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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8

我同他一起走进他的音乐室,坐下来听他弹奏D小调英格兰组曲。用茶点的时候,我一直在等他表明他知道我看到了那位姑娘——他一定是知道的,因为夜间的音乐会显然是为她的出场而安排的。但是我打算遵循自己以前的行动准则:除非他给我机会,否则一言不发。在我们整个谈话过程中,我一点都没插嘴。
在我这个外行看来,康奇斯弹得天衣无缝,他和音乐完全融为一体,无须“诠释”,无须取悦听众,无须满足某种内在的虚荣。我想,就是巴赫本人来演奏,也不过如此了。他的演奏虽然不失节奏或表现形式,但是速度比最现代的钢琴家和古钢琴家慢得多。我坐在装有百叶窗的凉爽房间里,注视着闪闪发亮的黑色古钢琴后面那颗略微低下的秃脑袋。我听到巴赫的作品如行云流水,一泻千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弹奏伟大的音乐作品,像欣赏勃纳尔的作品时一样受感动,尽管受感动的方式不同,但毕竟是受了感动。他的人性再一次上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当我聆听音乐的时候,我产生了一个想法,即在那一刻,世界上的任何其他地方我都不想去;那一刻我所感受到的东西,证明我有生以来的全部经历都是正确的,因为我的全部经历集中到一点,即是当时我在那个地方。康奇斯初到布拉尼的时候,曾经谈及迎接未来,谈及感觉到他的生命在一个支点上得到平衡。我正在经历他所说过的这种境界,一种新的自我接受,接受自己现有的精神和肉体现状,接受它的缺点和优点;我没有其他的机会或选择。这是在认识一种新的潜力,过去对潜力的理解以各种野心的幻想为基础,与现在的理解大相径庭。我生活的杂乱无章、自私自利、弄虚作假、背信弃义,这一切全都可以理清,可以变成建设性的资源,而不是产生混乱的根源,而这恰恰是因为我没有其他的选择。这绝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下决心更新道德观念,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毫无疑问,我们接受了自己的现状,就再不会去刻意追求自己应该达到什么目标。尽管如此,这似乎还是前进了一步——也是向上的一步。
他弹完了,注视着我。
“你使语言变得苍白无力。”
“是巴赫。”
“还有你。”
他做了个鬼脸,但我可以看出,他并没有不高兴,尽管他拉我跟他一起去给蔬菜浇夜水,并以此来掩盖他的得意。
一小时后,我又回到了小寝室。我看到床边有几本新书。首先是一本很薄的法文书,有封面的小册子,作者为匿名氏,一九三二年在巴黎由私人印制,标题是《国际交往论》,我很容易就猜出作者是谁。还有一本对开本的《斯堪的纳维亚的放荡生活》。同上星期的《自然之美》一样,《放荡生活》里面的作品全部是女性——斯堪的纳维亚女人的各种姿态,有躺的,有站的,有跑的,有拥抱的,背景是冷杉树林和断崖绝壁间的峡湾。我不太喜欢那些带有女性同性恋色彩的东西,这也许是因为我对康奇斯多元性格中的一个方面已经开始有所反感,那就是他特别喜欢与同性恋有关的事物和文学。当然我也不是清教徒,起码我对自己说不是。我还太年轻,不晓得必须对自己说什么,我就已经露了马脚,自己的性行为放荡不羁并不等于就能处变不惊。我是英国人,因此当然是清教徒。我把画册看了两遍,那些画片显然与余音绕耳的巴赫音乐格格不入,极不和谐。
最后是另一本法文书《十八世纪法国假面剧》,是一种装帧豪华限量印刷的版本。书中有一张小小的白色书签。我想起了海滩上的那本诗集,于是便翻开了夹书签的那一页,那里有一段话加了括号:
进入圣马丁教堂高墙背后的来访者,隔着绿色的草坪,有幸一睹小树林里被白色羊群包围着的男女牧者的风采。他们并不总是穿十八世纪的衣服。他们有时候穿罗马和希腊风格的服装,并借此把忒奥克里托斯 [36]  的颂歌和维吉尔的牧歌演绎得淋漓尽致。甚至有人说,有些场面令人难堪——夏夜里,月光下,有仙女从半男人半山羊的奇怪黑影处跑开……
我终于开始明白了这段话的意思。布拉尼所发生的一切纯属私人假面剧性质。毫无疑问,这段话对我是一种暗示:出于礼貌和我自己的快乐,我不应该刺探幕后的情况。我为自己在阿奇亚瓦尔瓦拉所问的问题感到惭愧。
康奇斯显然喜欢在晚上讲究一点小礼节,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我盥洗之后换上了一件白衬衫和夏季套装。我从自己的房间出来,正要下楼的时候,他寝室的门敞开着。他叫我进去。
“今天晚上咱们就在楼上喝酒。”
他坐在书桌旁,正看着他刚写的一封信。我在他背后等了一会儿,他写信封的时候,我再次欣赏了勃纳尔的画作。另一端有个小房间的门半开着,我瞥见了里面的衣服和一个衣柜。那只是一个梳妆室。在敞开的门旁边,桌上莉莉的照片似乎在盯视着我。
我们走到阳台上去。那里有两张桌子,一张摆好了酒和酒杯,另一张摆的是晚餐餐具。我马上发现餐桌旁有三张椅子。康奇斯看出我注意到了这一情况。
“晚饭后有一个客人要来。”
“从村里来的吗?”我面带微笑问道,他摇头的时候也在微笑。这是一个美好的黄昏,一望无际的天空和世界全都融合在落日的余晖里。远处的群山呈灰色,像波斯猫的毛皮的颜色,天空像一块找不到切割面的巨大淡黄色钻石。我还记得,有一次在村里,也是这样一个日落的黄昏,每一家酒馆外的每一个人都转身朝西看,犹如置身于电影院里,千变万化的天空便是银幕。
“《法国假面剧》里你做了记号的那一段话我看了。”
“那只是一个隐喻,但可能有所帮助。”
他递给我一杯酒。我们共同举杯。
咖啡端上来了,倒进了杯子,灯被移到我背后的桌子上,这样可以照到康奇斯的脸。我们都在等待。
“我希望我不必放弃你安排的其他奇遇。”
他扬起头,那姿势在希腊表示不。他似乎有点紧张,注视着我背后的寝室门。这使我想起了那个头一天。我转过身,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他说:“你知道是谁吗?”
“我不知道上个星期我该不该进来。”
“你喜欢做什么悉听尊便。”
“除了问问题。”
“除了问问题。”他淡淡一笑,“我的小册子你看过了吗?”
“还没看。”
“好好看一看。”
“当然。我早想看了。”
“这样,也许明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做一件令人兴奋的事。”
“是与其他星球进行交流吗?”我的声音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我的怀疑态度。
“是的。跟天上。”头上正是繁星密布的天空。“甚至跨越天空。”我看见他低下头来,望着西边那一排黑色的群山,算是做了一个可以看得见的类比。
我壮着胆子开了个玩笑。“跟天上——他们讲希腊语还是讲英语?”
他大约有十五秒钟没有回答,也没有笑容。
“他们用感情当语言。”
“这种语言不是很准确。”
“恰恰相反。它是最准确的,只要你能学会。”他转过脸来望着我。“你说的那一种精确在科学上很重要。在……它并不重要。”
但是我从来没有发现它在什么方面不重要。
我们都听到了脚步声,跟我以前听到的一样,轻轻走在下面砾石地上的脚步声,似乎是从海上走过来的。康奇斯敏捷地看了我一眼。
“你一定不要问问题,这是最重要的。”
我笑了:“照你说的办。”
“把她当作遗忘症患者好了。”
“恐怕我还没有碰到过遗忘症患者。”
“她生活在现在。她记不起她自己的过去——她没有过去。如果你问起她的过去,你只能使她心神不安。她很敏感。她就不会想再见你了。”
我想说,我喜欢你这种假面剧,我不会破坏它。我说:“如果我还不知其所以然,我已经开始知其然了。”
他摇头:“你正在开始知其所以然,而不是知其然。”
他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力图让这句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侧过头,注视着房门。我也转过头去。
这时我才意识到,灯放在我背后,是为了她进来的时候能照到她。她真进来的时候,可真让你激动得透不过气来。
她穿的一定是一九一五年的正式晚装:一件靛蓝色丝绸晚礼服外套,里面是一袭紧身的象牙色连衣裙,用一种闪色面料做成,下身收窄,长及脚踝上方。窄底裙使她走起路来有所不便,但那步态确实十分迷人。她朝着我们走过来,身子轻轻摇曳,仿佛有所犹豫,仿佛飘飘欲仙。她的头发盘在头上,是一种法兰西第二帝国时代的发式。她笑吟吟地望着康奇斯,但是我站起来的时候,她也从容地看了我一眼。康奇斯早已站起来了。她看上去举止极为文雅,镇定自若,充满自信——因为甚至连她那一点紧张似乎也是经过专业训练的——好像她刚从迪奥的试衣室里走出来。当时我脑海里立即闪过一个念头:她是一个职业模特儿。现在说说老魔鬼。
老魔鬼先吻了她的手,然后开口说话。
“莉莉,让我来给你介绍一下尼古拉斯·于尔菲先生。这是蒙哥马利小姐。”
她伸出手来,我握了一下。冰凉的手,没有用力。我触摸到的是鬼。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但是她的目光什么也没有泄露。我说:“你好。”但她只是稍一欠身,就算是回答了。然后她转过身,让康奇斯为她脱下外套,搭在他自己的椅背上。
她的肩膀和双臂裸露;很粗的臂镯,是黄金和乌木做的;很长的项链,看上去像是蓝宝石的,但是我想很可能是人造宝石。我猜她大概二十二三岁。但是她身上有某种因素使你感到她的年龄要大得多,大十岁。那是一种冷静,不是冷漠或者漠不关心,而是一种无忧无虑的超脱,能令你在炎热的夏日想起清凉的那种冷静。
她在椅子上坐定,十指交叉,对我淡淡一笑。
“今天晚上很热。”
纯粹的英国口音。出于某种原因,我希望听到她有外国口音。但我可以准确地说出这种口音是从哪里学来的,跟我一样,是从寄宿学校,从大学学来的,有一位社会学家曾把这种口音称为主导一万年 。
我说:“是很热。”
康奇斯说:“于尔菲先生就是我提起过的那位年轻教师。”他已经完全改变了腔调,几乎是唯命是从了。
“对了,我们上星期见过面的。说准确点,当时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她在低下头之前又冲我淡淡一笑,但绝无串通之嫌。
我看到了康奇斯曾经对我训练过的那种文雅,但是她的文雅带有戏弄色彩,因为她的脸特别是她的嘴,藏不住她的智慧。她看我的时候,总是有点斜着看,好像是知道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不是与她所扮演的角色有关,而是对生活总体而言的;似乎她也一直在从石头脑袋上吸取教训。在我的想象中,她应该是更明朗但不那么自信的。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也许是因为前一个星期她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比较家庭化的形象。
她打开手里拿的一把孔雀蓝小扇子,开始扇起来。她的皮肤很白。她显然从来没有做过日光浴。接着出现了一会儿奇特而尴尬的冷场,似乎双方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还是她打破了沉默,就像一个女主人尽责地在鼓励饭桌上一个腼腆的客人一样。
“教书一定是一个很有趣的职业。”
“对我来说并非如此。我觉得教书枯燥乏味。”
“一切高尚和诚实的事情都是枯燥乏味的,但总得有人去做。”
“无论如何,我对教书持谅解态度,因为我是为了教书才到这里来的。”她迅速地看了康奇斯一眼,康奇斯以别人难以察觉的方式点了点头。他正在扮演一种塔列朗式的角色:风度翩翩的老狐狸。
“莫里斯告诉我,说你对自己的工作不完全满意。”她提到莫里斯的名字时用的是法语发音。
“我不知道你对学校了不了解,但是——”我停下来,让她有机会回答。她只是微笑地摇摇头。“我认为他们对学生逼得太紧了,而我却爱莫能助,真叫人丧气。”
“你可以不要抱怨吗?”她诚挚地看了我一眼,诚挚得很可爱而且有说服力。于是我心里想,她一定是个演员,不是模特儿。
“你知道……”
对话就这样进行着。我们坐在那里,以这种荒唐而做作的方式,谈了大约十五分钟。她提问,我回答。康奇斯说得很少,把对话留给了我们。我发现自己讲话变得很拘谨,似乎我也在装扮成是在四十年前的一个客厅里。这毕竟是一出假面剧,我想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或者说是过了一小会儿之后我才开始这么想的。我发现她的态度中带有一点屈尊俯就的成分,我的理解是她想突出自己,也可能是在考验我,看我能不能同她演对手戏。我想,我有一两次从康奇斯的眼睛里看出他有点幸灾乐祸,但我不能肯定。不管怎样,我觉得她无论是静还是动(表演)都美丽绝伦,对此根本不屑一顾。我认为自己是女人美貌的鉴赏家,知道眼前这个女人可以作为鉴赏其他一切女人的标准。
一阵沉默。康奇斯打破了沉默。
“现在我来给你们讲我离开英国之后的情况好吗?”
“如果会使蒙哥马利小姐……感到厌烦就别讲了。”
“不会的。请讲吧。我喜欢听莫里斯讲。”
他的目光仍然注视着我,不理她。
“莉莉做事总是十分合我的心意。”
我瞟了她一眼。“这算是你的福气了。”
他的目光依然没有从我的身上移开。他鼻子旁边的几道皱纹被挡住了光,变得更深了。
“她不是真正的莉莉。”
伪装突然被揭开,我顿时成了泄了气的皮球,这又是他意料中的事。
“唔……当然。”我耸肩微笑。她低下头,看手中的扇子。
“她也不是扮演真正莉莉的人。”
“康奇斯先生……我不知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不要一下子跳到结论上去。”他突然笑得很灿烂,这是很罕见的,“好吧。刚才我讲到哪里了?但是首先我必须提醒你,今天晚上我给你的不是一段叙述,而是一个人物。”
我望着莉莉。在我看来,她显然受到了伤害。我脑海里又闪过一个荒诞的念头:她真的是一个遗忘症患者,是他用某种手段搞来的一个漂亮的遗忘症患者。就在此时,她瞥了我一眼,这一眼无疑是当代的,是走出角色之外的。这短暂询问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康奇斯扭向一边又转回来的头上。我立时产生了一个印象:我们是对导演持相同怀疑态度的两个演员。

28

“布宜诺斯艾利斯。我在那里住了将近四年,直到一九一九年春。我同叔父阿纳斯塔斯奥斯吵架。我开英语课。我教钢琴。我有一种被从欧洲永远流放出来的感觉。我的父亲永远不再对我说话,也不给我写信,但是过了不久,我开始收到母亲的信。”
我瞥了一眼莉莉,但此时她已经又回到了角色之中,正以礼貌的表情注视着康奇斯。灯光使她变得仪态万方。
“我在阿根廷只遇到过一件重要的事情。有一年夏天,一位朋友带我到安第斯山诸省去旅游。我了解到印第安苦力和拉丁美洲高乔牧人受剥削的悲惨处境。我迫切感觉到应该为贫困阶层牺牲自己。我们看到的种种现象使我下定决心要当一个医生。但是要走这一条新选择的道路并不容易。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医学院不接受我。为了能被录取,我不得不日夜攻读一年,学习科学知识。
“但是后来战争结束了。不久我父亲死了。虽然他永不饶恕我,也不饶恕我母亲帮助过我,我们母子先是走进他的世界,后来又走出了他的世界。但是他毕竟是我的父亲,他没有给我招来麻烦。据我所知,我失踪的事一直没有被当局发现。父亲死后,给母亲留下了一份足够的收入。这一切的结果是我又回到欧洲,同母亲在巴黎定居下来。我们住的是一套旧公寓房,很大,正对着先贤祠,我开始认真学习医学。在医科学生中逐渐形成了一个团体。我们全都把医学当成一种宗教,我们给自己的团体起名叫理性学社。我们设想全世界的医生都团结起来,形成了一个科学的恪守职业道德的精英集团。在每一个国家里,在每一个政府中,我们都应该成为道德高尚的超人,我们要消灭一切蛊惑民心的政客集团、一切追逐私利的政客、一切反动和沙文主义。我们发表了一份宣言。我们在纳伊的一家电影院里举行公开集会。但是激进主义运动的成员们得到了风声,他们骂我们是法西斯分子,捣毁了电影院。我们在另一个地方又举行了一次集会。一群自称基督教青年民兵——天主教极端分子——的人也来参加。如果不是他们的面孔的话,他们的行为和那些激进主义分子如出一辙。他们竟然称我们为激进主义分子。这样一来,我们要让全世界乌托邦化的宏伟计划,便在两场扭打之中宣告破产了。留下来的是赔偿损失的巨额账单。我是‘理性学会’的秘书。轮到每个会员支付自己的一份赔偿金时,出现了极端不讲理性的情景。毫无疑问,我们这是咎由自取。哪怕是傻瓜,都能为建设一个更理智的世界制定出一套计划,只要十分钟,五分钟就够了。但是要指望人民理性地生活,无异于要求他们靠吞食鸦片过日子。”他向我转过脸来,“你想看我们的宣言吗,尼古拉斯?”
“非常想看。”
“我去拿,顺便也取些白兰地来。”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立马有了单独与莉莉在一起的机会。但是我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即让她知道,我看不出为什么康奇斯不在,她还要继续假装相信——她就站起来了。
“咱们来回走走好吗?”
我走在她身边。她只比我矮一两英寸。她走得很慢,步伐很小,有点不自然,她眼望着大海,避开我的目光,现在似乎显得很羞涩。我环顾四周,听不到康奇斯的声音。
“你到这里来的时间长吗?”
“我在任何地方的时间都不长。”
她迅速看了我一眼,这一眼因为她的微笑而变得很温柔。我们已经绕过阳台的另一侧,进入寝室墙角投下的阴影里。
“接发球接得真漂亮,蒙哥马利小姐。”
“如果你打网球,我必须也打网球回击。”
“必须?”
“莫里斯一定叫你不要向我提问题。”
“得了吧。在他面前,不错。我是说,天啊,咱们都是英国人,不是吗?”
“这样互相之间就可以不讲礼貌是吗?”
“可以互相了解。”
“也许我们对互相了解的……兴趣程度并不一样。”她把目光投向黑夜。我有点恼火了。
“这件事你做得很有魅力。可是这玩的到底是什么把戏?”
“别。”她的声音有点尖厉,“这我真的不能容忍。”我猜出她为什么要把我带到阴影里来了,这样我就看不清她的脸。
“不能容忍什么?”
她转过脸来,望着我,用平静而又极为清晰的声音说:“于尔菲先生。”
这下可把我镇住了。
她走过去,站在阳台另一端的护墙边,眺望北边的中央山脊。海上的空气无精打采,在我们背后轻轻拂动着。
“请你给我披上衣服好吗?”
“我?”
“我的外套。”
我犹豫了一下,回过头去取那件靛蓝色外套。康奇斯还在室内。我转回来,把外套披在她肩上。她冷不防从侧面伸出手来,抓住我的手,捏了一下,似乎是要鼓起我的勇气,也许是要让我确认她就是原来那个温柔的莉莉。她的目光仍旧越过空地,投向树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没有不友好的意思。”
我模仿她拘谨的声音。“我可以,我能问你……现在住在哪里吗?”
她转过身,靠在护墙的边缘上,这样我们的脸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她终于选定了答案。
“就在那边。”她用扇子一指。
“那是大海。你是在无中生有吗?”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确实住在那边。”
我想到了一个答案。“你住在游艇上?”
“在陆地上。”
“奇怪。我从未见过你的房子。”
“我看是你的观察方法不对。”
我隐约可以看出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我们彼此站得很近,一股香水味环绕着我们。
“你在戏弄我。”
“也许是你在戏弄自己。”
“我讨厌被人家戏弄。”
她假装微微点头。她的脖子很美,是奈费尔提蒂式 [37]  的。康奇斯房间的那张照片看上去下巴太大,实际上并非如此。
“这样说我可就要继续戏弄你了。”
静默。康奇斯说是要去拿一份宣言,去得也太久了。她的目光寻找着我的目光,有点游移,但是我保持沉默,于是她把目光移开了。像要抓一只野兽一样,我轻轻地伸出一只手,把她的头转过来,但是此时她的神情坚定,仿佛是在告诉我不得无礼,于是我把手缩了回来。然而我们的目光依然对视,她的目光传递出一种暗示和警告:巧用心计也许能赢得我的芳心,但来硬的休想得逞。
她又转过头去面对大海。
“你喜欢莫里斯吗?”
“这只是我和他第三次见面。”她似乎在等着我接过她的话头。“他邀请我到这里来,我很感激。尤其是——”
她的恭维话只说了一半。“我们都很爱他。”
“我们指谁?”
“他的其他来访者和我本人。”连引号我都听得出来。
“‘来访者’这个字眼听起来有点怪。”
“莫里斯不喜欢‘鬼’字。”
我笑了,“也不喜欢‘女演员’这个字眼,对吗?”
她的表情丝毫没有认输,也没有放弃自己角色的意思。
“我们是一群男女演员,于尔菲先生。你也包括在内。”
“当然。在这个世界的舞台上。”
她莞尔一笑,低下了头。“耐心点。”
“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对谁表现出更大的耐心,或者更容易轻信。”
她把目光投向海面。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更低,更有诚意,此时她已走出了角色。
“不是为我。是为莫里斯。”
“还是为莫里斯。”
“你会明白的。”
“这是一个许诺吗?”
“是一个预言。”
桌上有声音传过来。她转过头去看,接着又直视我的眼睛。此时她的表情跟我第一次在音乐室门边看到的一样:既顽皮又诡秘,此时还显得楚楚动人。
“请装扮起来。”
“好。但只在他面前。”
她挽着我的臂膀,我们一起朝他走去。他对着我们疑惑地摇了摇头。
“于尔菲先生很通情达理。”
“我很高兴。”
“一切都会好的。”
她对我微笑,坐下来,手托着下巴沉思了一阵。康奇斯已经为她倒了一小杯薄荷甜露酒,她抿了一口。他指向放在我位置上的一个信封。
“宣言。我找了好长时间才找到。待会儿看吧。末了有一篇写得很有力的匿名批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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