的身边时停了下来。
“斗篷暂时不用还我，克鲁瓦小姐。”
“十分感谢，先生。”玛莉冷得牙齿直打战，不过她还是很诚挚地向洛林道谢。
“不过还给我的时候是不是也得给我带点奖励啊？”洛林露出一抹邪魅的笑容。
玛莉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正当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有人替她解了围。公爵走了过来，挽上了洛林的胳膊，拉走了他。他俩尾随着国王，边走边说着悄悄话，举止亲密。洛林说话的时候，公爵就看着他，脸上流露出和小女儿家一般娇羞的神态。
众人离开后，阿波罗喷泉又恢复了宁静，偶尔还能听到喷泉装置嘎吱作响的声音。明天阿波罗喷泉肯定是无法喷水了，不过幸好还有拉唐纳喷泉。
“吕西安，十分感谢……”玛莉·约瑟芬向他道谢。
“国王的威严不容冒犯，我只是尽了自己的职责。”吕西安冷冷地说道，对着玛莉微微鞠了一躬。
他向伊夫斯那里走去，经过了器材堆，又越过了试验台，手中的拐棍很好地掩饰了自己轻微的跛脚。玛莉·约瑟芬搓着胳膊，想要暖和起来。
吕西安掏出一个皮袋子递给伊夫斯。这个皮袋子看上去沉甸甸的，比他给船长的那个要大得多。
“这是国王给你的奖赏。”
“谢谢您，吕西安，但请恕我无法接受。身为教会的一员，我的职责就是侍奉上帝，钱财于我来说毫无意义。”
“你们侍奉上帝的方法不就是敛财吗？”吕西安的脸上显出一副嘲弄的神情。
“马提尼克岛上爆发战乱时，是国王陛下派人救出了我的妹妹。他还尽全力支持我的研究和探索。陛下的恩情我铭记于心。因此，我别无所求。”伊夫斯正色说道。
看到伊夫斯还在拒绝，玛莉·约瑟芬待不住了。她走到两人中间，对吕西安伸出了手，后者把钱袋放到了她的手上。在这个过程中，玛莉的手指拂过了吕西安的手心。
吕西安神情自若地缩回了手，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他的手光滑而又细腻，而自己的则粗糙不堪，玛莉不禁有些赧然。
玛莉回想起了待在修道院的那段时间。每天她都要打上一桶水，把修道院的地板擦得干干净净。辛苦的劳作磨损了她的双手，而吕西安可能连劳动为何物都不知道吧。
“谢谢您，吕西安。”玛莉的语气很真诚，“有了这笔钱，我们就可以买一台新的显微镜，哥哥也能开展更多的研究了。”说不定哪天，哥哥也能像列文虎克 [1] 大人一样，取得一些了不起的成就。 玛莉心里暗想。
“克鲁瓦神父，你应该向你妹妹多学着点。记住，国王陛下掌控了所有财富和生杀大权。他的赏赐，不论是何种形式，绝不容辜负。”
“我明白。但是我并不奢求任何钱财或权利，我只想做好我的实验。”
“没有人关心你的想法，神父大人。一切都要听从陛下的旨意，明天，请按时参加国王陛下的晨起仪式，你的位置在第五排。”
“遵命，吕西安。”伊夫斯向吕西安鞠了一躬。
玛莉也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她知道对伊夫斯来说，这是一种莫大的荣誉。
吕西安对着兄妹二人微微鞠躬，然后就离开了帐篷。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吕西安一走，玛莉·约瑟芬就激动地叫了起来。
“这意味着国王对我的赞许，也意味着我要把本来可以做研究的时间浪费在典礼仪式上。但是国王的旨意胜于一切，不是吗？”伊夫斯苦笑了一下。
他过去把玛莉搂入怀中：“冻坏了吧？”
玛莉把头靠在他身上：“法国真挺冷的。”
“马提尼克岛上是很暖和，可惜太过偏僻！”
“是啊，国王下令让你进宫，那你喜欢现在的生活吗？”
“那你有没有后悔离开了法兰西堡 [2] 呢？”
“不，我……”
两人正争执不下，水池里的海妖突然唱起了歌，声音很小，几不可闻。
“听，海妖唱歌了！”玛莉·约瑟芬说。
“是的。”
“给它条鱼吃吧，说不定它也饿了呢。”
伊夫斯耸了耸肩：“它不会吃的。”他从篮子里拿出一些海草放进了水池，然后又扔进了一条鱼，顺便还检查了下笼门，看看有没有关好。
海妖的歌声如同加勒比海岸上的清风，带着阵阵暖意，沁人心脾。玛莉正沉醉其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水花声，美妙而奇异的歌声戛然而止。玛莉打了个冷战。
“快把衣服换了，别冻出病了！”帐篷里响起了伊夫斯急切的声音。
[1] 首次发现微生物的英国科学家。
[2] 西印度群岛马提尼克岛的港口和首府，位于向风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