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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星期六上午,我又收到一封从英国寄来的信。信封口盖上印有一只小黑鹰,是巴克莱银行的标志。
亲爱的于尔菲先生:
谢谢你接受两位福尔摩斯小姐的推荐给我写了信。我很荣幸给你寄去一张表格,请你填好后寄回给我,还有一本小册子,详细说明我们为海外顾客提供的各种特殊服务。
你真诚的
P.J.费恩经理
我看完信,抬起头来,望着坐在饭桌对面学生的眼睛,对他露出一丝微笑,像一个不老实的扑克选手压抑不住的笑。
半小时后,我又钻进了无风的森林,直奔中央山脊。天气炎热,群山变得若虚若幻,东边的许多小岛随着水波的起伏似乎在颤动,微微闪光,形成一种奇特的光学幻景,好像一些旋转的陀螺。当我走到能看见南边海面的地方时,我的心激烈跳动起来。游艇又出现了,这对我来说犹如绝处逢生。我又移到一个既有树荫又能俯瞰布拉尼的地方,在那里坐了半个小时,感觉像是在地狱边缘上,一方面是艾莉森死亡的阴影仍然笼罩着我的脑海,另一方面是现在朱莉的身份已经得到证实,而且她就在阳光下海面上的游艇里,我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两天来,我已经逐渐接受了艾莉森死亡的事实,也就是说,逐渐从道德的角度转换为美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件事情,这样就变得比较容易面对了。
这种邪恶的转换其实就是把真正的自责偷换成伪装的自我宽恕。自责就是相信我们所引发的痛苦应该使我们变得更高尚,或者从此减少一些卑鄙。自我宽恕则是相信痛苦在一定意义上能使生活变得更高尚,因此,通过一种荒谬的逻辑演算,痛苦的产生与生活的高尚化相等,或者至少与生活得到丰富的程度相等。这就是典型的二十世纪逻辑,从内容退到形式,从意义退到表象,从道德退到美学,从水退到浪。想到这里,我因艾莉森之死而感到自责的痛苦减轻了,心也变硬了,决定到了布拉尼什么也不说。我仍然决心告诉朱莉,但要找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等到忏悔和它所引起的同情心能起到最大作用的时候。
我在离开之前,取出那封用巴克莱银行专用信笺写的信,又看了一遍。其结果是我对康奇斯的态度比原先想的更宽容了。现在我对双方有一点最后的小掩饰都不加反对了。
情况跟第一次到布拉尼一样:不请自到,缺乏信心;我进了大门,向阳光下寂静神秘的别墅靠近,来到柱廊,茶桌用麦斯林纱布罩着,一切如旧。没见到一个人。透过拱门可见大海,热浪滚滚;脚下是花砖地,一片静寂;等待。
由于种种原因,我情绪紧张,这也跟头一次一样。我把行李袋放在藤沙发上,走进音乐室。一个人从古钢琴后面站起来,仿佛他早就坐在那里等着。我们谁也没说话。
“你认定我会来吗?”
“是的。”
“尽管你给我写了那样的信?”
他盯着我看,后来把注意力集中到我手上——十天前我路遇那伙纳粹官兵与之搏斗手上负了伤,虽然已经结了疤,但还留有红药水的痕迹,是学校护士给涂的。
“你可得小心,别染上破伤风。”
我阴冷一笑:“我打算让它染上。”
他不做任何道歉,也不做任何解释,甚至不回答我的问题。情况很清楚,不管他对两位姑娘交了什么底,他还是打算把对我的欺骗继续进行下去。我从他背后透过窗户看见玛丽亚端着盘子走过。我还看见了别的东西。摆放淫秽古董的柜子里“莉莉”的旧照片不见了。我把行李袋放在地板上,双臂在胸前一挽,又对他淡然一笑。
“前天我跟巴尔巴·迪米特雷基谈过一次。”
“哦。”
“我总算知道了,跟我一样的受害者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受害者?”
“没有选择余地就被迫接受痛苦的人都是受害者。”
“听起来倒像是给人下了个绝妙的定义。”
“我更想给自认为是上帝的人下个定义。”
最后他笑了。我的话显然是在讽刺他,他却似乎把它当成了恭维。他绕过古钢琴向我走来。
“让我看看你这只手。”我不耐烦地把手抬起来。各指关节严重擦伤,但大多已愈合。他仔细看过之后,问是否伴有败血症。接着他望着我的眼睛。“这不是有意的。这一点你至少总该接受吧?”
“我再也不接受任何东西了,康奇斯先生,事实真相除外。”
“不知道真相你可能会更快乐。”
“我愿意冒这个险。”
他仔细端详我的眼神,然后稍一耸肩。
“很好。咱们吃茶点吧。”
我跟他走到柱廊上去。他站着倒茶,颇不耐烦地挥手叫我坐在他对面。我坐下来,他又挥手指向食物:“请。”我拿起一块三明治,但没吃之前先对他说。
“我以为两个姑娘将和我一起听你讲真相。”
“她们已经知道了。”他坐下。
“包括你假造了一封我写给朱莉的信这件事吗?”
“她写给你的那些信才是伪造的。”
我注意到他提起信时用的是复数。他一定是猜出她给我写过信,但是他猜错了信的数量。我笑了。“对不起。我多次受骗,这回不上当了。”
他低下头,把桌布的边缘弄平,我觉得他有点不自在,显然不知道朱莉和我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他神情严肃地望着我。
“你认为我正在做什么?”
“简直是令人发指的为所欲为。”
“你是被迫回到这里来的吗?还是你自己想来的?”
“你说这话就显得幼稚了。你知道得很清楚,只要是正常的人,谁都不会离开。”我举起有伤疤的手,“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但是假面剧的第一阶段,实验阶段已经结束了,你要把它叫作什么别的名字也可以。”我对着他笑,“你那些驯良的大白鼠全栽了。”我看得出他听不懂我最后一个字的俚语用法。我说:“就是彻底失败的意思。但是他们在搞清失败的原因之前不会再重复这个过程。”
他再次在我的目光里搜寻着什么。我想起朱恩曾经说过,他希望对他也保持神秘。但是很明显,他只想让我们享有很有限的自由和神秘。一个科学家所建造的迷宫无论有多大,其目的都是为了方便自己对每一个步骤进行仔细观察。他似乎要作出决定了。
“你从巴尔巴·迪米特雷基那里得知,战前我在这里拥有一座小型的私人剧场?”
“是的。”
他把身子靠在椅背上。“战争期间,我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又没有朋友来和我玩,于是我就构想出一种新的戏剧形式。演员和观众分离的传统做法被取消。传统的布景配置,台口、舞台、观众席等观念一概抛弃。无论是从时间或者从地点考虑,演出的连续性也可以全然不顾。剧情细节和故事都是可变的,只有一个出发点和一个固定不变的结尾。在这两点之间,参加演出者可以随意演绎自己的戏剧。”他那催眠式的眼睛死死盯住我的双眼。“你将会发现,阿尔托、皮兰德娄和布莱希特都以他们各自不同的方式,沿着类似的思路在进行思考。但是他们既没有金钱也没有毅力——无疑还没有时间——像我思考得那么深刻。他们无论如何无法割舍的一个成分是观众。”
我公然对他露出怀疑的微笑。这一说法的确比他以前的“解释”稍有意思一点,但是荒唐可笑的是他仍看不到一个基本事实,即我已经根本不可能再相信他说的任何话了,而这都是他造成的。现在他又按照他自己的习惯想法提出这样一种新理论,似乎我非相信不可。
“我明白了。”
“在这里我们都是演员,我的朋友。我们没有一个是真实的自我。有时我们全都撒谎,有些人则时时撒谎。”
“我是例外。”
“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你和你的真实自我之间的距离,同我们的美国朋友戴的那副面罩和他的真实面目之间的距离一样大。”
我带着警告的意味看了他一眼:“他不是我的美国朋友。”
“如果你看到他演奥赛罗,你就不会这样说了。他是一个很有成就的年轻演员。”
“应该是吧。我想你让他演的是一个哑巴。”
“这就证明我对他的赞扬是对的。”
“真是浪费天才。”他坐在那里注视着我,还是那一副毫无幽默可言的自娱表情。我说:“你的银行存款余额一定会有出乎预料的变化。”
“巨富的悲剧是他的银行存款余额不会有令人惊奇的变化,无论是愉快的还是不愉快的。但是我承认这将是我们最有分量的一部力作。”他补充道,“因为我也许活不到一年了。”
“是因为你患有心脏病吗?”
“我的心脏的确不好。”
但是他的皮肤晒得黝黑,看上去十分健康,无论如何是不需要别人同情的。
“你为什么说‘将是’?”
“因为事实证明你不能演好你的角色。”
我咧嘴一笑。情况越来越荒唐了:“如果我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对我的演出会有所帮助。”
“已经给过你很多暗示。”
“好啦,康奇斯先生,我知道你就今年夏天的安排对朱莉说了些什么。我到这里来并不是和你吵架的。我们是不是可以不要再谈论我演出失败的荒唐话题?要不就是你安排让我失败,要不我根本就没有失败,两者必居其一,没有别的选择。”
“如果你喜欢的话,作为导演,我要告诉你,你未能得到一个角色。但是如果能有一点安慰作用,我还要告诉你,即使你得到了一个角色,它也不能给你带来你想要的东西……那位你觉得极富魅力的年轻女郎。这就是今年夏天固定不变的结尾。”
“我希望亲耳听到她对我说这句话。”
“是你自己不想再见到她的。喜剧已经演完了。”
“但是我还打算送女演员回家呢。”
“她也答应过你,这是毫无疑问的。”
“她表示答应的方式比你的要可信得多。”
“她的许诺一钱不值。这里的一切全是假的。她是在演戏,是在逗你玩,她演的是奥莉薇亚 [78]  ,你演的是马伏里奥 [79]  。”
“我想,她的名字并不是朱莉·福尔摩斯?”
“她的真名叫莉莉。”
我大笑起来,但是他仍然板着面孔,对他这种高超的本领,我只能再次表示叹服。最后我低下了头。
“她们在哪里?现在我能见她们吗?”
“她们在雅典。无论是莉莉还是罗斯你都见不到了。”
“罗斯?”我用挖苦和怀疑的腔调反问,但他只点了点头。“你太孤陋寡闻了。现在已经没有人用这样的名字来称呼她们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了。”
“你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我肯定会见到的。第一,你希望我能再见到她们。第二,如果出于某种原因你不希望我再见到她们,那么,即使你编造出什么谎言,能在这个周末把她们留在雅典,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最后见到朱莉。第三,我们彼此之间的私人感情与你绝对无关。”
“如果你们双方的感情同样真挚,我同意你的看法。”
我把讲话的口气调整得温和一些。
“我还知道你非常富于同情心,绝不会随心所欲地左右别人的感情。”
“当你知道整个计划时,事情比你想象的还要简单。”
“现在《三颗心》的情节已经被破坏了,你知道得比我更清楚。”我试图对他作最后一次请求,“我知道你已经对两位姑娘承认了很多,现在你想让我认为你没有承认过又有什么用呢?”他一声不吭。我用最通情达理的口气说,“康奇斯先生,我们几乎不需要任何说服,我们都很乐于承认受到你魔力的支配。在一定限度之内,我们十分乐意继续执行你为下一步制订的计划。”
“在可变剧场里是没有什么限制的。”
“那么你就不应该把普通人给卷进去。”
这句话似乎被理解了,他低头望着我们之间的桌子,我一时觉得自己赢了。可是不一会儿他的目光又逼视着我,我又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赢。
“听我的忠告,回英国去,跟你讲过的那个女孩重归于好,和她结婚,建立一个家庭,好好过日子。”我把目光挪开。我真想冲他大喊一声:艾莉森已经死了,而且她的死主要是因为他把朱莉的生活跟我编织在一起。我几乎控制不住想对他说,我不想再继续受骗了,不想再听那些毫无意义、模棱两可的欺人之谈了……但我还是保持沉默。我知道我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他的观察,我偏不让他看到我出洋相。
“结婚建立家庭,这就是你所说的好好过日子吗?”
“难道不是如此吗?”
“一份稳定的工作,在郊区拥有一幢房子?”
“多数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我宁愿去死。”
他耸肩表示遗憾,但似乎不再关心我是谁,或者我有什么感觉。他突然站起来。
“咱们吃晚饭时还会再见面的。”
“我想参观你的游艇。”
“那是不可能的。”
“我有话要对两位姑娘说。”
“我已经告诉过你,她们在雅典。”他接着说,“今天晚上我打算给你讲一点只适合男性知道的事情,不关女人的事。”
我已经猜出了他的意思:他要给我讲“最后一章”了。
“是战争期间发生的事情?”
“是战争期间发生的事情。”他对我微微点头。“吃晚饭时再说吧。”
他转过身,径自大步走进屋里去了。我对他很愤怒,但我的愤怒只是因为不耐烦,不是因为恐惧。我想朱莉和我一定是多少坏了他的兴头,而且以他不喜欢的方式看穿了他,这种情况也许发生得比他预料的还要快,于是这孩子般的老头便恼羞成怒。我知道两位姑娘就在游艇上,即使我今天晚上见不到她们,明天也会见到。我拿起一块糕点,边吃边思考。除了其他一切因素之外,我还保持着沉着的心态,我还有机会……一个人为了夏天的娱乐作了精心的准备,不可能在刚玩出点趣味来的时候突然停下来。我们必须继续下去,我刚经历过的一切只不过是刚开始玩扑克时的虚张声势,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
我想起了两星期前的那顿午饭,也是在这张饭桌旁,禁不住对柱廊周围做了一番观察。说不定两姐妹此时正在松树林里什么地方等着我呢……可能只是因为他脾气古怪,故意让我自己去找。我把自己的东西拿到楼上的房间里去,然后在枕头底下,在衣柜里到处搜寻,心想朱莉可能会给我留下一点信息。可是什么也没有找到,我只好走了出去。
空气纹丝不动,我绕着领地漫步。我在以前等候过的每一个地方等候,不断前瞻后顾,左右探望,仔细聆听。可是大地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人出现。虽然我注意到动力小船还在水里,用绳梯泊在游艇船身的中部,但是游艇上看不出有人的迹象。剧场似乎真的空了,它像所有的空剧场一样,最后变得毫无生气,甚至有点恐怖。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老魔鬼刻意安排的。
我们将在柱廊上吃晚饭,不像以前在楼上。饭桌是为两个人准备的,摆在柱廊西端,可以看到树林和下面的穆察。另一张桌子摆在前面,就在台阶旁,桌上有雪利酒、茴香烈酒、水和一碗橄榄。我快喝完第二杯酒时,老头出来了。黄昏逐渐转换成了黑夜。一切都被凝滞和毫无生机的空气笼罩着。
我在等待的过程中,心中拿定了主意,决定多讲究点策略。我怀疑,我越是愤怒,他越是窃喜。我要装出听从他的安排,不再见两位姑娘,还要装出接受了他的解释的样子。他悄悄来到我站立的地方,我对他微笑示意。
“给你来点什么吗?”
“要一点雪利酒,谢谢。”
我倒了半杯递给他。
“如果我们不慎破坏了你的计划,我诚挚地向你表示道歉。”
“我没有固定的计划,发生什么就是什么。”他悄然为我举杯,“这是你破坏不了的。”
“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们会看透你分配给我们的角色。”
他把目光投向大海:“可变剧场的目标正是如此——允许参与者看穿自己的最初角色。但那只是戏剧高潮的前一部分。”
“我不太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它指的是最后一幕之前的那一部分,最后一幕在古希腊悲剧中称为结局。”他补充道,“或者喜剧也可以,视具体情况而定。”
“视情况而定?”
“这要看我们能否看透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给自己分派的角色。”
静默中我突然以他自己的风格向他提出下一个问题。
“不喜欢我是你这个角色的一个组成部分,到底不喜欢到什么程度呢?”
对此他并不觉得窘迫:“在男人之间,喜欢并不重要。”
我感到茴香烈酒的酒性上来了:“即便如此,你还是不喜欢我,对吗?”
他的黑眼睛转过来望着我的眼睛:“你真要我回答吗?”我点头。“我的回答是不喜欢,但是我喜欢的人确实很少。在你这样年龄和性别的人群中,我喜欢的人就更少了。如果我们要生活在社会里面,喜欢别人就意味着对自己抱有幻想。在我的生活中,起码是我在这里生活的时候,我早已把这种幻想排除在外。你希望被别人喜欢,我也是如此。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到那时你会觉得想笑,不是反对我,而是跟我一起笑。”
我沉默:“听你说话倒挺像个外科医生,你更关心的是手术,而不是病人。”
“如果一个外科医生不是持这种观点,我可不敢让他做手术。”
“这么说来,你的……可变剧场是一个医用剧场?”
玛丽亚的身影出现在他背后,她端来盛汤的盖碗,送到在灯光下呈银白色的桌子上。
“你可以这样看。但是我更倾向于把它看成一个哲理剧场。”玛丽亚告诉我们可以入席了。他稍微点了一下头,表示已经听到了她的话,但是他并没有动。“最重要的是它试图摆脱诸如此类的形式范畴。”
“更像是艺术而不是科学。”
“一切优秀的科学都是艺术。一切优秀的艺术都是科学。”
随着这一好听但却空洞的格言,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朝饭桌走去。我跟在他的后面说:
“我猜想,在你看来,这里真正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是我。”
他走到他的椅子旁才回答我的问题。
“真正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在自己究竟是什么的问题上没有任何选择。”
我站在他的对面。“难道我是个假精神分裂症患者?”
一时间他略为有所放松,仿佛我说了什么幼稚可笑的话。他做了个手势。
“这没有什么关系。咱们吃吧。”
我们刚一开始吃饭,我立即听到后面有两三个人的脚步声,是从玛丽亚农舍旁的砾石地上传来的。我把目光从柠檬蛋汤上挪开,扭头往后看,可是桌子摆在那里,什么都看不到,这无疑是有意安排的。
“今天晚上我要用图解的方式来讲述我的故事。”康奇斯说。
“我认为你早就做过了,而且做得太过逼真。”
“这些是真正的纪实性影片。”
他示意我应该继续吃,他不再说什么了。接着我又听到我们头顶上有脚步声,是在他寝室外面的阳台上,还有细小的嘎吱声,金属的刮擦声。我喝完了汤,在等玛丽亚的时候,我再次试图软化他。
“对不起,我不想再听你战前的生活故事了。”
“主要部分你都听过了。”
“照我的理解,你给我讲挪威的故事,说明你拒绝科学。可你还是研究精神病学。”
他稍一耸肩:“不过是浅尝辄止而已。”
“我看过你的论文,绝非浅尝辄止。”
“那些论文不是我写的。标题页是假的。”
我只好对着他笑,他讲这些话的时候态度草率轻蔑,这反倒可以证明他的话是不可信的。他当然没有对我以笑还笑,但是他显然感到有必要提醒我,他也有严肃认真的一面。
“我对你讲的话有一定的真实成分。因此你刚才提的问题还是有道理的。在我的生活中,有一件事情和我杜撰的故事很相似。”他停了一下,后来又决定继续讲下去。“在我身上向来存在着神秘与现实之间的冲突。作为一个医生,作为一个社会主义者,一个理性主义者,我追求后者,崇尚后者。但是后来我发现,试图把现实科学化,给它命名归类,对它进行活体解剖,犹如企图去除大气中的空气。制造真空的结果是实验者自身的死亡,因为他自己也处于真空之中。”
“你的致富经历是不是跟德康很相似?”
“不。”他说,“我一生下来就是富翁,而且不是在英国。”
“那么第一次世界大战……”
“那纯属杜撰。”
我吸了一口气,他避开我的目光。
“你总该有个出生地。”
“对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我早就不感兴趣了。”
“你一定在英国住过。”
他抬起头来望着我,脸无笑容,像在搜寻着什么,但是背后隐藏着讥讽:“难道你就那么爱听虚构的故事,永远也听不厌吗?”
“起码我知道你在希腊有一幢别墅。”
他的目光超过我,也越过讥讽,投向黑夜:“我一直渴望拥有自己的领地,纯鸟类学意义上的领地。一块固定的领地,没有我的允许,我的同类谁都不得进入。”
“但是你住在这里的时间很少。”
他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似乎开始对我的提问感到厌烦了:“人的生活比鸟复杂得多,人的领地也最少用有形边界来界定。”
玛丽亚端上来一盘炖小山羊肉,撤走了汤碗。片刻的沉默。但是她离开的时候,他出其不意地盯着我,他还有话要说。
“财富是怪物,学会从金钱的意义上驾驭它只需一个月,但要学会从心理上驾驭它得许多年。在那许多年中,我过的是一种自私的生活。我穷奢极欲,遍游世界。建剧场我花了一些钱,但是我在证券市场上赚回来的更多。我交了大量的朋友,其中有些人现在已经成了大名人。但是我从来没有很快乐过。不过后来我终于发现了一些富人从未发现过的道理:我们每个人都拥有快乐的能力,同时也拥有不快乐的能力,经济状况的好坏对它影响不大。”
“你这里的剧场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
“朋友们经常来,有时难免觉得厌烦,更多的是他们令我感到厌烦。一个人在伦敦或巴黎风趣幽默,到了爱琴海的一个小岛上可能变得叫人难以容忍。于是我们搞了一个小型固定剧场,一个舞台,就是现在普里阿普斯雕像那个地方。”
“你跟我的几个前任一直保持联系吗?”
他正在吃一小块炖肉:“战前的情况与现在不同,我们上演的是别人的剧本,或者根据别人的剧本改编的东西,反正不是我们自己的。”
“巴尔巴·迪米特雷基谈到你们有一次还放烟火。他是在海上看见的。”
他微微点头:“他无意中看见我生活中一个重要的夜晚。”
“准确时间他记不起来了。”
“一九三八年。”他让我等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那天晚上我把剧场、整个建筑付之一炬,并放烟火以示庆祝。”
我想起他把自己的小说烧了个精光的故事,正想开口提醒他这件事时,他突然用餐刀做了个手势。
“不说了。咱们吃吧。”
小山羊肉炖得很好,但是他吃得很少。我盘子里的东西还未吃完,他却站起来了。
“你继续把饭吃完。我去去就来。”
他进屋里去了。不久,我听到了低低的谈话声,讲的是希腊语,在楼上,接着是寂静。玛丽亚端来了甜点,接着是咖啡。我一边抽烟一边等他回来。尽管希望渺茫,但我还是希望朱莉和她的姐姐会来,我非常需要她们的温暖、她们的正常举止和英国特性。在吃饭和谈话的整个过程中,他始终显得有点忧郁寡言,似乎结束的不只是一出喜剧,而且许多伪装也正在被剥去,但是我最关心的一个伪装一点都没有被抛弃的迹象。当他说他不喜欢我的时候,我是相信他的。不管怎样,现在我知道他不会用武力硬把两位姑娘和我分开,但是他是个撒谎高手……我担心他知道我和艾莉森在雅典见过面,担心他知道我也是个骗子,是一个更加庸俗的骗子,而且他还有证据能让她们相信。
他重新出现在敞开的音乐室门口,手里拿着一个不厚的硬纸夹。
“咱们到那里去坐吧。”他指向放在柱廊前部的酒桌,此时已被玛丽亚清理干净。“请你搬两张椅子过来。把灯也拿过来。”
我搬来了两张椅子。正当我把灯取来的时候,柱廊的拐角处有人走过来了。我的心顿时急跳,因为我以为朱莉终于来了,我们正在等的就是她。但是一看竟是那个黑人,他身穿黑色衣服,扛着一根长柱子,走到我们前面的砾石地上,在距我们几码远的地方,用柱子一端的三脚架把柱子竖了起来。我立即意识到那是一个小型银幕。他展开了一块白色的方布,用钩子固定,又调整了一下角度,我听到了粗糙的齿轮摩擦声。上面有人轻声喊道。
“可以了。”是一个希腊人的声音,我听不出是谁。
黑人一声不吭地循着原路走回去,没看我们一眼。康奇斯把灯光调到最小,然后叫我坐在他身边,面对银幕。长时间沉默。
“我现在要给你讲的故事,可能有助于你理解我为什么明天就要结束你对这里的访问。我要讲的曾经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一声不吭,尽管他稍有停顿,似乎是要让我提出反对意见。“我希望你也能认为,这样的事情只会发生在男人自认为比女人优越的世界上,美国人称之为‘男人的世界’。也就是说,是一个由野蛮的暴力、盲目的自大、虚幻的荣耀和原始的愚昧支配的世界。”他凝神注视着幕布,“男人喜欢战争是因为战争使他们显得正经,因为他们认为只有战争才能制止女人对他们的嘲笑。在战争中,他们可以把女人降低到物的地位。这就是男女两性之间的巨大区别。男人只见物,女人则看到物与物之间的关系,不管它们是否相互需要、相互爱慕、相互匹配。我们男人则不具备这方面的感情,这使战争在一切真正的女人面前显得可憎,甚至荒诞。我要让你知道战争是什么。战争是由于看不到各种关系而引起的精神病,包括我们与其他人的关系,我们与经济和历史状况的关系,尤其是我们与虚无的关系,与死亡的关系。”
他停住了。以前我从未见过他那面具般的脸神情如此专注,如此虔诚。他说:“我就要开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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