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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他白天的穿着比平时讲究,深蓝色的裤子,更蓝一些的高圆翻领夹克。当我踩着满地松针向他走过去时,心里拿定主意要严加提防,他那嘲弄的表情恰好证明我这样做是明智的。我基本上可以肯定,他的首席女演员没有对我撒谎,至少她对他的钦慕,相信他不是坏人,都是出于真心的。我还觉察到,她的疑虑,甚至恐惧,比她实际向我流露的要大。她不但需要说服我,还需要说服她自己。我只要再看一看老头子,就能知道我对这件事保留的疑虑比其他东西多。
“你好。”
“下午好,尼古拉斯。很抱歉,这一阵子没能陪你。华尔街出了点小恐慌。”华尔街对我来说实在很遥远,不仅是在世界的另一边,而且是在宇宙的另一边。我装出很关心的样子。
“噢?”
“我真傻,两年前参加了一个国际投资集团。你能想象凡尔赛不止一个如日中天的国王而是有五个吗?”
“投资在哪些方面呢?”
“很多方面。”他很快又接着说,“我不得不到纳夫普利翁去给日内瓦打电话。”
“我希望你不至于破产。”
“笨蛋才会破产。其实笨蛋一出生就破产了。你一直跟莉莉在一起吗?”
“是的。”
“好。”
我们开始走回别墅去。我打量了他一下说:“我还遇到了她的孪生姐妹。”
他摸了一下挂在脖子上的高倍望远镜:“我想我是听到了一只阿尔卑斯山脉的刺嘴鸾在歌唱。它们早早该迁徙到别处去了。”这不完全是一种严厉的制止,而是在变戏法:如何把话题转移开。
“或者说,看到了她的孪生姐妹。”
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我想他的脑子一定动得很快。
“莉莉没有姐妹,因此这里不会有姐妹。”
“我只是想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得到很好的招待。”
他没有笑,但把头转向一边。我们没有再说什么。我仿佛觉得,此时他像个举棋不定的棋师,心中迅速盘算着如何落子。有一次他甚至转过脸来想说什么,但又改变了主意。
我们到了砾石地。
“你喜欢我的波塞冬吗?”
“妙极了。当时我正想要——”
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手臂上,不让我往下说。他低着头,仿佛不知说什么好。
“她可能得到了消遣,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她需要的不是沮丧,个中原因,现在你当然是知道的。对不起,我们在你周围安排了这么些神秘的小玩意儿。”他捏住我的手臂说道。
“你指的是……遗忘症吗?”
他又停住了。我们正好来到台阶前面。
“她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没有别的了吗?”
“很多。”
“没有什么病态吧?”
“没有。”
他稍一扬眉,似乎我的回答让他感到吃惊。他上了台阶,把望远镜放在旧藤沙发上,然后转向茶桌。我站在我的椅子旁边,疑惑地对他摇摇头。
“如此迫切地表现出伪装,为自己提供虚假的动机,这些都没有给你留下印象吗?”
我咬住嘴唇。他把麦斯林纱罩掀开,脸部毫无表情。
“我想这些都是必然的。”
“必然的?”他似乎一下子蒙了,后来又清醒过来。“啊,你是说精神分裂症会有这些症状?”
“精神分裂症?”
“你不是这个意思吗?”他做了个手势,让我坐下,“对不起,也许你还不熟悉这一套精神病术语。”
“我熟悉。但是——”
“分裂人格。”
“我知道精神分裂症是怎么回事。但是你说过,她所做的一切……是因为你要她这样做。”
“当然,就像对小孩子讲这样的事情一样,鼓励他们服从。”
“但是她可不是个孩子。”
“我这是打个比喻,就像我昨天晚上说的话一样。”
“但是她很聪明。”
他用行家的眼光看了我一下:“众所周知,高智力和精神分裂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
我吃我的三明治,对他咧嘴一笑。
“我在这里每天都感到腿长了一点。”
他大为惊讶,甚至有点愠怒:“此刻我绝对没有取笑 [54]  你的意思,肯定没有。”
“我认为你是在取笑我。但是我不在乎。”
他把自己的椅子从桌子旁边推开,做了一个新的姿势,把双手放在两边的太阳穴上,似乎是犯了天大的错误。这一表现与他的性格格格不入,我知道他是在表演。
“我原以为现在你已经明白了。”
“我认为我已经明白了。”
他用锐利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是要我相信,可是我并不相信。
“今天一直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姑娘,遭遇很不幸。虽然她不是我的女儿,但是我感到对她负有最重大的责任,这里面有一些个人的原因,现在我无法对你详述。”他把热水倒进银茶壶,“我之所以到布拉尼来,并让它与世隔绝,她是主要的原因之一,甚至是唯一重要的原因。我想你现在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当然意识到了……在一定程度上。”
“只有在这个地方,这个可怜的孩子才能自由走动,沉湎于幻想之中。”
“你是想告诉我她疯了吗?”
“疯子是个毫无意义的非医学名词。她患的是精神分裂症。”
“她相信她自己就是你那早已死去的未婚妻吗?”
“是我给她派定了这个角色,是经过逐步诱导才使她进入这个角色的。这个角色对他人不构成损害,她又喜欢扮演。演其他一些角色情况就不一定如此了。”
“角色?”
“你等等。”他回到屋里去,很快取来一本书。“这是一本精神病学的标准教科书。”他翻开书找了一会儿。“我来读一段给你听。‘界定精神分裂症的特征之一是妄想的形成,可以是详尽而系统的,也可以是怪诞而自相矛盾的。’”他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莉莉属于第一种。”他继续读下去。“‘这些妄想有一个共同的倾向:妄想内容总是与病人本人有关,它们往往表现为人们对某些活动的偏见,其常见形式是自我陶醉或迫害感。一个病人可能以克娄巴特拉自居,希望周围所有的人都把她当女王看待。另一个病人可能认为自己的家人企图谋杀她,因此便把他们最坦率最富同情心的话语和行为都看成是谋害。’这儿还写着,‘他们往往还有一大部分意识领域未受妄想的影响。在与这些领域相关的一切事情上,病人可能表现得相当明智而且合乎逻辑,令充分了解实情的观察者大惑不解。’”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金色铅笔,把他刚念过的几段话做上记号,然后把打开的书放在桌上给我。我仍然脸带微笑,瞥了一眼桌上的书,然后抬起头来望着他。
“她的姐妹呢?”
“另一块饼?”
“谢谢你。”我把书放下来,“康奇斯先生——她的姐妹呢?”
他笑了:“是的,当然,还有她的姐妹。”
“还有——”
“对,对,还有其他人。尼古拉斯——在这里,她是女王。一两个月来,我们一切都按她不幸生活的需要行事。”
此时的康奇斯充满了和蔼和关心,这在他身上是很罕见的,似乎只有莉莉才能唤起他的这种情感。我知道自己早已收起了笑容。原来我完全肯定他是在为假面剧虚构一段新的剧情,此时这一想法开始动摇了。于是我又笑了。
“我呢?”
“英国的孩子还玩那种游戏……”他用一只手蒙住了眼睛,记不起来词了,“捉迷藏?”
我吸了一口气,十分清晰地想起了我们最近的对话,谈及主题时用的也是这同一个形象比喻。我心里想,狡猾的小婊子,狡猾的老狐狸,他们把我当成一只球抛来抛去。她看我的最后一眼好生奇怪,我还信誓旦旦地说不出卖她,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我感到受了羞辱,同时又被深深吸引。
“捉迷藏?当然。”
“有藏的还得有捉的,才成其为游戏。捉的人不能太残忍,观察力也不能太敏锐。”
“我的印象是,我成了注意的中心。”
“我希望你能参加进来,我的朋友。我希望你能从中有所收获。我不能提出付钱给你,那对你是一种侮辱。但是我希望能给你某种报偿。”
“我不是在为薪金而抱怨。但是我想对雇主的情况有多一点了解。”
“我想我曾告诉过你,我从未行过医。这说法不很准确,尼古拉斯。二十年代我曾在荣格手下学习过。现在我不能算是荣格精神分析法的信奉者,但是我生活中的主要兴趣一直是精神病学。战前我曾在巴黎小试身手。我专门研究精神分裂症病例。”他把两只手放在桌子边缘上。“你想看看证据吗?我可以拿在各种期刊上发表过的论文给你看。”
“我很想拜读,但不是现在。”
他坐了回去。“很好。我把实话告诉你,你可千万别泄漏出去。”他的目光就像锥子,直刺我的双眼。“莉莉的真名叫朱莉·福尔摩斯。四五年前,她的病例引起了精神病学界的广泛注意。它是记载最详尽的病例之一。尽管它本身并不是十分奇特,但是实际上它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病例,因为她有一个心理完全正常的孪生姐妹,用科学家的话说是能自制。精神分裂症的病因学,在神经病理学家和严格意义上的精神病学家之间长期存在着激烈争论——它到底是一种身体的遗传疾病还是一种精神紊乱。朱莉和她的姐妹明显属于后者。因此她们引起了广泛的兴趣。”
“病历记载都还在吗?”
“有一天你会看到的,但是现在它会影响你在这里扮演的角色。让她相信你不知道她究竟是谁,这一点至关重要。如果你知道全部临床情况和背景,你就无法制造出这种印象了。你同意我的看法吗?”
“我想没错。”
“朱莉和许多突出的病例一样,有可能变成怪物,被当成精神病畸形人展出。这正是我现在要防止出现的情况。”
我开始产生相反的想法——她毕竟已经对我提出警告,说我的轻信将再次受到考验。我不能相信我刚离开的那位姑娘有某种严重的精神缺陷。她爱撒谎,这没错,但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精神病患者。
“我可以问一问你为什么对她如此感兴趣吗?”
“原因再简单不过了,但绝不是医学上的。她的父母是我很老的朋友。她不仅是我的病人,尼古拉斯,而且是我的教女。”
“我原来以为你早已和英国失去了一切联系。”
“她们不住在英国,住在瑞士,现在她每年的多数时间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在一家私人诊所里。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献给她。”
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很希望我能相信他的话。我低下头,然后抬起头来,对他淡然一笑。“要不是你告诉我这个情况,我已经想要对你表示祝贺,祝贺你能雇到这样一位演技娴熟的年轻女演员了。”
他盯着我,目光之严厉出乎我的预料,而且很警觉。
“她自己在任何场合都没有对你提及这一情况吗?”
“当然没有。”
但是他不相信我的话。当然我自己也马上意识到,他不必相信我的话。他的头低了一下,接着便站起来,走向柱廊边缘,向外眺望。后来他也对我微笑,大概算是一种让步吧。
“我看得出已经发生了比我超前的情况。她已经在你面前扮演了一个新角色,对吗?”
“这件事她的确没有告诉过我。”
他继续仔细地审视着我,我则满不在乎地盯着他。他双手在胸前对击,似乎是在责备自己愚蠢。他回到自己的椅子旁,又坐了下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是对的,尼古拉斯。但你说我是雇用了她,绝对没有这回事。不过她的确是一个演技娴熟的年轻女演员。我要提醒你,在犯罪史上,一些最聪明的狂妄骗子也是精神分裂症患者。”他双手抱肘伏在桌上,“你不要把她逼急了。如果你硬逼她,她就会不断地撒谎,直到你被这些谎言搞得晕头转向。你是正常人,这种情况你是可以忍受的,但对她来说则可能导致严重复发,多年的工夫就全报废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我呢?”
他继续盯了我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是的,你说得对。我是应该早点提醒你。现在我开始明白自己严重失算了。”
“为什么?”
“过分坚持实话实说会把这里的一点小小乐趣破坏掉,但是我向你保证,从临床意义上说是大有裨益的。”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们一些人早就认为,我们对妄想型精神异常患者的治疗方法难以自圆其说。我们让病人不断接受讯问、监督、监视,不一而足。当然有人会说这是为了病人好,但实际上是为我们自己好,为社会好。其实,往往是因为我们反复施用单调而缺乏想象力的疗法,给病人的迫害妄想提供了貌似真实的材料。我想在这里创造一种气氛,让朱莉相信自己对周围环境有一定的驾驭能力。也可以说,是让她感受一下自己不是在受迫害……不是永远知道得最少的人。我们全都在努力给她造成这样一种印象。我有时还允许她认为我对情况不很了解,正被她牵着鼻子走。”
他用讲话的声调给我以暗示:我自己没能猜出来,显得相当迟钝。我的感觉和在布拉尼跟他对话时差不多,不很明白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一次不知该认为“莉莉”真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还是该把她的“精神分裂”只看成是假面剧中的一个新躲藏处。
“对不起。”他举起一只手,态度很亲切,但是我不应该原谅自己。“这就是你不让她走出布拉尼的原因吗?”
“当然。”
“难道在有监督的情况下……”我望着手中香烟的末端,“……也不可以出去吗?”
“从法律上说,她是应该立刻被送往精神病院的。我个人所承担的责任是保证永远不让她进精神病院。”
“但是你让她到处乱走。她很容易逃走的。”
他抬起头表示坚决反驳。“绝不可能。她的护士寸步不离。”
“她的护士!”
“他非常谨慎。如果他一直跟随在她身边,尤其是在这里,她会感到紧张。因此他保持藏而不露。总有一天你会见到他的。”
此时的康奇斯似乎是戴上了黑背豺的假面具。他的话无法令人相信。但是令人惊奇的是,我怀疑康奇斯知道他自己的话并不能令人信服。我已经多年没有下过棋了,但是我还记得,你越是占上风,你就越会故作牺牲之态。他不是在考验我的相信能力,而是在考验我的不相信能力。
“这就是你安排她住在游艇上的原因吗?”
“游艇?”
“我认为你安排她住在一艘游艇上。”
“这是她的一个小秘密。请允许她保守这个秘密。”
“你每年都把她带到这儿来吗?”
“是的。”
我相信他们一定有一个人是在撒谎。我越来越感到,我现在不应该认为这位姑娘就是朱莉。
我不觉莞尔:“这就是我的两位前任到这里来的原因,而且他们对这里的事情守口如瓶。”
“约翰很善于……搜寻。但是米特福德恰恰相反。你听我说,尼古拉斯。朱莉有一次迫害妄想发作的时候,他完全束手无策。像往常一样,我这个年年都把夏天献给她的人又成了迫害者。有一天晚上,米特福德试图拯救她,他自己是这么说的,可是他用的是最粗暴最有害的方法。当然,她的护士立即出来干预,结果发生了一场剧烈的争吵。这件事大大破坏了她的疗效。如果我有时在你面前显得急躁,那是因为我心里着急,生怕去年的情况再次出现。”他举起一只手。“我的话并不是针对你的。你很聪明,很有绅士风度,这两种品质都是米特福德所不具备的。”
我擦了一下鼻子。我想到其他一些可以问的尴尬问题,但是决定不问。人们不断说我聪明,反而令我疑窦丛生。聪明的人有三种类型:第一种人的确聪明过人,认为别人夸自己聪明应该自然由衷;第二种人的聪明足以看出别人言过其实,刻意奉承;第三种人其实并不聪明,别人说什么他都相信。我知道自己属于第二种。我不能绝对不相信康奇斯。他所说的一切也有可能是真实的。我猜想,一定还有一些富有的年轻精神病患者,因为得到医生的偏爱而不必进精神病院。但是康奇斯是我见过的头脑最清醒的老头,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能令人信服,实在不能令人信服。现在回顾起来,朱莉有很多情况似乎和他讲的故事吻合,比如她的表情,情感上的前后矛盾,突然流眼泪等。但这些证明不了什么,也许事态的这一新发展也是预先策划好的,而她又不愿意把它彻底破坏掉……
“好了,”他说,“你相信我吗?”
“你看出我不相信了吗?”
“我们的表情都不能代表什么。”
“你不该叫我吃自杀药丸。”
“你认为我的氢氰酸全都是杏仁甜酒吗?”
“我没有那样说。我是你的客人,自然相信你的话。”
我们两个人似乎一下子全都把面具扯下来了。我看到的是一张完全失去幽默的脸,我想他看到的是一张心胸极为狭窄的脸。敌对情绪终于表面化了,那是不同意志之间的冲突。我们双方都在微笑,但是同时我们双方又都知道,我们的笑是为了掩盖一个基本事实:我们一点也无法再相互信任了。
“最后我想讲两件事,尼古拉斯。你是否相信我说的话,相对而言并不重要。但是你应该相信一个事实:朱莉既多情又很危险,而她自己却没有意识到。她就像锋利的刀刃,既容易受损伤,又会伤害别人。我们全都知道,必须在感情上与她保持完全隔绝。因为我们一旦给她机会,她就会依赖我们的感情过日子。”
我一直盯视着桌布的边缘,回忆起我对这位羞怯少女、贞洁处女的印象,意识到其性格根源同样是可以临床诊断的……她表面上身体清白,有生以来从未与男性有过性接触。太荒唐了。我不能绝对不相信他。
“第二件事呢?”
“对我来说很尴尬,但还是得说。朱莉处境的悲剧之一在于她是一个有正常性欲的年轻女人,但又没有正常的感情宣泄渠道。你是个讨人喜欢的男青年,可以成为这样一个发泄途径,这对她有相当的诱惑力。不必把话说得太文雅,她需要有人跟她调情……让她施展身体的魅力。我想她在这方面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功。”
“你刚才看见我吻她了。但是你并没有提醒过我——”
他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我的话。“这不能怪你。如果一个漂亮女孩要你吻她……这很自然。但是你现在已经了解了真实情况,我要请你扮演一个很困难很微妙的角色。我并不要求你对她的每一个主动姿态,每一个肉体亲密的暗示都加以拒绝,但是你必须掌握一定的界限,不可超越。出于医疗上的原因,我不能允许你越过界限。如果——我说的纯粹是假设——出现诱惑太大难以抗拒的局面,我将不得不出面干预。去年,她甚至说服了米特福德,说如果他把她带走,和她结婚,她会成为一个正常的少妇……她并不是在搞密谋策划。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中确信不疑。她的谎言为什么那么有说服力,原因就在于此。”
我想笑。即使他对我讲的其他事情全是真的,我也不能相信她会同情白痴米特福德。但是老人的眼神是那样严肃,对自己扮演的角色坚信不疑,我也就没有勇气嘲笑他了。
“要是你早些把这一切告诉我就好了。”
“我没早告诉你,有一部分责任在你自己。我没料到病人的反应会来得如此迅速。”他笑了,身体往后靠了一点,“还有另外一个考虑,尼古拉斯。在我不能肯定你有没有别的感情纠葛之前,我特别不想跟你谈这些问题。从你说的情况来看——”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如果你说的是那封电报……我不打算到雅典去见她。”
他眼光朝下,摇了摇头:“这当然不干我的事。但是你谈到的那位年轻姑娘的情况,还有你对她的一片深情,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要跟你重归于好,你拒绝她,我认为并不明智。”
“关于……这的确不干你的事。”
“如果因为这里正在发生的事情而对你的决定有所影响,我深表遗憾。”
“情况并非如此。”
“不过,现在你对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已经有了充分了解,我想你最好重新考虑一下,你还要不要继续到我这里来,如果你决定不再和我们有什么往来,我完全理解。”他不让我插话,“不管怎样,我想让我不幸的教女休息一下。我已经决定带她离开这里,大约十天。”他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跟我说话,似乎我是他的精神病学同事。“刺激过分会产生负面疗效。”
我感到既痛苦又失望,暗暗诅咒艾莉森不该发那封该死的电报。同时我也决定不露声色。
“这个问题我不必考虑。我想再来。”
他沉思地注视着我,终于点了头。真是个老魔鬼,倒像是应该由他来考虑我是否真诚似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建议你到雅典去,和那位听来很迷人的姑娘过一个愉快的周末。”我吸了一口气,他马上又接着说。“我是一个医生,尼古拉斯。请允许我坦率直言。小伙子不应该过你现在这样的禁欲生活。”
“我已经为此付出了代价。”
“既然如此,那就更有理由去了。”
“可是再下一个周末怎么办呢?”
“走着瞧呗。咱们就谈到这里吧。”他突然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我握住了。“好。太好了。我们之间的误会消除了,我很高兴。”他把双手放在臀部,“现在你想干点体力活吗?”
“不。但你可以带我去看看。”
他领着我转过菜园的一个角落。支撑露台的一堵墙塌了一块,他想把它重新修好。他告诉我该怎么做。干土先得用鹤嘴锄捣碎,再把石头搬回来垒好,抹上泥,最后再浇上水,整堵墙就会完好如初。我一开始干活,他就不见了。平常到了这个时辰风该止了,可此时仍然微风轻拂,显得格外凉爽,但是我很快就干得满头大汗。我猜出了他叫我干体力活的原因:他不让我闲下来,他要找朱莉问清楚我们之间到底出现了什么情况,不让我影响他……或许还要向她表示祝贺,新角色演得这么好。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我停下来抽了支烟。我已经腰酸背疼,于是坐下来靠在一棵松树干上,康奇斯突然出现在露台上。他用一种嘲讽的表情望着我。
“劳动是人类最大的光荣。”
“不是本人的。”
“我引用的是马克思的话。”
我向他举起双手,让他知道鹤嘴锄柄是很粗糙的。
“我引出来的是手上的泡。”
“没关系。”
他居高临下继续盯视着我,似乎对我感到满意,似乎对从吃茶点时起了解到的一些情况而感到高兴,就像小丑有时能令哲学家开心一样。我提出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我不会相信她的任何故事——有关你的过去的那些故事我应该相信吗?”
我原以为这个问题会惹怒他,可是他却笑得更开心了。
“人类的真理向来是复杂的。”
我也谨慎地还他一笑:“你在这里正在做的事情和你深恶痛绝的小说有什么不同,我不太清楚。”
“我并不反对小说的原理。在印刷品中,在书本里,它们仅仅是一些原理。”他说,“现在我要告诉你有关人类的一句格言,尼古拉斯:千万不要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别人。”他又补充了一句,“即使他们很无知,连什么叫‘字面意义’都不懂。”
“无论如何,这里不会有那种危险。”
他垂下了眼,然后又直视着我:“我现在应用的是一种很新的精神病治疗技术,是美国最近才研究出来的。他们称之为情境疗法。”
“我想看看你那些医学论文。”
“你倒提醒了我。刚才我找过了。不知搁到哪儿去了。”
真无耻,他显然是有意撒谎,似乎是想继续把我蒙在鼓里。
“真糟糕。”
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我一直在考虑……你的朋友。也许你知道,赫尔墨斯在村里住的房子是我的。他只用底层。我想,你可能会想把她带到弗雷泽斯来玩一玩。她可以住在上层。房子虽简陋,但设备完善,而且很宽敞。”
这一招可真叫我进退维谷。他费尽心机把我诱入圈套,现在又千方百计要让我逃出来……与其说是发善心,不如说是一种巨大的勇气。他一定是认为自己已经牢牢控制了我。我一时竟有点想要接受他的建议,不是想让艾莉森从一百英里外跑到这个小岛上来,而是想难为难为他。
“这样我可就不能在这里继续帮助你了。”
“也许你们俩都可以到这里来帮忙。”
“她不会放弃自己的职业。我真的不想跟她再有什么瓜葛。”我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我同样应该感谢你。”
“你随时可以重新考虑我的建议。”
他很唐突地把脸转向一旁,似乎这一次我真惹怒了他。我又开始起劲地干起活来,用劳动来抵消不断增长的挫折感。又过了四十分钟,墙又差不多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我把工具搬回农舍后面的工具房,然后绕到别墅前面去。康奇斯坐在柱廊上,一声不响地看一张希腊报纸。
“干完了吗?谢谢你。”
我最后一次试图说服他。
“康奇斯先生,你把这位姑娘的事情全搞错了,简直荒唐可笑。那只是短暂的一段情,现在已经成为历史了。”
“但是她还想再见你。”
“十有八九是出于好奇。你对女人的心理很了解。也可能仅仅是因为现在与她同居的男人有几天不在伦敦。”
“请原谅,我不再干预你的事了。你应该按照自己的感觉去做。这是理所当然的。”
当他叫我名字的时候,我把脸转向一边,后悔自己刚才失言。后来我又回过头来看他,音乐室的门敞开着,他从里面向我投来一瞥,坚定有力,但充满父亲般的关怀。
“到雅典去吧,我的朋友。”他把目光移向东方的树林,“她不属于你。”
我几乎不懂意大利语,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脱光衣服,走进浴室,洗咸水淋浴。我用一种奇特的方式理解他的真实含意。她不属于我,仅仅是因为她不属于我,而不是因为她是鬼,或者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或者是戴上面具的其他任何角色。这是对我的最后警告,叫我不要对她存非分之想,但是他不知道,对一个生性喜欢冒险的血性男儿发出警告是无济于事的。
洗完澡,我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努力回忆朱莉的脸、她的嘴、她的眼睫毛和摸她的手的感觉;我和她接吻时她的身体紧贴着我,但太短暂,令人沮丧;我还想起前天晚上看见她姐妹的身体的情景。我想象朱莉向我走来,在寝室里,或者在松树林中,黑暗,狂野,心甘情愿让我强奸……我变成了萨梯,但此时我想起了他的下场,意识到那一点古典花招背后又是什么,于是我选择了“清热消肿”,穿上了衣服。我也开始学会等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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