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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是学校杂务特别多的一天,案头的学生作业堆积如山,批改起来单调烦琐,没完没了。还有期末考试的试卷也得进行最后评分。为了集中精力做好工作,我尽量不想朱莉。
我知道,要查清战前在此学校任教的英国教员的名单,请迪米特里艾兹帮忙是无济于事的。即使他知道,他也不会告诉我,而且很可能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去找学校财务主管,但这一回他也帮不上忙,因为全部财务记录在一九四〇年的飓风中荡然无存。星期二,我试着找了管理学校图书馆的老师。他立即走到一个书架前,取下一卷装订好的《创建者日志》,战前每年有一卷。这些日志记载的内容很宽泛庞杂,主要是给来访的学生家长看的,让他们留个好印象。卷末附有班级学生名单和“教授”名单。只用了十分钟时间,我就找到了从一九三〇年到一九三九年在该校任教的六位英国教师的名字,但是他们的地址仍然无处查寻。
这个星期过得特别慢。每天吃午饭的时候,我眼巴巴地注视着村里的邮递员走进来,把信件交给学校的值班员,值班员慢悠悠地拿到各饭桌去分发。没有我的信。此时我已经不敢指望康奇斯会对我发什么善心了,但是我觉得朱莉不给我写信实在有点不可饶恕。
第一个最大的可能性是她们已经飞回英国去了,如果是这种情况,我相信她一定会立即给我写信,起码是通知我一下。第二个可能性是她被迫取消周末活动计划,但是她仍然可以写信来安慰我,解释原因。第三个可能性是她被囚禁起来,不能与外人接触,无法给我寄信。我不大相信真会发生这种情况,但是我有时还是很愤怒,想去报警。
日子一天一天地挨过去,唯有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我意外地得到了一点儿信息,那是在校图书馆翻阅英语图书,想找一段学生没有看过的合适文字做考题,我取下一本康拉德的小说。扉页上有D.P.R.内文森的名字。我知道战前他在这里教过书。底下写的是“巴利奥尔学院,1930年”。我开始翻阅其他图书。内文森留下不少书,但是除了贝利奥尔学院之外没有别的地址。有两本诗集的扉页上出现了战前另一位老师W.A.休斯的名字,但是没有地址。
星期四中午,我午餐吃得早,我对一个学生交代说,如果有我的信,请他送来给我。我原来估计不会有信,可是十分钟后,当我穿好睡衣准备睡午觉时,学生来敲门了。有我的两封信。一封来自伦敦,地址是打印的,是一家教育出版商的新书目录。但是另一封……
信封上贴的是希腊邮票。邮戳难以辨认。信是用英文写的,很好看的手写斜体字。
亲爱的尼古拉斯:
我知道你一定为周末感到很失望,但愿你现在心情好起来了。莫里斯把你的信给了我。我为你感到很难过。其实我以前也和你一样,班上可怜的小同学不管得了什么病,我都不能幸免。我没有办法更早给你写信,因为几天来我们一直在海上,今天才有机会看到一个邮筒。我动作还得快,他们对我说,把邮件运往雅典的船半小时后就要开了。现在我正在港口的一家咖啡馆里匆匆给你写信。
莫里斯其实还是个天使,尽管他仍然不开口。他坚持要等你来和我们一起过周末,如果你身体好些的话。(一定得好起来!不光是为了这个周末。)莫里斯还装出受到一点伤害的样子,因为我们不讲理,不弄清底细就不答应继续执行他的新计划。我们已经放弃要他讲明意图了——那纯粹是浪费时间,他喜欢云里雾里,神秘莫测。
有一件事本来我已经忘了,写到这里我倒想起来了,他曾无意中说过,他要把他生活的“最后一章”(他的原话)讲给你听,现在你一定很想听……他讲到最后得意地笑了,仿佛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他这人实在讨厌,耍诡计没个完。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把最精彩的部分留到最后写。他发誓今后不再突然把我们带走,如果我们想继续待在岛上,住在他的乡间别墅里,我们可以……如果你每天都能见到我,也许你就不会再喜欢我了。朱恩就是如此,她厌倦了,因为我终于也晒黑了。
再过两三天你就会收到这封信。莫里斯可能最后还要再耍点什么诡计。你一定要装成没有听说过“最后一章”这回事,如果他想最后再戏弄你一次,别在乎。我觉得这里面有一点妒忌的成分。他不停地说,你太幸运了……我说的话他不听——你知道我说什么。
尼古拉斯。
那天晚上在海水里你真撩人。
该搁笔了。
我爱你。
你的朱莉
这封信我读了两遍,三遍。老魔鬼显然还在玩弄他的诡计。她从未见过我的笔迹,不过要伪造倒也简单,如果他要造得准确,迪米特里艾兹完全可以弄到我的手迹样本。他为什么还想耽延,还在制造这些最后的障碍,我实在无法想象。但是她的信,特别是最后那几个字,让我想起了在村里占有她的情景,想到这些,其他的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我觉得自己又重新恢复了信心,什么情况都能应付,只要她还在希腊,在等我,想我……
四点钟我被铃声吵醒。每天下午午睡结束时,值班员都会到我们房间外面宽阔的石头走廊上故意把铃摇得山响。同事们都很不高兴,齐声喊叫,以示抗议。我用双肘支起上身,又看朱莉的信。后来我想起还有另一封信扔在桌上,便走过去一边打呵欠一边把信打开。
里面有一纸打印的信,还有一个开了口的航空信封,但是这些东西我几乎没看,因为有两张剪报别在信的上面,我非得先看不可。
最初的文字刻骨铭心。
最初的文字永远不会忘记。
这种事我以前曾经经历过,感觉完全相同,自己觉得不能相信,但它却是真的;我内心深为震惊,头晕目眩,但表面上却保持着镇静。那还是在牛津的时候,有一天我和两三个人从伦道夫楼出来,走向卡法克斯楼,有一个人在塔楼下卖《晚报》。站在那里的一个傻姑娘说:“你瞧尼古拉斯,他正装出会看报的样子。”看完卡拉奇发生空难,我的双亲突然死亡的消息,我仰天长叹“我的父母啊”,仿佛头一次发现世上有父母存在。
第一张是从伦敦的地方报纸上一个栏目底下剪下来的。消息写道:
空姐自杀
澳大利亚空姐艾莉森·凯利,二十四岁,昨天被发现死在罗素广场公寓房的床上,发现艾莉森死亡的是她的室友和朋友安·泰勒,也是澳大利亚人,她刚从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德度完周末回来。艾莉森立即被急送米德尔塞克斯医院,可是到了医院人已经死了。泰勒小姐受打击休克被施以急救。艾莉森的死因下星期进行调查。
第二张剪报:
恋爱失败酿成自杀
P.C.亨利·戴维斯星期二向霍尔本区副验尸官报告:六月二十九日星期天他发现一名年轻妇女死在床上,身边有一个装安眠药的空瓶子。首先发现死者的是澳大利亚理疗师安·泰勒,死者的室友,刚从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德度周末回来。死者名叫艾莉森·凯利,空姐,二十四岁。
经鉴定此案属自杀。
泰勒小姐说,虽然她的朋友时有抑郁情况发生,也说过她睡不好,但是她没有理由认为死者想要自杀。泰勒小姐在回答问题时说:“我的朋友最近因恋爱不顺有些抑郁,但是我认为她已经渡过了难关。”
死者的医生贝伦斯大夫对验尸官说,凯利小姐给她的印象是工作压力造成失眠。当验尸官问及她平时是否开如此大剂量的安眠药时,贝伦斯大夫回答说,她考虑过死者必须经常到药店去买药的实际困难,她没有理由怀疑凯利小姐要自杀。
验尸官说,警方发现的两封信也不能说明这一悲剧事件的真正动机。
打印的信是安·泰勒寄来的。
亲爱的尼古拉斯·于尔菲先生:
信中附寄的两份剪报可以说明我为什么给你写信。对不起,你可能会感到很震惊,但是我想不出有什么更好的方式来告诉你这件事情。她从雅典回来以后十分沮丧,但她又不愿意说,因此我也不知道是谁的错。她曾有一段时间经常谈及自杀,但我们都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她给你留下这一只信封,警察拆开过了。里面没有信。有一封信是给我的,但信中没说什么,只是表示抱歉。
为这件事我们的心都碎了。我觉得自己有责任。现在她走了,我们才意识到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不能理解男人为什么就看不到她表面底下的东西,不想和她结婚。但是我自认为对男人并不了解。
伤心的安·泰勒
又及:我不知你是否想给她母亲写信。骨灰将送回她的老家。
地址是:玛丽·凯利太太,利物浦路19号,古尔本,N.S.W.
我望着航空信封,上面有我的名字,是艾莉森的笔迹。我把信封里面的东西抖落在桌面上,是一团随便压在一起的花,有两三朵紫罗兰花,还有一些石竹花。有两朵石竹花还缠绕在一起。三个星期了。
我感到恐怖,开始哭起来。
我哭的时间不很长,因为当时我没有不受干扰的自由。上课铃声响了,迪米特里艾兹在敲我的门。我用手腕背部擦了一下双眼,马上就去开门,还穿着睡衣。
“喂!你在干什么?咱们迟到了。”
“我有点不舒服。”
“你有点不对劲,伙计。”他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我把脸转向一旁。
“告诉第一班的学生,叫他们好好复习,准备考试。其他各班也一样。”
“但是——”
“让我一个人待着好吗?”
“我怎么给学生解释呢?”
“随便怎么说都行。”我硬把他推了出去。
脚步声和人声逐渐消失了,我知道开始上课了,马上穿好衣服走出去。我想离开学校,离开村子,离开布拉尼,离开一切。我顺着北海岸走到一个无人的小海湾,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把两张剪报又掏出来重新看。六月二十九日。她临终前做的事情中,有一件就是把我的信原封不动地寄还给我,这也许就是她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一时对另一位姑娘有些气愤,但是我还记得她,她那一套公寓房,端庄的脸,和蔼的眼睛。她写英文矫揉造作,但对任何人都不会见死不救,从来不会。我对艾莉森性格中的两个方面是有所了解的。她有坚强务实的一面,容易让人错误地以为她不会有过不去的事。另一方面她很善于表演,从来不会有人认真把她当回事儿。这两个方面终于悲剧性地结合在一起。她绝不会假装自杀,不会在知道有人将在一小时之内来救她的情况下吞服几片安眠药。她选择周末自杀。
我不单因为抛弃艾莉森而感到内疚。我还知道她的自杀是我把自己的意图告诉她的直接结果,我当时对她讲的时候草率地使用了反话,为的是隐藏自己的内心世界。她最后终于接受了我的挑战,说了一句“我认为你不懂得什么叫伤心”。恋人之间都有自己的秘密,这便是我们俩之间的一个秘密。
我想起了在比雷埃夫斯旅馆中那些歇斯底里的场面,想起了我离开伦敦之前她为了讹我而写的那封“自杀信”。我想起了她在帕纳塞斯山上,想起了她在罗素广场公寓里的种种表现,她的所言所行,她的真实自我。我知道自己自私到近乎残忍的程度,一种严重的负罪感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从一开始她就对我有不少怨言,都击中要害……但她仍然爱我。她一片痴情,对我的弱点视而不见,仍然爱我。有一天她曾经说过:“当你爱我的时候(她的意思并不是指做爱),仿佛上帝也宽恕了我的蠢笨。” 我当时以为她是在跟我耍心计,是一个新的情感讹诈,想让我感到自己的重要性,对她产生一种责任感。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死是她的最后一次讹诈,但是被讹诈者应该感到清白无罪才对,而我却有负罪之感。这时,仿佛我最需要的是清白,但却掉进了最肮脏的污秽之中。未来一无牵挂,但却被牢牢地拴在过去。
朱莉现在成了我的全部需要。
我不仅要和她结婚,还要向她忏悔。如果当时她在我身边,我会向她倾诉一切,创造一个清白的开端。我极端需要她的同情和宽恕。现在唯一能为我辩解的就是她的宽恕。我对欺骗已经感到厌倦,既厌倦被别人欺骗,也厌倦欺骗别人,最厌倦的是自我欺骗,一味听任肉欲的摆布。渴望得到最好的,反而把自己弄得一无是处。
睹物思人,看见那些花,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我犯下的弥天大罪就是亚当犯过的罪,是最古老最邪恶的男性自私之罪。我把自己所需要的艾莉森角色强加给她的自我,这罪比欺君罪,比犯人道罪大得多。她对那个赶骡人有过什么评价?我喜欢他,可以送他两包烟。
她喜欢我,可以为我去死。
那天晚上回校之后,我写了两封信,一封给安·泰勒,另一封给艾莉森的母亲。我对安表示感谢,并按照自己的新看法尽可能多承担责任。给艾莉森的母亲的信不好写,因为我不知道她对她母亲讲了多少有关我的情况。我只能给她写一封表示慰问的信。
上床睡觉之前,我拿出一本《英国诗选》,翻到马洛的一首诗。
与我同居吧,做我的爱人,
 我们将品尝一切的欢欣,
 凡河谷、平原、森林所能献奉,
 或高山大川所能馈赠。
 
 我们将坐在岩石上,
 看着牧童们放羊,
 小河在我们的身边流过,
 鸟儿唱起了甜歌。
 我将为你铺玫瑰之床,
 一千个花束将做你的衣裳,
 花冠任你戴,长裙任你拖曳,
 裙上绣满了爱神木的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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