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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34

我几乎没有时间睡觉。躺下来还不到五分钟,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同时还闻到了檀香香水味。我假装在睡觉。窸窣声更近了。我听到了松针细小的沙沙声。她的脚就在我的头后面。一阵更大的窸窣声。她已经坐下来了,紧挨在我后面。我以为她会扔下一个松球,用松针挠我的鼻子。但是她却用低沉的声音开始朗诵起莎士比亚的作品来。
不要怕。这岛上充满了各种声音 [47]  
和悦耳的乐曲,使人听了愉快,不会伤害人。
有时成千的叮叮咚咚的乐器
在我耳边鸣响。
有时在我酣睡醒来的时候,
听见了那种歌声,又使我沉沉睡去。
那时在梦中便好像云端里开了门,无数珍宝要向我倾倒下来;当我醒来之后,我简直哭了起来,希望重新做一遍这样的梦。
我一直保持一声不吭,眼睛闭着。她咬文嚼字地念,赋予它们双重的意义。她的声音很美,但是冷冰冰的,上面的松树风声飒飒。她朗诵完了,但是我仍然闭着眼睛。
我低声说:“继续朗诵下去。”
“一个精灵来折磨你。”
我睁开眼睛。一张恶魔的脸又绿又黑,一双火红的暴眼逼视着我。我扭转身子。她左手用棍子顶起一个中国的游艺面具。我看见了伤疤。她已经换上了一件长袖白罩衫和一条灰色长裙,她的头发用一个黑色天鹅绒蝴蝶结挽在后面。我把面具推到一边去。
“你扮成了卑劣的凯列班。”
“这个角色也许应该由你来演。”
“我更希望扮演腓迪南 [48]  。”
她再次半举起面具,故意冷冰冰地考问我。我们显然还在玩游戏,但是基调不同了,更坦率了。
“你对演好这个角色的演技有把握吗?”
“演技不足,我可以用感情来弥补。”
她的眼神里仍然留有一丝嘲弄。“被囚禁。”
“是被普洛斯彼罗吗?”
“也许是。”
“莎士比亚的戏就是这样开头的。以被囚禁开头。”她低下头,“他的米兰达当然纯真得多。”
“还有他的腓迪南。”
“我告诉你的全是实情,而你告诉我的全是谎言。”
她的目光仍然朝下,但是她咬住了嘴唇。“我已经告诉你一些实情。”
“比如你好心地告诫我谨防黑狗?”我赶快又补充了一句,“看在上帝分上,别问我是哪一只黑狗。”
她两手抱定裹着裙子的双膝,往后一靠,凝视我背后的树林。她脚穿滑稽可笑的黑色系带靴。现在只有在古老的乡村教室里或者在潘克赫斯特夫人 [49]  身上才能找到,是妇女解放的一种最早尝试。她好久不再说话。
“哪一只黑狗?”
“今天早上和你的孪生姐妹一起出来的那一只。”
“我没有孪生姐妹。”
“胡说八道。”我身体后仰,用手肘支着,冲着她笑,“你藏到哪里去了?”
“我回家去了。”
没用。她不肯取下另一个面具。我仔细地观察她那一张防意如城的脸,然后伸手去拿香烟。她看着我划火柴点烟并吸了两口,突然出其不意地伸出一只手来。我把香烟递给她。她撮口而吸,初次吸烟的人都那个样子。她轻轻吸了一口,接着又吸了较大一口,这一下她马上就咳嗽起来。她把头埋在两膝间,手举香烟还给我,又是一阵咳嗽。我仔细看她的颈背,她纤弱的肩膀,不禁想起了前天晚上的裸体仙女,她也是身体苗条,乳房不大,身高也一样。
我说:“你是哪里训练出来的?”
“训练?”
“哪一所戏剧学校?是皇家戏剧艺术学院吗?”她没有回答。我试图从另一条战线进攻。“你想把我迷住,而且做得很成功。这是为什么?”
这一次她没有再装出生气的样子。男女之间的关系有进展,最敏感的莫过于免去做作,去掉伪装。她仰起头,身子往后靠,用一只手臂支撑着,脸稍微偏向一旁。后来,她又捡起面具举起来,像穆斯林妇女的面纱。
“我是阿斯塔蒂 [50]  ,神秘之母。”
她那动人的灰紫色眼睛睁得很大,我笑了,但笑得很淡。我要她知道,她的即兴表演快要抖出底来了。
“对不起,我是一个无神论者。”
她放下了面具。
“这么说我就得教你信仰宗教了。”
“要我相信骗人的把戏吗?”
“还有其他的内容。”
我听到海上有小船引擎的声音。她一定也听到了,但是她的眼睛什么也不流露。
“我希望能在别的地方和你见面。”
她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南边的树林。她说起话来突然变成了当代的声调。
“就在下个周末行吗?”
我立刻猜出,她已经知道了艾莉森的事儿,但是两个人都可以假装不知道。
“为什么不呢?”
“莫里斯是绝不会允许的。”
“你已经过了合法年龄,有自主权了。”
“我知道你要到雅典去。”
我不作声。“你的噱头很多,这一个可不如别的来得有趣。”
现在她也躺在地上,用一只手肘支着,背朝着我。最后她开口说话时,音调压得更低了。
“你的感情并不专一。”
我不禁感到一阵激动,这一下可真有了进展了。我坐起来,这样至少能看到她脸部的一侧。她的表情封闭,一脸的不情愿,但是似乎不再是在表演了。
“这么说你承认这是一场游戏了?”
“某些部分是。”
“如果你真有同样的感觉,解决办法倒很简单——把现在的真实情况告诉我。为什么我的私生活必须如此受到监视?”
她摇头:“不是监视。只是提及。如此而已。”
“我不打算去雅典。我和她之间的事早已结束了。”她一声不吭。“我之所以到这里来,到希腊来,有一部分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为了避开正在变得一塌糊涂的局面。”我说,“她是澳大利亚人,是一名空姐。”
“你不再……”
“不再什么?”
“爱她?”
“不是那种关系。”她又一声不吭。她捡起一粒松球,低着头看它,拨弄着它,似乎她觉得这一切很令人尴尬。但是此时她似乎真的显得有些羞涩,这不仅与她所扮演的角色有关;同时也显得有些疑虑,似乎是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我。我说:“我不知道老头子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只说了她想再见见你。”
“现在我们只是朋友关系。我们双方都知道不可能长久。我们偶尔写写信。”我补充道,“你知道澳大利亚人是什么样子的。”她摇头。“他们在文化上还很不成熟。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何许人,归属何方。她有时显得很……笨拙。有反英倾向。另一方面……从根本上说,我认为我是为她感到难过。”
“你们……像夫妻一样住在一起?”
“有几个星期,如果你一定要用这种荒唐的说法。”她严肃地点点头,似乎是感谢我把个人隐私告诉了她。“我倒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感兴趣。”
她只把头转向一侧。当有人不能认真回答你的问题的时候,都会这样做。但是这种简单的反应似乎比语言更自然些。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感兴趣。于是我继续往下说。
“我在弗雷泽斯并不很快乐。严格地说,是在来到这里之前不很快乐。我颇感孤寂。我知道我并不爱……这另一个姑娘。只是因为除了她之外别无他人。如此而已。”
“也许对于她,你也是唯一的人选。”
我扑哧一声乐了。“说老实话,她的生活中有好几十个男人。我离开英国之后起码就有三个。”在她的白色上衣背上,有一只工蚁慌里慌张曲曲折折地往上爬,我伸出手去,把它轻轻弹掉。她一定感觉到了我在做什么,但是她没有转身。“我希望你不要再表演下去了。在你的现实生活中,一定也有类似的风流韵事。”
“没有。”她再次摇头。
“可是你承认你也有现实的生活。故作震惊之态实在荒唐。”
“我并不想刺探别人的隐私。”
“你也知道我已经看穿了你扮演的角色。越来越像弱智人的游戏了。”
她沉默了一下,然后坐起来,面对着我。她向两侧各看了一眼,然后直视我的眼睛。看她的眼神似乎是在探寻什么,有点捉摸不定,但起码已经部分承认了我刚才说过的话。与此同时,看不见的小船更近了,肯定是朝着小海湾开来的。
我说:“有人在监视我们?”
她稍一耸肩:“这里的一切都处在监视之下。”
我环顾四周,但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又盯住她:“也许是。但是我不相信一切都会被监听。”
她把两肘放在双膝上,两只手托着下巴,眼睛睁得老大,目光投向我的背后。
“这就像捉迷藏,尼古拉斯。你必须准确地知道捉的人想玩什么。你还必须藏起来。否则这游戏就玩不成了。”
“如果你被捉住了而你又死不承认,这游戏也是无法玩的。”我说,“你不是莉莉·蒙哥马利。如果真有其人的话。”
她稍微看了我一下:“她确有其人。”
“但是即使老头子承认,那也不是你。你怎么就如此肯定呢?”
“因为我自己是存在的。”
“这么说你是她的女儿?”
“是的。”
“还有你的孪生姐妹。”
“我是独生女。”
实在太不像话了。她还没来得及动,我已经跪起来,把她按在地上,使劲捏她的双肩,这样她就不得不正视着我的目光。我在她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出了一丝恐惧,于是我便抓住不放。
“你听着。这一切确实很有趣。但是你有一个孪生姐妹,你自己心里明白。你玩这些时隐时现的把戏,用特定时期的语言、神话和其他手法构筑虚幻境界。但是有两样东西你是藏不住的。一是你很聪明,二是你同我一样都是真实的存在。”我透过她单薄的上衣把她的两肩抓得更紧,她双眉紧皱。“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是不是因为你爱老头子,因为他给你钱,因为你觉得有趣。我不知道你、你的孪生姐妹和你的其他朋友住在什么地方。我并不是真的想管这些事情,因为我认为整出戏的构思确实妙不可言,我喜欢你,我喜欢莫里斯,在他面前,我准备严格按照你的要求演好每一个细节……但是咱们别把这一切太当真了。你可以继续玩你的游戏,但是看在上帝分上,别再鞭打死马干无意义的事了,好不好?”
我继续朝下盯住她的眼睛,我知道我赢了。她的恐惧已经变成投降了。
她说:“我的背部疼死了,好像有一块石块或者什么东西。”
我的胜利已经得到了证实。我注意到她在讲话中用了两个动词缩略式。
“这就更好了。”
我跪到一旁,然后站起来,点上一支烟。她坐起来,直起身子,揉着背。我看到我把她按在地上的地方确实有一粒松球。她把双膝往胸前靠,把脸埋在两膝之间。我朝下盯着她,心里想,我早该意识到,只要稍一用力就能把她制服。她的脸在两膝之间埋得更深了,两臂抱着双腿。沉默。她这一姿势保持了很久。后来我才意识到,她是在装哭。
“那也洗不掉。”
起初她没在意我说什么,后来她抬起头来,用后悔的目光望着我。眼泪是真的,我看见她的睫毛上有泪珠。她把目光移向别处,似乎是在犯傻,后来用手腕的背部擦眼睛。
我在她身边蹲下来,把我的香烟递给她,她接了过去。
“谢谢。”
“我并不想伤害你。”
她吸着烟,挺老练,不像个新手。
“我的确试过。”
“你真是太美妙了……你不知道这一次经历有多么奇妙,妙不可言。你知道,它给我一种真实的感觉,就像地心吸力。一个人抗拒这种吸力最多也就这么长时间。”
她做了个小小的鬼脸,有点羞涩,又有点奇怪的忧郁:“其实我对你的意图心领神会,可惜你不知道。”
我看出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她一直在某种胁迫之下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我洗耳恭听。”
她的目光又一次越过我。
“你今天早上说的……有某种剧本。按剧本的规定,我必须带你去看一样东西,一座雕像。”
“好。带我去吧。”我站起来。她转过身,把香烟头按在地上小心地转了几下,向我投来一瞥,明显很恭顺的样子。
“你能让我……恢复一下吗?五分钟之内不要再欺侮我好吗?”
我看表。“我可以给你六分钟。但再多一秒也不行。”她伸出一只手,我帮她站立起来,但继续拉着她的手。“我发现一个具有非凡魅力的人,想进一步了解她,这不能叫欺侮。”
她低下了头:“她不必表现出……比你缺乏经验。”
“这并不会使她的魅力有所减少。”
她说:“不远了。上了坡就到了。”
我们开始手拉手往斜坡上走。过了一会儿,我捏一下她的手,她也捏我一下。这是友谊的承诺,不是性的暗示,但是我发现她说的有关她自己的最后一句话是可信的。这和她的美貌有一定关系,因为容貌特别娇美的女孩子,在肉体接触方面往往特别胆小挑剔。尽管她表面上大胆勇敢,她所表演的过去具有两重性,但是我可以感觉到,她是一个纯真可爱的鬼,甚至可能是贞洁的处女鬼。我还感觉到,她这个鬼已经具备了充分的条件,一旦时机成熟即可还阳。同时我又有了进入神话迷宫的感觉,有了享有无限特权的感觉,这种感觉既古老、奔放,又富有传奇色彩。现在我找到了我的阿里阿德涅 [51]  ,还牵着她的手,这世界上无论什么人要跟我更换位置我都不干了。我已经知道,我过去一切与姑娘们的浪漫关系、我的自私、我的粗鄙,甚至我最近轻易打发了艾莉森,现在全都变得名正言顺,无可指责了。这是事态发展的必然结果,对此我向来是心中有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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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带我穿过松树林,来到一个地方,这地方比我前一个星期强行越过深谷的地方更高。面前横着一条小路,有几级粗糙的台阶。到了另一边,又越过了一个小高地,我们来到了一小片洼地,像一个面向大海的微型天然圆形露天剧场。洼地中央,雕像耸立在未经雕琢的石头底座上。我立刻辨认出,那是著名的海神波塞冬雕像的复制品,波塞冬雕像是本世纪初在优卑亚岛是 [52]  附近从海里钓上来的。我房间里就有一张印着这种雕像的明信片。这位超人两腿叉开站立,粗壮的前臂指向南边的大海,同人类历史上的任何艺术品一样,庄严不可测度,冷酷而神圣;和亨利·摩尔的作品一样现代,和它所站立的石头一样古老。此时我仍然感到惊奇,康奇斯为什么不带我来看,我知道这样一件复制品价值不菲;而且又随意地放在这样一个角落里,从不提及……这让我又想起了德康——还有那了不起的戏剧技巧,适时给人以惊喜的艺术。
我们站着仔细观看。她看到我为之动容不禁笑了。她漫步绕到雕像后面斜坡顶上的一棵杏树下,在树阴里的一个木头座位上坐下来。越过树林你可以看到远方的大海,但是接近海岸的人却看不到雕像。她自然地坐着,并不讲究文雅,一声不响地把平常衣服变成了戏服,其实是脱去了一些衣服。我坐的地方距她只有三英尺,她一定知道我在看她。“休息时间”过去了。但是她避开我的目光,一言不发。
“告诉我你的真实名字。”
“你不喜欢莉莉这个名字吗?”
“妙极了,维多利亚时代酒吧女招待的名字。”
她莞尔一笑,但只是象征性的。“我不见得更喜欢自己的真实名字。”她接着说,“我在洗礼时被命名为朱莉娅,从此大家都叫我朱莉。”
“朱莉什么呢?”
“福尔摩斯。”她低声说,“但是我从未在贝克街住过。”
“你的姐妹呢?”
她犹豫。“你似乎坚信我有姐妹。”
“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又犹豫了一阵,然后才拿定了主意。“我们是夏天出生的。我的父母没有多少想象力。”她耸肩,似乎觉得自己有点傻,“她的名字叫朱恩。”
“朱恩和朱莉 [53]  。”
“千万别告诉莫里斯。”
“你认识他很长时间了吗?”
她摇头:“但好像很长了。”
“多长?”
她低下了头:“我觉得自己在出卖他。”
“我不会告你的密。”
她又用那种难以捉摸的搜寻目光望着我,几乎是在责备我过于固执,但是她应该看得出来,敷衍是敷衍不过去的。她稍向前探出身子,目光盯着地面。
“我们是经过彻底伪装后被带到这里来的。就在几星期以前。自从来到这里以后,我们足不出户,着实有点荒唐。”
我犹豫了一下,因为我的思想立刻跳到莱弗里尔和米特福德身上。但是我决定暂时不打这张牌。
“你们以前没有到过这里?”
她马上表现出真的很惊奇的样子:“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好奇。”
“那你为什么要问?”
“我想这可能是发生在去年的事。”
她的目光搜寻着我的眼睛,颇有些怀疑的神情。
“你听说过?”
“没有,没有。”我笑了,“只是猜测、推断而已。你们是怎样伪装的?”
我就像在驱赶一头不听话的骡子——一头十分美丽动人的骡子,每向前走一步都很害怕的样子。她眼睛盯着地面,寻找恰当的词句。“我是说,不管怎样,我们是自愿到这里来的。尽管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正在发生的一切……背后隐藏着什么。我们怀有一种感谢之情——一种信任,真的。”她停顿了一下,我刚要开口,但她向我投来请求的一瞥。“请让我把话说完。”她把两手放到双颊上。“要解释清楚确实很困难。但是我们俩觉得欠他很多。症结在于,如果我回答了全部问题,我完全知道你会迫不及待地问得更多,这……这就像一部神秘电影,你还没有去看,我就把故事告诉了你。”
“但是你肯定可以告诉我,你是如何进入影片的。”
“不见得。因为那是情节的一个组成部分。”
她又快要听不懂我说的话了。一只好大的青铜色五月金龟子在杏树枝头嗡嗡地叫。底下的雕像耸立在阳光下,永远管辖着风和海。我注视着她在树阴中的脸:有点犹豫,近乎胆怯了。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被雇来做这项工作的?”
她犹豫不定:“是的,但是……”
“但是什么?”
“不是那样的。钱。”
“刚才,在下面,你似乎完全不能肯定,你是否喜欢他要你做的事情。”
“那是因为我们从来不知道,他对我们说的话有多少是可信的。你不要以为,你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全都知道。他对我们说的比他想要做的多得多。但那可能只是更多的谎言。”她耸耸肩,“可以说,我们往迷宫里比你多走了几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比你更接近核心。”
我沉默:“你在家里演过戏吗?”
“演过。但不是很专业。”
“是在大学里吗?”
她露出一丝怪笑:“我还没讲完呢。他也许能听到我们所说的一切,这句话是有其特殊含义的,我不能告诉你是怎么回事,但是到今天结束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了。”她马上堵住了我可能产生的怀疑。“与通灵无关。通灵只是一种障眼物,一种比喻的说法。”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如果我告诉你……那就把事情给搅了。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体验,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不是比喻,是真的。”
“你已经有这种体验了吗?”
“是的。这正是朱恩和我决定相信他的原因。那是邪恶的头脑创造不出来的。”
“我还是弄不懂,他怎么能听到我们说的话。”
她凝视着空旷辽阔的大海。“如果我不给你解释,那也是因为我不能肯定,如果你告诉了他,他就会听不到。”
“天啊,我刚说过——我就是做梦也不会想到要出卖你。”
她看了我一下,马上又把目光投向大海。她压低了声音说:“我们不能肯定,你所做的自我介绍——也就是莫里斯告诉我们的关于你的情况——是否真实。”
“这简直是疯了!”
“我只是想给你解释,不知道相信什么的人不止你一个。尽管你在我们面前反复出现,你还是可能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学校就在那里,你们只要走过去,随便问一个人。”我说,“这里的所有其他人情况又如何呢?”
“他们不是英国人,而且处于莫里斯的绝对控制之下。至少我们几乎没有见过他们。他们来这里的时间还很短。”
“你是说我是被雇来骗你们的吗?”
“完全可能。”
“天啊。”我死盯着她,想迫使她承认自己荒唐可笑。可是她不屈服,依然一脸严肃。“得了吧。没有一个人能表演得那么好。”
这话倒真的引出了她的一丝笑容。“我是感觉出来的。”
“你可以逃脱——我可以带你到学校各处看看。”
“他说得很明白,不许我这样做。”
“这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我……”但是她摇了摇头。
“朱莉,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她吸了一口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甚至连我可不可以打破规矩,我自己都不能肯定。他是一个极其荒唐的人。捉迷藏……真的很像在捉迷藏。被旋转得太厉害了,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会感到有两重甚至三重意义。”
“那就打破规矩,看看会怎么样。”
她又犹豫不定,然后冲我一笑,这一次比较有诚意。那意思似乎是说:她想要相信我,我对她必须有耐心。
“如果把这一切全都取消,你会喜欢吗?明天就结束?”
“不。”
“我认为,我们能在这里,是因为有他的准许。我曾有一两次想对你暗示这一点。”
“你的暗示我明白。”
“一切都十分脆弱,就像一张蜘蛛网。从理智上说是如此,换句话说,从演戏的角度说也是如此。我们有许多行为方式,都可能立即把一切破坏掉。”她又看了我一眼,“我现在说的可都是认真的,不是在玩游戏。”
“他威胁过要取消吗?”
“他不必这样做。如果我们没有感觉到自己正在体验有生以来最奇特的经历……我知道他就会显得滑稽可笑。像在发疯。像个拙劣的老演员。但是我认为他已经发现了什么线索……”她又没有把话讲完。
“是不让我知道事情的线索。”
“是我们搅了以后都会感到懊悔的事情。”她说,“我刚开始试图探明端倪。我无法向你讲清楚,即使……”
沉默。
“对了,他明显具有很强的说服能力。我认为昨天晚上那个人是你的姐妹。”
“你感到震惊吗?”
“现在知道她是谁才感到震惊。”
她轻声说道:“即使是孪生姐妹,对事物的看法并不总是一致的。”停了一会儿她接着说:“我可以猜出你在想什么。但是一点迹象都没有……如果有,我们就不应该还在这里。”她接着又补充,“朱恩对此类事一向不像我那么拘谨。实际上,她几乎被开——”
她马上打住,但已经太迟了。我看见她做了个小小的祷告姿势,好像是在为自己的差错恳求宽恕。看到她脸上那可爱的严肃表情,我笑了。
“我在牛津的时候就听说过有关的情况。她为什么会搞到差点被开除呢?”
“天啊,我真傻。”她对我露出了冷面恳求的表情,“你千万别告诉他。”
“我答应你。”
“其实没什么。她做了一次裸体模特表演,只是开开玩笑,不料消息传开了。”
“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她露出了温柔的微笑:“总有一天。时候未到。”
“可是当时你在剑桥。”她勉强点了一下头,“幸运的剑桥。”
沉默。她压低了声音说:“他非常敏锐,尼古拉斯。如果我对你说的比你应该知道的多,他马上就会知道。”
“他不能期望我继续相信莉莉这一套把戏。”
“不,他并没有这个想法。你不必装出相信的样子。”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情节的组成部分了?”
“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你的轻信很快就会受到进一步的考验。”
“有多快?”
“据我对他的了解,从现在起一小时之内,你将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我刚讲过的任何一句话。”
“他就在小船上?”
她点头:“他现在可能就在监视着我们,在等待他的信号。”
我小心地把目光投向她背后的树林,朝着别墅的方向看。我转过身看看背后的动静。什么也没有发现。
“时间过去多久了?”
“别急。有一部分要由我来决定。”
她弯下腰,从长凳旁的灌木丛里折下一段树枝,放在鼻子前嗅。我盯着下面的树林,想发现一点色彩,一点动静……树林,令人困惑的树林。我有一千个问题要问她,但都被她巧妙地预先制止住了。但是有关她的情况,即使我还没有找到许多有事实依据的答案,起码是已经有了一些心理上的和情感上的答案了……在我的想象中,她不仅容貌秀美,她还曾经是个女才子;她肯定是重智力而不重肉欲,但是她身上有一种处于休眠状态的东西,经常以嬉戏的形式表现出来,有待唤醒;大学时代演戏对她来说一定是一种宣泄方式。我知道她在某种程度上仍在表演,但是我可以感觉到,这种表演已经是防御性的了,是用来隐藏她对我的看法的。
“在我看来,情节中有一部分需要有小小的合作。”我又补充了一句,“排演的时候要讨论讨论。”
“是哪一部分?”
“你和我。”
她架起二郎腿,用手把膝盖上的裙子抚平。“今天受到震惊的不止你一个。两小时之前,我第一次听到你谈及你的澳大利亚朋友。”
“我对你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大实话,情况就是那样。”
“对不起,当时我竟问个没完。这只是……”
“只是什么?”
“多疑。就怕你想蒙我。”
“如果现在你问我,我会告诉你,说什么我也不到雅典去了。”她不吭声。“整个计划就是这样吗?”
“据我所知是如此。”她耸肩。“但这取决于莫里斯。”她在搜寻着我的目光。“其实我们也是他蜘蛛网上的苍蝇。”她露出了微笑。“老实告诉你吧,他本来想问你,但是吃午饭的时刻,我们被告知可能取消。”
“我以为他在纳夫普利翁。”
“不,他整天都在岛上。”
她拨弄着手里的树枝,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但是我有自己的看法。这第一幕显然要求你把我吸引住。不管怎样,效果的确如此。你可能是蜘蛛网上的又一只苍蝇,但是你像他们系在钓钩上的苍蝇一样,同时扮演着两个角色。”
“那是一只假苍蝇。”
“有时候它们能发挥最好的作用。”她眼睛向下,一言不发。“从你的表情看,似乎我不应该提出这个问题。”
“不,我……你说得很对。”
“如果你的表演很勉强,我想你应该告诉我。”
“如果我对这个问题回答是或者不,那都不完全是真话。两者兼而有之。”
“那么我们从这里到哪里去呢?”
“我只当我们早已很自然地见过面。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在哪种情况下?”
她犹豫着,把小树枝上的叶子撕碎,神情极为专注:“我想我很希望对你有更多的了解。”
我想起了那天早上她在海滩上的表演,但是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是一个可以让别人催逼的人。我还知道我必须让她明白,我对此表示理解。我把双肘放在两膝上,向前探出身子。
“我想知道的就这些了。”
她慢悠悠地说:“这是明摆着的事。我被设计成你想回到这里来的一个原因。”
“它还挺起作用。”
她怯生生地说:“这正是令我担心的另一件事情。现在已经到了这一步了,我不想让你产生错误的印象。”
她不再说话了,我得出了错误的结论:“你还有别的人?”
“我只是向莫里斯明确表示过,我愿意为他扮演不同角色,我可以做我今天上午做过的事情,但是超出这个……”
“你是你自己的主人。”
“对。”
“他暗示过?”
“绝对没有。他总是说,如果有什么事情我们不想做,我们不必勉强去做。”
“我希望你能为我提供一点有关幕后情况的线索。”
“你肯定已经有一些猜测。”
“我觉得自己是一种实验品,只有上帝知道为什么。简直不可思议。我到这里来纯属偶然。三星期以前。仅仅为了一杯水。”
“我不认为纯属偶然。我是说,从表面看也许像是偶然的。但是如果你不来,他也会设法把你找来的。”她说,“你还没有来,他就告诉我们你要来了。我们也曾为自己到这里来想象出一个理由,但被驳得体无完肤。”
“他一定是向你们兜售了比玩游戏更好的东西。”
“是的。”她把脸转向我,一只手臂放在座位的靠背上,做了个表示歉意的怪相,“尼古拉斯,现在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必须离开你。但是你说对了,他的确向我们兜售了更好的东西。实验品……不全对。比这更好。这也是我们还待在这里的一个原因。起码眼下情况如此。”她朝下望着我们中间的海。“还有一件事。这一个小时我感到极为轻松。我很高兴你把它强加给我们。”她低声说,“我们可能大大误解了莫里斯。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就需要一位游侠骑士了。”
“我得把长矛磨得锋利些。”
她盯着我看了好久,眼神中仍有一些疑虑,但是最后化为淡淡一笑。她站立起来。
“咱们走路到雕像那边去,说完再见,你就回别墅去。”
我坐着不动:“以后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他要我袖手旁观。我不能肯定。”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二氧化碳过多的苏打瓶,冒出来的泡泡全是问题。”
“耐心点。”她伸出一只手,把我拉起来。
当我们一起走下山坡时,我说:“其实,强加于人的是你——假装莉莉·蒙哥马利是你的母亲。”她笑了。“真有她这样一个人吗?”
“你猜的和我一样好。”她睨我一眼,“如果不是更好。”
“我为此感到高兴。”
“你应该已经看出来,你掌握在别人手中,这个人很善于重新安排现实。”
我们来到了雕像底下。
我说:“今天晚上也是如此。”
“不要害怕。这……这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超出游戏之外了,也许也可以说是处于游戏的中心。”她停了一下,转过头来面对着我,“现在你必须走了。”
我拉住她的双手:“我想吻你。”
她低下了头,这时她又有点莉莉的样子了。
“最好不要。”
“因为你不想让我吻你?”
“有人在监视着我们。”
“答非所问。”
她不吭声,但也没有把手抽走。我抱住她,把她搂紧。她向我转过脸来,我在她脸上找到了嘴唇。她双唇紧闭,我吻住她的唇她也不张开,只在她把我推开之前有一点兴奋的反应。用我过去的标准来衡量,这根本算不上两性之间的拥抱,但是她的眼睛却露出了震惊和不安的奇异神色,仿佛这一吻对她比对我更重要,似乎是发生了她认为不应该发生的事。我微笑着安慰她,这样吻一下并不是什么罪过,她可以相信我。她先是瞪大了眼睛,后来垂下了眼皮。局面令人窘迫,半个小时来的一切理性全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我想她可能又在演某个角色了,是给康奇斯或其他正在监视的人看的。但是她又睁大了眼睛,我知道这是专门为我的。
“一旦我发现你对我撒谎,我就不干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转过身,迅速走开了,显出急匆匆的样子。我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回过头来看山谷的另一面。要不要跟她走,我拿不定主意。她从松树中间走过,朝着海边走去。最后,我点上一支烟,对着壮观而神秘的波塞冬看了最后一眼,然后动身朝别墅走去。在山谷前,我回头张望,看到绿色的枝叶中间有白色的东西闪了一下,她消失了。但是我并不孤单。我刚爬上山谷另一边的台阶,马上看见了康奇斯。
他站在距我大约四十码的地方,背朝着我,好像是用双筒望远镜在看树林里的一只鸟。我向他走过去,他放下望远镜,转过身来,装出刚看到我的样子。他的表现并不令人信服,但是当时我没有意识到,他是把才华省下来,留着下一场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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