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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对不起,先生,可有一位年轻姑娘……”
“在哪里?”
他转身向校门口做了个手势。我匆匆套上外衣。“一个很美丽的年轻姑娘。一个外国人,她——”
但我已经抢在他前面,沿着走廊往前跑。我回过头对他喊了一声,让他把灯关掉。我三步两步跳下楼梯,冲出楼外,顺着小路直奔大门。巴尔巴·瓦西利的窗户上方有一只光秃秃的灯泡,照得地上一片雪亮。我本以为她就站在那里,可是一个人影也没见到。在夜里的那个时刻,大门是锁起来的,我们老师都有万能钥匙。我伸手到口袋里去摸不到钥匙,才想起放在上课时穿的那件旧夹克衫里了。我透过栏杆往外看,路上没有人,通向海边那片五十码长的荆棘丛生的荒地也没有人,海边也没有人。我低声呼唤。
但是墙外没有人影闪过。我怒气冲冲地回过头。巴尔巴·瓦西利正从老师宿舍那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她不在那儿吗?”
他似乎费了好长时间,才把夜间使用的边门打开。我们出校门到了马路上。老头指向村外。
“那个方向?”
“我看是的。”
我开始嗅出又有什么新的把戏上演了。老头的笑似乎有点神秘。沉闷的空气,空荡荡的马路。我不在乎发生了什么,只要有事情发生就行。
“可以把你的钥匙借给我吗,巴尔巴?”
但他不肯把手里那把钥匙借给我,他得回门房去再找一把给我。他似乎是有意在拖延时间。他终于把机动钥匙取来了,我一把从他手里抓了过来。
我顺着马路快步向村外走去。东方电光闪闪。走出七八十码,学校围墙成直角转向内陆。我以为朱莉会在那里等我,结果没有。道路往前延伸四分之一英里左右,到了围墙尽头处又从海边弯进来一点,跨过一条干涸的河。河上有一座小桥,桥的左面朝内陆一百码处是一座小教堂,岛上有无数这样的小教堂,两旁高大的柏树,把教堂和马路连接了起来。月亮完全被高空的密云遮住了,但是地上还是有朦胧的月光。我来到小桥,犹豫不决,是循着马路继续往前走还是回头向村里去,她往村里去的可能性似乎更大些。正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突然听到她在喊我的名字。
声音是从柏树那儿传来的。我朝柏树中间迅速走过去。在往教堂走到一半路时,我发现左边有动静。她站在距马路十英尺处,躲在两棵最大的树中间。她穿着深色夏季雨衣和裤子,扎了头巾,里面好像还穿着黑色的衬衣,鹅蛋脸显得更苍白了。尽管我先开口说了话,但我马上明白了:她等待的姿态有点异样,她的双手插在雨衣口袋里。
“是朱莉吗?”
“是我,朱恩。谢天谢地你终于来了。”
我走近她:“朱莉在哪里?”
她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低下了头。
“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正在发生的情况。”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遇,“她和莫里斯之间的事。”
我沉默,她再次低下了头。
“你们到底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她没吭声。“你似乎已经忘了,那个有钱人的情妇闹剧我已经领教过了。”
她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对他唯命是从。我说的是其他方面。”
她仍然低着头,我可以有自己的选择。我应该立即转身返回学校,回到我的书桌前去批阅学生试卷,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又回到假面剧刚开始的时候了。实事求是地说,我对这个姑娘毫不了解,只是开头有一个晚上,曾经看见过她赤身裸体地从布拉尼的阳台下面跑过去。但我同时也知道,我已经无法转身,就像扔掉的石头不可能再飞回你的手里一样。
“你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我认为你这样说话不公平。”
“有什么不公平呢?”
她抬起头来望着我:“一切都是事先策划好的。她突然以那种方式从你身边被抓走,其实她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情况。”
“现在你我在这里见面就不是事先策划好的吗?”
她无可奈何的目光越过我,凝视着黑夜。
“你这样认为,我并不怪你。”
“你还没有告诉我朱莉在哪里?”
“在雅典。跟莫里斯在一起。”
“你是刚从那里来的?”她点头。“为什么会在这样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
“我是黄昏时分才到这里的。”
我细察她的表情。她摆出一副架势,装成无辜受了伤害,并责备我对她产生怀疑。显而易见,她是在扮演一个角色。
“你为什么不在校门口等我?”
“我心里惊慌。他去了那么久。”
又是一阵闪电。一阵风过后,雨就要来了。东边雷声隆隆,不绝于耳,预示雨已临近。
“你惊慌什么?”
“我是逃出来的,尼古拉斯。他们一定会猜到我在哪里。”
“你为什么不去报警——向大使馆?”
“这并不是刑事犯罪。她只不过是用花言巧语使人爱上自己,况且她还是我的妹妹。”她补充道,“这并不是莫里斯干的,而是朱莉干的。”
她在讲述过程中露出了破绽,句与句之间有些小停顿,仿佛她一定要让我相信了上句才肯讲出下句。我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她。在黑暗中容易产生幻觉:她和她的妹妹一模一样。
她说:“我只是来给你报个警,如此而已。”
“同时也安慰我?”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马路上就传来了低沉的谈话声。我们同时环顾柏树四周,是三个人的背影,正慢步向小桥走去,他们讲的是希腊语。晚上,人们为了凉快,常常散步到马路尽头再折回来,村民、老师都如此。朱恩故意在我面前装出十分吃惊的样子,但是骗不了我。
“你是乘中午的船回来的?”
可是她没有上我的当:“我找到一条陆路,从克拉尼迪那边过来。”
有时候有些患有恐海症的父母就走那一条路,那就得在科林斯换车,从克拉尼迪乘出租汽车,然后租船从大陆驶过来。得花一整天时间。而且,希腊语还要能说得过去,否则还会遇到困难。
“为什么?”
“因为这里到处都有莫里斯的侦探,我说的是村里。”
“这一点我相信。”
我又朝马路上看了一眼。三个人正悠然自得地从柏树下走过去,背朝我们。马路有如一条灰色的带子,远处的灌木丛是黑色的,大海黑漆漆的。看来他们还真是没事出来散步的。
我说:“哎,我对这一套早已厌烦透了。玩游戏可以,但是不要拿人的感情开玩笑。”
“我的感觉也许和你完全一样。”
“一次就够受了,永远也抹不掉。”
她压低声音说:“她真的愚弄过你,是吗?”
“她的话要比你的更有说服力。我们以前也有过这样的对话。现在你说吧,她在哪里?”
“此时此刻?也许跟她真正的情人在床上呢。”
我吸了一口气:“莫里斯?”
“是你认识的那个乔。”
我大笑起来,实在太离谱了。她说:“那好,你可以不相信我。”
“你必须拿出一个更站得住脚的看法来,否则我就要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她没吭声。“我认为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站着看我们一起做爱的原因。”
“如果你真的每天晚上都跟一个人做爱,如果你知道另一个男人也是被人家愚弄的,你尽可以那样干。”
她非常固执,像是不让人家过目就要把自己的东西卖给同一个顾客两次。
“真叫人恶心。我不想再谈下去了。”
我转身要走,但是她抓住了我的手臂。
“尼古拉斯,请……别的不说,我不知道今天晚上在哪儿过夜。我不能到村里的房子里去。”
“那就住旅馆吧。”
她遭到我给她的冷遇,但她仍不死心:“他们明天可能就会追到这里来。如果他们对我提出什么指控,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支持我。仅此而已。我说的全是实话。”
一时间,她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真诚,而且终于有了一丝笑容,那是处境悲惨和请求保护相混合的产物。我随即也把自己的声音调整得温柔一些。
“你不应该给我讲《三颗心》的故事。”
“故事真那么荒谬可笑吗?”
“你知道得很清楚,真正的荒谬可笑之处在于你把现实歪曲成和故事一样。”
“我看不出我们发现彼此……有什么不真实。”她摇摇头,避开我的目光。
“咱们在一起过夜。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只是说,当你发现有关朱莉的真实情况,如果……”但是她又摇头。
“我们为什么要等那么久呢?”
“因为……我知道你还不相信我。”
“我原以为还会有什么麻烦。”
我讲话的声调越来越带有讽刺意味。但是现在她的目光直逼我的双眼。她简直像个被激怒的孩子,故意把眼睛瞪得溜圆。
“如果这是挑战,我愿意接受,如果这样做能让你相信我。”
“我对你们两姐妹越了解,你们就变得越不可信。”
“因为我们两个人同时发现你颇具魅力?如果你觉得这是一个问题,我为你感到悲哀,也为我自己感到悲哀。”
我注视着她,想对她进行一次考验,但是真正的考验反而落到了我头上。
“朱莉告诉过你我给你们的母亲写信了吗?”
“告诉过。”
“两三天前我收到了回信。如果我再给她写信,把她两个女儿在这里干什么的真实情况告诉她,不知道她将作何感想。”
“她什么也用不着想,因为她根本不存在。”
“你们只是在塞尔尼阿巴斯找了个人给你们写信,替你们转寄邮件?”
“我有生以来从未到过多塞特。我的真名不叫福尔摩斯,也不是朱恩。”
“我知道了。我们又要回到罗斯和莉莉的名字上去了。”
“人们通常叫我罗西。但你说的也对。”
“简直胡说八道。”
她把我打量一番,然后低下了头。“我们那位虚构的母亲写给你的信,准确的措辞我记不得了,但是内容大概是这样的:亲爱的于尔菲先生,我已经把你的信转交给沃利亚密先生,他是我们这里的小学校长。接着说到交通信朋友在法国和美国已经过时。还有她的两个女儿不常给她写信。对吗?”
现在我开始招架不住了。像往常一样,坚实的地面在几秒钟之内顿时变成了流沙。
她说:“对不起。有一种东西叫作通用邮戳。信在这里写出来,打上英国邮戳,然后……”她做了个盖邮戳的姿势,“现在你能相信我吗?”
我拼命回顾过去:如果他们拆开了我寄出去的信,那么……
“人家寄给我的信,你们也拆开来看吗?”
“情况恐怕就是如此。”
“那么你们知道……”
“知道什么呢?”
“我的澳大利亚朋友。”
她双肩微微动了一下,她当然知道她的情况。但是凭某种直觉,我知道她其实并不知道,这一回她中了我的计了。
“你既然知道,那就说给我听听。”
“告诉你什么呢?”
“说说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你和她有过一段风流韵事。”
“还有呢?”她又做了个含意不明确的姿势。“既然你看过我的全部信件,你应该知道一切。”
“当然。”
“你知道我在学期中其实和她在雅典见过面?”
她一下子露了馅,不知道自己在哪一方面受到了攻击。她神色犹豫,尴尬一笑,没有说话。她母亲寄给我的信就随便放在我的书桌上,迪米特里艾兹或者其他什么人随时可以溜进去偷看。但是安·泰勒的信及其内容我倒是收藏得很严密,锁在一只箱子里。
“我们的确知道一切,尼古拉斯。”
“拿出证据来。我有没有在雅典跟她见过面?”
“你心里完全明白,你没有跟她见过面。”
她还没来得及动,我已经给了她一巴掌。我悠着劲,不是很用力,只让她感到痛。但是她深受震惊,缓慢地用手去抚脸颊。
“你为什么打我?”
“如果你不说实话,看我揍扁你狗娘养的。我的全部信件都被打开过吗?”
她神色犹豫,仍然用手捂着脸颊。后来她承认了。
“只开……那些看样子跟我们有关的。”
“可惜啊。你们应该干得更彻底些。”她没说话。“如果你们都开,你们就知道我的确在雅典跟那个可怜的姑娘见过面。”
“我不明白——”
“为了你的妹妹,我曾好心劝她走出我的生活。”朱恩此时显得很惊慌,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我接下去还要说什么。“两三个星期之后,她不仅走出了我的生活,也走出了她自己的生活。她自杀了。”我停顿了一下,“现在你应该明白,你们在布拉尼开的玩笑和放的烟火,代价是多么高昂了吧。”
她凝视着我,起初我以为她已经相信我了,但她把目光移开了。
“请你不要玩莫里斯的那一套把戏。”
我抓住她的双臂摇她:“我不是在玩把戏,你这笨头笨脑的小傻瓜!她真的自杀了。”
她开始相信我的话,但仍然装成不相信:“但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放开她的手臂。“因为这件事使我很难过。”
“但是人不会仅仅因为……而自杀。”
“我认为有些人对待生命的态度,比你们所能想象的要认真得多。”
沉默。她带几分天真且胆怯地说。
“她……爱你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想公平行事,也许太公平了。如果你们没有取消那个周末的活动,我会通过写信把一切事情搞定。没有当面把……告诉她,是有点对不起人家。”我耸耸肩。
“你把朱莉的情况告诉她了吗?”
我从她说话的声音中觉察到了真正的忧虑。
“你不用担心。骨灰是不会泄露秘密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低着头,“她……觉得难以接受?”
“表现上看不出来。如果我意识到……我只是想对她说实话,让她不必再等我。”
又是一阵沉默。她压低嗓音说:“如果真是这样,我无法想象你怎么能……让我们像这样继续下去。”
“因为我对你的妹妹爱得很痴迷。”
“但是莫里斯曾经警告过你。”
“他什么时候对我说过实话?”
她又陷入沉默,像是在算计什么。她的态度改变了,我注意到她不再假装站在我这一边了。她逼视着我的眼睛。
“尼古拉斯,这件事很重要。你不是在撒谎吧?”
“我房间里就有证据。你想看吗?”
“是的。”
她的声音带有试探性,而且稍有歉疚。
“好吧,你在门口等两分钟。如果你不等在那里,那就权当没有这回事。对我来说,你们全都可以见鬼去了。”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已经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了。我坚决不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来。但是当我打开边门进入学校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又亮起一道巨大的分叉闪电,我瞥见她正顺着马路慢慢走过来,距我大约一百码。
两分钟后,我拿着安·泰勒的信和剪报回到校门口,立刻看见她站在大门对面的马路边。巴尔巴·瓦西利站在灯光灿烂的校门口,但我没理睬他。她向我迎了过来,我一声不吭把信封塞给她,她接住了。此时,她的紧张再也掩盖不住了。她从信封里把信取出来的时候,甚至把信弄掉在地上,不得不弯下腰去把它捡起来。她转过身,借助门房里透出来的灯光开始看起来。她看完安·泰勒的附信之后,还继续盯着它看了一阵,然后把它翻过去,浏览了一下剪报。她突然闭上了眼睛,低下头,像是在祷告。后来她慢慢地重新把信折起来,放回信封里去,交还给我。她仍然低着头。
“我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是一个值得欢迎的转变。”
“我们确实不知道这件事。”
“现在你该知道了吧。”
“你早该告诉我们。”
“好让莫里斯告诉我,这全是生活喜剧的组成部分?”
她被刺痛了,迅速抬起头来:“如果你知道……那确实不公平,尼古拉斯。”
“如果我知道。”
她严肃地打量着我,然后低下了头:“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一定是……”
“你用错时态了。”
“是,我可以……”她又说,“实在对不起。”
“这事主要不怪你。”
她摇头:“问题就在这里。从一定意义上说,我是有责任的。”
但是她没有解释为什么。我们站在那里,活像坟墓旁边的两个陌生人。又是一道闪电,仿佛要迫使她作出决定。她给我一丝同情的微笑,扯了一下我的袖子。
“你在这里等一下。”
她转过身,走进边门,顺着小路朝巴尔巴·瓦西利走去,他一直在自己门口若无其事地注视着我们。
“巴尔巴·瓦西利……”接着我听见她在讲希腊语,速度很快,比我流利得多。讲完头几个字之后,声音变得很低,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看见老头子点了一次头,后来又点了两次,仿佛是接受某种指令。朱恩又从边门走了出来,在距我六英尺处停住,表情古怪,似乎有些忏悔。
“走吧。”
“到哪里去?”
“到村里的住处。朱莉在那里等我们。”
“那到底为什么——”
“现在什么都没有关系了。”她仰起头,对着渐渐聚拢的雨云眨眼,“约定取消了。”
“你的希腊语好像学得很快。”
“因为我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三个夏天。”
她微笑,而且很温柔,似乎是想平息我的失落和愤怒。她突然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臂,我只好面对面看着她。
“我希望你忘掉我今天晚上说过的每一件事。我的名字叫朱恩·福尔摩斯。她叫朱莉。我们的确有一个古怪的母亲,但不是在塞尔尼阿巴斯。”我还是不让步。她说:“她的确是那样写的,但信是我们编造的。”
“那么乔呢?”
“朱莉……喜欢他。”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漠,“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她不会跟他上床。”现在她似乎显得有些不耐烦,不知道该怎样来说服我安慰我。她举起双手作祷告状。“尼古拉斯,请你相信我,只要一会儿,到了那里就好了。我向上帝发誓,有关你朋友的情况我们一无所知。如果我们知道,我们会马上停止折磨你。你应该相信这一点。”此时你可以感觉到她身上有一股力量,有一种说服力,简直判若两人,连性格都变了。“只要你跟朱莉在一起待上一分钟,你就会明白你用不着吃醋。否则,你可以把我就近溺死在地下蓄水罐里。”
我还是不妥协。
“刚才你在那里对他说了什么?”
“我们有一种在紧急情况下使用的密码。我叫他停止实验。”
“实验?”
“是的。”
“老头子在这儿吗?”
“在布拉尼。我们将通过无线电给他传递信息。”
在她背后,巴尔巴·瓦西利在锁边门。我看见他沿着小路走向教师宿舍楼。朱恩跟着我的视线环顾四周,然后抓住我的一只手,拉了一下。
“走吧。”
我还是摇摆不定,但是她下决心哄我,我抵挡不住。她硬拉着我和她并肩走。我的一只手被她紧紧抓住,像个囚犯似的。
“什么实验?”
她捏我的手,但是往前走了好几步也没说一句话。
“莫里斯会气疯的。”
“为什么?”
“因为你的朋友所做的事,正是他大半生致力研究,想要避免发生的事情。”
“他是什么人?”
她迟疑不决,后来还是泄漏了天机。“跟他告诉你的情况差不多。起码在一个阶段是如此。”她最后捏了我一下以示鼓励,然后放开我的手。“他在法国相当于精神病学荣誉退休教授。直到一两年前,他还是巴黎大学医学院的台柱。”她迅速斜睨我一眼,“我并没有上过剑桥大学。我在伦敦大学学心理学。后来我去巴黎,在莫里斯手下做研究生。乔也是如此,他是美国来的。这里还有其他几个人,你尚未和他们见过面。”她说,“这让我想起……你一定得到很多错误的印象,但是有一件事——乔在那天晚上所做的事情,你应该原谅他。他确实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温和的人。”我望着她,她脸上露出些许羞涩,同时稍一耸肩加以证实。“朱莉在我们当中并不是能使他觉得自己是男人的人。”
“我对此不解。”
“不必担心。很快你就会明白。还有另外一件事。朱莉曾经对你说过,她是第一次到这里来过夏天,她说的是实话,不是谎言。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是个受害者。”
“但她同时也知道内幕?”
“是的,但是……她也得摸索着走过这个迷津。我们过去全都经历过了。乔,还有其他每一个人,全都一样。我们都知道个中滋味。不知所措、遭到遗弃、怒不可遏,但是最后我们都认为值得。”
我们背后,闪电频繁掠过,几乎没有间断,把大片天空都照亮了。东边五十英里外的群岛,在电光闪烁中现出惨白的轮廓,转瞬又消失了。空气中有浓重的雨的气味,凉风一阵紧过一阵,雨就要到了。我们疾步穿过村子。偶尔可以听到关百叶窗的声音,但是周围似乎空无一人。
“是什么样的实验呢?”
出乎意料的是,她突然停下了脚步,让我转身和她面对面。
“尼古拉斯,第一,你仍然是我们最有趣的对象。第二,你的一切秘密反应、感情、猜测……甚至包括你对朱莉都不提及的一切事情……对我们来说都极为重要。我们有几百个问题要问你。但是我们不会事先给你解释一切,因为那样做会破坏问题的有效性。我希望你再耐心等待一两天。”
她的眼神非常坦率,坦率到让我不敢正视,只好低下头。
“我这个人很缺乏耐心。”
“我知道,我们会问得很多,但是我们对你的合作会很感激的。”
我仍然不表示接受,但也不再和她争辩。我们又开始往前走。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我的桀骜不驯,没走出几步就开始透露了一些情况。
“我给你一点线索。莫里斯毕生专门研究精神病妄想症状的特性。”她把双手插进口袋里,“精神病学对问题的另一面越来越感兴趣——精神正常的人为什么正常,他们为什么不会把妄想和幻觉当真。如果你把意图都向精神正常的实验对象解释清楚,让他知道你要对他说的一切都是为了骗他,这项研究显然就难以进行下去了。况且本次实验的对象还是个精神十分健全的人。”我不吱声,她接着说,“你一定会认为我们是在医学道德问题上走钢丝。我们……对这个问题很清醒。我们之所以这样做的理由是,像你这样精神正常的人现在暂时受点委屈,但是将来有一天可能对病情严重的人会大有帮助,也许比你所能想象的要大得多。”
我默不作声地往前走了几步。
“今天晚上的妄想计划是什么呢?”
“我是你最后一个真正的朋友。”她立即又补充了一句,“这并不全是假的,起码我是在扮演一个朋友的角色。”
“我不会吃你这一套。”
“我们并不期望你真相信。”她又给了我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如果你能想象下棋,但不是为了要赢……只是想看一看对方有什么招数。”
“莉莉和罗斯那一套全是胡说八道。”
“名字只是一个玩笑。塔罗牌中有一张王牌叫魔术师、巫术师……可以随机应变。他的两个传统标志就是百合和玫瑰 [89]  。”
我们经过旅馆,来到主港口周围的小广场。闪电一来,关闭的临街百叶窗突然变得十分耀眼,好像是舞台上的背景……她开始向我透露的情况也像闪电:瞬间仿佛看清了一切,但很快又回到疑惑不解的黑暗之中。但是真正的闪电带来的光明已经开始战胜黑夜。
“朱莉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她的感情生活——我想她一定告诉过你。”
“她上过剑桥大学?”
“是的。她和安德鲁的恋爱真的是一场灾难。我知道她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我认为到这里来对她会有帮助。莫里斯被孪生姐妹的潜在价值所吸引。这是另一个原因。”
“你们刻意安排让我爱上她吗?”
她稍有迟疑:“从实验意义上说,我们在实验过程中没有任何‘刻意安排’的东西。你可以强迫别人做很多事情,但是你不可能强迫人家产生性吸引或者不产生性吸引。”她望着地面上的鹅卵石,“那是即兴表演,不是预先策划好的,尼古拉斯。如果你喜欢,我们也可以让实验对象和实验者享受平等待遇。你甚至可以参与制定迷津的内容,其实你已经这样做了,只是你没有充分意识到罢了。”又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她轻声说,“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朱莉对星期天发生的绑架一点也不高兴。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她会那样做,直到事情发生了才恍然大悟。”
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那天我们一起在户外用餐之前,以及后来的种种情况,都表明朱莉很不愿意让我去看那条件恶劣的地下藏身之所。最后几乎是我强迫她带我去的。
“在现实生活中,我能得到她姐妹般的认可吗?”
“你应该满足她作为少女的最后要求。”她马上补充道,“我可得说几句刻薄话了。安德鲁很聪明,也很敏感,但患有性欲错乱症。他们之间出现了令人尴尬的问题。她需要有一个人……”我看见她的嘴弯成曲线状。“我的纯临床判断是她已经发现了他的问题。”
我们沿着一条小巷顺坡而上,走向以前曾被用作刑场的广场。
“老头对我讲述的他过去的一切,全都是杜撰出来的吗?”
“我们很想先听听你的猜测和结论。”
“但是你知道事实真相?”
她有所犹豫:“我想我知道大部分真相。凡是莫里斯让我们知道的我都知道。”
我指着那堵墙,墙边有一块纪念大屠杀的装饰板:“那情况你也知道吗?”
“在村里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
“我知道他当时在场。但是情况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为什么会认为情况不是那样呢?”
“有关自由真谛的想象的确很好,但是八十条人命的代价似乎太高了,而且跟你所说的他痛恨自杀的话也有矛盾。”
“也可能他犯了一个可怕的判断性错误?”
我略作考虑:“这正是我的想法。”
“你对他讲过这个看法吗?”
“没讲得这么详细。”
我看见她笑了:“也许是你的判断错了。”她没有等我回答又接着说,“我也曾经……跟你现在的情况一样。他用一个晚上时间,摧毁了我自己智慧中的每一个信念,摧毁了我工作中的全部自豪感,而这一切都是在我不得不相信他的情况下进行的……最后我终于抵挡不住,只是不断地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不是那样的。后来我抬起头来,看见他在笑。他只说,总算解决了。”
“他该不会是对别人实施虐待来取乐吧。”
“但那正是他使人相信他的手段。他或许会说,那正是你不敢面对现实的原因。”她冷漠地瞥了我一眼,“明显针对个人的施虐狂阴谋活动,我们却称之为进化、存在、历史。”
“我认为这才是可变剧场所要达到的目的。”
“他常常做一个著名的演讲,说艺术是使一切程序化的幻觉。”她做了个鬼脸,“我们私下里担心,像你这样的人一定看过这篇文章。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们从来不敢选用年轻的法国知识分子。”
“他是法国人?”
“不。是希腊人。但是他出生在亚历山大,大部分时间在法国长大。他父亲是巨富,见多识广。至少这是我的想象。莫里斯似乎并不愿意过他父亲要他过的那种生活。他说,他先到了英国,避开父母,同时学医。”
“看得出你很崇拜他。”
她一边走一边微微点头,平静地说:“我认为他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老师。用不着考虑,我知道。”
“去年的情况怎么样?”
“天啊。那个人太可怕了。我们不得不另找一个。不是在学校里找的。从雅典找来一个人。”
“莱弗里尔又如何呢?”
她微笑着,看得出充满了深情的回忆。“约翰。”她碰了一下我的手臂。“他的情况完全不同。明天再讲好吗?现在该你讲了。再告诉我一点……你所知道的情况。”
我对她讲了一点有关艾莉森的情况。当然,在雅典的时候,我并没有用任何方式骗过她。我只是没有意识到,她有那么多事情瞒着我。
“她以前没有过试图自杀的记录吗?”
“绝对没有。她一向是随遇而安。”
“没有抑郁……”
“没有。”
“这种情况是有的,尤其是女人,突然间发生。可悲的是,她们往往并不是真的想死。”
“她恐怕是真的。”
“虽然会有些迹象,但是这种心理往往是难以察觉的。”她说,“通常不单纯是感情破裂,还有更深刻的原因。”
“我也试图往这方面想。”
“起码你并不像对她撒过谎。”她迅速捏了一下我的手,“你不必责备自己了。”
我们总算走到了房子前,而且还很及时,零星的大雨滴开始落下来了。暴风雨似乎正向小岛袭来。朱恩推开外面的门,我跟在她后面进去。她拿出一把钥匙,打开前门。厅里灯光明亮,但是因为天上释放出来的电流要强大得多,客厅里的电流似乎显得不稳定。她转过身,迅速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显得有点害羞。
“在这里等一下。她可能睡了。我就来。”
我看着她跑上楼,消失了。敲门声,她轻声叫朱莉的名字。开门、关门的声音。静寂。外面雷电交加,突然一阵瓢泼大雨打在窗玻璃上,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凉风。两分钟后,楼上看不见的门打开了。
朱莉走在前面,光着脚,白色的睡衣外面穿一件黑色和服。她停下脚步片刻,脸带忧伤,俯视着我,紧接着便从楼梯上冲了下来。
“噢,尼古拉斯。”
她扑进我的怀抱。我们没有接吻。朱恩站在楼梯顶端对我们笑。朱莉把我推开一点,直视我的双眼。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知道。”
她又依偎在我身上,仿佛需要得到安慰的是她。我轻轻拍她的背部。朱恩在楼梯上对我做了个飞吻,表示祝福,接着便消失了。
“朱恩告诉你了?”
“是的。”
“什么都讲了?”
“只讲了一部分。”
她把我抱得更紧些:“一切都过去了,我也可以松一口气了。”
“星期天的事我还不能宽恕你。”
她抬起头来,表情很严肃,求我相信她。
“那天的事我也很讨厌,尼古拉斯。说实话,我很不愿意。发生那样的情况,我感到非常可怕。”
“你还真沉得住气,藏得贼好。”
“那只是因为我知道一切都快过去了。”
“我听说你也是今年头一次到这里来。”
“也是最后一次了。我不能再干了。尤其是现在……”她再次求我理解、宽恕。“朱恩总是把事情搞得很神秘。我不得不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很高兴。总算盼到了。”
她又紧紧贴在我的身上。
“有一件事我没有撒过谎。”
“我不知道是哪一件事。”
她摸到我的手,轻轻地拧了一下,表示责备。她把嗓音压得很低。“不管怎样,雨下得这么大,你是回不了学校了。”她又加了一句,“雷电交加的时候,我不喜欢独自一人。”
“我也是如此。是你提醒了我。”
下面的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彼此已经心领神会。她拉着我的手,领我上楼。我们来到我三天前曾经仔细察看过的房间门口。她踌躇不决,脸色露出了略带自嘲的羞涩神色。
“星期日我说过什么话?”
“你早已使我忘记任何一个别的姑娘……”
她低下头:“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魅力。”
“我更喜欢我们之间是腓迪南和米兰达的关系。”
她莞尔一笑,似乎已经忘了这一茬。她入神地望着我,仿佛想说点什么别的,后来又改变了主意。她打开房门,我们走进房间。床边有一盏灯亮着,百叶窗早已关闭。床铺没有整理过,被单和床罩扔在一边,枕头是压皱的。灯下有一本诗集,长短不齐的诗行隐约可见。一个鲍鱼壳用作了烟灰缸。我们相对而立,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人们盼望这种时刻到来盼得太久了都会这样。她的头发自然下垂,白色睡衣的下摆几乎长及脚踝。她仿佛是用我的眼光环顾了一下房间,仿佛觉得我会因为她的房间如此简朴而瞧不起她,于是她冲我做了个鬼脸。我一笑置之,但是她的羞涩很有感染力——而且我们之间的情况已经改变,她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真实情感,不必刻意施展“魅力”,不必玩花招,不必躲躲闪闪,不必蓄意逗弄。现在回顾起来,在那异乎寻常的几秒钟里,过去的种种表演似乎是为了维持一种言不由衷的清白。亚当和夏娃在堕落之前就是如此。
好在外面的世界帮了我们的忙。突然一道闪电,灯颤动了一下熄灭了。房间里立刻变得一片漆黑。几乎同一时间,头顶上炸开了一声响雷。雷声尚未完全消失,我们已经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如饥似渴地亲吻着。更多的闪电,更大更近的雷声。她缠绕在我身上,像个孩子紧紧地抱住我。我吻她的头发顶部,拍她的背,低声地诉说。
“脱光你的衣服,把你放在床上,抱住你,好吗?”
“让我在你怀里坐一分钟。我太紧张了。”
她摸黑把我带到床对面靠墙的一张椅子旁。我坐下来,她双腿分开坐在我的膝盖上,我们又接吻。她偎依在我身上,找到我的手,她的手指和我的手指交叉在一起。
“告诉我有关你朋友的情况。我要你说实话。”
我把几分钟前对她姐姐说的话又说了一遍:“那完全是一时冲动。我对莫里斯,对你实在觉得腻烦。我不能老在这里闲待着。”
“你对她讲过我的情况吗?”
“只说我在岛上认识了一个人。”
“她很沮丧吗?”
“这正是荒唐之处。要是她表现出沮丧,不把一切都藏得那么深就好了。”
她的手轻轻捏我的手:“你一点都不想要她吗?”
“我觉得她可怜。但她似乎并不太惊讶。”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一场同情心与女性好奇心之间的较量,隐藏得并不巧妙。我在黑暗中不禁窃笑。
“我不断地想,我更喜欢跟你在一起。”
“可怜的姑娘。至少我能想象出她当时的感觉。”
“她跟你不一样。无论对待什么事情,她从来没有认真过。尤其对待男人更是如此。”
“但是她对待你的态度一定是很认真的。从结局看,这一点是很清楚的。”
我料到她会这样说:“我认为我只是一种象征,朱莉。在她的生活中,其他一切事情全都出了问题,于是她把我当成了最后一根稻草。”
“你们在雅典干了些什么?”
“看了几个旅游景点。吃了一顿饭。坐下来谈话。喝得太多。一切都很文明,真的。起码从表现看是如此。”
她的指甲轻轻掐进我的手背:“我打赌,你们一定上过床。”
“如果我们真上过床,你生气吗?”
她冲我摇头:“不,我是咎由自取。我能理解。”她捧起我的手吻了一下。“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你为什么如此好奇?”
“因为我对你还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
我吸了一口气。
“也许我真该跟她上床。如果真那样,至少她今天可能还活着。”
一阵沉默。她吻我的脸颊:“我只想知道,今天晚上跟我在一起的是一头麻木不仁的猪还是一个受伤的天使。”
“要探明这个情况只有一个办法。”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又是轻轻一吻。她轻柔地离开我的怀抱,往床边挪动了一点。房间里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闪电透过百叶窗缝钻进来,就在那一瞬间,我看见她站在意大利大箱旁边,正从头顶上脱掉睡衣。我听到声响,那是她又摸索着向我走回来了。一声炸雷,一声因受惊而呼出的气息。我伸出手,找到她在黑暗中摸索的手,把她重新拉回我的怀抱,这一次是裸体的。
我们的嘴唇碰在一起,我开始探索她的身体:乳房、平滑的腹部……我真想有十几只手,而不是一只……好让她更快顺从我的意志。她变换姿势,站起来,两腿叉开骑在我的大腿上,开始解我的衬衫纽扣。在另一次闪电中,我窥见了她的脸部表情——神情专注,态度认真,像一个孩子在脱玩偶的衣服。她把我身上的衬衫和夹克强行脱了下来。她把双手伸到我的脖子后面抱住,跟在穆察的海水里一样,然后坐开了一点。
“你是我看见过的最美丽的东西。”
“你看不见我。”
“可以感觉到。”
我低下头来吻她的乳房,把她抱紧,又吻她的嘴。她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香水味,是麝香的气味,带点淡淡的橘子味,很像黄花九轮草的香味。那香味和她的性感、清纯颇为相称。她越来越放纵自己的感情,她知道我的需要,有意想满足我。她非常兴奋,有些紧张,一点不像是在开玩笑。最后,她把嘴移开,仿佛累极了。过了一会儿,她小声对我说。
“咱们把百叶窗打开,我喜欢雨的气息。”
她悄然离开我,过去开窗子。我趁机立即把身上剩下的衣服脱光。她开完窗回来,我马上抓住她,让她转过身,从后面紧紧抱住她。我们站立的地方距窗口三英尺,窗外是倾盆而下的大雨,是夜间清凉空气的无形之墙。村里的灯全灭了,一定是发电机的保险丝断了。闪电把天空撕裂,裂痕向大陆上空延伸。刹那间,底下拥挤的房屋,所有的墙壁和屋顶,甚至大海,全都被一种奇异的淡紫色光线照亮。但是雷声来得比较慢,风暴的中心已经向前移动了。
朱莉靠在我身上,把身体的正面暴露在黑夜之中,任凭我的双手抚弄。我顺着她的小腹往下摸。她转头靠着我,抬起右腿,放在窗下的一只凳子上,让我的手更方便抚摸。她抓住我另一只手,放到她的乳房上,绝对顺从地站立着,让我激起她的性欲——仿佛窗外的雨和黑夜才是她真正的情人;仿佛她在海里曾对我做过的事情现在我应该照样偿还。雨水溅在窗台上,弹射到我下面的一只手上和她的皮肤上,但她似乎毫无感觉。
我对她耳语:“我真希望到外面去。”
她立即侧过嘴来吻我,表示赞同,但同时她用双手找到我的双手,把它们按在原处。现在她更喜欢这个:让我轻柔地为她做手淫,慢慢地吊起她的胃口……闪电依旧,但似乎已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唯一真实的世界是她的肉体和我自己的肉体……她背部的曲线,玉体的温热,乳房柔软光洁的皮肤,勃起的乳头;下部的抚摸,她求之不得,我乐意为之。这跟我起初的想象有点接近,把她看作是莉莉·蒙哥马利:她心醉神迷妙不可言,难以捉摸,完全听任自己动物性的支配,似乎尚未完全成年——透过她矫柔造作的姿态和风度,她还像个清纯任性的小姑娘,正在和小男孩玩性游戏。
半分钟后,她突然抓住我的双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而且不松手。
“你怎么啦?”
“你坏。”
“说得对。”
她转过身偎依着我,却把脸掩藏起来。
“告诉我,你最喜欢她怎样挑逗你。”
我想起了于尔菲的定理:女孩的做爱技巧和她们受教育的水平成反比。但是我却从她的问话中听出了弦外之音。
“你为什么想知道?”
“因为我想满足你的需要。”
我把她搂得更紧些:“我就喜欢你现在这样。”
她在我耳边低声说:“你那家伙真大。”
她把双手偷偷伸到我们两人中间。我们稍微拉开一点距离。我觉得她好像是处女,但很想走向堕落,需要进一步引导。她又对我低声耳语。
“你有避孕套吗?”
“在我的上衣口袋里。”
“我来替你戴上好吗?”
我过去把避孕套取来。朱莉挪到床边。此时出现了一点光亮,天上的云层似乎变薄了,我勉强可以看清她的身体轮廓。她接过套子,让我坐在床尾。她在地毯上跪下来,身体稍向前倾,帮我把套子戴好。她低下头,轻轻吻了它一下。她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双手交叉置于阴部,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但我可以看出她在窃笑。
“骗子。我看不出你有一点害羞的样子。”
“我在一家女修道院的宿舍里住过五年,那里是没有任何想象的余地的。”
雨变小了,但空气清新。房间里弥漫着地下蓄水罐的气味。我仿佛看见雨水顺着水罐内壁流进千百个地下蓄水罐,罐底的小鳗鱼一下子活跃起来。
“你大概又要说是逃出来的了。”
她笑得更开心了,但她不说话。我向她伸过手去,她站起来,顺势让我拉下来压在我身上。静默,除了两个人的身体在交流之外,其余一切都停止了。她假装占有我,用嘴挑逗我,抚慰我。接着动作也停下来了,她仿佛要融化到我的身体里去了,这表明她在等待。我打破了这种黏滞状态,她挪动身子,躺到床罩上,头刚好落在枕头上。我跪着,顺着她的身体往下吻,一直吻到她的脚踝,并借此机会对她进行仔细观察。她身体稍微扭向一侧,一只手臂舒展开来,头歪向一边。但是当我往前移动身子的时候,她已转身仰卧着。转眼之间,我已深深进入她的体内。这一次的感觉和我以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第一次都不一样,它远远超出了性关系的范畴,你可以从中感受到充满忧伤、屡遭挫折的过去,感受到上苍赋予的未来,感受到完全的占有。我知道我所得到的远不止她的肉体。我趴在她身上,用双臂支起上半身。她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望着我。
我说:“我非常爱你。”
“我就要你这样。”
“永远吗?”
“永远。”
这时,奇怪的情况发生了。冷不防,床边的灯突然又亮了起来。他们一定是把村里的发电机修好了。我停止了动作,一时间我们成了惊弓之鸟,彼此显得陌生了。我们面面相觑,十分尴尬。太尴尬了,不得不笑。我顺着她苗条的身体往下看,然后又回过头来看她的脸。我感到她的表情中有不安和羞涩的成分,但是她闭上了眼睛,让脑袋侧向一边。如果我希望如此……
她把双臂枕在脑后,赤身裸体,一副孤弱无助、任我摆布的样子。她全身处于软弱无能状态,恭顺服帖,煞是可爱。床架某个地方发出有节奏的小小嘎吱声。她显得娇小、脆弱,希望我尽施雄威。她曾说过,在穆察的小教堂里,她感觉到这种威力。她捏紧了拳头,仿佛我真的伤害了她……正当我筋疲力尽,准备结束的时候,她突然举起双臂,鼓励我继续坚持下去……
我们合体躺了一会儿,屋里鸦雀无声,极端寂静。后来我们分开,我躺在她身边。她伸手去拉电灯开关,屋里又全黑了。她转身脸朝下趴着。我顺着她的背部轻轻往下抚摸,拍拍她的小屁股,不停地在它的曲线部位上摩挲。此次除了享受到传统的乐趣之外,我还有一种特别欢欣快妙不可言的感觉。我原先没有料到能够做到如此和谐,韵味无穷,就像我手下的皮肤一样,也未曾料到她是如此温馨,风情万种。其实我早该猜到,因为朱恩曾经让我感到她就是这样一位放浪的姑娘,我身边这位姐妹虽然性格比较内向,但她的内心深处一定也隐藏着同样的需要。我们终于用身体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感情,而且我发现这种方式更好——感觉更微妙,持续时间更长,花样变化无穷。圆圆的屁股。凌乱的头发贴在我嘴上。雷声渐远。外面亮度有所增加,月亮一定是开始从云层后面钻出来了。一切风暴都过去了,我们在重新恢复的伊甸园中静悄悄地躺着。
我们一声不响地静卧着,此时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但是大约五分钟后,她用双臂支起上身,向我探过头来,俯下身子迅速吻了我一下。她重新抬起头,她的脸正好在我的脸上方,秀发飞泻而下。她淡然一笑,双眼直盯着我。
“尼古拉斯,你会永远记住今天晚上的一些情况吗?”
我故意咧嘴一笑:“记住什么呢?”
“该记住的是过程,而不是为什么。”
我还是笑:“过程是美丽的。”
“因为它符合我的愿望。”
她迟疑了一瞬,仿佛刚才的对话只是她期待我加以复述的某种固定程式。接着,她突然跪起来,转身下了床,伸手去取和服。我真后悔,当时我太迟钝,没有能够更敏捷地对她的细微变化作出反应。当她面对面俯视着我的时候,我没有察觉出她的声音和表情有什么变化,其实,当时她脸上露出的严肃神情同我原先认为她很天真的印象已经完全没有任何联系。我用手臂撑起身子。
“你要到哪里去?”
她没有回答,转身,扎好和服腰带,低头看了我一眼。我以为当时她的脸上仍然有一丝笑容。
“去接受审判。”
“你说什么?”
简直无法想象,事情会来得那么快。我还没有完全意识到她讲话声音的变化,那声音中早已没有任何清纯的踪影,她已经动身要走了。
“朱莉?”
她到门口转过身,以一个女演员的风度,在跨过退场线之前,做了一个极为短暂的停留。
“我的名字不叫朱莉,尼古拉斯。对不起,我们不能按照惯例提供火刑。”
这一下我完全坐起来了。火刑,什么火刑?但是我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她已经把门拉开,自己站到一边了。强光立即射进屋里。
门口突然出现一连串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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