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玛莉·约瑟芬跑到夏洛特小姐的卧室时已经是浑身湿透，上气不接下气。她在走廊里的阴凉处歇了一会儿，才敲响了夏洛特小姐的房门。
“玛莉·约瑟芬！”
夏洛特小姐的身边围着一堆女官，其中阿马尼亚克小姐正在为她整头发。看到玛莉进来了，夏洛特甩开了阿马尼亚克，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向玛莉跑了过来。
“你一定要过来帮帮我，我的头发都快把阿马尼亚克小姐弄哭了。那个特别会梳头的女孩呢？你刚才又去哪了？”夏洛特小姐连珠炮似的发问，看样子确实被头发折磨得不轻。
“我去照顾海妖了。”玛莉回答道。
“随便找个人，扔条鱼进去不就得了，还需要你亲自去？快去把奥德蕾特找来吧，我真的需要她的帮助。对了，你怎么还穿着骑手服啊，哪能这样去参加国王的午宴呢？”
玛莉环顾四周，发现夏洛特的女官们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夏洛特小姐的裙子更是华丽，女官们围在她的身边，有人替她打理着衬裙，有人拿丝绸手帕给她擦亮衣服上的珠宝。
“照料海妖是我的职责，哥哥把这项任务交给了我，让我在照顾它的同时研究它。”
“研究？研究能有什么用？别犯傻了，我可不希望你变成一个老学究，用拉丁文给别人说教，就跟学院里那群老头一样迂腐。”
我倒希望有机会能听上一节课呢，这样我就能知道自己对拉丁语还记得多少。 玛莉心中暗想。
“抱歉，小姐，奥德蕾特病了。不过，您的头发已经很好看了。我也不会比阿马尼亚克小姐做得更好。”
“我要不要派个人过去看看她？她怎么了？有没有受伤？”夏洛特小姐关心地问道。
“也许抽她几鞭子就好了！”阿马尼亚克小姐突然插了一句，显然她还在为刚才的那一幕耿耿于怀。自己居然被一个奴隶比下去了，她越想越生气，语调也变得愈发刻薄：“在你们乡下，对偷懒的奴隶，通常不是打一顿就好了吗？”
“不！”玛莉脱口而出。她很愤怒，她们家从来不会鞭打奴隶，而且只要她在，也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奥德蕾特。
“小姐，请不要……她……”玛莉不知道该如何向眼前这位贵人——国王的侄女解释奥德蕾特来例假流血过多的情况。她搜肠刮肚，终于想了个比较隐晦的说法：“她的老朋友来了。”
“哦，是那个，对吧？”好在夏洛特也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今晚或者明早应该会好些，等这里的工作结束后，我就去照顾她。”
“不行，你要陪我去参加午宴呢。”
“可是……”
“来人！”夏洛特没让玛莉再继续说下去，她叫来一个仆人，让他给奥德蕾特送去干净的毛巾和温暖的法兰绒袍子。
“对了，也顺便提醒下我哥哥别忘了来，他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了，我怕他误了时间。谢谢您！”玛莉终于放下心来。
“小奴隶可以不打，那就鞭打她的哥哥好了。”阿马尼亚克小姐话中有话，她笑得花枝乱颤，为自己的机智感到自豪。
她转向玛莉：“你和你哥哥一定要来，国王的兽苑可好看了。”
“可是我没有能穿的衣服啊！”玛莉有些犯愁。
夏洛特笑了，她打开衣柜，拿出好几条裙子，挑了一件织锦裙。接下来的事情让玛莉有些措手不及，女官们齐上阵，扒光了她的衣服，给她穿上了新裙子。玛莉害羞极了，她紧紧夹着大腿根部的毛巾，生怕被别人看到。玛莉真想把这没用的东西扔了，毕竟到现在为止她都没有表现出要来例假的征兆。
“这是我去年夏天穿的最好的礼服。我那时还要更瘦一点，不过你穿着还是有些肥，把腰带系上，就很合身了。再加上今年流行的衬裙，没人会注意到这是去年的旧裙子。”夏洛特介绍道。
玛莉对夏洛特小姐的话持怀疑态度。她很感激夏洛特小姐的慷慨大方，她也知道有这样的想法不对，但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是燃起了一团嫉妒的火苗，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有一条新裙子呢？
夏洛特小姐的马车沿着大道，向着国王的兽苑飞奔而去。玛莉和那些盛装打扮的女官一起，坐在夏洛特的身边。一股倦意涌上玛莉的心头，她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吃饭睡觉是什么时候了。
她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马车在兽苑的镀金大门口停了下来。苑内传来了野兽的嘶吼声，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动物的气息。此时，正巧，沙特尔公爵和查尔斯公爵也骑马赶到。他们俩陪着夏洛特一起，向兽苑中央的圆顶建筑走去。玛莉和其他女官紧随其后。一路上，女官们一直叽叽喳喳个不停，小声八卦着夏洛特和这位外国王子之间的暧昧关系。
她们爬上了亭子，从这里俯瞰整个兽苑。道路的两边摆放了一些鸟笼，里面装着来自新大陆的珍稀鸟类，有鹦鹉、知更鸟，全都在大声叫个不停。
圆顶楼里，仆人们拉开洁白的门帘，客人们鱼贯而入。
这里果然别有洞天。屋顶和墙壁上布满了绚丽多彩的兰花。猩红比蓝雀和红雀在树枝上拍动着翅膀，它们没有被装在笼子里，而是被线绑住了腿。有些挣脱了束缚，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卫兵们也没闲着，他们跟在鸟儿的后面跑来跑去，想要在它们闯祸之前把它们“捉拿归案”。最后，逃犯们都落了网，被卫兵重新系回了树上，还被绑得更紧了。
屋子里的桌子上摆满了好吃的，有烤孔雀（盘子上还装饰着孔雀盛开的羽毛）、橘子、无花果、烤野兔、火腿和各种各样的甜点。看到这么多美味，玛莉的腿都挪不动了，她边走边咽口水，晕晕乎乎地跟着夏洛特小姐来到了观赏台，从这里她们可以看到那些被关起来的动物。
一股刺鼻的气味飘了过来，甚至盖过了食物的香气。观赏台的下方是一个被石头围起来的小片空地，里面有一只老虎正不安地走来走去。只见它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咆哮着向玛莉这个方向冲来，用自己的爪子抓着观赏台下方的墙壁。夏洛特和其他女官全都尖叫起来，玛莉也吓得不轻。
老虎又咆哮了起来，这一次它甩了下尾巴，伴随着一阵尿味，它的胯下喷出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女士们都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过她们还是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她们是兽苑的常客，这种场面对她们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你害怕吗？我第一次看见它时被吓得够呛。”夏洛特问道。
“有什么可怕的？”沙特尔公爵把从餐桌那里顺手拿来的橘子向着愤怒的老虎扔去，后者举起硕大的爪子，一掌就把橘子拍成两半，狠狠地碾碎了它。
“没什么能吓到你吧？”夏洛特转向玛莉，“我以为你还要拔下几根老虎的胡子去做研究呢。”
“我可不敢去拔它的胡子！”
“它的爪子是不是很锋利？和海妖的比起来呢？”
“比海妖要锋利很多。它的牙齿更尖，我和它说话的时候，它也不会唱歌。”
女官们都笑了起来。说来也巧，就在这时，楼下的洞穴中响起了乐声。
“乐师们都在洞穴里。那里有很多水管，一不小心就会被吸进去。如果有人敢闯进去，我叔叔就会命人放水，把他们弄得浑身湿透，可好玩了！”
老虎那边又弄出了动静，吸引了夏洛特的注意，只见焦躁不安的老虎一头撞在隔离墙上，弄伤了自己，痛苦地号叫起来。隔壁区域的骆驼吓得屁滚尿流，喷着粗气，急忙躲开。它们排出的粪便和老虎的臭味混在一起，愈发难闻。骆驼隔壁的狮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它们的恐惧，怒吼起来。狮子的吼声又刺激了老虎，老虎则回应以更恐怖的吼声。屋子的另一边传来了大象愤怒的吼声。还有一只年老的野牛，头上的角都由红色褪成了棕色，此时也摇着脑袋，嘶鸣起来。屋子里那些鸟儿拼命扇动着翅膀，发出刺耳的叫声，羽毛落了一地。
神奇的是，远处的海妖也发出了叫声，似乎在回应这里的动物。
面对着这一阵骚动，看台上的贵族们都高兴得鼓起掌来。很明显，拿石头或者桔子扔动物的人远远不止沙特尔公爵一人。
一时间，人声鼎沸，狮吟虎啸，好不热闹。突然，所有人，甚至连动物都安静了下来，路易十四驾到。
王公贵族们都集中到了屋子的中央，如众星拱月般地将路易十四围在中间。离国王最近的是一群秃顶的男性，女性们躲在人群的最后面，即使这样她们也很开心了，因为公共场合下的聚餐，她们一般是不被允许出席的。玛莉用眼睛在人群中搜索了一番，却并没有看到伊夫斯的身影。那群被拴住的鸟儿还在扑腾个不停，有一只挣脱了绳索，一头撞到了窗帘上。它在空中晕了一会儿，又毅然决然地向外冲去，这次它就没那么好运了，撞完窗帘后直接掉到地上，摔断了自己的脖子。仆人赶紧上前，拿走了它，以免让国王看见。
在一片金红色的兰花下，路易十四独自一人坐在一个精致的小桌子旁。公爵为他拿着餐巾，吕西安为他倒酒，那些最受宠的贵族们则轮番为他上菜。路易十四在用餐时也保持着国王的威严，他直视前方，从容不迫地品尝着每道菜。这顿饭是他一天之中的第二顿饭，有浓汤、鱼、粥、火腿、牛肉和沙拉。
喝完粥后，路易十四转向公爵。
“弟弟，坐下吧！”
公爵深鞠一躬，仆人急忙拿来一把扶椅。公爵坐了下去，面对着国王，手里还拿着他的餐巾，随时待命。
路易十四吃完火腿后，抬起头看了一眼缅因公爵。缅因公爵和王太子、王孙们一起站在人群的第一排。
“缅因公爵，这种天气很适合马术大会，是吧？”
缅因公爵回答了国王的问题，同样也是深深鞠躬。他旁边，法兰西帝国的正统继承人王太子看着他，一脸嫉妒。一个私生子居然也能得到国王的垂青，妒意让王太子的表情看起来很愚蠢。
路易十四还在用餐。玛莉的身后就是一盘肉，她本可以趁人不注意，偷吃一点，填填肚子，但是出于对国王的尊敬，她还是忍住了这种诱惑。如果真的偷吃了肉，嘴里全是东西，她还怎么向别人行礼呢？太丢人了吧。还有吕西安，他一定不会赞同这么失礼的举动。
海妖吃的那种鱼，我现在也能一口就给吞掉。 玛莉站在那里，饿得发慌。
路易十四终于吃完了。他放下刀叉，擦了擦嘴巴，把手在水盆里蘸了几下，然后站起身。所有人都鞠躬行礼。
就在这时，教皇带着主教们还有伊夫斯，缓步走了进来。虽然这看上去只是个巧合，但其实也是经过了一番安排。于是众人再次行礼。
“欢迎，表兄！”路易十四开口了。
路易十四身边是他弟弟、儿子和孙子，教皇则在主教和伊夫斯的陪同下，走到了观景台上，观赏下方的狮子。阳台上的乐师们急忙弹奏起一首轻快的乐曲。
路易十四的侍臣们早已饥肠辘辘，这时他们也开动了。
“克鲁瓦小姐，我能为你再倒一杯酒吗？”洛林俯下身来，彬彬有礼地问道。他真是个完美的男人， 玛莉心想，眼睛、笑容还有穿着全都无可挑剔。
“你来得太迟了！”玛莉调皮地说道。洛林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起来。玛莉穿着夏洛特小姐的旧衣服，她很清楚，自己的打扮有些过时。
“谢谢您，请给我倒一杯吧。”
洛林不仅给她倒上了葡萄酒，还带来了一盘浆果、一块切好的孔雀肉和一根漂亮的孔雀羽毛。孔雀肉早已经冷了，油脂凝固在肉的表面。
洛林手上的羽毛滑过玛莉的肩膀、锁骨，一路向下，直指玛莉的胸部。玛莉急忙躲开了，洛林收回手，把羽毛插在了玛莉的头上。长长的羽毛垂在玛莉的脸颊旁。
“真美！”洛林赞美道。
玛莉饮了一口酒，浓烈的酒意直冲脑门。不过，她并没有感到难受，芳香的葡萄酒就如同冬日的暖阳、夏日的花蕊，让她沉醉其中。洛林骑士这时已经陪着查尔斯公爵又到了露台上，观看下方的长颈鹿。玛莉的身边就只剩下查尔斯公爵的亲戚——和洛林骑士同名的一个人。和查尔斯公爵比起来，他年纪更大，地位偏低，也没那么有钱，不过却更加帅气。这个洛林骑士先是戳了戳玛莉的脸颊，然后把手插入玛莉的头发中，慢慢下滑，抚摸着她的脖子。这种亲昵的动作让玛莉不禁颤抖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既吃惊，又有些享受。看到玛莉没有抗拒，洛林骑士的动作愈发大胆，他俯下身来，贴到了玛莉身边。玛莉如同受惊的小白兔一样，急忙摆脱了他不安分的大手。
洛林轻轻地笑了起来。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吕西安正在和三位女士一起饮酒，瓦伦提诺小姐、德梅雷埃侯爵夫人和阿马尼亚克小姐，这三人全都是绝色美女。阿马尼亚克小姐一直在和吕西安调情，露骨到连玛莉都看不下去了。
“吕西安已经和旧人说再见了，眼前人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他正等待着未来人的到来。”
“您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呢。”
“听不懂吗？”洛林笑了，“没关系，你要学的太多了，吕西安会教你的，只不过这个未来人有些穷啊。”洛林的话更玄乎了。
洛林突然站到玛莉面前，搂住了玛莉的脖子，把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近。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玛莉发现自己正直视着洛林的眼睛。
“你得过天花吗？”洛林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什么？我小的时候得过。”玛莉惊讶万分，不明白洛林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很好，你真的很美丽！”洛林的回答仍然很莫名其妙。
“克鲁瓦小姐！”突然有人叫她。
玛莉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中的酒洒到典礼官的身上。洛林笑了，放开了玛莉。
“陛下命你演奏。”典礼官传达了国王的旨意。
“给陛下演奏？！不行啊，我不会啊。”
洛林轻轻地推了她一把：“去吧，你没问题。”
玛莉受宠若惊，忐忑不安地跟着典礼官，来到了狮苑上方的露台。她对国王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路易十四笑眯眯地把她扶了起来。
“克鲁瓦，你又变漂亮了！头发梳得也很得体，快来吧，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听你的演奏了。”
玛莉又行了一次礼。旁边，伊夫斯的表情看上去很纠结，教皇则漠然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库佩尔先生也在，他此时正面对着自己的乐队，没看到玛莉，所以也没有认出她。贵族们都向这里拥来，汇集在玛莉的身后。
小神童多梅尼科从他的大键琴前跑了过来，像个绅士一样，对着玛莉鞠了一躬。
“谢谢你，多大师！”看到小多梅尼科，玛莉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可她的内心还是充满担心，在神童多梅尼科之后演奏，她这不是班门弄斧吗？再说，除了在圣西尔的时候练习过，她已经五年都没碰过钢琴了。
玛莉在钢琴前坐下，弹响第一个音符，琴键的触感就好像摸上了丝绸。
玛莉开始弹奏。一开始，她有些慌乱，手指头都不听使唤，还弹错了一个音符。她停了下来，脸颊发烫。
她重新弹奏了起来，这一次，美妙的乐曲如同行云流水般地从她的指尖倾泻出来。海妖的歌声给了她灵感，又体现在了她的演奏中。
一曲终了，她坐在大键琴前默默祈祷。她的心跳得很厉害，浑身都颤抖起来。
“好！非常好！”玛莉的耳边传来了路易十四的赞叹声。
下次喝酒可真得注意点量。 玛莉提醒自己。她沿着狭窄的小道向阁楼走去，浑身都不舒服，头上的孔雀毛扎着她的脖子，裙子里的毛巾摩擦着腿上的肉。
屋子里密不透风，光线昏暗。奥德蕾特点起一支蜡烛，坐在床上缝着蕾丝和绸带，准备做一个新的头饰。
“屋里怎么这么黑啊！”
“我有点冷，就把窗帘拉上了。”
“午后的阳光很暖和的，你晒晒就不冷了。”玛莉拉开窗帘，让阳光照了进来。赫拉克勒斯跳到窗边的椅子上，躺了下来。
这时有人敲门。玛莉打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两个仆人，一个拿来了自己留在夏洛特小姐那里的骑手服，一个端来了浓汤面包和葡萄酒。玛莉·约瑟芬给每人一苏的小费，让他们把空碗带了回去，假装没看到仆人脸上嫌弃的表情。可是她也是穷人，哪里给得起更多的小费呢。
“你好起来了，真好！”玛莉·约瑟芬把孔雀羽毛插到镜框上。
“我一点也不好。”奥德蕾特的声音颤抖起来，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了下来。玛莉连忙坐到她身边，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就好像这个女奴隶是她的主人一样。
“你怎么了？”玛莉问道。
“刚才米尼翁跑过来告诉我，说你觉得我懒，要打我。”
“胡说！你才不懒，我怎么可能打你！”玛莉很气愤，居然有人会造这样的谣。
“她还说……”奥德蕾特抽泣着把米尼翁转述的话说了出来。
真是以讹传讹，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玛莉心想。
“唉，亲爱的……”玛莉叹了口气，拿走奥德蕾特手中还没做完的发饰，“你要换条干净的毛巾吗？”奥德蕾特点点头。玛莉拿来一块新布，把染上血的那块放到冷水里泡着。
“阿马尼亚克小姐说了一些蠢话。我告诉她，她要是敢打你，就把她的头发都揪掉！”玛莉把面包掰成小块，放进汤中。
奥德蕾特啃了一口面包，小声说道：“你才不会这样说话呢！”
“我是没这样说，不过我说了不能打你。而且她要是真敢打你，我绝对会扯掉她的头发。”
奥德蕾特挤出一丝微笑。玛莉把手帕在玫瑰水里蘸了蘸，擦掉了她脸上的泪水，然后给她喂了一口葡萄酒。
“你能帮我扣上这些扣子吗？”玛莉麻利地脱下夏洛特小姐的礼服，把那块不舒服的毛巾甩到一边，又换上了骑手服，“你还有力气吗？”
我现在都快能比上国王啦，一天要换好几次衣服。 玛莉心想，不过她也知道，国王换的都是新衣服，而自己只能在这几件衣服中来来回回地换。
奥德蕾特帮着玛莉扣上了骑士服的扣子，她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玛莉刚换下来的裙子上。
“有些过时了，不过我能给它改好看一点。”
“你真棒！不过现在，给我乖乖躺好。身体不好就别去想那件裙子了。赫拉克勒斯，过来，奥黛需要你的温暖。”玛莉的猫正四脚朝天地躺在窗户边晒太阳，听到玛莉的召唤，眨了眨眼，翻过身来，伸了个懒腰，跳到了床上。
玛莉替奥德蕾特盖好被子，又喂了她几口汤和面包。
“你居然真的以为我会打你！”
“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面了，我以为玛莉小姐变了。”
“我是变了，但绝不会变成那样的人。我们三个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啊。”
“我们还会和以前一样吗？”
“会变得更好。”
玛莉沿着大绿毯向帐篷走去。这条路她已经走过了无数遍，每一次都会觉得又长了一点，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她竖起耳朵，想要听到海妖的声音，没想到却听到了一阵音乐声。在帐篷的旁边，一些游客正在欣赏音乐和舞蹈——国王陛下为来参观的民众准备的礼物。
帐篷里，海妖尸体旁的冰块早已经化了大半，水顺着桌面流了下来，滴滴答答的水声打破了帐篷里的宁静。
伊夫斯站在解剖台前，正磨着他的解剖刀。仆人们走上前来，清理了海妖身边的冰块。
“妹妹，今天我不用你帮忙了。”
“什么？为什么？”玛莉大吃一惊。
“因为我要解剖的部位不适宜向公众展示，女性更不能看。”
玛莉笑了：“凡尔赛宫的雕像全都没穿衣服。我都已经习惯了，还怕看动物的吗？”
“我是不会在女性面前解剖那里的。你也不能画。”
“那谁来画？”
“沙特尔公爵。”
“他画画的水平简直和你的唱歌有得一拼。再说，我都给你画过那么多动物的性器官了……”居然让沙特尔公爵接替自己，玛莉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那时我们还小，我也不懂事。”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要给马穿上马裤？”伊夫斯生气的样子让玛莉忍不住想逗逗他，“没穿裤子的马女性一律不准骑。”
“女人穿马裤？”吕西安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吕西安走了进来。一个仆人跟在后面，把一副装饰精美的国王肖像画挂在了路易十四的扶椅上，深鞠一躬，就好像对着国王本人一样恭敬。做完这一切后，他就离开了。
“你们马提尼克岛上的习俗真独特。”吕西安摘下帽子，对着国王的肖像也鞠了一躬。
“马提尼克岛上的马不穿马裤。”伊夫斯的语气硬邦邦的。
“吕西安，见谅，我在和哥哥开玩笑呢。给他气得不轻。您一切安好？”
“对一个和检察员吵了半天的人来说，还可以。”
吕西安递给玛莉一封信。
“这是什么？”
“列文虎克给你的回信。”
“天哪，吕西安，您真是太好了！”
为了从国王的耳目那里拿到这封信，天知道他使了多少手段，可面对着玛莉，他只用一句吵架轻描淡写地带过。
玛莉迫不及待地读起了列文虎克的来信：列文虎克很高兴，有个年轻的法国小伙子对他的工作感兴趣；但同时他也很抱歉，不能把镜片卖给他……
列文虎克怎么会把自己当成了小伙子呢？是看错了我的名字吗？ 玛莉有些失望，继续向下看去。
不过，等两国间的战事结束后，他希望能邀请克鲁瓦先生去他的工作室参观。
玛莉叹了口气，对着吕西安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我不会为了镜片铤而走险的。”她知道自己基本和这些镜片无缘了，也不会看到公爵曾经谈到过的淫秽小册子。内心深处，她发现自己居然冒出了个很无耻的想法：她想看那些小册子。
“我知道。”吕西安回答道，“很抱歉，不过我必须要看到信的内容，这样才能说服检察官放行。”看到玛莉诧异的表情，吕西安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谢谢您，殿下！我是不会向您提过分的要求的。”
吕西安鞠了一躬，然后指挥仆人们重新调整了窗帘的角度，既让观众能看到海妖的解剖过程，又能挡住水池里那只海妖的视线。
也许吕西安只有在海妖的哭声干扰到国王时，才会去考虑海妖的感受吧。 玛莉心想。
“陛下还来吗？”玛莉扶住了自己的发型，上面的发卡摇摇欲坠。
“他就在这里。”吕西安冲着国王的肖像点了点头，“这次他不会注意到你的头发。”
音乐大师库佩尔先生穿过前来观看海妖解剖的人群，来到伊夫斯的身边。
“克鲁瓦神父，我能和你妹妹聊一会儿吗？”
“她有事。”
“我很焦虑，克鲁瓦神父，吕西安，克鲁瓦小姐！我很焦虑，国王的大合唱还没着落，我们必须要谈一谈。”库佩尔先生已经激动到语无伦次。
“我已经动工了。我可以在晚上作曲。”
“那你会很忙的，克鲁瓦。白天解剖，晚上写曲。”吕西安说道。
玛莉笑了起来。
“你需要什么乐器吗？”吕西安问她。
“当然要！”库佩尔先生冲着吕西安嚷嚷起来，“不然呢，你以为她光凭想就能写出曲子？怪不得到现在为止毫无进展！”
“我可以用一下大键琴吗？”玛莉紧盯着吕西安，生怕库佩尔先生惹怒了这位大神。
“只要陛下同意，你想要什么都行。”
“只要一架小小的大键琴就好，求你了，我们的房间很小，也放不下那么大的。
“妹妹，拿出你的画箱，我们准备开始。”伊夫斯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玛莉对着库佩尔先生和国王的肖像各鞠一躬，然后就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她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伊夫斯还是让她留下来画画了。可是库佩尔先生也不识趣地跟了过来，她真希望伊夫斯能把这讨厌的人赶走。
“我提议，由我来监管你作曲的进程。”库佩尔把视线从海妖上收了回来，开始喋喋不休，“毕竟你只是个业余的，还是个女人。没有我的帮助，你能完成任务吗？作不出曲子，你不怕国王降罪于你吗？”
“你没必要把宝贵的精力放在我身上，我的工作不值得你受累。”玛莉说得很委婉，心里却烦透了这个大师。她本来已经很紧张了，生怕辜负了国王的期望，这人还在这里说这些讨厌的话。
“好啊，好你个克鲁瓦，我一片好心想要帮你，你就这样对我？你何德何能，又是研究哲学，又是作曲，下一步你是不是要去研究古典文学？怪不得你看上去又累又蠢，这全是你咎由自取！”
“即使在法国，也有很多人认为，女性无才，她们不可能成为出色的画家、学者……”吕西安不紧不慢地说道。
吕西安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玛莉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希望能掩饰自己的震惊之情。
“你看，克鲁瓦小姐，吕西安也同意我的话……”库佩尔看到有人替他说话，很是高兴。
“他们也相信，矮子上不了战场！”吕西安话锋一转，对着玛莉说道。
被吕西安摆了一道后，库佩尔气坏了，可是吕西安却微笑着看着他，不屑和他计较。库佩尔突然就泄气了，他鞠了个躬，向后退了一步。
“日安，克鲁瓦小姐。”吕西安对玛莉说道。
“日安，吕西安。”玛莉的心中充满了对吕西安的感激之情。他用自己在司坦克和内尔温登的功绩类比玛莉的学术追求，替玛莉解了围，“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
吕西安离开前还不忘对国王的肖像鞠躬，并行了个标准的脱帽礼。
“注意力集中！”伊夫斯提醒玛莉。
“好的。日安，库佩尔先生，我没时间和你继续聊下去了。”
“以下场景可能不适合女士观看，请自行回避。”伊夫斯一边说着，一边将海妖的生殖器暴露在众人面前。
一些女士离开了，库佩尔先生也走了。大多数人还是留了下来，伸着脑袋，想看得更清楚些。人们小声议论着，嘲笑着伊夫斯的迂腐。
日落时分，仆人过来，取走了国王的肖像，一举一动都十分恭敬。帐篷里已经没有了观众的身影，而玛莉也完成了对海妖生殖器的描绘。现在，她正仔细检查着海妖毛茸茸的精囊，海妖的精囊能对生殖器官起到保护的作用，外观看上去和凡尔赛花园里那些裸男的没什么区别。
伊夫斯忙着整理他的笔记去了，留下玛莉在这里坐镇指挥。她让仆人安置好海妖的尸体，换上冰块和木屑。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玛莉·约瑟芬打开了笼门，网住一条鱼，准备给海妖喂食。水池中，阿波罗和他的战马在落日的余晖下闪着金光。
“海妖！”玛莉叫了一句。
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夜幕降临，帐篷里有些看不清了。一个仆人走过来，点燃了蜡烛后离开了。一股带着潮气的风吹了过来，蜡烛的火焰抖动了几下，还好没有熄灭。玛莉打了个冷战，帐篷也有些摇晃起来。卫兵赶紧放下了门帘，风这才停了下来。
海妖长啸了一声。
玛莉·约瑟芬在水中晃动着装鱼的网。
“海妖，快来，于于于……”她模仿着海妖的口吻说道。
水池中涌起了一道波纹，海妖来了。
突然，玛莉感到两腿间涌出了一股热流。玛莉嘴里吐出一句脏话，一个月前，她连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奥德蕾特又一次证明了自己的智慧，即使连这种大麻烦，她也能预测到。玛莉开始焦躁不安起来，大脑也不听使唤了。
我得快点喂完海妖，然后就跑回去。奥德蕾特一定会怪我弄脏了衬裙。这条衬裙肯定是没救了，连奥德蕾特都没法子弄了。我要保护好裙子，再弄坏一条，我真得哭死。
海妖浮出了水面。玛莉戳了戳它的头发，没想到海妖突然尖叫一声，向后游去，掀起一阵水花。
玛莉网中的鱼还在绝望地挣扎着，玛莉使劲挥动着渔网，想要让海妖平静下来。
“嘿，海妖，别紧张。”
海妖安静了下来。它漂在水面上，乱糟糟的头发垂在肩膀上，只有眼睛和额头露在外面。玛莉探出身，想要弄清楚海妖为什么不高兴。
海妖突然大声地哼哼起来，鼻子和嘴巴附近冒起了很多泡泡。它向着台阶的方向游去，嘴里还哼起了谜一般的歌曲。
海妖靠近玛莉，把网解开，放了里面的鱼，然后用自己带蹼的手指抓住玛莉的手。
玛莉一动不动地站着。海妖把脸凑了过来，玛莉有些发抖，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海妖别咬自己一口。海妖温暖的嘴唇贴上了玛莉的皮肤，然后这家伙居然伸出舌头，舔了舔玛莉的指关节。
玛莉如释重负。“你就像我之前养的那匹马一样，总想着舔我手上的盐。”玛莉笑着说道。
玛莉继续给海妖喂吃的，一边喂，一边抚摸着它，让它熟悉自己的声音和接触。
“来，说‘海妖’！”玛莉又拿出一条鱼，对海妖说道。
“于！”玛莉只能听到这一个词，后面的音调就完全听不清了。海妖抢过玛莉手里的鱼，两口就下了肚。
“说‘玛莉·约瑟芬’。”
“于！”
“说‘陛下奖赏我’。”
不管玛莉怎么教，海妖就只会那一个词。玛莉有些沮丧，她把鱼随便往水里一扔，对着海妖唱起歌来。她唱的就是她为路易十四演奏的那首曲子。
海妖静静地看着她，突然朝她游了过来，也哼起了一种奇妙的旋律。玛莉从未听过这种音调，但是这个旋律却仿佛深入到了她的灵魂，不知不觉，她已泪流满面。
我为什么要哭？ 玛莉自己也很不解，难道是因为我的例假？
她用手背擦掉了脸上的泪水。但是之前我来例假的时候也不会难过啊，只是会有些不便，很多事情都做不了。
海妖拉起了玛莉的手。这时，玛莉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卫兵来了，就把手中的空网挥了挥，示意卫兵再拿一些鱼来。
她继续唱着，海妖也一起唱着，在原有的曲调上加上了一些变化。
有人把装了鱼的网递还给她。海妖也看到了网里的鱼，它停下了歌唱，欣然地接过了自己的奖赏。
“谢谢你！”玛莉转过身，对拿来鱼的人表示感谢，却发现背后站的是吕西安，自己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
“你的歌声很美。”
“我还以为你是卫兵！”玛莉慌乱之中居然忘了回应吕西安的赞美。
吕西安从玛莉手里拿走网，又网起一条鱼。海妖见状，游了过来，发出一声低吼。玛莉·约瑟芬赶紧把鱼扔给它。
海妖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就抓住了鱼，不过它并没有吃，而是放了这条鱼。玛莉被海妖的这套把戏逗乐了。
海妖开始在台阶附近翻滚起来，用尾巴溅起阵阵水花。
如果我画一幅海妖和鱼在一起嬉戏的场景，国王陛下会喜欢吗？吕西安会喜欢吗？ 玛莉已经为活海妖图想好了素材。
“好了，别闹了。”玛莉抖掉身上的水珠，“海妖，你怎么了？你也不饿呀。”
“它想和鱼玩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吕西安解释道。
玛莉舀起最后几条活鱼，扔进了水池中。鱼一进水就立刻冲了出去，海妖欢呼一声，紧随其后，在水池里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水花。
“晚安，海妖。”玛莉轻声说道。
海妖在平台附近浮了起来，玛莉最后抚摸了它一下。海妖抓着她的手，哼哼着，还用舌头轻轻舔了下她的手指。
海妖已经生活在海水里了，为什么还要舔我的手呢？ 玛莉百思不得其解。
海妖沿着台阶爬到了浅水区，大声哭泣了起来，声音中满是绝望和警告。那个愚蠢而又勇敢的陆地姑娘啊，她还在流着血，就这样向着怪兽走去。这些怪兽的咆哮声响彻天地，可她却浑然不觉。如果陆地上的怪兽有鲨鱼那般敏锐的嗅觉，那这个女人就死定了。
海妖唱起了女人刚才唱的歌谣，嘴里吐着泡泡。回应它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海妖终于平静了下来，洗掉了眼中咸咸的泪水。它换了一支轻柔的歌曲，哼唱着游回到阿波罗战马的马蹄下。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玛莉·约瑟芬！”
夏洛特小姐的身边围着一堆女官，其中阿马尼亚克小姐正在为她整头发。看到玛莉进来了，夏洛特甩开了阿马尼亚克，如同看到救星一般向玛莉跑了过来。
“你一定要过来帮帮我，我的头发都快把阿马尼亚克小姐弄哭了。那个特别会梳头的女孩呢？你刚才又去哪了？”夏洛特小姐连珠炮似的发问，看样子确实被头发折磨得不轻。
“我去照顾海妖了。”玛莉回答道。
“随便找个人，扔条鱼进去不就得了，还需要你亲自去？快去把奥德蕾特找来吧，我真的需要她的帮助。对了，你怎么还穿着骑手服啊，哪能这样去参加国王的午宴呢？”
玛莉环顾四周，发现夏洛特的女官们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夏洛特小姐的裙子更是华丽，女官们围在她的身边，有人替她打理着衬裙，有人拿丝绸手帕给她擦亮衣服上的珠宝。
“照料海妖是我的职责，哥哥把这项任务交给了我，让我在照顾它的同时研究它。”
“研究？研究能有什么用？别犯傻了，我可不希望你变成一个老学究，用拉丁文给别人说教，就跟学院里那群老头一样迂腐。”
我倒希望有机会能听上一节课呢，这样我就能知道自己对拉丁语还记得多少。 玛莉心中暗想。
“抱歉，小姐，奥德蕾特病了。不过，您的头发已经很好看了。我也不会比阿马尼亚克小姐做得更好。”
“我要不要派个人过去看看她？她怎么了？有没有受伤？”夏洛特小姐关心地问道。
“也许抽她几鞭子就好了！”阿马尼亚克小姐突然插了一句，显然她还在为刚才的那一幕耿耿于怀。自己居然被一个奴隶比下去了，她越想越生气，语调也变得愈发刻薄：“在你们乡下，对偷懒的奴隶，通常不是打一顿就好了吗？”
“不！”玛莉脱口而出。她很愤怒，她们家从来不会鞭打奴隶，而且只要她在，也一定会尽全力保护奥德蕾特。
“小姐，请不要……她……”玛莉不知道该如何向眼前这位贵人——国王的侄女解释奥德蕾特来例假流血过多的情况。她搜肠刮肚，终于想了个比较隐晦的说法：“她的老朋友来了。”
“哦，是那个，对吧？”好在夏洛特也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今晚或者明早应该会好些，等这里的工作结束后，我就去照顾她。”
“不行，你要陪我去参加午宴呢。”
“可是……”
“来人！”夏洛特没让玛莉再继续说下去，她叫来一个仆人，让他给奥德蕾特送去干净的毛巾和温暖的法兰绒袍子。
“对了，也顺便提醒下我哥哥别忘了来，他太专注于自己的工作了，我怕他误了时间。谢谢您！”玛莉终于放下心来。
“小奴隶可以不打，那就鞭打她的哥哥好了。”阿马尼亚克小姐话中有话，她笑得花枝乱颤，为自己的机智感到自豪。
她转向玛莉：“你和你哥哥一定要来，国王的兽苑可好看了。”
“可是我没有能穿的衣服啊！”玛莉有些犯愁。
夏洛特笑了，她打开衣柜，拿出好几条裙子，挑了一件织锦裙。接下来的事情让玛莉有些措手不及，女官们齐上阵，扒光了她的衣服，给她穿上了新裙子。玛莉害羞极了，她紧紧夹着大腿根部的毛巾，生怕被别人看到。玛莉真想把这没用的东西扔了，毕竟到现在为止她都没有表现出要来例假的征兆。
“这是我去年夏天穿的最好的礼服。我那时还要更瘦一点，不过你穿着还是有些肥，把腰带系上，就很合身了。再加上今年流行的衬裙，没人会注意到这是去年的旧裙子。”夏洛特介绍道。
玛莉对夏洛特小姐的话持怀疑态度。她很感激夏洛特小姐的慷慨大方，她也知道有这样的想法不对，但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是燃起了一团嫉妒的火苗，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有一条新裙子呢？
夏洛特小姐的马车沿着大道，向着国王的兽苑飞奔而去。玛莉和那些盛装打扮的女官一起，坐在夏洛特的身边。一股倦意涌上玛莉的心头，她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吃饭睡觉是什么时候了。
她们很快就到达了目的地，马车在兽苑的镀金大门口停了下来。苑内传来了野兽的嘶吼声，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动物的气息。此时，正巧，沙特尔公爵和查尔斯公爵也骑马赶到。他们俩陪着夏洛特一起，向兽苑中央的圆顶建筑走去。玛莉和其他女官紧随其后。一路上，女官们一直叽叽喳喳个不停，小声八卦着夏洛特和这位外国王子之间的暧昧关系。
她们爬上了亭子，从这里俯瞰整个兽苑。道路的两边摆放了一些鸟笼，里面装着来自新大陆的珍稀鸟类，有鹦鹉、知更鸟，全都在大声叫个不停。
圆顶楼里，仆人们拉开洁白的门帘，客人们鱼贯而入。
这里果然别有洞天。屋顶和墙壁上布满了绚丽多彩的兰花。猩红比蓝雀和红雀在树枝上拍动着翅膀，它们没有被装在笼子里，而是被线绑住了腿。有些挣脱了束缚，在屋子里飞来飞去。卫兵们也没闲着，他们跟在鸟儿的后面跑来跑去，想要在它们闯祸之前把它们“捉拿归案”。最后，逃犯们都落了网，被卫兵重新系回了树上，还被绑得更紧了。
屋子里的桌子上摆满了好吃的，有烤孔雀（盘子上还装饰着孔雀盛开的羽毛）、橘子、无花果、烤野兔、火腿和各种各样的甜点。看到这么多美味，玛莉的腿都挪不动了，她边走边咽口水，晕晕乎乎地跟着夏洛特小姐来到了观赏台，从这里她们可以看到那些被关起来的动物。
一股刺鼻的气味飘了过来，甚至盖过了食物的香气。观赏台的下方是一个被石头围起来的小片空地，里面有一只老虎正不安地走来走去。只见它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然后咆哮着向玛莉这个方向冲来，用自己的爪子抓着观赏台下方的墙壁。夏洛特和其他女官全都尖叫起来，玛莉也吓得不轻。
老虎又咆哮了起来，这一次它甩了下尾巴，伴随着一阵尿味，它的胯下喷出一股热乎乎的液体。女士们都咯咯地笑了起来，不过她们还是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她们是兽苑的常客，这种场面对她们来说已经是司空见惯了。
“你害怕吗？我第一次看见它时被吓得够呛。”夏洛特问道。
“有什么可怕的？”沙特尔公爵把从餐桌那里顺手拿来的橘子向着愤怒的老虎扔去，后者举起硕大的爪子，一掌就把橘子拍成两半，狠狠地碾碎了它。
“没什么能吓到你吧？”夏洛特转向玛莉，“我以为你还要拔下几根老虎的胡子去做研究呢。”
“我可不敢去拔它的胡子！”
“它的爪子是不是很锋利？和海妖的比起来呢？”
“比海妖要锋利很多。它的牙齿更尖，我和它说话的时候，它也不会唱歌。”
女官们都笑了起来。说来也巧，就在这时，楼下的洞穴中响起了乐声。
“乐师们都在洞穴里。那里有很多水管，一不小心就会被吸进去。如果有人敢闯进去，我叔叔就会命人放水，把他们弄得浑身湿透，可好玩了！”
老虎那边又弄出了动静，吸引了夏洛特的注意，只见焦躁不安的老虎一头撞在隔离墙上，弄伤了自己，痛苦地号叫起来。隔壁区域的骆驼吓得屁滚尿流，喷着粗气，急忙躲开。它们排出的粪便和老虎的臭味混在一起，愈发难闻。骆驼隔壁的狮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它们的恐惧，怒吼起来。狮子的吼声又刺激了老虎，老虎则回应以更恐怖的吼声。屋子的另一边传来了大象愤怒的吼声。还有一只年老的野牛，头上的角都由红色褪成了棕色，此时也摇着脑袋，嘶鸣起来。屋子里那些鸟儿拼命扇动着翅膀，发出刺耳的叫声，羽毛落了一地。
神奇的是，远处的海妖也发出了叫声，似乎在回应这里的动物。
面对着这一阵骚动，看台上的贵族们都高兴得鼓起掌来。很明显，拿石头或者桔子扔动物的人远远不止沙特尔公爵一人。
一时间，人声鼎沸，狮吟虎啸，好不热闹。突然，所有人，甚至连动物都安静了下来，路易十四驾到。
王公贵族们都集中到了屋子的中央，如众星拱月般地将路易十四围在中间。离国王最近的是一群秃顶的男性，女性们躲在人群的最后面，即使这样她们也很开心了，因为公共场合下的聚餐，她们一般是不被允许出席的。玛莉用眼睛在人群中搜索了一番，却并没有看到伊夫斯的身影。那群被拴住的鸟儿还在扑腾个不停，有一只挣脱了绳索，一头撞到了窗帘上。它在空中晕了一会儿，又毅然决然地向外冲去，这次它就没那么好运了，撞完窗帘后直接掉到地上，摔断了自己的脖子。仆人赶紧上前，拿走了它，以免让国王看见。
在一片金红色的兰花下，路易十四独自一人坐在一个精致的小桌子旁。公爵为他拿着餐巾，吕西安为他倒酒，那些最受宠的贵族们则轮番为他上菜。路易十四在用餐时也保持着国王的威严，他直视前方，从容不迫地品尝着每道菜。这顿饭是他一天之中的第二顿饭，有浓汤、鱼、粥、火腿、牛肉和沙拉。
喝完粥后，路易十四转向公爵。
“弟弟，坐下吧！”
公爵深鞠一躬，仆人急忙拿来一把扶椅。公爵坐了下去，面对着国王，手里还拿着他的餐巾，随时待命。
路易十四吃完火腿后，抬起头看了一眼缅因公爵。缅因公爵和王太子、王孙们一起站在人群的第一排。
“缅因公爵，这种天气很适合马术大会，是吧？”
缅因公爵回答了国王的问题，同样也是深深鞠躬。他旁边，法兰西帝国的正统继承人王太子看着他，一脸嫉妒。一个私生子居然也能得到国王的垂青，妒意让王太子的表情看起来很愚蠢。
路易十四还在用餐。玛莉的身后就是一盘肉，她本可以趁人不注意，偷吃一点，填填肚子，但是出于对国王的尊敬，她还是忍住了这种诱惑。如果真的偷吃了肉，嘴里全是东西，她还怎么向别人行礼呢？太丢人了吧。还有吕西安，他一定不会赞同这么失礼的举动。
海妖吃的那种鱼，我现在也能一口就给吞掉。 玛莉站在那里，饿得发慌。
路易十四终于吃完了。他放下刀叉，擦了擦嘴巴，把手在水盆里蘸了几下，然后站起身。所有人都鞠躬行礼。
就在这时，教皇带着主教们还有伊夫斯，缓步走了进来。虽然这看上去只是个巧合，但其实也是经过了一番安排。于是众人再次行礼。
“欢迎，表兄！”路易十四开口了。
路易十四身边是他弟弟、儿子和孙子，教皇则在主教和伊夫斯的陪同下，走到了观景台上，观赏下方的狮子。阳台上的乐师们急忙弹奏起一首轻快的乐曲。
路易十四的侍臣们早已饥肠辘辘，这时他们也开动了。
“克鲁瓦小姐，我能为你再倒一杯酒吗？”洛林俯下身来，彬彬有礼地问道。他真是个完美的男人， 玛莉心想，眼睛、笑容还有穿着全都无可挑剔。
“你来得太迟了！”玛莉调皮地说道。洛林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起来。玛莉穿着夏洛特小姐的旧衣服，她很清楚，自己的打扮有些过时。
“谢谢您，请给我倒一杯吧。”
洛林不仅给她倒上了葡萄酒，还带来了一盘浆果、一块切好的孔雀肉和一根漂亮的孔雀羽毛。孔雀肉早已经冷了，油脂凝固在肉的表面。
洛林手上的羽毛滑过玛莉的肩膀、锁骨，一路向下，直指玛莉的胸部。玛莉急忙躲开了，洛林收回手，把羽毛插在了玛莉的头上。长长的羽毛垂在玛莉的脸颊旁。
“真美！”洛林赞美道。
玛莉饮了一口酒，浓烈的酒意直冲脑门。不过，她并没有感到难受，芳香的葡萄酒就如同冬日的暖阳、夏日的花蕊，让她沉醉其中。洛林骑士这时已经陪着查尔斯公爵又到了露台上，观看下方的长颈鹿。玛莉的身边就只剩下查尔斯公爵的亲戚——和洛林骑士同名的一个人。和查尔斯公爵比起来，他年纪更大，地位偏低，也没那么有钱，不过却更加帅气。这个洛林骑士先是戳了戳玛莉的脸颊，然后把手插入玛莉的头发中，慢慢下滑，抚摸着她的脖子。这种亲昵的动作让玛莉不禁颤抖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既吃惊，又有些享受。看到玛莉没有抗拒，洛林骑士的动作愈发大胆，他俯下身来，贴到了玛莉身边。玛莉如同受惊的小白兔一样，急忙摆脱了他不安分的大手。
洛林轻轻地笑了起来。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吕西安正在和三位女士一起饮酒，瓦伦提诺小姐、德梅雷埃侯爵夫人和阿马尼亚克小姐，这三人全都是绝色美女。阿马尼亚克小姐一直在和吕西安调情，露骨到连玛莉都看不下去了。
“吕西安已经和旧人说再见了，眼前人也只不过是昙花一现，他正等待着未来人的到来。”
“您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呢。”
“听不懂吗？”洛林笑了，“没关系，你要学的太多了，吕西安会教你的，只不过这个未来人有些穷啊。”洛林的话更玄乎了。
洛林突然站到玛莉面前，搂住了玛莉的脖子，把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近。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玛莉发现自己正直视着洛林的眼睛。
“你得过天花吗？”洛林突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什么？我小的时候得过。”玛莉惊讶万分，不明白洛林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很好，你真的很美丽！”洛林的回答仍然很莫名其妙。
“克鲁瓦小姐！”突然有人叫她。
玛莉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中的酒洒到典礼官的身上。洛林笑了，放开了玛莉。
“陛下命你演奏。”典礼官传达了国王的旨意。
“给陛下演奏？！不行啊，我不会啊。”
洛林轻轻地推了她一把：“去吧，你没问题。”
玛莉受宠若惊，忐忑不安地跟着典礼官，来到了狮苑上方的露台。她对国王行了一个标准的屈膝礼。路易十四笑眯眯地把她扶了起来。
“克鲁瓦，你又变漂亮了！头发梳得也很得体，快来吧，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听你的演奏了。”
玛莉又行了一次礼。旁边，伊夫斯的表情看上去很纠结，教皇则漠然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库佩尔先生也在，他此时正面对着自己的乐队，没看到玛莉，所以也没有认出她。贵族们都向这里拥来，汇集在玛莉的身后。
小神童多梅尼科从他的大键琴前跑了过来，像个绅士一样，对着玛莉鞠了一躬。
“谢谢你，多大师！”看到小多梅尼科，玛莉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可她的内心还是充满担心，在神童多梅尼科之后演奏，她这不是班门弄斧吗？再说，除了在圣西尔的时候练习过，她已经五年都没碰过钢琴了。
玛莉在钢琴前坐下，弹响第一个音符，琴键的触感就好像摸上了丝绸。
玛莉开始弹奏。一开始，她有些慌乱，手指头都不听使唤，还弹错了一个音符。她停了下来，脸颊发烫。
她重新弹奏了起来，这一次，美妙的乐曲如同行云流水般地从她的指尖倾泻出来。海妖的歌声给了她灵感，又体现在了她的演奏中。
一曲终了，她坐在大键琴前默默祈祷。她的心跳得很厉害，浑身都颤抖起来。
“好！非常好！”玛莉的耳边传来了路易十四的赞叹声。
下次喝酒可真得注意点量。 玛莉提醒自己。她沿着狭窄的小道向阁楼走去，浑身都不舒服，头上的孔雀毛扎着她的脖子，裙子里的毛巾摩擦着腿上的肉。
屋子里密不透风，光线昏暗。奥德蕾特点起一支蜡烛，坐在床上缝着蕾丝和绸带，准备做一个新的头饰。
“屋里怎么这么黑啊！”
“我有点冷，就把窗帘拉上了。”
“午后的阳光很暖和的，你晒晒就不冷了。”玛莉拉开窗帘，让阳光照了进来。赫拉克勒斯跳到窗边的椅子上，躺了下来。
这时有人敲门。玛莉打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两个仆人，一个拿来了自己留在夏洛特小姐那里的骑手服，一个端来了浓汤面包和葡萄酒。玛莉·约瑟芬给每人一苏的小费，让他们把空碗带了回去，假装没看到仆人脸上嫌弃的表情。可是她也是穷人，哪里给得起更多的小费呢。
“你好起来了，真好！”玛莉·约瑟芬把孔雀羽毛插到镜框上。
“我一点也不好。”奥德蕾特的声音颤抖起来，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了下来。玛莉连忙坐到她身边，脸上带着关切的神情，就好像这个女奴隶是她的主人一样。
“你怎么了？”玛莉问道。
“刚才米尼翁跑过来告诉我，说你觉得我懒，要打我。”
“胡说！你才不懒，我怎么可能打你！”玛莉很气愤，居然有人会造这样的谣。
“她还说……”奥德蕾特抽泣着把米尼翁转述的话说了出来。
真是以讹传讹，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玛莉心想。
“唉，亲爱的……”玛莉叹了口气，拿走奥德蕾特手中还没做完的发饰，“你要换条干净的毛巾吗？”奥德蕾特点点头。玛莉拿来一块新布，把染上血的那块放到冷水里泡着。
“阿马尼亚克小姐说了一些蠢话。我告诉她，她要是敢打你，就把她的头发都揪掉！”玛莉把面包掰成小块，放进汤中。
奥德蕾特啃了一口面包，小声说道：“你才不会这样说话呢！”
“我是没这样说，不过我说了不能打你。而且她要是真敢打你，我绝对会扯掉她的头发。”
奥德蕾特挤出一丝微笑。玛莉把手帕在玫瑰水里蘸了蘸，擦掉了她脸上的泪水，然后给她喂了一口葡萄酒。
“你能帮我扣上这些扣子吗？”玛莉麻利地脱下夏洛特小姐的礼服，把那块不舒服的毛巾甩到一边，又换上了骑手服，“你还有力气吗？”
我现在都快能比上国王啦，一天要换好几次衣服。 玛莉心想，不过她也知道，国王换的都是新衣服，而自己只能在这几件衣服中来来回回地换。
奥德蕾特帮着玛莉扣上了骑士服的扣子，她的视线却一直停留在玛莉刚换下来的裙子上。
“有些过时了，不过我能给它改好看一点。”
“你真棒！不过现在，给我乖乖躺好。身体不好就别去想那件裙子了。赫拉克勒斯，过来，奥黛需要你的温暖。”玛莉的猫正四脚朝天地躺在窗户边晒太阳，听到玛莉的召唤，眨了眨眼，翻过身来，伸了个懒腰，跳到了床上。
玛莉替奥德蕾特盖好被子，又喂了她几口汤和面包。
“你居然真的以为我会打你！”
“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见面了，我以为玛莉小姐变了。”
“我是变了，但绝不会变成那样的人。我们三个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啊。”
“我们还会和以前一样吗？”
“会变得更好。”
玛莉沿着大绿毯向帐篷走去。这条路她已经走过了无数遍，每一次都会觉得又长了一点，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她竖起耳朵，想要听到海妖的声音，没想到却听到了一阵音乐声。在帐篷的旁边，一些游客正在欣赏音乐和舞蹈——国王陛下为来参观的民众准备的礼物。
帐篷里，海妖尸体旁的冰块早已经化了大半，水顺着桌面流了下来，滴滴答答的水声打破了帐篷里的宁静。
伊夫斯站在解剖台前，正磨着他的解剖刀。仆人们走上前来，清理了海妖身边的冰块。
“妹妹，今天我不用你帮忙了。”
“什么？为什么？”玛莉大吃一惊。
“因为我要解剖的部位不适宜向公众展示，女性更不能看。”
玛莉笑了：“凡尔赛宫的雕像全都没穿衣服。我都已经习惯了，还怕看动物的吗？”
“我是不会在女性面前解剖那里的。你也不能画。”
“那谁来画？”
“沙特尔公爵。”
“他画画的水平简直和你的唱歌有得一拼。再说，我都给你画过那么多动物的性器官了……”居然让沙特尔公爵接替自己，玛莉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
“那时我们还小，我也不懂事。”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要给马穿上马裤？”伊夫斯生气的样子让玛莉忍不住想逗逗他，“没穿裤子的马女性一律不准骑。”
“女人穿马裤？”吕西安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过来。
吕西安走了进来。一个仆人跟在后面，把一副装饰精美的国王肖像画挂在了路易十四的扶椅上，深鞠一躬，就好像对着国王本人一样恭敬。做完这一切后，他就离开了。
“你们马提尼克岛上的习俗真独特。”吕西安摘下帽子，对着国王的肖像也鞠了一躬。
“马提尼克岛上的马不穿马裤。”伊夫斯的语气硬邦邦的。
“吕西安，见谅，我在和哥哥开玩笑呢。给他气得不轻。您一切安好？”
“对一个和检察员吵了半天的人来说，还可以。”
吕西安递给玛莉一封信。
“这是什么？”
“列文虎克给你的回信。”
“天哪，吕西安，您真是太好了！”
为了从国王的耳目那里拿到这封信，天知道他使了多少手段，可面对着玛莉，他只用一句吵架轻描淡写地带过。
玛莉迫不及待地读起了列文虎克的来信：列文虎克很高兴，有个年轻的法国小伙子对他的工作感兴趣；但同时他也很抱歉，不能把镜片卖给他……
列文虎克怎么会把自己当成了小伙子呢？是看错了我的名字吗？ 玛莉有些失望，继续向下看去。
不过，等两国间的战事结束后，他希望能邀请克鲁瓦先生去他的工作室参观。
玛莉叹了口气，对着吕西安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我不会为了镜片铤而走险的。”她知道自己基本和这些镜片无缘了，也不会看到公爵曾经谈到过的淫秽小册子。内心深处，她发现自己居然冒出了个很无耻的想法：她想看那些小册子。
“我知道。”吕西安回答道，“很抱歉，不过我必须要看到信的内容，这样才能说服检察官放行。”看到玛莉诧异的表情，吕西安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谢谢您，殿下！我是不会向您提过分的要求的。”
吕西安鞠了一躬，然后指挥仆人们重新调整了窗帘的角度，既让观众能看到海妖的解剖过程，又能挡住水池里那只海妖的视线。
也许吕西安只有在海妖的哭声干扰到国王时，才会去考虑海妖的感受吧。 玛莉心想。
“陛下还来吗？”玛莉扶住了自己的发型，上面的发卡摇摇欲坠。
“他就在这里。”吕西安冲着国王的肖像点了点头，“这次他不会注意到你的头发。”
音乐大师库佩尔先生穿过前来观看海妖解剖的人群，来到伊夫斯的身边。
“克鲁瓦神父，我能和你妹妹聊一会儿吗？”
“她有事。”
“我很焦虑，克鲁瓦神父，吕西安，克鲁瓦小姐！我很焦虑，国王的大合唱还没着落，我们必须要谈一谈。”库佩尔先生已经激动到语无伦次。
“我已经动工了。我可以在晚上作曲。”
“那你会很忙的，克鲁瓦。白天解剖，晚上写曲。”吕西安说道。
玛莉笑了起来。
“你需要什么乐器吗？”吕西安问她。
“当然要！”库佩尔先生冲着吕西安嚷嚷起来，“不然呢，你以为她光凭想就能写出曲子？怪不得到现在为止毫无进展！”
“我可以用一下大键琴吗？”玛莉紧盯着吕西安，生怕库佩尔先生惹怒了这位大神。
“只要陛下同意，你想要什么都行。”
“只要一架小小的大键琴就好，求你了，我们的房间很小，也放不下那么大的。
“妹妹，拿出你的画箱，我们准备开始。”伊夫斯打断了他们之间的对话。
玛莉对着库佩尔先生和国王的肖像各鞠一躬，然后就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她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伊夫斯还是让她留下来画画了。可是库佩尔先生也不识趣地跟了过来，她真希望伊夫斯能把这讨厌的人赶走。
“我提议，由我来监管你作曲的进程。”库佩尔把视线从海妖上收了回来，开始喋喋不休，“毕竟你只是个业余的，还是个女人。没有我的帮助，你能完成任务吗？作不出曲子，你不怕国王降罪于你吗？”
“你没必要把宝贵的精力放在我身上，我的工作不值得你受累。”玛莉说得很委婉，心里却烦透了这个大师。她本来已经很紧张了，生怕辜负了国王的期望，这人还在这里说这些讨厌的话。
“好啊，好你个克鲁瓦，我一片好心想要帮你，你就这样对我？你何德何能，又是研究哲学，又是作曲，下一步你是不是要去研究古典文学？怪不得你看上去又累又蠢，这全是你咎由自取！”
“即使在法国，也有很多人认为，女性无才，她们不可能成为出色的画家、学者……”吕西安不紧不慢地说道。
吕西安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玛莉转过脸去不再看他，希望能掩饰自己的震惊之情。
“你看，克鲁瓦小姐，吕西安也同意我的话……”库佩尔看到有人替他说话，很是高兴。
“他们也相信，矮子上不了战场！”吕西安话锋一转，对着玛莉说道。
被吕西安摆了一道后，库佩尔气坏了，可是吕西安却微笑着看着他，不屑和他计较。库佩尔突然就泄气了，他鞠了个躬，向后退了一步。
“日安，克鲁瓦小姐。”吕西安对玛莉说道。
“日安，吕西安。”玛莉的心中充满了对吕西安的感激之情。他用自己在司坦克和内尔温登的功绩类比玛莉的学术追求，替玛莉解了围，“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
吕西安离开前还不忘对国王的肖像鞠躬，并行了个标准的脱帽礼。
“注意力集中！”伊夫斯提醒玛莉。
“好的。日安，库佩尔先生，我没时间和你继续聊下去了。”
“以下场景可能不适合女士观看，请自行回避。”伊夫斯一边说着，一边将海妖的生殖器暴露在众人面前。
一些女士离开了，库佩尔先生也走了。大多数人还是留了下来，伸着脑袋，想看得更清楚些。人们小声议论着，嘲笑着伊夫斯的迂腐。
日落时分，仆人过来，取走了国王的肖像，一举一动都十分恭敬。帐篷里已经没有了观众的身影，而玛莉也完成了对海妖生殖器的描绘。现在，她正仔细检查着海妖毛茸茸的精囊，海妖的精囊能对生殖器官起到保护的作用，外观看上去和凡尔赛花园里那些裸男的没什么区别。
伊夫斯忙着整理他的笔记去了，留下玛莉在这里坐镇指挥。她让仆人安置好海妖的尸体，换上冰块和木屑。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玛莉·约瑟芬打开了笼门，网住一条鱼，准备给海妖喂食。水池中，阿波罗和他的战马在落日的余晖下闪着金光。
“海妖！”玛莉叫了一句。
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以下，夜幕降临，帐篷里有些看不清了。一个仆人走过来，点燃了蜡烛后离开了。一股带着潮气的风吹了过来，蜡烛的火焰抖动了几下，还好没有熄灭。玛莉打了个冷战，帐篷也有些摇晃起来。卫兵赶紧放下了门帘，风这才停了下来。
海妖长啸了一声。
玛莉·约瑟芬在水中晃动着装鱼的网。
“海妖，快来，于于于……”她模仿着海妖的口吻说道。
水池中涌起了一道波纹，海妖来了。
突然，玛莉感到两腿间涌出了一股热流。玛莉嘴里吐出一句脏话，一个月前，她连这个词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奥德蕾特又一次证明了自己的智慧，即使连这种大麻烦，她也能预测到。玛莉开始焦躁不安起来，大脑也不听使唤了。
我得快点喂完海妖，然后就跑回去。奥德蕾特一定会怪我弄脏了衬裙。这条衬裙肯定是没救了，连奥德蕾特都没法子弄了。我要保护好裙子，再弄坏一条，我真得哭死。
海妖浮出了水面。玛莉戳了戳它的头发，没想到海妖突然尖叫一声，向后游去，掀起一阵水花。
玛莉网中的鱼还在绝望地挣扎着，玛莉使劲挥动着渔网，想要让海妖平静下来。
“嘿，海妖，别紧张。”
海妖安静了下来。它漂在水面上，乱糟糟的头发垂在肩膀上，只有眼睛和额头露在外面。玛莉探出身，想要弄清楚海妖为什么不高兴。
海妖突然大声地哼哼起来，鼻子和嘴巴附近冒起了很多泡泡。它向着台阶的方向游去，嘴里还哼起了谜一般的歌曲。
海妖靠近玛莉，把网解开，放了里面的鱼，然后用自己带蹼的手指抓住玛莉的手。
玛莉一动不动地站着。海妖把脸凑了过来，玛莉有些发抖，心里默默祈祷，希望海妖别咬自己一口。海妖温暖的嘴唇贴上了玛莉的皮肤，然后这家伙居然伸出舌头，舔了舔玛莉的指关节。
玛莉如释重负。“你就像我之前养的那匹马一样，总想着舔我手上的盐。”玛莉笑着说道。
玛莉继续给海妖喂吃的，一边喂，一边抚摸着它，让它熟悉自己的声音和接触。
“来，说‘海妖’！”玛莉又拿出一条鱼，对海妖说道。
“于！”玛莉只能听到这一个词，后面的音调就完全听不清了。海妖抢过玛莉手里的鱼，两口就下了肚。
“说‘玛莉·约瑟芬’。”
“于！”
“说‘陛下奖赏我’。”
不管玛莉怎么教，海妖就只会那一个词。玛莉有些沮丧，她把鱼随便往水里一扔，对着海妖唱起歌来。她唱的就是她为路易十四演奏的那首曲子。
海妖静静地看着她，突然朝她游了过来，也哼起了一种奇妙的旋律。玛莉从未听过这种音调，但是这个旋律却仿佛深入到了她的灵魂，不知不觉，她已泪流满面。
我为什么要哭？ 玛莉自己也很不解，难道是因为我的例假？
她用手背擦掉了脸上的泪水。但是之前我来例假的时候也不会难过啊，只是会有些不便，很多事情都做不了。
海妖拉起了玛莉的手。这时，玛莉的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以为是卫兵来了，就把手中的空网挥了挥，示意卫兵再拿一些鱼来。
她继续唱着，海妖也一起唱着，在原有的曲调上加上了一些变化。
有人把装了鱼的网递还给她。海妖也看到了网里的鱼，它停下了歌唱，欣然地接过了自己的奖赏。
“谢谢你！”玛莉转过身，对拿来鱼的人表示感谢，却发现背后站的是吕西安，自己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
“你的歌声很美。”
“我还以为你是卫兵！”玛莉慌乱之中居然忘了回应吕西安的赞美。
吕西安从玛莉手里拿走网，又网起一条鱼。海妖见状，游了过来，发出一声低吼。玛莉·约瑟芬赶紧把鱼扔给它。
海妖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就抓住了鱼，不过它并没有吃，而是放了这条鱼。玛莉被海妖的这套把戏逗乐了。
海妖开始在台阶附近翻滚起来，用尾巴溅起阵阵水花。
如果我画一幅海妖和鱼在一起嬉戏的场景，国王陛下会喜欢吗？吕西安会喜欢吗？ 玛莉已经为活海妖图想好了素材。
“好了，别闹了。”玛莉抖掉身上的水珠，“海妖，你怎么了？你也不饿呀。”
“它想和鱼玩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吕西安解释道。
玛莉舀起最后几条活鱼，扔进了水池中。鱼一进水就立刻冲了出去，海妖欢呼一声，紧随其后，在水池里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水花。
“晚安，海妖。”玛莉轻声说道。
海妖在平台附近浮了起来，玛莉最后抚摸了它一下。海妖抓着她的手，哼哼着，还用舌头轻轻舔了下她的手指。
海妖已经生活在海水里了，为什么还要舔我的手呢？ 玛莉百思不得其解。
海妖沿着台阶爬到了浅水区，大声哭泣了起来，声音中满是绝望和警告。那个愚蠢而又勇敢的陆地姑娘啊，她还在流着血，就这样向着怪兽走去。这些怪兽的咆哮声响彻天地，可她却浑然不觉。如果陆地上的怪兽有鲨鱼那般敏锐的嗅觉，那这个女人就死定了。
海妖唱起了女人刚才唱的歌谣，嘴里吐着泡泡。回应它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海妖终于平静了下来，洗掉了眼中咸咸的泪水。它换了一支轻柔的歌曲，哼唱着游回到阿波罗战马的马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