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周日早上，路易十四照例带着家人前往小教堂参加弥撒。玛莉·约瑟芬挤在请愿的人群中，跪倒在国王的脚下。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拿出一封信举在头顶，心里很是忐忑，不知道国王会不会接。她鼓起勇气看着路易十四，后者迎着她的目光也向她看来。国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因为她的出现而恼怒，也没有因为她的臣服而高兴。
他拿走了信。
吕西安觉得很好笑。他站在大理石庭院中，衣服上缝着五颜六色的彩带，垂到了脚面。如果现在是春天，我都能去当五朔节花柱了。 他自嘲地想到。
“再多点彩带，吕西安。”路易十四指挥道，“你的马也要习惯这项运动。”路易十四本人也是同样的打扮。
“我的马习惯了战场上的喧嚣，陛下。它不愿意去跳那些花哨的障碍物。”
泽里斯站在庭院的台阶上，身上拴着一条缰绳。马术队伍中的选手们策马从旁边经过，彩带从他们的肩膀、膝盖和手腕处飘了起来，在马的两侧飞舞着。那些长着斑纹的外国马受到了刺激，双眼泛白，发出或兴奋或恐惧的叫声。看到此景，国王的坐骑也跃跃欲试，想要加入到伙伴们的行列。驯马师赶紧安抚住焦躁不安的马。
“再加点彩带。”路易十四下令道。
御用裁缝走上前来，在吕西安天鹅绒的猎装上又别上几条彩带。
路易十四递给吕西安一沓信件。
吕西安打开了玛莉·约瑟芬的信。他已经知道了信中的内容，还是他建议玛莉要写得简短一些的。
陛下：
谢赫拉莎德希望献上她的赎金：一艘珍宝船。
“我没太听懂，能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路易十四说道。
“海人们经常在一艘沉船的残骸附近玩耍。”吕西安解释道，“他们用从沉船里捡到的金银珠宝作为饰品或者孩子的玩具，孩子们玩腻了就随手扔掉，他们也不可惜，因为船上有很多，随时都能再去拿。”
“克鲁瓦说这些就是为了救海妖一命。好了，够了，别再加了。”路易十四对裁缝们命令道。裁缝们鞠了一躬后，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是的。但是我相信她没有撒谎。”
“那你也相信海妖说的那些故事？”
“我认为，克鲁瓦忠实地转达了海女唱给她听的那些内容。”
“并没有证据证明。”
吕西安从口袋里拿出海女的戒指，递给国王。海男的棺材已经被追了回来，他把戒指从棺材里拿了出来。
“谢赫拉莎德在被抓到的时候，身上就带着这枚戒指。”
“我怎么知道这就是真的呢？”
“因为我说它是真的。”吕西安从未用过这种语气和国王说话。他向国王鞠了一躬，动作生硬：“现在，我可以退下了吗，陛下？”
“当然不行。队伍里没有你就排不出阵型了。”
吕西安走出大理石庭院，对泽里斯说了一句，后者随即俯下身子，让主人爬了上去。泽里斯穿过大臣庭院，踩着广场的硬土，加入到了马术队伍中。
吕西安身上的丝带飘散开来，随风飞舞。路易十四也骑着马来到了队伍中，占据了中间的位置。他的丝带也飘了起来，时不时和他赤褐色的假发发卷碰到了一起。他的马儿不安地迈着小碎步。
马术队伍出发了，整个方阵动作整齐划一，步调一致。本来排成一列的队伍旋转着，分成了两列，十六匹马为一组。路易十四率领着第一队，勃艮第公爵领着第二队。接着两队又分裂成四队。新分出来的两队分别由安茹公爵和贝里公爵带领。两个孩子骑着花纹小马驹，打扮得一模一样。四个方阵的马匹慢跑着，排出一个十分复杂的队列。
四队分列广场的四角，两两相对，飞快地向对方冲去，在广场的中央擦肩而过。四列队伍又慢慢旋转起来，变成了两列。两列骑手面对面站着，互相鞠躬致意。勃艮第公爵面对着国王，贝里对安茹，而吕西安则对着贝里克公爵。两人鞠躬的动作都很僵硬。两列队伍继续旋转，最后停了下来，变成了一列，面对着国王。
“很好！”路易十四接受了队列的致意。
尽管吕西安还在为国王对自己的质疑愤愤不平，但还是被国王的风度所折服。
路易十四下了马，带着自己那一队向外走去。其他骑手则向马棚的方向移动。这时，路易十四却突然调转了方向，对吕西安说道：“跟我来，吕西安。”
吕西安跟着国王穿过花园，向阿波罗喷泉走去。路上，路易十四取下腰带上的匕首，把能够着的彩带全都割断了。
帐篷里闷热而又潮湿，海女唱起了忧伤的歌。克鲁瓦神父在实验台旁边等着，脸色苍白，面色愈发凝重。玛莉则小声地哼唱着，和海女交流。仆人们竖起一个木框，在里面放上一个着了色的地球仪。
“赶走无关人等。吕西安，把克鲁瓦带过来。”路易十四说道。
海女潜入水中，发出了含糊不清的低吼声。玛莉立刻就听出了吕西安的脚步声。她很想做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可是不行，只要吕西安向她靠近，她立刻就能辨认出他。
“陛下召见你。”吕西安带来了国王的口讯。
“好的，谢谢你！我真的特别感激……”
“别再谢我了。毕竟，这是我们两人的事。”
玛莉·约瑟芬最后再拥抱了下海女以示鼓励，然后就走出笼门，拿起海图，跟着吕西安一同向实验台走去。她的裙角已然湿透，走起路来时不时拍打着她的脚踝。她今天盛装打扮，穿了一件在她自己看来有些暴露的礼服，不过和那些贵妇小姐们穿的比起来还是要好很多。
玛莉向国王行礼，后者亲手把她扶了起来。现在，实验台旁就只有国王、吕西安、伊夫斯和她自己。玛莉从未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国王，她惊讶地发现，国王其实并不比自己高很多。之前她还以为国王至少和洛林差不多高，现在看来，那些都是高跟鞋和假发，再加上国王的威望，制造出来的假象。
“有毅力的克鲁瓦，解释一下你那封信吧。”路易十四开口了。他的外套和裤子上还残留着红白色的彩带，和吕西安背上的那些一模一样。
玛莉·约瑟芬把海图展开。谢赫拉莎德一开始很不理解，这幅地图在她看来实在是大错特错，比如说只把海的边缘画出来了，这有什么意义吗？玛莉给她解释了半天，才解除了她的疑惑。
海女开始歌唱。玛莉的眼前浮现出海底的画面，长长的斜坡和海崖以及危险的礁石如同幽灵一般围绕在伊夫斯、国王和吕西安的身边。
“这里。”玛莉辨认出了这个地方，指着海图上勒阿弗尔海港附近的一处礁石区说道，“一艘帆船在这里沉没了。礁石困住了它，里面的财宝也散落到海底。”
“陛下的旗舰几小时之内就能到达这里。”吕西安插话道。
“吕西安。”路易十四的话语中带上了些许调侃的意味。“你连大运河上的船都不愿意坐，还有资格在航海方面提建议？”
“恕我唐突，陛下。”
“不过，你说得对，如果真有财宝的话。他们活动的范围这么靠近岸边？”
“她是从祖辈流传下来的故事中得知的。”玛莉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海人中流传着那些快到岸的船的故事。”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我不知道。陛下，谢赫拉莎德的奶奶曾经去过那里。”
“两百年前的事了！沉船很有可能早都不在那了。”
“确实有这种可能，得去看看才知道。”吕西安分析道，“海女活着会给您带来财富，死了不过就是桌子上的一盘肉。”
“有了她的肉，这场宴席就可以和查理曼大帝的相媲美。对了，还有永生。”
“陛下，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永生只是人们的谣传。吃了谢赫拉莎德，您也不会永生。”
路易十四转向伊夫斯：“你今天倒是很安静，克鲁瓦神父。”
“是的，陛下。”
玛莉希望哥哥能说出事实，向陛下讲清谢赫拉莎德不会赋予任何人永生，不论是教皇还是国王。
“我想听听你的建议，克鲁瓦神父。”
伊夫斯还在沉默，不去看妹妹投过来的热切目光。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陛下，我没办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只有杀了海妖或者抓到更多海妖，我才能收集更多证据，以此做出判断。”
“哥哥！”玛莉发出了绝望的叫声，“你总该知道谢赫拉莎德是人吧？”
“陛下，你随时都可以要了海女的命，又何必急在一时呢？”吕西安继续劝说。
“你是想让我放了她吗？”
“我只是提供建议，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布尔森先生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把海妖做成一道菜了。那我就让他再等一天吧，我知道他又该抱怨了。你们只有一天的时间，明天午夜之前，找到宝藏。”
“这样您就会放了谢赫拉莎德吗？”
“我会考虑的。”路易十四不置可否地说道。
玛莉·约瑟芬急匆匆地走回到水池边。谢赫拉莎德浮在水面上，有气无力地向她漂了过来，看上去没有一点活力。我得安慰她， 玛莉心想。
“吕西安已经派出了最快的马，去传达陛下的旨意。船很快就会启航，找到宝藏后，你就自由了。”
谢赫拉莎德靠着玛莉的膝盖。
她轻声地哼唱起来，在海里，我们会大声叫出自己的愿望，所有人都能听得到。而在这里，你在空中大叫的话，声音只会随风而逝。
玛莉苦笑了起来：“是啊，你说得没错。”
和我一起游泳吧。 谢赫拉莎德请求道，我快死了，只有朋友的触摸才能让我活下去。
“不行啊。亲爱的谢赫拉莎德，我做不到。”玛莉小声说道。
卫兵打开门帘，把游客们放了进来。他们围拢在笼子旁边，吹着口哨，呼唤着谢赫拉莎德的名字。有人还把手从笼缝间伸了进来，想引起海女的注意。
仆人拿来了路易十四的肖像，放到了一把扶手椅上。
“我们得再说一个故事。一个快乐的故事。拜托你了，谢赫拉莎德。”
洛林、沙特尔公爵和贝里克公爵也走了进来。他们对着路易十四的肖像夸张地鞠了一躬，然后坐到了最前排。玛莉假装没看到他们，尽管这三人一直在窃窃私语，时不时还发出阵阵笑声，不断地向玛莉投来挑逗的眼神。
如果他们再敢靠前，我一定当着他们的面把门摔上！
“给我们讲个故事吧，克鲁瓦小姐！”沙特尔公爵大叫道。
虽然知道这不合礼仪，但是玛莉还是没理睬他。玛莉向谢赫拉莎德伸出手去，后者紧握双手，并没有回应。突然，海女像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在水池里疯狂地游来游去。她游到阿波罗雕像那里，一下跳出水面，从海神的头上跃了过去。
“小心！谢赫拉莎德！停下。”玛莉惊叫起来。
“让它再来一个！”洛林大笑着说道。
“不！”玛莉再也无法保持对洛林的视而不见，愤怒和痛苦啃噬着她的内心，她冲着洛林大叫道：“笼子里的空间根本都不够她活动。”
“国王给海妖的待遇比很多大臣还要好呢，知足吧！”洛林嗤笑着说道。
海女向玛莉游了过来，再次跳出水面，这次她差点就摔到了平台上。她金色的眼睛中充满了绝望和疯狂。
“真棒！”洛林继续煽风点火。
“克鲁瓦小姐，请给我们讲故事吧。”沙特尔公爵说道。
谢赫拉莎德在水池里游来游去，每次都在快要撞到笼门时来个急刹车。这个监狱已经折磨了她太久。她潜到笼门附近，摇晃着那里的铁栏。笼门纹丝不动。喷泉中也没有任何可用的工具，那些散落在水底的金属片要么太软要么太小，一掰就弯，根本没用。
玛莉·约瑟芬在叫她的名字，谢赫拉莎德没有理睬。她用最快的速度游了起来，可是还是比不上在海里的速度。在浑浊的水中，她痛哭起来。一条小鱼正好从她面前经过，被她一把抓住撕成了碎片，只剩下鱼鳞随着水流漂了出去。
她跳了起来，双腿猛然发力，整个身体都离开了水面，然后重重砸了下来，溅起大团水花。水涌上了台阶，弄湿了玛莉的脚。玛莉惊叫一声，向后退去。为什么玛莉不想让自己的脚被弄湿呢？谢赫拉莎德很不能理解。
笼子之外，那些陆地人身上裹着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闹哄哄地聚在一起。大多数人都站在那里，只有一些人是坐着的。谢赫拉莎德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能忍受站立所引起的疼痛，虽然玛莉也尝试和她解释过。之前，玛莉还让她不要直视那个连牙齿都没了的人，她也很不能理解。
今天，没牙人的画像又被放到了他的位置上。陆地人用颜色在平面上作画，根本无法真实地展现出那个物体。他们应该让某个人唱出那个没牙人的形象。
谢赫拉莎德又跳了起来。陆地人大叫起来，还不断地拍着他们的手。她又跳了几次，发现自己被陆地人的噪声包围了。这种声音虽然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却是他们表达赞赏或者感兴趣的一种方式。
那个小人也进到了帐篷里。谢赫拉莎德低吼了一声，潜入水底。她不想再信任这个小人了。他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抹到了玛莉的胳膊上，他是想要害死玛莉吗？如果小人胆敢伤害玛莉，有机会她一定会狠狠地挠他几爪子。谢赫拉莎德很想警告玛莉，但是这样一来她又不得不解释玛莉的伤口是怎么愈合的，她不敢。
突然，陆地人都站了起来。一个身着白色衣服的人走进了帐篷。那人白色的衣服上还画着一个金色的十字。他坐到了没牙人的图片旁，所有人都向他鞠躬致意。玛莉也跑了出去，跪在那人脚下，亲吻了他的手。这个举动尤其让谢赫拉莎德困惑，很显然，亲吻和被亲吻的两人都没有任何愉悦的表现，那为什么还要亲吻呢？
玛莉·约瑟芬回到喷泉边，继续恳求着谢赫拉莎德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谢赫拉莎德又跳了起来，想看看陆地人的反应。她落到了喷泉的边缘，掀起大团水花。陆地人又发出了大量的噪声。
谢赫拉莎德游向台阶，爬上平台，躺在了玛莉的旁边。
“亲爱的谢赫拉莎德，你这样跳真是吓到我了……”她听到玛莉在说话。
谢赫拉莎德看向白衣人。他的表情有时会很和蔼，不过那个金十字还是令她感到恐惧。
他会帮我吗？还是说他更愿意杀了我？ 谢赫拉莎德琢磨着。
玛莉又说话了。在谢赫拉莎德看来，她说的话就像是三岁小孩的牙牙学语，因为她只能发出单个的音节。谢赫拉莎德发出了一连串流畅的声音回应玛莉。她盯着教皇，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她讲述了自己和金十字的第一次相遇。
海人也会得到暂时的休息。有时他们会游回自己的出生地——一个位于大海中央的小岛，有时他们会躲进茂盛的海草丛中。小岛遥远，海草茂盛，人类的船只基本无法到达。
他们交配的场所一直都未改变，就在一片浅水区内。到了交配的季节，所有人都会在那一天赶到那里，交配完成后就散去。陆地人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有一年，仲夏日那天前，一场可怕的暴风雨来临了。海面上风起云涌，海人们连觉都睡不好，可是他们却很享受这乘风破浪的感觉。当风暴实在过于强劲时，他们沉入海底，静静地等待着。风暴停息后，海人们浮上海面，沐浴在阳光之下。青少年看管着孩子，成年人在水面上准备交配。
玛莉·约瑟芬突然停了下来。谢赫拉莎德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用尖尖的爪子挠她，对她的怯懦表示不满。“继续说下去，”谢赫拉莎德命令道，“我们也会享受欢愉，他们如果不知道这点，怎么会相信我们也是人呢？”
海人陷入了欢乐之中。他们挤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圆圈。圈子越缩越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之中，他们互相亲吻抚摸，所有人都沉醉在交配的欢愉之中。
玛莉·约瑟芬看着教皇，继续谢赫拉莎德的讲述。
海人们的欢愉还在持续，突然一艘船摇摇晃晃地驶了过来。这艘船经历了风暴的摧残，风帆都已经破烂不堪。即使这样，海人们仍然能看到主帆上有一个明晃晃的金十字。
陆地人看到了海人们的狂欢，内心充满了嫉妒和恐惧。他们以为自己见到了一大群魔鬼，于是向漩涡驶来，直接冲进了还在做爱的海人当中。
海人们甚至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被撞得人仰马翻。水手们还向海中投下木桶，一边扔一边大叫着：“魔鬼！魔鬼！”
木桶落入海中炸裂开来，钉子、链条和木屑散落出去。海人这才回过神来，他们的欢愉变成了痛苦，鲜血染红了海水。他们交配时形成的漩涡被船只冲散，慢慢沉入了海底。海底，年轻的海人们也受到了惊吓，他们抱紧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死在自己的面前。
教皇冷冷地看着谢赫拉莎德，脸上没有任何怜悯的表情。他看上去就像是当时船上的那个牧师。那个牧师手持十字，站在船尾，面对着死伤一片的海人，大声宣布道：
“以上帝之名，驱逐魔鬼！”玛莉说道。
教皇站了起来。谢赫拉莎德突然放开了玛莉，玛莉失去了重心，连忙抓住栏杆，这才稳住自己。观众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没有说谎。”玛莉轻声说道，“我怎么可能编造出这样的故事呢？”
“我一定要得到它！”教皇说道。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他拿走了信。
吕西安觉得很好笑。他站在大理石庭院中，衣服上缝着五颜六色的彩带，垂到了脚面。如果现在是春天，我都能去当五朔节花柱了。 他自嘲地想到。
“再多点彩带，吕西安。”路易十四指挥道，“你的马也要习惯这项运动。”路易十四本人也是同样的打扮。
“我的马习惯了战场上的喧嚣，陛下。它不愿意去跳那些花哨的障碍物。”
泽里斯站在庭院的台阶上，身上拴着一条缰绳。马术队伍中的选手们策马从旁边经过，彩带从他们的肩膀、膝盖和手腕处飘了起来，在马的两侧飞舞着。那些长着斑纹的外国马受到了刺激，双眼泛白，发出或兴奋或恐惧的叫声。看到此景，国王的坐骑也跃跃欲试，想要加入到伙伴们的行列。驯马师赶紧安抚住焦躁不安的马。
“再加点彩带。”路易十四下令道。
御用裁缝走上前来，在吕西安天鹅绒的猎装上又别上几条彩带。
路易十四递给吕西安一沓信件。
吕西安打开了玛莉·约瑟芬的信。他已经知道了信中的内容，还是他建议玛莉要写得简短一些的。
陛下：
谢赫拉莎德希望献上她的赎金：一艘珍宝船。
“我没太听懂，能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路易十四说道。
“海人们经常在一艘沉船的残骸附近玩耍。”吕西安解释道，“他们用从沉船里捡到的金银珠宝作为饰品或者孩子的玩具，孩子们玩腻了就随手扔掉，他们也不可惜，因为船上有很多，随时都能再去拿。”
“克鲁瓦说这些就是为了救海妖一命。好了，够了，别再加了。”路易十四对裁缝们命令道。裁缝们鞠了一躬后，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是的。但是我相信她没有撒谎。”
“那你也相信海妖说的那些故事？”
“我认为，克鲁瓦忠实地转达了海女唱给她听的那些内容。”
“并没有证据证明。”
吕西安从口袋里拿出海女的戒指，递给国王。海男的棺材已经被追了回来，他把戒指从棺材里拿了出来。
“谢赫拉莎德在被抓到的时候，身上就带着这枚戒指。”
“我怎么知道这就是真的呢？”
“因为我说它是真的。”吕西安从未用过这种语气和国王说话。他向国王鞠了一躬，动作生硬：“现在，我可以退下了吗，陛下？”
“当然不行。队伍里没有你就排不出阵型了。”
吕西安走出大理石庭院，对泽里斯说了一句，后者随即俯下身子，让主人爬了上去。泽里斯穿过大臣庭院，踩着广场的硬土，加入到了马术队伍中。
吕西安身上的丝带飘散开来，随风飞舞。路易十四也骑着马来到了队伍中，占据了中间的位置。他的丝带也飘了起来，时不时和他赤褐色的假发发卷碰到了一起。他的马儿不安地迈着小碎步。
马术队伍出发了，整个方阵动作整齐划一，步调一致。本来排成一列的队伍旋转着，分成了两列，十六匹马为一组。路易十四率领着第一队，勃艮第公爵领着第二队。接着两队又分裂成四队。新分出来的两队分别由安茹公爵和贝里公爵带领。两个孩子骑着花纹小马驹，打扮得一模一样。四个方阵的马匹慢跑着，排出一个十分复杂的队列。
四队分列广场的四角，两两相对，飞快地向对方冲去，在广场的中央擦肩而过。四列队伍又慢慢旋转起来，变成了两列。两列骑手面对面站着，互相鞠躬致意。勃艮第公爵面对着国王，贝里对安茹，而吕西安则对着贝里克公爵。两人鞠躬的动作都很僵硬。两列队伍继续旋转，最后停了下来，变成了一列，面对着国王。
“很好！”路易十四接受了队列的致意。
尽管吕西安还在为国王对自己的质疑愤愤不平，但还是被国王的风度所折服。
路易十四下了马，带着自己那一队向外走去。其他骑手则向马棚的方向移动。这时，路易十四却突然调转了方向，对吕西安说道：“跟我来，吕西安。”
吕西安跟着国王穿过花园，向阿波罗喷泉走去。路上，路易十四取下腰带上的匕首，把能够着的彩带全都割断了。
帐篷里闷热而又潮湿，海女唱起了忧伤的歌。克鲁瓦神父在实验台旁边等着，脸色苍白，面色愈发凝重。玛莉则小声地哼唱着，和海女交流。仆人们竖起一个木框，在里面放上一个着了色的地球仪。
“赶走无关人等。吕西安，把克鲁瓦带过来。”路易十四说道。
海女潜入水中，发出了含糊不清的低吼声。玛莉立刻就听出了吕西安的脚步声。她很想做出一副惊喜的样子，可是不行，只要吕西安向她靠近，她立刻就能辨认出他。
“陛下召见你。”吕西安带来了国王的口讯。
“好的，谢谢你！我真的特别感激……”
“别再谢我了。毕竟，这是我们两人的事。”
玛莉·约瑟芬最后再拥抱了下海女以示鼓励，然后就走出笼门，拿起海图，跟着吕西安一同向实验台走去。她的裙角已然湿透，走起路来时不时拍打着她的脚踝。她今天盛装打扮，穿了一件在她自己看来有些暴露的礼服，不过和那些贵妇小姐们穿的比起来还是要好很多。
玛莉向国王行礼，后者亲手把她扶了起来。现在，实验台旁就只有国王、吕西安、伊夫斯和她自己。玛莉从未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国王，她惊讶地发现，国王其实并不比自己高很多。之前她还以为国王至少和洛林差不多高，现在看来，那些都是高跟鞋和假发，再加上国王的威望，制造出来的假象。
“有毅力的克鲁瓦，解释一下你那封信吧。”路易十四开口了。他的外套和裤子上还残留着红白色的彩带，和吕西安背上的那些一模一样。
玛莉·约瑟芬把海图展开。谢赫拉莎德一开始很不理解，这幅地图在她看来实在是大错特错，比如说只把海的边缘画出来了，这有什么意义吗？玛莉给她解释了半天，才解除了她的疑惑。
海女开始歌唱。玛莉的眼前浮现出海底的画面，长长的斜坡和海崖以及危险的礁石如同幽灵一般围绕在伊夫斯、国王和吕西安的身边。
“这里。”玛莉辨认出了这个地方，指着海图上勒阿弗尔海港附近的一处礁石区说道，“一艘帆船在这里沉没了。礁石困住了它，里面的财宝也散落到海底。”
“陛下的旗舰几小时之内就能到达这里。”吕西安插话道。
“吕西安。”路易十四的话语中带上了些许调侃的意味。“你连大运河上的船都不愿意坐，还有资格在航海方面提建议？”
“恕我唐突，陛下。”
“不过，你说得对，如果真有财宝的话。他们活动的范围这么靠近岸边？”
“她是从祖辈流传下来的故事中得知的。”玛莉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海人中流传着那些快到岸的船的故事。”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我不知道。陛下，谢赫拉莎德的奶奶曾经去过那里。”
“两百年前的事了！沉船很有可能早都不在那了。”
“确实有这种可能，得去看看才知道。”吕西安分析道，“海女活着会给您带来财富，死了不过就是桌子上的一盘肉。”
“有了她的肉，这场宴席就可以和查理曼大帝的相媲美。对了，还有永生。”
“陛下，请您一定要相信我，永生只是人们的谣传。吃了谢赫拉莎德，您也不会永生。”
路易十四转向伊夫斯：“你今天倒是很安静，克鲁瓦神父。”
“是的，陛下。”
玛莉希望哥哥能说出事实，向陛下讲清谢赫拉莎德不会赋予任何人永生，不论是教皇还是国王。
“我想听听你的建议，克鲁瓦神父。”
伊夫斯还在沉默，不去看妹妹投过来的热切目光。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陛下，我没办法给出确切的答案。只有杀了海妖或者抓到更多海妖，我才能收集更多证据，以此做出判断。”
“哥哥！”玛莉发出了绝望的叫声，“你总该知道谢赫拉莎德是人吧？”
“陛下，你随时都可以要了海女的命，又何必急在一时呢？”吕西安继续劝说。
“你是想让我放了她吗？”
“我只是提供建议，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布尔森先生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把海妖做成一道菜了。那我就让他再等一天吧，我知道他又该抱怨了。你们只有一天的时间，明天午夜之前，找到宝藏。”
“这样您就会放了谢赫拉莎德吗？”
“我会考虑的。”路易十四不置可否地说道。
玛莉·约瑟芬急匆匆地走回到水池边。谢赫拉莎德浮在水面上，有气无力地向她漂了过来，看上去没有一点活力。我得安慰她， 玛莉心想。
“吕西安已经派出了最快的马，去传达陛下的旨意。船很快就会启航，找到宝藏后，你就自由了。”
谢赫拉莎德靠着玛莉的膝盖。
她轻声地哼唱起来，在海里，我们会大声叫出自己的愿望，所有人都能听得到。而在这里，你在空中大叫的话，声音只会随风而逝。
玛莉苦笑了起来：“是啊，你说得没错。”
和我一起游泳吧。 谢赫拉莎德请求道，我快死了，只有朋友的触摸才能让我活下去。
“不行啊。亲爱的谢赫拉莎德，我做不到。”玛莉小声说道。
卫兵打开门帘，把游客们放了进来。他们围拢在笼子旁边，吹着口哨，呼唤着谢赫拉莎德的名字。有人还把手从笼缝间伸了进来，想引起海女的注意。
仆人拿来了路易十四的肖像，放到了一把扶手椅上。
“我们得再说一个故事。一个快乐的故事。拜托你了，谢赫拉莎德。”
洛林、沙特尔公爵和贝里克公爵也走了进来。他们对着路易十四的肖像夸张地鞠了一躬，然后坐到了最前排。玛莉假装没看到他们，尽管这三人一直在窃窃私语，时不时还发出阵阵笑声，不断地向玛莉投来挑逗的眼神。
如果他们再敢靠前，我一定当着他们的面把门摔上！
“给我们讲个故事吧，克鲁瓦小姐！”沙特尔公爵大叫道。
虽然知道这不合礼仪，但是玛莉还是没理睬他。玛莉向谢赫拉莎德伸出手去，后者紧握双手，并没有回应。突然，海女像离弦的箭一样窜了出去，在水池里疯狂地游来游去。她游到阿波罗雕像那里，一下跳出水面，从海神的头上跃了过去。
“小心！谢赫拉莎德！停下。”玛莉惊叫起来。
“让它再来一个！”洛林大笑着说道。
“不！”玛莉再也无法保持对洛林的视而不见，愤怒和痛苦啃噬着她的内心，她冲着洛林大叫道：“笼子里的空间根本都不够她活动。”
“国王给海妖的待遇比很多大臣还要好呢，知足吧！”洛林嗤笑着说道。
海女向玛莉游了过来，再次跳出水面，这次她差点就摔到了平台上。她金色的眼睛中充满了绝望和疯狂。
“真棒！”洛林继续煽风点火。
“克鲁瓦小姐，请给我们讲故事吧。”沙特尔公爵说道。
谢赫拉莎德在水池里游来游去，每次都在快要撞到笼门时来个急刹车。这个监狱已经折磨了她太久。她潜到笼门附近，摇晃着那里的铁栏。笼门纹丝不动。喷泉中也没有任何可用的工具，那些散落在水底的金属片要么太软要么太小，一掰就弯，根本没用。
玛莉·约瑟芬在叫她的名字，谢赫拉莎德没有理睬。她用最快的速度游了起来，可是还是比不上在海里的速度。在浑浊的水中，她痛哭起来。一条小鱼正好从她面前经过，被她一把抓住撕成了碎片，只剩下鱼鳞随着水流漂了出去。
她跳了起来，双腿猛然发力，整个身体都离开了水面，然后重重砸了下来，溅起大团水花。水涌上了台阶，弄湿了玛莉的脚。玛莉惊叫一声，向后退去。为什么玛莉不想让自己的脚被弄湿呢？谢赫拉莎德很不能理解。
笼子之外，那些陆地人身上裹着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闹哄哄地聚在一起。大多数人都站在那里，只有一些人是坐着的。谢赫拉莎德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能忍受站立所引起的疼痛，虽然玛莉也尝试和她解释过。之前，玛莉还让她不要直视那个连牙齿都没了的人，她也很不能理解。
今天，没牙人的画像又被放到了他的位置上。陆地人用颜色在平面上作画，根本无法真实地展现出那个物体。他们应该让某个人唱出那个没牙人的形象。
谢赫拉莎德又跳了起来。陆地人大叫起来，还不断地拍着他们的手。她又跳了几次，发现自己被陆地人的噪声包围了。这种声音虽然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却是他们表达赞赏或者感兴趣的一种方式。
那个小人也进到了帐篷里。谢赫拉莎德低吼了一声，潜入水底。她不想再信任这个小人了。他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抹到了玛莉的胳膊上，他是想要害死玛莉吗？如果小人胆敢伤害玛莉，有机会她一定会狠狠地挠他几爪子。谢赫拉莎德很想警告玛莉，但是这样一来她又不得不解释玛莉的伤口是怎么愈合的，她不敢。
突然，陆地人都站了起来。一个身着白色衣服的人走进了帐篷。那人白色的衣服上还画着一个金色的十字。他坐到了没牙人的图片旁，所有人都向他鞠躬致意。玛莉也跑了出去，跪在那人脚下，亲吻了他的手。这个举动尤其让谢赫拉莎德困惑，很显然，亲吻和被亲吻的两人都没有任何愉悦的表现，那为什么还要亲吻呢？
玛莉·约瑟芬回到喷泉边，继续恳求着谢赫拉莎德给大家讲一个故事。谢赫拉莎德又跳了起来，想看看陆地人的反应。她落到了喷泉的边缘，掀起大团水花。陆地人又发出了大量的噪声。
谢赫拉莎德游向台阶，爬上平台，躺在了玛莉的旁边。
“亲爱的谢赫拉莎德，你这样跳真是吓到我了……”她听到玛莉在说话。
谢赫拉莎德看向白衣人。他的表情有时会很和蔼，不过那个金十字还是令她感到恐惧。
他会帮我吗？还是说他更愿意杀了我？ 谢赫拉莎德琢磨着。
玛莉又说话了。在谢赫拉莎德看来，她说的话就像是三岁小孩的牙牙学语，因为她只能发出单个的音节。谢赫拉莎德发出了一连串流畅的声音回应玛莉。她盯着教皇，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她讲述了自己和金十字的第一次相遇。
海人也会得到暂时的休息。有时他们会游回自己的出生地——一个位于大海中央的小岛，有时他们会躲进茂盛的海草丛中。小岛遥远，海草茂盛，人类的船只基本无法到达。
他们交配的场所一直都未改变，就在一片浅水区内。到了交配的季节，所有人都会在那一天赶到那里，交配完成后就散去。陆地人根本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有一年，仲夏日那天前，一场可怕的暴风雨来临了。海面上风起云涌，海人们连觉都睡不好，可是他们却很享受这乘风破浪的感觉。当风暴实在过于强劲时，他们沉入海底，静静地等待着。风暴停息后，海人们浮上海面，沐浴在阳光之下。青少年看管着孩子，成年人在水面上准备交配。
玛莉·约瑟芬突然停了下来。谢赫拉莎德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用尖尖的爪子挠她，对她的怯懦表示不满。“继续说下去，”谢赫拉莎德命令道，“我们也会享受欢愉，他们如果不知道这点，怎么会相信我们也是人呢？”
海人陷入了欢乐之中。他们挤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圆圈。圈子越缩越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之中，他们互相亲吻抚摸，所有人都沉醉在交配的欢愉之中。
玛莉·约瑟芬看着教皇，继续谢赫拉莎德的讲述。
海人们的欢愉还在持续，突然一艘船摇摇晃晃地驶了过来。这艘船经历了风暴的摧残，风帆都已经破烂不堪。即使这样，海人们仍然能看到主帆上有一个明晃晃的金十字。
陆地人看到了海人们的狂欢，内心充满了嫉妒和恐惧。他们以为自己见到了一大群魔鬼，于是向漩涡驶来，直接冲进了还在做爱的海人当中。
海人们甚至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被撞得人仰马翻。水手们还向海中投下木桶，一边扔一边大叫着：“魔鬼！魔鬼！”
木桶落入海中炸裂开来，钉子、链条和木屑散落出去。海人这才回过神来，他们的欢愉变成了痛苦，鲜血染红了海水。他们交配时形成的漩涡被船只冲散，慢慢沉入了海底。海底，年轻的海人们也受到了惊吓，他们抱紧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死在自己的面前。
教皇冷冷地看着谢赫拉莎德，脸上没有任何怜悯的表情。他看上去就像是当时船上的那个牧师。那个牧师手持十字，站在船尾，面对着死伤一片的海人，大声宣布道：
“以上帝之名，驱逐魔鬼！”玛莉说道。
教皇站了起来。谢赫拉莎德突然放开了玛莉，玛莉失去了重心，连忙抓住栏杆，这才稳住自己。观众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我没有说谎。”玛莉轻声说道，“我怎么可能编造出这样的故事呢？”
“我一定要得到它！”教皇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