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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十点钟时我醒了,我跳下床来,知道自己睡过了头,赶紧刮脸洗漱。我听见楼下什么地方有头敲打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的说话声,和玛丽亚的嗓音挺像。可是我下楼之后,却发现柱廊上空无一人。我看到墙边有四只木头箱子,其中有三只明显装的是名画。我回头看音乐室。莫迪利亚尼的画不见了,罗丹和贾科梅蒂的画也不见了。我猜想另外两只箱子里装的一定是楼上勃纳尔的画。眼前看到“剧场”正在被拆除的证据,我前一天晚上的乐观想法迅速消失。我有一个可怕的直觉:康奇斯这回说的话是当真的。
玛丽亚给我送来了咖啡。我指了指木箱子。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要走了。”
“康奇斯也走吗?”
“当然。”
他来了。我中断了和她的交谈,喝下一杯咖啡,又喝了一杯。这一天风和日丽,到处充满生机、动感和欢快的色彩,活像杜飞 [84]  笔下的一幅画。我走到砾石地边缘。游艇恢复了生机,我看见甲板上有好几个人,但没有一个是女的。我又回过头来看别墅。康奇斯已经站在柱廊上,仿佛是在等我回去。
他穿的衣服令人觉得很不合适,像是化装舞会的服装。他看上去像个小有知识的生意人:深蓝色夏装,奶油色衬衫,素雅的斑点蝶形领结,还有黑皮公事包。这样的打扮在雅典当然无可挑剔,但是在弗雷泽斯岛上就显得可笑了……而且没有必要,除非他想向我证明他的另一个世界已经接受了他,否则他在游艇上至少有六个小时可以更换衣服。我向他走过去的时候,他脸上没有笑容。
“我很快就要离开了。”他看了一眼手表,以前我从未见过他戴这块表。“明天这个时候我就到巴黎了。”
微风吹过闪亮的棕榈树叶,瑟瑟有声。最后一幕马上就要结束了。
“很快就要落幕了吗?”
“真正的戏剧是永不落幕的。它一旦开演,就会继续演下去。”
我们互相瞪眼而视。
“两位姑娘呢?”
“陪我到巴黎去。”我吸了一口气,对他做了个鬼脸表示怀疑。他说,“你太天真了。”
“此话怎讲?”
“你以为富人会放弃自己的玩偶。”
“朱莉和朱恩并不是你的玩偶。”他露出一丝呆板的微笑,我愤怒地说,“这一点我也不相信。”
“你认为聪明和良好的教养是买不来的,美貌就更不用说了。你这就大错特错了。”
“你拥有的是一对极不忠诚的情妇。”我继续戏弄他。
“等你上了年纪,你就会知道,那种不忠诚行为并不重要。我花钱买她们的美貌,让她们陪在我身边,跟我说话。我买的不是她们的身体。像我这样的年纪,那一方面的要求是很容易满足的。”
“你真的希望我——”
他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把她们锁在一间小屋里。监禁在某一个地方——我们一直想让你得出这样荒唐的结论。”他摇头,“我们上一个周末没有见面的理由很简单。为的是让莉莉有时间考虑她更喜欢谁——是跟一个一文不名,而且我还认为是个没有天赋的教书先生一起生活……还是生活在一个更富有更有趣的世界里。”
“如果她真像你说的那样,她也就用不着再考虑了。”
他两手在胸前一挽,“如果这对你的自尊心是一种安慰,她还真考虑了,但是她最后想明白了,为了满足一时的性吸引,就得长期过沉闷单调的生活,代价未免太高昂了。”
我没吭声,放下手中的咖啡。“莉莉?你说什么,罗斯?”
“昨天晚上我已经告诉过你。”
我望着他,取出我的皮夹子,找出巴克莱银行的信,向他递过去。他接住,草草看了一眼。
“对不起,这是假的。”
我从他手里把信一把抓回来:“康奇斯先生,我要见那两位姑娘。我还知道你最初是怎样把她们弄到这里来的。对此警方可能会有兴趣。”
“那么他们应该对雅典有兴趣,因为两位姑娘就在那里——你的指责将会成为笑柄。”
“我不相信你的话。她们就在游艇上。”
“如果你愿意的话,一分钟后你可以和我一起上船。你可以到处随便看,还可以问我的船员。开船之前我们会把你送回岸上来。”
我知道他可能是虚张声势,但同时我又强烈地感到他可能不是。不管怎样,如果他真把她们监禁起来,他也不会冒险选择如此显眼的一个地方。
“好。我认为你的聪明程度远不止此。但是我一到村里,马上把这件事全部交给英国大使馆去办。”
“我认为大使馆不会对此感兴趣。他们会发现这件事情只不过是由一个失恋者引起的,竟然还要他们出面来处理。”他似乎对我的无谓威胁觉得厌烦,连忙接着说,“来,我的两个演员想跟你告个别。”他走回别墅的角落。
“凯瑟琳!”
他用的是法语发音。他向我转过头来。
“玛丽亚——当然——不是普通的希腊农民。”
但是我并不那么容易被打岔。我又对他提出指责。
“除此之外,朱莉……即使她像你说的那样……至少也应该有勇气当面告诉我这一切。”
“这种场面旧戏剧里才有。新戏剧不这样。”
“这与她是什么样的人毫无关系。”
“也许有一天你还会再跟她见面。到时你可以尽情地满足你的性受虐狂欲望。”
玛丽亚来了,我们也就不便再继续争论下去。她仍然是个老妇人,满脸皱纹,但是她穿了一件剪裁得体的黑衣服,有一边的翻领上别着一枚金边的深红色胸针。长袜,半高跟鞋,略施粉脂、唇红……像个六十岁的中产阶级夫人,雅典任何一条时髦的街道上都可以见到。她站立着,露出一丝笑意。她这一次出场的确令人感到意外,变化太快了。康奇斯冷冰冰地注视着我。
“这是凯瑟琳·阿塔纳索利斯夫人,擅长演农民角色。她以前多次帮助过我。”
他礼貌地伸出一只手,示意她走近点。她伸出手走了过来,仿佛是为完全蒙过了我而表示歉意。我睁大眼睛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从我这里是听不到什么恭维话的。她伸出一只手来,我装作没看见。过了一会儿,她虚情假意地稍一点头。
康奇斯说:“旅行箱呢?”
“全都准备好了。”她看了我一眼,用法语说,“好吧,先生,再见。”
她走的时候和来的时候一样镇静从容。我开始感到有点绝望,或者震惊。我知道康奇斯在撒谎,但是他的谎撒得无懈可击,天衣无缝。看样子我是没有喘息的工夫了,因为他已把目光转到砾石地那一边了。
“好。乔来了。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解毒。”
黑人穿着高雅的深黑色礼服,粉红色衬衫,打着领结,戴了墨镜。他循着海滩小路漫步走上来。他看见我们在等他,随便举起一只手,穿过砾石地走过来,对康奇斯微笑,嘴角朝我轻轻抽动了一下。
“这是乔·哈里森。”
“你好。”
我没吭气。他瞟了康奇斯一眼,伸出一只手来:“对不起,朋友,我只是按主人吩咐的做。”
他是美国人,不是西印度群岛人。我又一次装作没有看见他的手。
“怀着某种信念去做。”
“对,正是如此——我们黑人当然都是猿的近亲。你们管我们叫低能人,我们实在不理解。”他讲得很轻松,仿佛这已无关紧要。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吧。”
我们谨慎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接着他转向康奇斯:“他们来搬东西了。”
康奇斯说:“我还有些东西在楼上。”
剩下我和乔站在那里。小路上出现了更多的人:四五个海员穿着海军蓝背心和白短裤。有四个人像希腊人,但有一个人一头淡淡的金发,看样子像斯堪的纳维亚人或德国人。两位姑娘先前很少谈及海员的情况,只知道他们是“希腊海员”。我心中又生出了忌妒,同时还有一种更深刻的不可捉摸的感觉——我真的开始感到自己被抛弃,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一个傻瓜。他们全都知道我傻。我看了一眼乔,他正懒洋洋地靠在柱廊的一个拱门上。问他似乎不可能得到什么答案,但我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两位姑娘在哪里?”
他隔着墨镜懒懒地打量了我一下:“在雅典。”但他立刻转身看了一下老头刚才进去的那个门。他又瞥了我一眼,脸上露出一丝后悔的微笑。接着他无可奈何地摇了一下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稍一耸肩,算是对我无言的回答。“你是凭过去的经验作出的判断?”
他轻声说道:“也许是吧。”
海员们从我们面前经过,向木箱走去。赫尔墨斯出现在别墅旁,提着更多的箱子从砾石地上走过,朝着海滩的方向去了。玛丽亚一身盛装跟在他后面,只隔几步之遥。乔懒洋洋地离开拱门,向我挪了一两步,递出一包美国香烟。我犹豫了一下,取了一支,低下头让他为我把烟点燃。他压低声音说:
“她向你说对不起。”他点燃自己的烟后抬起头来,我搜寻他的目光。“她是真心的,不是说废话,知道吗?”我仍然盯视着他。他的目光又一次越过我,望着那扇门,仿佛他不想让老头发现他在跟我说悄悄话。“伙计,你们两三个蹩脚货想对付那么一大帮人,根本没有取胜的希望。你明白了吗?”
他的话尽管不中听,但还真说服了我。他的话比老头本人说的更加厉害。我本想回敬他两句,但我尚未考虑好说什么,时机已经失去了。康奇斯拎着一只箱子出现在门口。他用希腊语对一个海员说话。乔碰了一下我的手臂,似乎又是偷偷地对我表示同情,然后走过去,接过康奇斯手中的箱子。他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板着一副面孔。
“你知道有一句话是讲白人的重负的吗?他们制造重负,让我们担着。”
他举起一只手,随便做了个再见的姿势,跟在赫尔墨斯和玛丽亚后面走了。海员们搬起木箱也走了。又只剩下我和康奇斯在一起。他摊开双手,脸上没有笑容,露出近乎嘲弄的表情:现在我最好是相信他了。
我说:“你还没有听我说最后的话。”
“我没那么傻。在这个国家,管用的是金钱。”
“显然还有施虐狂。”
他最后一次打量着我:“赫尔墨斯一会儿就回来锁门。”我没吱声。“你有你的机会。我建议你好好反思一下,是什么原因使你失去了这次机会。”
“见你的鬼去吧。”
他再没吭一声,只是死死盯住我的双眼,仿佛他能对我施催眠术,让我收回我说的话。
我说:“我就是那个意思。”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摇摇头:“你还不知道你的意思,也不知道我的意思。”
他一定是知道我不会跟他握手,从我面前悄悄走过。但是到了台阶那里,他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
“我忘了。我的施虐狂绝不殃及你的肚子。赫尔墨斯会给你一份包装好的午餐,已经准备好了。”
我还没来得及想好临别时要说的尖刻话,他已经走到砾石地上去了。我在他背后高声喊道:
“是氢氰酸三明治吗?”
但是他毫不在意。我真想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臂,使劲扣住他不让他走,但我同样知道自己是无能为力的。赫尔墨斯从海滩上返回来了,已经走到离康奇斯不远的地方。我听到动力小舢板第一趟开往游艇的声音。他们两个人停了下来,互相说了话,握了手。赶驴人朝我走过来了。康奇斯向海滩走去,消失了。赫尔墨斯站在台阶脚下,用他那阴郁的斜视眼望着我,接着举起了一串钥匙。我用希腊语说。
“那两个姑娘——她们在游艇上吗?”
他嘬了一下嘴,表示他不知道。
“你今天见到她们了吗?”
他抬了一下下巴,表示没见过。
我厌恶地转身就走。赫尔墨斯跟着我进了屋,甚至上了楼,但是到了我的房间门口,他便丢下我,到别处去关窗户和百叶窗了……实际上我并没看见他去干什么,因为我一走进房间,马上看到为我留下的一件分手礼物,放在枕头上,是一只装满了希腊钞票的信封。我数了一下,有两千万德拉克马。即使扣除当时很高的通货膨胀率,也还是大大超过两百英镑,比我年薪的三分之一还要多。这一下我才明白,老头子在离开之前为什么要悄悄溜上楼来。这些钱明显地暗示我也是可以收买的,这分明是对我最后的羞辱,我禁不住怒火中烧。可同时这又是一大笔钱。我想到要冲到码头上去,把钱撒在他脸上。我要这样干时间还是有的,因为动力舢板卸完货还得再开回来,但我只是想想而已。当我听到赫尔墨斯返回时,赶忙把钱塞进了行李袋。他在门口观望,我只顾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再次跟着我下楼,仿佛我的一举一动都得接受他的监视。
我最后一次环顾音乐室:墙上的钉子,空墙上的痕迹,那儿原来是挂莫迪利亚尼画作的地方。一会儿之后,我已独自站在柱廊上,听赫尔墨斯从里面把音乐室锁上。我听见小船又开回来了。我还是很想冲下去……但是我应该做点实在的事情,而不是象征性的。如果运气不错的话,也许我能说服村里的警察小队长,让我使用一下海岸警卫队队部的无线电台。我已经完全不在乎自己是否因为干了蠢事而出丑了。我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康奇斯又编造了一套新的谎言骗孪生姐妹,让她们觉得离开小岛似乎也有道理。我想到他在我面前讲她们的坏话,然后又在她们面前讲我的坏话,说我也是被他收买的,始终都在对朱莉撒谎……我必须设法跟她们联系,即使最终只能发现她们完全像他说的一样。但是在我没有听到她们亲口说出来之前,我是不相信的。我忘不了水中的朱莉,忘不了其他无数时刻的朱莉,她是真诚的;忘不了她的英国人特性;忘不了我们共有的中产阶级和大学背景。出卖自己,即使是卖给康奇斯这样的人,也需要做到毫无幽默感、毫无客观性,做到即使拿正派去换取奢华,拿灵魂去换取肉体,也不会感到失去什么……但是这样做不好。无论我多么想用幼稚的英国的怀疑态度去对付腐朽的欧洲的唯利是图,我还是搞不清楚这个谜:两个如此令人销魂的姑娘竟然会接受见不到自己情人的现实,为了康奇斯甘心身居深闺。他似乎在智力上控制了朱莉,他拥有财富,两位姑娘也流露出一种更习惯于过这种豪华生活的神气。我对她们不再抱什么希望了。
我听到赫尔墨斯从那个很少用的门里走出来,开始锁门,那门上有一个海豚门环。我断定,我越快采取行动越好。我转身快步向大门走去,从柱廊的边缘跳到砾石地上。赫尔墨斯从门口尖声喊道:
“这里有给你吃的东西!”
我对他挥了一下手,脚步不停地继续往前跑;让食物也见鬼去吧。我看到了他的驴子拴在农舍门边,鼓鼓的袋子已经捆在驴背上。赫尔墨斯跑到柱廊尽头,经过裸露的地面,到了拴牲口的地方,像个白痴一样唯恐执行康奇斯的命令不够忠实。我从他身边经过,没有留意看他,但我似乎看见他从门口的一个阴暗处取出什么东西来。接着我就听到背后响起了他在砾石地上的匆忙脚步声。我转过身,气呼呼地挥手让他走开。但是当我看见他手里的东西时,我突然停住了脚步,手也在空中僵住了。
他手里提的是一只灯心草篮子。以前我们星期天在一起的时候,我在朱莉身边看到过的正是这只篮子。我的目光从篮子缓慢上移,最后盯着赫尔墨斯的双眼。他把篮子递得更近些,逗我去接。然后他用希腊语说,你应该接。自从我认识他以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容。
我仍在犹豫。后来我扔下行李袋,接过篮子,拉开一看:里面是两只苹果、两个橘子,两个小盒子用白纸包着,系得很好看,盒子下面是一瓶法国香槟,瓶颈上包着金箔纸。我翻过一包三明治看它的商标:克鲁格。我抬起头来,当时的表情一定像孩子一样困惑。他开口说:
“过期了。”
她一直在等我。
他转过身,用下巴指向私家海滩东边的石崖。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希望看到一个人影。在寂静中我听到了小船从游艇那里开回来的声音。这一回赫尔墨斯用手一指,重复了同一句话。
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
为了保存一点尊严,我一直走到穿越溪谷的台阶上,但是到了那里就不能后退了,只好沿台阶急速而下,再爬上溪谷的另一边。波塞冬雕像矗立在阳光下,但是这一次不像以前那么神气了。一张制作简单的告示挂在一只伸直的手臂上,在微风中飘动着,有如晾衣绳上一件忘记收下来的衣服。它只表示一只指示方向的手,但它指的方向正是崖群,中间隔着树林。我越过灌木丛,钻进了松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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