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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屋子里随处可见金太阳图案和摆满了鲜花的烛台。橘花的味道和浓重的香水味,以及精致的门帘和壁画,都让玛莉喘不过气来。她跟在公爵夫人和夏洛特小姐的后面,一起向阿波罗厅走去。在门口的时候,她踌躇了一下,可立刻就被后面的人推着进了门。她在人群中被挤得几乎动弹不得。
卫兵敲了敲地板。
“国王驾到!”
众人摘下帽子,退到两边为国王让道。玛莉站在公爵夫人和夏洛特的旁边,位置很是靠前,想要偷跑都很难。玛莉很想跑去找谢赫拉莎德,因为她似乎听到了谢赫拉莎德的歌声,不过她不能确定这是否只是自己的臆想。毕竟人群的喧闹声和浓重的香水味让她浑身发热头脑发昏。
来凡尔赛宫这么长时间了,我第一次没觉得冷,反而热得慌。 玛莉心想。
她从洛林肩膀上方的空隙看过去,除了女士高高的发饰和男士蓬松的假发,她什么都看不见。
众人鞠躬行礼。玛莉在弯下腰之前,偷看了一眼国王。她发现国王今天没戴那个古铜色的假发,而是换了一顶耀眼的金色假发。金色的发卷衬托出他深蓝色的眼睛。洁白的羽毛从他的帽子上垂了下来。他上身穿着一件火红色的外套,上面装饰有金色的刺绣和红宝石,下身则穿上了一件老式红色裙裤,脚蹬饰有钻石鞋扣的红色高跟鞋。
“他又变成了个年轻人。”公爵夫人在夏洛特耳边轻声说道,“简直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还是那样地风度翩翩……”公爵夫人眼中涌出了泪水。
公爵夫人正极力压抑内心的情感。她从不在意自己的打扮,对于那些费尽心思打扮自己,想让自己看起来年轻的人,她一向给予毫不留情的嘲笑,但今天却冒出这样一番言论。公爵夫人紧紧抓着夏洛特的手臂,看上去似乎随时都可能会晕倒。夏洛特赶紧向玛莉使了个眼色,后者上前托住了公爵夫人的手肘。
“我们送你回房间吧,妈妈。”夏洛特提议道。
“不行。”公爵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道,“我们提前离开,陛下会不高兴的。”她强撑着站直了身子,看上去还是平时那副刚硬的模样,可是玛莉看到,她的浑身都在颤抖。
路易十四走上王位。他的儿子们和孙子们也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教皇大人驾到!”
教皇身着白衣,在一群红衣主教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伊夫斯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个精心雕刻的匣子。这个匣子叫作圣体匣,由水晶和白银打造而成,看上去像是一个放射着光芒的太阳,里面装着圣人遗体。伊夫斯把圣体匣放在了路易十四面前。透过水晶窗,圣体显得愈发神圣。
“能够成功建立起同盟,我十分高兴。”教皇说道。
“我也是。”
门卫又戳了下地板:“英格兰的詹姆斯国王和玛丽王后驾到!”
詹姆斯挽着玛丽王后的手走了进来。他们穿着镶满了珍珠的白色外套:这些珍珠是之前路易十四送给他们的礼物。玛莉鼓掌时不得不把手捂在嘴上,以防自己不小心笑出了声。玛丽王后的发饰实在是太夸张了。一定是哈丽达的杰作, 玛莉心想,我得抓紧时间把哈丽达送回家乡,否则玛丽王后一定会把她给带到寒冷的英格兰去。
“表兄,”詹姆斯开口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这次他的发音居然很清晰。
王后身边的爱尔兰奴隶快步上前,推着一幅巨大的镀金木框画走上前来。奴隶身材矮小,看上去已经饿了好几天,在画框的重压下瑟瑟发抖。画作上还盖着一块白布,路易十四情不自禁地向前探了探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些,可是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又坐了回去,舒舒服服地靠着椅背,做出一副只是想在座位上换个姿势的样子。路易十四热衷收藏大师杰作,他最珍视的一幅画是大师提香的作品,是意大利人送来的礼物。如果詹姆斯又送他一幅,其实也就相当于是他自己花的钱,不过也没关系。
詹姆斯揭开白布,露出一幅比真人还要大的画像——詹姆斯自己的画像。画中,他身着白袍,戴着王冠。
“这样我们会靠得更近。”詹姆斯说道。
“结成联盟,共同对抗异教徒。”玛丽王后补充道。
路易十四冲詹姆斯和玛丽点点头以示谢意。小奴隶把画像拖到一边立起来,让画中的詹姆斯也能注视全场。詹姆斯找了一个能看到画像的地方,坐了下来。
“波斯国王驾到!”
典礼官可真不容易,能把这些繁文缛节都弄得这么清楚,尤其是在还有外国君主在场的情况下。也许国王在这时也会有一些新规定吧。玛莉默默地想着。
波斯国王穿着极具东方特色的金色长袍,头戴分层金冠,出现在门口。维齐尔和其他侍从跟随其后,他们身着丝绸长袍,头上裹着白色的头巾。仆人们抬着卷成一团的毯子走了进来。他们把上好的波斯毛毯一层一层地堆在路易十四的宝座前,一层比一层大,一层比一层精美,总共五十层,堆到了半人高才停了下来。最上层的毛毯垂到地面,把下面的全都盖了起来,看上去就好像飘在了空中。这完全就是《一千零一夜》中魔毯的翻版。
波斯国王说话了,他的维齐尔在旁边为他翻译。
“伟大的路易王,基督教的国王,愿我们的同盟长盛不衰。小小礼物,以表敬意。”
卫兵继续敲击地面:“日本王子驾到!”
日本王子个头不高,风度翩翩,顺滑的黑发显然经过了精心打理,看上去乌黑发亮。他身穿黄色和服、白色裤子,还佩着一对宝剑。十二个穿着红漆铠甲的武士陪在他的身边。从穿着打扮上看,法国人和日本人有着明显的不同。法国贵族们的假发和高跟鞋增加了视觉上的高度,让他们看上去高大挺拔,而日本王子的长袍则突显了他的肩膀,让他看上去更加雄伟结实。
“奉东山天皇之命,我带来了幕府纲吉将军的问候。东山天皇是东方最伟大的君主,而您是西方最伟大的君主。”
他的侍从抬上了绘有金龙图样的黑红色漆箱。箱子里装着五十匹印花丝绸、五十件精美的和服和五十件玉雕:那只小狗似乎马上就要从王子的手中跳下来,在地上奔跑玩耍;青蛙正咕咕叫着向池塘里跳。每件玉雕都栩栩如生,上面的刻纹纵横交错,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匠人的心血。
最后,日本王子从袍子里拿出一个狭长的红色漆盒。漆盒看上去并无任何特别之处。
“最珍贵的礼物,出自日本最优秀的大师之手。”两个侍从拿来一个小桌子,王子跪下来,把漆盒放在了桌面上。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取出一个卷轴,慢慢地展开来。卷轴的背面和四周都装饰着上好的丝绸,可中间的空白处有三块潦草的墨迹,看不懂写的是什么。日本王子把卷轴捧在手里,就好像是拿着绝版的《圣经》抄本一样。周围的大臣们开始窃窃私语。公爵夫人小声对夏洛特说道:“待会暹罗人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们的礼物都比这个要好得多。”
路易十四仍然有礼貌地对着日本王子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不悦的表情。
“休伦人酋长驾到!”卫兵再次通报。
两个印第安人,一老一小,肩并肩走了进来。他们穿着鹿皮做的衣服,上面装饰有珠子,身上带着锋利的砍刀,头上却戴着法国的羽毛帽。他们进来后没有脱帽,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应该脱帽。他们就往那一站,也不鞠躬,也不微笑(玛莉觉得自己好像看到年轻人的嘴角上扬了一下,就权当那是微笑吧)。老人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那是年龄和伤痛留下的痕迹。敌人摧毁了他的家园,杀害了他的家人和子民,只有少数人逃了出来。现在他们流亡在外,成为了法国的盟友。他们的境遇其实和詹姆斯国王很是相像。
两个仆人抬上来一艘桦木做成的独木舟,放在国王的脚下。年轻的那个休伦人展开一团东西:一件带流苏的白色鹿皮外套。外套由豪猪刺缝制而成,线脚十分工整。
路易十四笑了:“我小的时候,你们就给我送来鹿皮的襁褓,现在我也老了,一件鹿皮衬衫?很好,很好。”
年长的酋长打开一个较小的包裹,取出一个烟斗。烟斗上装饰着白尖黄底的羽毛。
“我们献上和平烟斗。”年轻的休伦人法语说得十分流利,“庆祝我们的结盟。”
他们把礼物放到路易十四的脚下。
“努比亚王后驾到!”
努比亚王后有着乌檀木一样的肤色,她的头发像黑色的绸缎,漆黑的眼眸中蕴藏着动人心魄的魔力。玛莉从来没见过如此美貌的女人。她的发饰由几百万个金珠和玉石组成,走动时,金石碰撞,发出悦耳的响声。她身上带着些褶皱的亚麻袍子就像丝绸一样轻便剔透,很好地衬托出了她的身段。八个人高马大的黑人抬着一顶轿子走在她身边,努比亚王后就倚靠着轿子走进屋来,后面有四个年轻貌美的女性在为她打着扇子。四五个随从牵着她的礼物走向国王。周围响起一片惊叹声,法国的贵族们从未见过这幅场景:马居然能堂而皇之地进到屋里。这些马也不同于一般的马,身上长着奇怪的黑白条纹。它们四驾并驱,拉着一辆金光闪闪的猎车。猎车的侧面画着羚羊和猎豹的图案,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为了能让图案上的颜色保持鲜艳,努比亚人将少量的玛瑙和松石碾碎,加入到了颜料中。
突然,屋子里响起了野兽的咆哮声。玛莉心里一紧。一定是谢赫拉莎德,她怎么又叫了起来?她正心下疑虑,却见门口起了骚动,有人尖叫着向后退去。
六只猎豹走进了大厅,它们的爪子踩在木地板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它们金色的皮毛比任何的金属还要闪亮。每只豹子都戴着一个项圈,每个项圈上镶满了不同的宝石。两个猎人手里各拿一条绳索,牵着这些豹子。
所有人都悄悄地向后挪去,想和豹子离得更远一些,夏洛特和玛莉也不例外。只有公爵夫人不仅不害怕,反而痴迷地看着这几头野兽。
“您擅长打猎,我早有耳闻。”努比亚王后开口了,“我从家乡给您带来了一架猎车和世界上最迅猛的猎手:平原上的猎豹!”
“伟大的王后,您的礼物就如同您的美貌一样让人惊叹。”路易十四由衷地赞叹道。
教皇和路易十四的结盟仪式开始了。
玛莉·约瑟芬低下头,这时,吕西安悄悄地来到了她身边。
“船已经出发了。”他轻声说道,“不过,也别抱太大希望。”
“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只能寄希望于此。”上面,典礼官开始用意大利语宣读起冗长的和约。在宣读声的掩盖下,玛莉小声说道:“吕西安,你为什么要替我和谢赫拉莎德说话呢?”
“因为你说得对。海女的肉并不能让国王受益,但是她的赎金却可以。”
“就这些?”
吕西安没有回答,而是转过头去,看着自己的君主向罗马教皇做出部分妥协。
玛莉·约瑟芬骑着扎基走在花园的小道上,一路上不断能看到正在野餐的游客。凡尔赛宫的贵族们已经离开了花园,去为骑术大会做准备。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乐师弹奏起欢快的音乐,喷泉的水龙头也开始嘎吱作响,随后喷出了美丽的水花。
突然,一辆马车急驶而来,打破了这一片和谐的景象。马车最终停在了阿波罗喷泉的旁边,车上跳下来六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棍子。洛林骑士翻身下马,带着这些人走进了帐篷。
玛莉·约瑟芬立马策动扎基,飞快地跑到了帐篷边。她扔下手中的画箱,爬下马就向帐篷冲去。
“殿下,停下!”
洛林从实验台前转过身来:“克鲁瓦小姐,能告诉我钥匙在哪里吗?”
“现在才中午,还没到时间!陛下答应过……”玛莉不顾一切地叫了起来。
“冷静!陛下只是让它去给客人们表演。”他走过去,猛烈摇动着笼门。
“跳起来!海妖!”洛林命令道。
“不要!”
谢赫拉莎德高高地跃出水面,差点就摔到了平台上。
“你也看到了,里面根本没有多大空间。不要刺激她!”玛莉挡在笼门前,紧张地思考着对策。
“陛下有令,让海妖前去大运河里表演。”洛林宣布道。
尽管换个环境对谢赫拉莎德来说是件好事,但是玛莉却起了疑心。
“为什么是你来?吕西安呢?”
“也许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许国王已经不再信任他了?谁知道呢?”洛林的语气中充满了揶揄。
“为什么陛下会……为什么你不让我来和谢赫拉莎德说?还有他们……”她指了指那些拿着棍子的人,“你没必要……”
“当然是我建议的!我知道你肯定会喜欢。至于为什么不找你?你对我避而远之,我能怎么办呢?”洛林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我有自己的理由!”玛莉涨红了脸。
“我现在是不是要回去禀告陛下,说海妖不愿意表演?”
“不要!把棍子收起来,别吓唬她。我试试看能否让她安静地跟着你们走。”
玛莉打开笼门,飞奔到谢赫拉莎德身边。后者正不安地游来游去,哼唱出一连串的问题。玛莉向她解释了目前的状况。
网兜被放进了水中。谢赫拉莎德在网兜旁绕着圈子,既紧张又害怕。她的身上还留着些被捕时弄出的伤疤,那噩梦般的经历仍令她心有余悸。
“相信我,谢赫拉莎德!”玛莉恳求道,“大运河比这里要大多了,水也更干净。”
谢赫拉莎德碰了碰网兜,不情愿地向里游去。看来她还是信任我的, 玛莉看着谢赫拉莎德,心中浮出一些不好的想法,但是我能信任洛林吗?这会不会是个骗局,只是为了把谢赫拉莎德抬到布尔森先生那里?
不过, 玛莉转念一想,如果他们真想杀她的话,完全可以给她一枪,根本不用这样大费周章。
她别无选择,只能催促谢赫拉莎德再游快点。那些人等急了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谢赫拉莎德上岸后,玛莉握着她的手,走在她身边。玛莉的心跳得很快,和海女一样,她的内心也充满着不安。谢赫拉莎德告诉玛莉,如果洛林胆敢欺骗她,她一定会奋力反击。
这时,布尔森从草坪那头笨拙地跑了过来。
“太棒了!终于可以动手了!跟我来,快……”布尔森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不!”玛莉大叫道,“还有时间!”与此同时,谢赫拉莎德也号叫了起来,用她锋利的爪子撕扯着网兜。玛莉转向洛林,怒火中烧:“你欺骗了我!”
“我没有!冷静!冷静!”洛林对着布尔森做了个手势,不让他再向前,“退后!”
“没事了,谢赫拉莎德。没事的。”玛莉握紧了海女的手安慰道。谢赫拉莎德不再吵闹,但是浑身还在颤抖个不停。看到谢赫拉莎德吓成这样,玛莉很愧疚,后悔自己实在是太过多疑。
布尔森像疯了一样地跟在她身后。“你疯了吗,居然要把它放走?”
“这是国王的旨意。他答应了要放谢赫拉莎德一条生路。去别的地方找食材吧。”
“陛下已经答应我,如果我准备的这场晚宴能超过查理曼大帝的盛宴,他就会赏给我一千块金路易!”
“谢赫拉莎德能给陛下更多的东西,来换取自己的自由。”
“也许陛下想要一箭双雕,既吃肉又得宝!”布尔森自以为是地说道。
工人们被谢赫拉莎德的愤怒吓到了。好在大运河和帐篷之间的距离并不遥远,他们一路小跑,很快就来到了大运河的岸边。网兜已经被谢赫拉莎德抓烂,工人们向河里一倒,谢赫拉莎德一边叫着一边挣扎,摔进了水里。
“小心,别弄伤了它,否则肉就不好吃了。如果为此耽误了宴会,我发誓,我一定会杀了自己!”布尔森很焦虑。
“跳起来!海妖!”洛林命令道。
海女拍了下水面,溅起的浪花弄湿了洛林锃亮的鞋子。她潜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千万别弄出伤疤!”布尔森还在喋喋不休。
“走开!”被弄湿了鞋子的洛林看上去很不高兴,“它伤成什么样,不用你管。只要别跑了就好。”
“她不可能跑的。她只会游泳。”玛莉说道。
玛莉俯下身子,在运河里寻找着谢赫拉莎德的身影。布尔森也凑在她身边,看来看去。洛林给了他一个严厉的眼神,他这才讪讪地退了下去。
“午夜。午夜时,我一定要得到它!”布尔森还不死心。
“行了行了,午夜之后。”
“多一分钟我也等不了。”布尔森丢下这句话后,就笨拙地爬上马车,和其他人一起走掉了。现在只剩下洛林和玛莉两人。
“现在满意了吧?”洛林对着玛莉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看看你的宠物,这是它最后的自由时光,你是不是要好好感谢下我呢?”他抓起玛莉的手。
玛莉奋力甩开洛林的手。“卑鄙无耻!我的朋友正处在巨大的危险之中,你还,你还……”
洛林大笑起来,对玛莉的愤怒视而不见。
“别惹我,克鲁瓦。终有一天,你会发现,我才是你唯一的盟友。”
他跳上马背离开了。大运河的水面一片平静,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谢赫拉莎德在冰冷的河水中畅游着,尽管这不是她所喜欢的海水,但是这清澈的河水仍然让她满心欢喜,尤其是在那个肮脏的水池里待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她哼着歌,用声音探测着周围的环境,四周全是光滑的墙壁,除了一些零星的水藻之外几乎没有植物生长的痕迹。河面上,游船的阴影投射在她身上。
她游进了暗流之中,去寻找地下水道。
扎基发出了轻轻的嘶鸣声。
泽里斯向玛莉奔来,马蹄声敲打着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泽里斯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吕西安翻身下马,一瘸一拐地向玛莉走来。吕西安只要一着急,就走不好路,现在也是。怪不得他喜欢骑马,玛莉心想,也难怪他从来都不跳舞。在太阳王的宫廷中,动作优雅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克鲁瓦小姐。”他拿出一个银质小信囊,递给玛莉,“信鸽传来的讯息。”
“他们已经找到了宝船?”
“已经到了地方,不过,还没有找到船。”
“别告诉谢赫拉莎德。”
“好的。”
“她怎么从笼子里出来了?”吕西安又问道。
“陛下……洛林说陛下想让她在运河里给客人表演。”
吕西安听完后一句话也没说,玛莉也沉默了,两人相对无言。然后吕西安就走开了,这次他走得很慢,但是玛莉却觉得他的步伐更沉重了,比平常还要依靠他的手杖。玛莉很想把他叫回来,安慰他说,国王只是一时兴起,而当时他又正好不在,这才让洛林来办的。
尽管她很想安慰吕西安,但是她心里清楚这样做是不合适的。她已经拒绝了吕西安的提议,就不能做出这么亲密的举动。
算了,还是先管好谢赫拉莎德吧。玛莉跪在岸边,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谢赫拉莎德浮出水面,玛莉亲吻了她的额头。
谢赫拉莎德的皮肤摸上去怪怪的,和平常比起来更冷,也更粗糙。她的一只爪子也断了,肩膀上出现了一条恐怖的伤疤。她的头发又脏又乱,可是眼中却闪烁着狂热的光芒。
“亲爱的,你怎么了?”
谢赫拉莎德唱着告诉她自己刚才的摸索。她想穿过这些铁栅栏,沿着地下河道游出运河,回到大海中去,重新拥抱自由。
“唉,亲爱的谢赫拉莎德,你不会真以为这是一条河吧?这其实只是人工挖出的一条水渠。不过,别担心,我们马上就能找到那条船,陛下会履行承诺释放你的。”玛莉·约瑟芬碰了碰她那已经溃烂的伤口,问道:“这又是怎么来的?”
谢赫拉莎德开始抱怨起水池里肮脏的环境。
“吕西安!”玛莉急忙呼唤起吕西安,希望能在他骑马离开之前叫住他。结果她一扭头,却发现泽里斯和扎基正在王后大道的草坪边漫步。吕西安从马旁边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腰包和一个卷起来的毯子。
“可以给谢赫拉莎德用一下你的药膏吗?”玛莉请求道,“她受伤了。”
谢赫拉莎德在旁边叫了一声,以示抗议。她不想用吕西安的药膏。
“那药膏救了我的命!别舔伤口,不然情况会更糟糕。”
“药膏已经没了。不过我已经派人去我父亲那里拿了。”吕西安把毯子铺到草坪上,“海女,我能看一下你的伤口吗?”
谢赫拉莎德挣脱了玛莉的手,在岸边徘徊着,让他们都够不到。
“看来我的魅力对她没用。”吕西安自嘲道。
“她很害怕,也很绝望。她策划了这一切,引诱这些人把她带到这里。她以为从这里就能逃出去,可惜……唉,我真希望她的计划能成功!”
“如果她跑了,那陛下的怒火可是你承受不起的。”
“我不怕。”
“你应该怕。”
吕西安坐在毯子上,双腿伸直。他摘下手套,手上青筋暴露,指甲显然经过了精心的修理。他从腰包中掏出一瓶酒和两个银质高脚杯。
“玛莉·约瑟芬。”他的语气很严肃,“陛下掌管着所有人的生杀大权,违背他的意志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又能把我怎样呢?”
吕西安把一个拔塞器插入瓶盖中拧紧。
“收拾你的方法实在是太多了。他可以让人再来给你放血。他也可以判定你在使用巫术。他一声令下,邦唐先生就会把你送进巴士底狱。”吕西安拽出瓶盖,把酒倒了出来,“他还可以把你送进审判所……”
“他不会的……”
“或者把你放逐到修道院去。”
“不要。”玛莉一想起修道院的生活就浑身发抖。
“就像他之前放逐他的情妇那样。”吕西安递给玛莉一杯酒。
“你是在吓唬我吗?”
“是的。”
“哥哥限制我的自由,法贡医生给我放血,洛林诬陷我,他们都是打着为我好的名义。难道你也和他们一样吗?”
“你说过,你喜欢真相。反对国王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事实就是如此。你难道希望我向你撒谎吗?”
玛莉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她已经完全丧失了品酒的心思。每个她觉得可以信任的人到头来都欺骗了她,只有吕西安一直对她实话实说。
“如果连你也骗我,我真的受不了。”玛莉想了一下,认真地说道。
“我发誓,我永远不会伤害你。谎言都很危险。”吕西安从腰包中拿出面包、芝士、甜点和水果,“但是现实已经够残酷了,让我们暂时脱离原来的生活,就当自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农民,没有阴谋诡计,没有繁文缛节,也没有朝廷事务……”
“没钱,没吃的,也没住的地方。”玛莉补充道。
“又是一个残酷的事实。那我们就把自己当成出来野餐的贵族。”他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然后把两人的杯子都满上。他把手伸到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文件,交给了玛莉。玛莉打开读完之后,向吕西安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殿下,我真的很感激……”
“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不过,要想释放你妹妹,还需要你哥哥在上面签字。这份文件如果没有你哥哥的署名是不会生效的。”
“他会签字的。”
谢赫拉莎德暗中窥视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没有被抹上药膏的风险,这才游了过来,好奇地问东问西。
“你想尝尝我们的食物吗?”玛莉递给谢赫拉莎德一片面包。后者咬了一口,随即又吐了出来。真难吃,只有鱼才愿意吃这个。 她告诉玛莉。芝士更令她反感,她把芝士称为连鱼都不愿意吃的东西。最后,玛莉·约瑟芬把酒杯递给了她。
谢赫拉莎德先是闻了闻,然后把脸和下巴都伸进酒杯喝了起来。酒杯被她打翻了,里面的酒流到了她的胸脯和脖子上,弄得到处都是。
“教教她该如何饮酒,克鲁瓦小姐。这可是上好的葡萄酒,喝下去没关系,浪费了可就不好了。”
谢赫拉莎德第二次喝的时候动作就娴熟许多,她喝光了杯中的酒,还要再喝。
“不行。你第一次喝酒,不能贪杯。小心,喝多了可是会变傻的。好吧好吧,再喝一点,就一点。”玛莉把杯中的酒分了一半给她。谢赫拉莎德哼哼着,说喝酒的感觉就像是吃到了深海处那些发光的小鱼,味道好极了。
谢赫拉莎德满足地躺在了运河的岸边,轻声地哼唱着。她拉过玛莉的胳膊,撸起她的袖子,露出了被法贡放过血后的伤口。伤口基本上痊愈了,炎症也消失了。
“看,吕西安的药膏很有效吧!”
谢赫拉莎德哼了一声,滑入水中游走了。阳光照在她身上,好像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也有点喝多了啊。 玛莉枕着胳膊,躺了下来。
关押海女的帐篷就在不远的地方,一阵微风吹过,掀起了帐篷的一角,玛莉清楚地看到了里面的阿波罗喷泉。喷泉中,阿波罗和他的战车还是向着反方向驶去。玛莉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了?”看到她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吕西安的语气带上了一点责备,“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下。”
“阿波罗把方向弄反了。”她在空中画出一条轨迹,代表从日升到日落太阳运动的方向,“他应该跟随太阳,而不是面向相反的方向。”
“他面对的是国王。”
“世间万物的法则和国王没有任何关系。”玛莉拿起一个苹果,让它直直地落到了毯子上,捡起,然后又落下。“运动的规律、行星运行的规律还有光线传播的规律,最后都可以归结到引力上。牛顿先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陛下可以下令,让这个苹果不要落地,他还可以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命令,但是他就是不能阻止这个苹果的落地。”
吕西安看着玛莉,显然他已经被这一大堆科学术语弄晕了。
“我正在研究引力的本质。”玛莉骄傲地宣布,“牛顿先生之前也在做这件事。”她咬了一口苹果,香甜的汁液蔓延在口中。
“如果他一直都在研究,那为何不把这些危险的问题都留给他呢?”
玛莉热切地向他靠去:“牛顿先生发现了引力的作用,但是他并不知道引力是什么。要是能发现引力的本质就好了,它是一种力吗?还是上帝之手?”玛莉尽全力展开双臂,“通过研究,我们已知最大的东西是行星,牛顿先生发现了引力。”然后她又把手握在一起,“那我们可不可以从最小的东西入手来研究这个问题呢?假设有东西带来了这种引力,距离越大引力越小,那么距离越小,是否这种引力就越大呢?如果我能用上列文虎克先生的显微镜,说不定就能发现……”
“既然用显微镜就能看到,那列文虎克为什么没有发现呢?”吕西安插话道。
“因为他的心思不在上面啊。”玛莉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她从没有在别人面前吐露过自己的抱负。既然说了,那就说到底吧,她把两手一摊,继续说道:“他也没在意……”
“你觉得我也有科学头脑吗?能听懂你的那些理论?”吕西安温和地提醒她。
“殿下,我自己也不明白呢。”玛莉·约瑟芬扭过头去,微微有些尴尬,“研究需要时间和精力。我总是有太多的活,时间总是不够用。”
玛莉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毕竟这只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她站了起来,走到帐篷附近,捡起了和洛林对峙时被她匆忙之中丢在地上的画箱。她把手伸进去,翻过她的乐谱,想找一张空白的纸出来。一不小心,那些被撕过的乐谱就掉了出来,落到了地毯上。玛莉把它们收拾到一起。
“那是什么?”吕西安问道。
“给国王写的歌曲。我糟糕的作品。”
“哪里让你不满意了?”
“我原本以为,在谢赫拉莎德的启发下,我超水平发挥,写出了一部杰作。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了。”她递给吕西安一页乐谱,“你自己看。”
吕西安没要:“我不识谱。”
“库佩尔先生说我是外行,女人写不出东西。他还说我的乐谱太长了,这点他倒是没说错。”
“那也不能称之为糟糕吧?”
看着手中的乐谱,玛莉的脑海中响起了音乐的旋律。大运河的中间,海女也唱起了歌,海女的歌声和玛莉脑海中的旋律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
“他根本都没仔细看!”玛莉愤怒地叫道,“只是一个劲地说我是女人,说他不会指挥这首乐曲……他还提出了苛刻的要求,被我拒绝了。”
“陛下欣赏你的……”
“陛下和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吗?他是欣赏我的才华,还是纯粹只是想让我特别感激他,然后……”
“你有很多需要感谢他的地方……”吕西安耐心地说道。
玛莉抑制住了自己的怒火,硬生生地把想要反驳的话压了下去。
“……但是他有要求你回报吗?”
“他确实给予过我很多帮助。”玛莉脸红了,“我收回刚才的话。”
“即使是那些诋毁陛下的人……”
“诋毁他?在法国还有这样的人?”玛莉万分惊讶。
吕西安自知失言,干脆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轻笑了起来:“国王在音乐上的造诣有目共睹。如果你的乐曲太长,就改短一点吧。你可以去找那个音乐神童来帮你,他还小,不会要求女性‘特别’的感谢。”
“那你还真是小看了他。我给他看过,他也很喜欢。他还弹过,效果简直非常之好……不过话又说回来,对多梅尼科来说,即使是练习曲都能被他弹成天籁之音。”玛莉飞快地写下一张便条,派人给多梅尼科送去。然后她整理好乐谱,放回到画箱中。
“谢谢你的好建议,吕西安,幸好你不是只给国王提建议。”
“你可以报答我的……”
玛莉·约瑟芬猛地抬起头看着吕西安。
“只要你把这首曲子弹给我听。”吕西安愉快地说道。
“可是,多梅尼科的技艺……”
“非常精湛。确实如此,但是我更希望听到你的弹奏。”
“乐曲很长。”
“那就更好了。”
他又倒了些酒,凝视着大运河的水面。两人像好朋友一样坐在一起,野餐在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
玛莉·约瑟芬浅浅地喝了一口酒,在最后一块甜点上咬了一口。这时,刚才送信的仆人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带回了多梅尼科的回复。便条上的笔迹还带着稚气,但是语气却十分礼貌:“玛莉小姐,请不用担心。能够演奏你的曲子,我荣幸之至。因为我的演奏不仅可以歌颂陛下的丰功伟绩,还能令小姐高兴,我又夫复何求呢?”
玛莉·约瑟芬把便条拿给吕西安看后,折起它,塞进了衣服里。多梅尼科文绉绉的话把她逗乐了,同时她也十分感激。
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
“我得走了,要为骑术大会做准备了。”
“我也得去服侍夏洛特小姐了。”玛莉·约瑟芬拿起一支木炭笔,“不过,在这之前,请让我画下你的手吧。”
“它们可不是我身体上最好看的部位,不过至少还算秀气。”
“你的手真好看。”玛莉快速地画着,但是吕西安手上的那些戒指实在太碍事了。于是她抓起吕西安的手,想要把戒指一个一个地取下来。看来我比自己想的还要醉得厉害, 玛莉也惊讶于自己的大胆,一定是酒精的作用。 吕西安的手指拂过她的手心,玛莉感受到了他手指的温度,她的脸和脖子都红透了。吕西安很想就此抚摸上她的脸庞和胸脯。
可他忍住了这种冲动,坐在那里任她摆布,直到她碰到了那个蓝宝石戒指——那个他一直戴在手上的戒指。
“我从没摘下过这枚戒指。”吕西安说道,“这是我在回到朝廷时,陛下赏赐给我的。”
“好吧。”玛莉很失望。看来在吕西安心中,自己永远也比不上国王。她把其他戒指又套了回去,盖上了自己的画箱。画箱里不仅有刚刚整理好的乐谱,还有那幅未完成的手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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