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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回家

天刚蒙蒙亮,他们就出门了,一共二十二个人,驾驶着十一副马拉雪橇。拉瑞德负责带路,自打九岁当上护林员以来,这是他头一次被算作他们正式的一员。他总共标记了四十四棵树,每组人砍四棵。父亲和他一组打头阵。
他们一组接一组来到拉瑞德剥过树皮的树边。两个人拿着斧头和锯子停在第四棵树边。他们将砍掉那棵树,把它拖到第三棵树边,再砍掉第三棵树,然后返回第二棵树,再回到第一棵树,最后回家。每组人都这么做,而最可靠、最了解树林的人和最结实的马,会去砍最远的树,因为他们把木料带回去的路是最长的。这一次,拉瑞德和他父亲担当最后一组。他们都有这个资格。
夜幕降临,只剩下了六个人,该扎营了。他们用雪橇拉来编条和木杆,足够为马匹搭建一个马厩,为人搭建一个大棚子。他们只花半个钟头就搭好了,毕竟每年冬天都要搭一回;仲夏的时候,他们在公共耕地上也会搭这种棚屋。
“很为自己骄傲吧。”詹森说,“噢,我吓到你了吗?”
拉瑞德掸掉身上结了冰的叶子和雪。“你不懂,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被吓一跳是什么感觉。”
“时不时,我也会被吓到。”
“我干吗要骄傲?”
“你是领队呀,你带路、发令、指出哪棵树该砍,他们全得照办,真了不起。”
“别笑话我了。”
“我没有,你当得起这褒奖,就像我第一次独自巡航时一样,那是仪式般的航行。我活了够久了,但每当看见年轻人在尚未意识到担子的沉重前就勇敢地担起责任时,就情不自禁地爱他们。现在是你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的确。”拉瑞德说,“直到你把什么都说了出来,把气氛全破坏完了。”
“想不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什么意思?”
片刻后,眼前的景象就替换了他自己的视线。他看到了今天早些时候詹森看见的他——拉瑞德带着特别严肃的表情在和大人说话——只是现在,他看到了大人们当时被遮住一半的笑容,他足够友善(大家都喜欢他),却依旧有点盛气凌人;他依旧是个少年,却假装已经长成了男子汉。当这段视频消失时,他不禁满心羞愧。他跟詹森拉开距离,躲进了浓重的夜色中。
“我还以为你已经在雪地里游荡够了。”詹森喊道。
“你和贾斯蒂丝!你们,你们彼此看过别人眼里的自己吗?”
“经常。”詹森说着,朝他走近。
“这么做有什么好处,除了叫我丢脸?”
“现在,再来一遍。”
“不要。”
抗议无效。一段景象再次呈现,不过这次是拉瑞德自己的记忆,当时的感觉也同时浮现。
他乘着雪橇在队伍前头领路,和父亲讨论着干活的事情,向围着的几个人解释为什么选择那些树。只是此时,他体会到的苦涩和羞愧就像彩色的玻璃,将一切都染成了深色。他重温了自己一整天都感受到的快乐,只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更像个傻瓜,所以很生气。
“够了!”他喊道。
“拉瑞德,怎么啦?”父亲的声音从营地传来。
“没事,爸爸!”拉瑞德朝他喊道。
“天黑了,要是什么都看不到,就回来吧!”
拉瑞德还来不及回答,贾斯蒂丝又为他带来另一段景象。是同一天的同一段记忆,但不是詹森的或他自己的,而是父亲眼中的他。整整一天,看着拉瑞德滔滔不绝地说着话,父亲都觉得他傻得可爱,父亲又想起了他小时候的样子,想起他那时的一举一动,以及自己初为人父那一天的表现;他想起少年拉瑞德为了荣耀、信仰,或为了成为男子汉,拖着冻僵的身体,紧紧抱着一块河冰;爱和欣赏是那么强烈,以至于景象结束的时候,拉瑞德眼中噙满了泪水。他没做过父亲,却体验了做父亲的滋味:会想念一个永远消失的孩子。他从未抱过那个小男孩,那男孩就是他自己。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轻声说。
一根小树枝在他头顶上咔嚓断裂,积雪落在他们身边。
“最后一次。”詹森答。
拉瑞德自己记忆中的那段场景再次出现。这回,他比上次更清楚地看着自己,不轻信快乐,也不介意嘲讽,像是时隔多年之后回头重温记忆。他看见自己很年轻(没所谓),看见自己很开心(反正开心不了多久),他清晰地记得觉察到自己愚蠢后的痛苦。他看到的自己比父亲眼里的要深沉得多,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走在时间长河里的少年,每走一步,都既是对童年的回顾,也是向成人的迈进。愚蠢的快乐、羞愧、爱,这三者的结合有了意义,而在此之前没有。关于今天的景象引起了某种强烈的情感,令他的整个生命为之一颤。可拉瑞德想不明白今天为什么会如此重要。
詹森向他探过身,揽住他的肩膀,跟拥抱他差不多。“你以前幸福吗?”
“在什么以前?”
“我们向你展示实情以前。”
“是的,我很幸福。”不知怎的,记忆中的幸福,比幸福本身更强烈。
“然后呢?”
“愤怒、羞愧。”莫非,恰恰是痛苦,令幸福变得强烈?这就是詹森要教我的?不管是不是吧,反正拉瑞德不会感谢他;他不喜欢被捏来捏去,或是像斧柄一样被楔进去、撬出来,只为达到詹森的教育目的。
“你现在什么感觉,拉瑞德?”詹森问。
受伤,而你指望用滴血的伤口来教育我,如果这就是神明该做的事儿,那就去他的什么神明吧。“我希望你离我远远的。”他向炊火跑去。
在他跑的时候,贾斯蒂丝在心里安慰他。是快乐,拉瑞德,你现在的感受就是快乐。幸福、痛苦、爱,它们只能同时出现,记住。
滚出我的脑海!拉瑞德默默呐喊。
可他睡不着,记得清清楚楚。
“拉瑞德,”父亲躺在他身边说,“今天我们都很为你骄傲。”
可拉瑞德不想听谎话,他知道真相是什么。“大伙儿都在嘲笑我。”
父亲并没有立即回答。“那也是带着爱,他们喜欢你。”一阵长久的静默后,父亲又道,“我没嘲笑你。”
“我选对了每一棵树。”
“当然,拉瑞德。”
“那他们为什么还要笑我?”
“因为你为自己当上领队而自豪,他们都经历过。”
“他们笑我,是因为我趾高气扬得就像鸡舍里的公鸡。”
“没错。”父亲说,“可你是谁呢,无上之神?别人只能把你当大人物?”
这话听来很刺耳,可父亲拉着他手臂的手在说,这是出于善意。“我说了,拉瑞莱德,我今天很为你骄傲。”
忽然,拉瑞德感觉到詹森那双蓝眼在心底炯炯地盯视他。这会儿就我和父亲,詹森,你就不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他感觉到贾斯蒂丝萦绕住了他的思绪,正用一张梦境的面纱罩住他的视线。贾斯蒂丝,总是你挑什么我就梦见什么,我现在连做梦的自由都没了吗?
詹森,你算老几,无上之神?当然了。你的移民忙碌一生,最后死去,而你从星舰进进出出,从不衰老。你带走几个精挑细选的人,授予他们长生不老的荣光,卡波克在他儿子长大之前被带走,莎拉随后也丢下了孩子;你给了他们崇高的威望,却害他们与挚爱生生分离。他们崇拜你,詹森·沃辛,可因此得到了什么?对小孩子只要撒几个谎,就能骗得他们喜欢你,我当然也不例外,来吧。
啊,贾斯蒂丝在他心里小声道,这么说,你不喜欢那些迷信詹森的人,是不是?你更喜欢有挑战性的、怀疑的人,比如,知道詹森底细的人。
拉瑞德还记得有一个记忆泡沫保存完好,它属于加罗·斯蒂波克。他记得首星,知道詹森·沃辛只是个凡人,还曾经试图证明这一点。你把记忆还给他了吗,詹森?
 
你打算,拿别人的记忆怎么样?詹森双手来回摇晃着装有斯蒂波克记忆气泡的盒子。斯蒂波克的全部历史都在他的手里,肉体则在森卡的药力下,依然在休眠棺里发烫。他是移民中的最后一个,等待着被唤醒。
在那枚导弹击中星舰前,我想好了很多计划,来对付三百多个一心要我的命的人。我记得,我想出了很多主意,如何在他们中间制造分裂,把水搅浑,引发争斗,最后只能由我来维持均势。现在那些都没意义了,而且正相反,我现在不是要让他们起冲突,而是得维持和平。我找出他们中间最优秀、最明智的人,先让他们当几年市长,再把他们带到这里来,我要留下他们,等未来有需要的时候再派他们出去。我从没要他们把我当作无上之神,可无上之神给予被我带进星舰之人的荣耀,维持着天堂市的安稳太平。迄今六十年了,那里一直平平安安。
但也死气沉沉。
他将那个记忆气泡轻抛一下,再一把抓住。斯蒂波克对我没有恨意,他并不渴望我的鲜血,他的目的和杜恩一样——做个破坏者。斯蒂波克不笃信任何人,他小时候信宗教已经信够了。在我所创造的社会里,人们有天真的信仰,听从权威的命令,这些一定都会让他恨得牙痒痒。
你,为什么要听从市长的吩咐?他一定会问。
因为詹森不在。他们会答。
那,你们又为什么要顺从詹森?他会问。
因为他是第一人,因为他创造了我们,因为天地万物都顺从詹森。
你会告诉他们真相吗,斯蒂波克?会将首星的生活方式告诉他们吗?给他们讲恒星和行星,弯曲的光线和引力?不,你一点儿也不蠢,绝不会指望凭一己之力就把文明从愚昧状态提升到高科技水平。你将看到牛和木犁、铜制品和锡制品,人人崇拜詹森,对詹森任命的市长怀有平和的信任。你将带给他们的,不是物理知识。
而是一场革命。
如果我唤醒你,并把记忆还给你,那我就是个傻瓜。如果你只是另一个新人,另一个婴儿,只是最后一个从星舰走出的冰人,你就会崇拜我,对我深信不疑,犹如你童年时对父母信仰的笃信,直到那信仰幻灭为止。但我不会让你幻灭,我会是你终生崇拜的对象,是你可以信仰的人。我知道你的想法,我长生不老,来去自由,我从我的塔中带出人,不管你提什么问题,我都能解答,你永远也不可能知道我的答案是伪造的。我是永不落败的神。
可如果你拿回自己的记忆,我们就将为敌,你将是我最恐惧的敌人。你我没有私怨,没有对权力的贪婪争夺,不为得到人们的信仰,只为信仰本身。你将推翻他们笃信的故事,改变历史的全部意义。有人在等待你,正如每一代人的等待——年轻人,他们即将成年,充满怨恨,想要接过父母的角色。在我通过星舰系统所能找到的每一种文化里,他们是永远的催化剂。没有哪个社会可以一成不变,因为年轻人一定会改变,他们因此才有理由活下去。他们等待着你的到来,告诉他们,不要相信。
詹森按着手中的透明盒子。我可以抹去你的记忆,你将臣服于我,没有人会知道,而天堂市的生活将因此变得更美好。
可他没弄破它。他走到斯蒂波克的休眠棺边,举着斯蒂波克的记忆,将他的童年捧在手中。
他尝试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动机。为了公平竞争?为了不背负偷走一个人的过去的罪恶感?但就算是偷,偶尔偷一次,利用一下命运的赃物也无所谓;可如果是蓄意为之,那就与谋杀无异了,是不是?
可他早就杀过人,当他用导弹将一个人送入死亡的明亮隧道时,他还进入过那些人的思想。如果他能认定,他的人能因此而过得更好,他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只要他的子孙需要,就算要受良心的责备,他也在所不惜。
正是为他们,他的子孙。他把那个记忆气泡放归原位,让它将斯蒂波克的过去缓缓注入他的体内。詹森甚至没完全明白这么做的具体好处。或许,他的人现在需要的不是善,或许,他们急需体验恶。要有人对这个稳定的社会,做一些杜恩对首星所做的事情。可问题又来了,他不知道杜恩的革命带来了怎样的后果。
现在谁是市长来着,诺约克?可怜的霍普,看看我对你做了什么,给你的城市送去叛乱?可其实,诺约克的家里早已种下叛逆的种子了,并且十分棘手。诺约克这是第二次做市长,此前他休眠了四十年。从物理状况来说,他现在依然四十来岁,他儿子埃文都比他老,已经五十好几,头发都已灰白。埃文早已明白詹森不会带他进塔楼。他哪有资格?埃文为人固执,眦睚必报,永远也当不了市长。如今,他把愤怒、怨恨通通发泄在小儿子乎姆身上,一有机会就残忍地虐待他,就像在管理一座城市,也一次次地证明詹森不带他进星舰是多么明智的决定。至于乎姆,他就像另一个诺约克,会成为一个能力卓绝的人,前提是他没有在青春期被父亲毁掉。
去年,当詹森初次意识到情况有多糟时,曾琢磨要带乎姆远离埃文。可众人的福祉远比一个人的幸福重要——现在才第三代人,如果他插手诺约克家的事,历史将无数次地重演。牺牲乎姆,换来天堂市的平静。很残酷,却必要。
但,要是整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我干吗还把斯蒂波克放出去?詹森又一次在唤醒这个休眠的敌人前犹豫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做,那干吗还要做呢?
然而他知道,这件事势在必行。他只能相信自己强烈的直觉。他能读取别人的思想,可对于自己的想法,他和别人一样,无从了解。他爱天堂市的人民,可出于某种原因,正是为了他们的将来,才必须唤醒斯蒂波克,放手让他去做那些无可避免的事情。
他压下控制杆,跟着朝后斜靠在一面墙上,等待着加罗·斯蒂波克的苏醒。他已把记忆还给了斯蒂波克,现在必须想想怎么向他解释,为什么移民地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为什么他会在六十年后才被唤醒。
 
破晓时分,他们才把小船划到岸边。斯蒂波克几近赤裸,浑身湿答答的,感觉微冷,其他人看到他冻得直哆嗦,都笑了起来。不过这是令人高兴的笑声,因为今早的成就,他们都很爱他。斯蒂波克在首星的时候就很喜欢在ff3L区巨大的室内湖里划船,再次游泳的感觉棒极了,哪怕河里满是淤泥。但令他开心的不是游泳和划船,而是第一次,在这个星球上,水域中出现了船只;这些孩子第一次见到了人类游泳。
“教教我们。”迪尔娜要求道,“我也要划船,我也想学游泳!”
“我得造船、凿制木瓦,还得回答你们的可笑问题,要是干完这些我还能抽出时间的话——”斯蒂波克答道。
维克斯听了哈哈大笑起来。“就算我们不问你也会说的,斯蒂波克,你就是个话痨。”
“可只有乎姆会认真听。”
乎姆笑笑,没说话。他坐在小船边,抓着他塑出形状的那根木头。照斯蒂波克说的,这根木头大有用处。很少有木匠能有乎姆这样的手艺,他干活很慢,可完工之后,整艘船就像桶一样密封,甚至不用在外面涂一层树胶。斯蒂波克本想先造一艘独木舟,可那太容易落水,孩子们还不会游泳。要是没有木匠乎姆,他也造不了船。
“对了,”迪尔娜说,“我们什么时候首航?”
“今天,”维克斯说,“就现在。我们去把天堂市的人都叫来,让他们看看,我们怎样像一块木屑一样乘风破浪。”
迪尔娜用脚趾踢了踢那艘船。“这就是木屑。”说完冲乎姆笑笑,表示她没有恶意。乎姆也冲她笑笑。斯蒂波克很高兴看到他那么爱她。和年轻人相处,是最美好的事情之一——一切都是第一次,都是新的,他们都那么年轻,因此相信未来;没人将他们生生带离自己的生活,扔进移民星舰,送到宇宙的边缘,受一个喜欢扮演上帝的星舰飞行员的控制。
“我觉得应该再等一等,好让所有人都看到。”斯蒂波克说,“今早我得去见见诺约克,和他谈一谈这件事。再说,光是乘船下水还远远不够,我们必须到达某个地方,我想会是湖的另一边。乎姆,你父亲应该和我们一起去。”
乎姆为什么突然变得警惕?“我看,还是不要了。”他说。
“想想看一望无际的牧场,足够好几百万头牛吃草。”
“好几百万。”迪尔娜说,“这就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斯蒂波克,你老往小处想。”像平常一样,迪尔娜将他们都带回了现实,“该回家了。天都亮了,大伙肯定都在想我们跑哪儿去了。”
斯蒂波克带着维克斯先离开,他看得出,乎姆很想和迪尔娜单独相处。他们爬上诺约克住的那座山的山顶,维克斯先告辞下了山,回天堂市;斯蒂波克则沿土路上山,去诺约克市长家。
斯蒂波克发现自己很难对这位市长保持敬意。从前在首星,他的曝光率太高了,作为詹森·沃辛的经纪人,他油腔滑调,无所不在,在每一个真人秀中露脸,仿佛这样他的人生才会更完整。当然,一切都不同了,在霍普·诺约克的记忆中,他从不曾是马屁精或食客。斯蒂波克看到了星舰上的那道伤痕,损坏的休眠棺,毁掉的记忆气泡,这意味着所有人都要重新开始,带着空白的头脑再度降临人世。
但却是不怎么开放的头脑。在这个移民地里,詹森可以说无处不在,詹森的思想烙在了所谓的天堂市的每一个角落。詹森·沃辛,那个星舰飞行员,终于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一切:被迟钝愚昧的农民奉若神明。他没有费力去教他们,自由的思想有着怎样的力量,宇宙本身是什么样子的;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宗教,如同古代的皇帝让子民相信他是天神。只是,詹森干得比大多数皇帝好得多,他有足够多的奇迹来证明自己是神。只有斯蒂波克知道,他能长生不老不过是森卡的效果,他的智慧不过是首星良好教育的结果,他制造出的那些奇迹不过是隐藏在星塔里的机器而已——不不,不是星塔,是移民星舰。我都被他们影响了。
斯蒂波克能预料到有怎样的命运正等着他。詹森将他的记忆重新注入他的大脑,让他进入这个无忧无虑的移民地。斯蒂波克只能想到一个理由来解释詹森的行为:极端的自我主义者詹森·沃辛,依旧需要一个观众,需要一个首星人来崇拜他,现在只有斯蒂波克满足这一条件,为他送上掌声。你从我这儿得不到一声喝彩,他满心期待地对自己说。我曾用一生时间致力于打倒你这种自大、武断、自私自利的暴君,如今,我将重操旧业。我将效仿从前的方式:用事实做武器。詹森·沃辛唯一不能忍受很久的,就是事实。
斯蒂波克绝不是个天真的人,他知道他反对的是谁。詹森制造的谎言和奇迹已经存在了六十年,他的影响力和权威存在了六十年,形成了一个强大严格的神权政体,而市长就像天使长,守卫着生命之树。詹森依旧握有首星式的权力:他控制着森卡,他和他那些精挑细选的仆人如同水漂儿一样,掠过时间长河的表面,只要他愿意,就可以任由我一直睡下去。可一旦詹森休眠了,斯蒂波克就有机会带来毁灭。我要拆穿你伪造的一切,詹森,我会在你再度醒来之前,将它们一一粉碎。你要三年后才返回,等着瞧我这三年能取得什么成就吧。
詹森无意中给了他一件强大的道具。斯蒂波克是最后一个新人,他离开星舰时,不仅会说话,能走路,还拥有大量的知识和词汇,水平远远高于移民地里的其他人,就像詹森一样。因此,詹森的光环有一部分落到了他的头上,詹森最虔诚的崇拜者都不敢与斯蒂波克公开争辩,他的声望水涨船高。这给了他自由。
可毫无疑问,这种自由到此为止了。诺约克今天叫他去,无疑是要叫他闭嘴。好啊,诺约克,试试看吧,我已经让很多人觉醒了,我已经动摇了你的权威,你若实施任何形式的惩罚,那些意识到天堂市落后的人就会视我为烈士。我已经把年轻人带上了船,让他们看见了游泳,他们再也不会被河流困在这儿了。
但斯蒂波克是个诚实的人,所以会承认在敲诺约克的门时,他心里十分忐忑。诺约克并不只是詹森那共享威望的创造物,他的影响力不只源自市长的头衔。诺约克曾经当过七年市长,凭一己之力做了很多事情,改变和改善了天堂市的生活。正是他创建了距此几英里的数个小村落,将田地分给每个家庭,让他们耕种各自的土地,只在修路、伐木和收获的时候召集集体劳动,结果就是快速的发展,普遍的繁荣兴旺。现在是他第二个市长任期,诺约克依旧精力充沛,是个出色的领导者,得到所有人的信任,也没有辜负信任,甚至包括斯蒂波克的。斯蒂波克的确瞧不起曾经的经纪人诺约克,可并不会因此对仁慈的独裁者诺约克视而不见。对他来说不幸的是,仁慈的独裁者是最难颠覆的类型,要说服人们去推翻他,简直不可能做到。
门开了,是诺约克的儿子埃文。他冷冷地打了个招呼,“进来吧。”
“谢谢,埃文。你好吗?”
“你的头发是湿的。”埃文说。
“刚从水里上来。”斯蒂波克答。
埃文打量了他一会儿,“船造好了?”
“我又不是木匠。”斯蒂波克答。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愚蠢透顶,把埃文的儿子推上了风口浪尖,乎姆是天堂市最好的木匠。从埃文脸上浮现的怒色看,斯蒂波克又意识到,乎姆说他父亲不阻拦他造船显然不是实话。眼前这个男人,像是会在盛怒下杀人的人。
“这栋房子是我父亲很多年前建的,当时詹森还没带他去星塔。”埃文说,“所以,现在我允许他用楼上的两个房间,处理身为市长的事务。这就意味着,我得允许各种各样的烂人进我的家门——好在,我允许他们待的时间只限顺着楼梯走到市长办公室。”
“对我而言,这也是好的一点。” 斯蒂波克道,走上楼,还不忘兴高采烈地向埃文挥挥手。乎姆说得不假——和他父亲相处,就像在森林里与野猪为伴。
诺约克办公室的门开着,斯蒂波克看见他正俯首在一张羊皮纸上写着什么,于是想到应该建一座造纸厂,拿破布和纸浆来造纸。可转念一想,又觉得现在根本用不到多少纸,也不可能从其他工作中抽调足够的人手去盖厂。但或许,应该教教他们如何造纸,羊皮纸太原始了,况且每宰一头羊只能取得一定大小的羊皮。
“噢,斯蒂波克。”诺约克说,“干吗不招呼一声。”
“不要紧,我在想事情。”
诺约克把他让进房间,斯蒂波克瞥了一眼诺约克所写的内容。“我在记录历史,”诺约克道,“每个月我都会抽出几天时间,将重要的事记录下来。”
“你认为重要的事。”
“当然,我又不是你,怎能知道你认为重要的事呢?詹森在多年前解决了这个问题——只要愿意,任何人都可以书写历史。确实有几个人写了,对比他们记录的历史一向很有意思,就像我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一样。可通常,市长能了解更多的信息,毕竟所谓重要的事,一般都是因为出了问题,而所有问题最后都会聚集到市长那里,从卡波克市长的时代起就是如此。”
“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
“应该比你以为的要少。”诺约克说,“举个例子,我知道你一直在对孩子们说,市长不应该由詹森指定,而应该让所有人投票选出。”
“我的确说过。”
“对于你这个提议,我思考了很久,然后突然想到,按你的办法,我们一般会选出我们喜欢的人。但问题是,市长往往要做出得罪所有人的决定,那样一来,就没人会继续让他当市长了。我们要么不停地更换市长,要么选择不会得罪人但不称职的人来做市长——好的,斯蒂波克,在你同我争论我那些一时之想前,我很想知道,你能否友善地思考一下我的这一想法,至少和我思考你的想法一样久,然后再做解释?”
诺约克笑了,斯蒂波克也情不自禁地对他笑了。“你知道吗,你真是个聪明的混蛋。”
诺约克扬起一边眉毛,“混蛋?真希望你和詹森能把我们不知道的词汇都写下来,让我们也能学会。”
“不必了,有些词不值得一学。”
诺约克向后靠在椅子上。“斯蒂波克,你来这儿已经六个月了,我对期间你做的事非常感兴趣。你对交付于你的每项工作都尽职尽责,没人指责你偷懒,没人抱怨你是傻瓜,可对你的怨言还是源源不绝地传入我的耳朵,大多来自年纪较大的人。他们对你教给他们的孩子的东西深感不安。”
“我不会罢手。”斯蒂波克说。
“噢,”诺约克道,“我没那个意思。”
“嗯?”斯蒂波克很意外。
“对。我想把你个人的行为变为官方的行为,这样就不会再怨声载道了。我希望你能做专职教师,我希望你把它当成一份工作,就像拉维的工作是放羊,埃文的工作是放牛那样。我是这样计划的:我们给你一片土地,由你的学生们来耕种;你教授他们知识,他们用汗水报偿。”
斯蒂波克大吃一惊,而且一头雾水。“你希望由我来教他们?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宣扬的是什么?”
“很清楚。你告诉他们,世界是一个旋转的星球,太阳是一颗恒星。你告诉他们,疾病是微生物造成的,思维源自大脑;你还说,詹森只不过是驾驶星塔飞越天空的飞行员,像他那样的飞行员多得不计其数。你让孩子们的大脑中充满对其他星球的有趣猜想,充满你所说的那些奇迹,当然了,这些暂时没有实际价值。孩子们所想的事情是我们从未想到过的,可我并不担心这会导致怎样的结果,鼓励总比禁止要好,我觉得。然而,我希望你做教师,并非出于这个原因。”
“那是为什么?”
“你所知道的一切,能为我们解决实际问题。你说过,水力磨坊可以碾碎谷物,我想建一座磨坊,我希望你教会一些孩子其中的诀窍,这样我们就能建得更多。你提到了船只,它不会渗水,可以搭载我们横渡大河,一路直抵大海。”
“你知道大海?”
“当然。”
“可孩子们不知道。”
“詹森给去过星塔的人看过这个世界的地图。我们看到了草原、森林、隐藏在泥土中的金属、大河以及海洋。他还给我们看了电脑,以及电脑投射到空中的画面,给我们看了冰人休眠的棺材。事实上,他还让我看了你,并提醒我说,他这次可能会唤醒你。”
“而你没对任何人提起这些?”
“没那个必要。”
“可是——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居住的这个星球是什么形状,有多大。”
“如果他们问起,我会说的。可没人问过。”
“为什么要等他们问?没人知道你知道的那些知识。”
“你没有把你的知识秘而不宣,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去造好你的船,斯蒂波克,然后带着那些崇拜你的孩子过河去。我会帮你——不让那些被你吓坏的父母阻拦你。在那里建造一个全新的村落,那条河是你们的屏障,只有会驾船的人才能渡过。到了那里,给孩子们一个机会,让他们长大成人,免遭他们父母的扼杀。”
斯蒂波克完全没料到今早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他预料会遭到一番训斥;他早早硬起心肠,准备和诺约克大吵一架。“你难道没意识到,这会削弱你的权力吗,诺约克?”
诺约克重重一点头,“很清楚。可天堂市一直在发展壮大。詹森让我分摊工作,将一部分权力下放给优秀的人。我让沃林负责建造结实的公路,他干得非常好;小迪尔娜擅长制造工具,大家都知道,她做的金属制品是数一数二的;波利迪尔对收获庄稼了如指掌,还擅长保存谷物。”
“而且做得十分出色,我根本没看出他们都是新手,还以为是詹森提出的办法。”
“是他的提议,我负责执行而已。对于你,他没有告诉我该如何处理你的事。”
“可你说,他提醒你了。”
“他说过,孩子们会对你唯命是从,叫我不能干预,只是——”
“只是?”
“绝不能破坏天堂市的安定和律法。”
“什么意思?”
“意思是,等你把孩子们带到河对岸之后,绝不能教他们违反律法。对于冰人曾经的生活方式,我知道的应该比你以为的多。詹森对我们说过,他们对婚姻一向不重视,一高兴就结为夫妇,还会杀死孩子——”
“我只能说,他说得不偏不倚——”
“可我们需要孩子们,斯蒂波克。我初到这里的时候,除了詹森,只有我们十五个人。我在这里的时候,最早的婴儿刚刚成长,还未成年,现在却有将近一千人了。现在,这里有人能一直在铁匠铺工作,有人能一直操作织布机,这样,有特长的人就不必被安排去田里拔草或是剃羊毛了。我们现在运转良好,并不需要另建几座城市去自行其是,毕竟我们的人口还太少,集结在一起干起活儿来要方便得多。而且,詹森提醒过我另一件事。”
“什么?”斯蒂波克估摸那件事和他有关。
“战争。你知道这个词吗?”
斯蒂波克微微一笑,“詹森就是干这个的。”
“那还是卡波克当市长的头一年,有人烧了一座房子,那是天堂市最接近战争的一次事件。詹森跟我说过战争是什么样子,我相信。”
“我也是。”
“战争的种子一直都在,斯蒂波克,就在这栋房子里。我的孙子乎姆憎恨他的父亲,而我的儿子埃文一直在招致憎恨。从你的孩子中挑出最出色的一个,斯蒂波克。不要比灵那样的急性子;柯伦还行,但她有点偏袒;维克斯行,冷静,不轻易动气;或者乎姆,可我担心他心里的怨恨太多了,不懂得爱。在你带孩子们过河前,先来我这儿一趟,我会为那边任命一位小市长。”
“不可能。”
诺约克笑了,“有别的提议?”
“等过了河,如果他们足以在共同信仰下建起一座新城,他们就不再是孩子了,诺约克。再说,我们会以自己的方式选出领导者。”
“有意思,我应该妥协吗?由我指定一个小市长,让他在第一年里管事,那以后,再让你们按自己的意愿选领导者。”
“我以前就认识你,诺约克,至少我知道你曾是什么样的人。”
“那些对我没有意义。现在的身份给我找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所以,我没兴趣琢磨我在前世是什么样的人。”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告诉你,在我看来,你和从前的你简直判若两人。不管詹森在这里弄出了多少麻烦事,他至少做对了一件事,把霍普·诺约克变成了一个好人。”
“而你,斯蒂波克,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斯蒂波克咧嘴笑了,“没有变好,是不是?可我学到了一点——如果掌权的人都像你这样开明,要恨你可不容易。我可以保证,如果你刚才说的话算数,那么十年之后市长将由选举产生,法律也将由人们共同制定,再也不会有人身兼法官、国王和立法者。”
诺约克哈哈笑着摇了摇头,“你不光会说我不懂的词,还假装能预见未来。不要因急于求成而失败,斯蒂波克,连詹森都不能预见未来。”
但斯蒂波克知道,那个未来一定会到来,它已初见雏形。诺约克给他送了一份大礼,一个属于他的城镇,一条将他们和市长隔开的河;他有权决定教什么,不教什么,并在这个落后的地方开始现代化的改造,届时,民主一定会到来。我一定会让他信守承诺,斯蒂波克心想,等詹森回来时他会看到,只要一点点的真相和自由就能达成怎样的成就,即便在他创建的原始社会里也一样。
他向诺约克告辞,开门离开,这时听到楼下有人在叫嚷。
“你是不是非要做我不允许的事?”
跟着是一阵拳打脚踢的声音。
“你是不是非要做我不允许的事?”
一阵沉默,又一阵拳打脚踢,跟着是椅子跌倒的声音。“我在问你,小子!你是不是非要做我不允许的事?”
斯蒂波克听见身后诺约克走出办公室,关上房门。“我看,是你儿子在打你孙子,诺约克。”
“我想,你也知道起因是什么。”诺约克说。
斯蒂波克转过身厉声道:“乎姆跟我说,他父亲同意了!”
“你这么聪明,一个孩子撒了谎,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斯蒂波克?千万别下楼,现在还不行。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
“你是不是非要做我不允许的事?回答我,乎姆!”楼下又传来叫嚷声。
埃文的妻子埃斯滕开始央求她丈夫。
“父母有权打孩子吗?”
“要是孩子还小,我们会把他带走。可乎姆长大了,如果他不愿意,没人能打他。听见了吗——他叫他妈妈不要管,他不需要保护,斯蒂波克。”
“回答我,你这个小王八蛋!”
乎姆痛得直叫,“是的,爸爸,你不允许的事我照样会干!我要到河上划船,喜欢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你这个傻瓜,竟还想阻止我——”
“你说什么!你竟敢叫我——”
“住手!不许你再碰我,父亲!这是你最后一次打我!”
“啊,你觉得你是我的对手吗?”
诺约克急匆匆地走过斯蒂波克身边,走下楼梯。“现在该我们出面了。”他低声说。斯蒂波克连忙跟在他身后。
走到楼下,他们看到埃文正抄起一根椅腿向他儿子冲去,而乎姆站在一角,满脸的不服气。
“够了。”诺约克说。
埃文停下手,“不关你的事,父亲。”
那个五十岁的人管诺约克叫父亲,而诺约克看上去比他年轻十五岁。情形真是可悲。
“只要你的手再碰到那孩子,就是我的事。”诺约克说,“一旦你拿起武器,就变成整个天堂市的事。乎姆是只獾吗,非要杀了它以免它弄死你那窝兔子?”
埃文放下椅腿,“他威胁我。”
“埃文,你动手打了他,而他只是说要打你,我想这样的威胁不算出格。”
“你是作为父亲,还是作为市长?你有什么权利干涉我的家事?”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诺约克道,“我的办法是这样的——乎姆,我刚刚请斯蒂波克负责造船,比藏在河边的那艘还要大很多的船。”
斯蒂波克意识到,诺约克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他刚才可一点儿也没表现出他知道已经造好了一条船。
“只有你一个木匠,将看着那些船平安建成。我已经签署市长令,将造船定为整座城市的工程项目,这样,造出的船就属于我们所有人。现在,我任命你来督建。”
乎姆张大眼睛,“你是说,我成人了?”
“你现在是工匠。”诺约克答。
“工匠!”埃文怪叫道,“你还不如直接说他不是我儿子了!”把乎姆当作成人就够糟了,那意味着他将得到足够的食物和衣物开始独立生活。一旦成了工匠,则意味着他有能力建一栋房子,还不用像年轻人那样被安排去修路或伐木。诺约克还说,造船是整个城市的项目,也就是说乎姆有权召集其他人来干活,一共七个星期,每天七个小时,这是市民应尽的义务。诺约克给予乎姆权力,让他凌驾于父亲之上。现在,只要愿意,乎姆就可以离开他父亲的房子,不受他的管教。
这让埃文在儿子面前丢尽了脸,诺约克也很清楚正在做让他颜面扫地的事。“埃文,当你举起那条椅腿,就是宣告他已不是你的儿子了,你开的这个头太糟,我只是替你收拾残局而已。斯蒂波克,我说的那些话立即生效。你能帮乎姆从他父亲家里收拾东西吗,让他先跟你住在一起,直到他找到妻子或是建好房子?”
“乐意之至。”斯蒂波克说。
埃文低头走出房间,还撞了埃斯滕一下。那女人走过来,握住她公公的一只手。“诺约克,你这么做,我很为儿子高兴,”她说,“可对于我丈夫——”
“你丈夫喜欢行使他并不拥有的权力。”诺约克说,“我养大了九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总结出一点,我更擅长抚养女孩而不是男孩。”他扭头看着乎姆,“还在等什么?”
斯蒂波克跟着乎姆上了楼,只一会儿工夫,他们就收拾好了乎姆的所有物品:三件上衣,两条裤子,冬靴,一件冬外套,手套,以及一顶皮帽——这些东西很容易就能用那件冬外套包好,斯蒂波克将这包袱夹在腋下,乎姆则拿着唯一他珍视的东西:锯子,扁斧,这些都是迪尔娜为他做的,诺约克就是看到迪尔娜做这些工具,任命她当了制造工具的工匠。看到乎姆只有这么一点东西,看到这里的人竟只有这么一点东西,斯蒂波克真的很惊讶。这颗星球明明蕴含铁矿,可木匠居然只有铜制工具,真是可悲,要是詹森能多费点心,将他的移民地带出愚昧时代该有多好。这是我能给他们的最好的礼物,斯蒂波克心想。我可以带他们向南,去到荒漠之地,那里的树主根长达两百米。我可以带他们到那里,带他们挖掘深埋在悬崖之下的铁矿,在这个世界,只有那里的铁易于开采。我会给他们带来工具和机器,让他们远离黑暗,走进光明。
乎姆走到他房间的门口,停下,回头凝视房内。
“你很快就会拥有自己的房子了。”斯蒂波克说。
“我只想住在这栋房子里。”乎姆小声说,“现在他恨死我了,我们再也没有机会重归于好了。”
“给他点时间,让他看看你凭自己的实力就能成为男子汉,乎姆。到那时他一定会接纳你,等着瞧吧。”
乎姆摇摇头。“我是没指望了,他不会原谅我的。”他让斯蒂波克看着他的脸,笑了笑,“我长得太像我祖父了,你看见了吗?我在这里永远没有翻身之日。”
乎姆扭头走了,斯蒂波克跟着下了楼。到了外面,他对自己说:记住,乎姆比任何人想象的都看得更透彻。
 
仲夏的一个清晨,乎姆和迪尔娜离开他们家,与斯蒂波克市的男人、女人和孩子们一起上了船,在西南风的吹拂下,逆流向林克瑞森林空地边的登陆地驶去。他们现在有九艘船,都是乎姆一人所建。多亏他的船,牛群能到北边崎岖不平的草地上放牧,他们还找到了一个新的锡矿,矿脉比从前开发的更丰富,最重要的是,斯蒂波克市建成了,维克斯被选举当了小市长。一切都归功于乎姆把船造得结结实实,一点也不渗水。他在他的船上,看着连成一串的船只,默默对他们说:我凭我的双手将这一切,船只、河流、乘风的风帆,都送给你们——在天堂市,它们造就了我,我就是它们。
斯蒂波克教我如何造船。
迪尔娜打造让我十分称手的工具。
祖父让我摆脱了父亲的虐待。
所以,这些船也有他们的一份。可连接他们与河水的,是我。这些船就是我,总有一天,它们将载着我在大海上乘风破浪。
“你不爱说话。”迪尔娜说。
“我一向这样。”
小卡玛正在吃奶。“河上的风把他吹饿了,”迪尔娜说,“而我迎着风总想大叫,至于你——河水让你安静。”
乎姆笑了,“等全民投票之后,大喊大叫的机会还多着呢。”
迪尔娜把头一扬,“你觉得能通过吗?”
“祖父说一定会。只要我们斯蒂波克市的人都投赞成票,肯定能通过。到时候,我们就有一个议会来制定法律,迪尔娜,你一定能成为议会议员,到时你就可以尽情地对着人们大喊了。”
这时,维克斯站在舵边喊道:“别聊了,准备靠岸!”
迪尔娜顺势要把卡玛的嘴从乳头上抽开,乎姆阻止了她。“不是每样工作都要你做,也用不着打扰卡玛的早餐,我们的人手足够推船靠岸。”说完,他从一侧跳下船,握住缆绳,涉水向前,将小船拉进之前船只靠岸时形成的沟槽。其他人就和他一起拉了起来,只一会儿工夫,那艘船就牢牢停靠在了岸上。他们在斯蒂波克市的河岸上已经建起了浮式平台,这样不用下水推就能把船靠岸。可住在天堂市这边河岸的人不会建造这种码头,也不允许别人建。“要是他们心甘情愿住在对岸,”他们说,“就别怕把鞋子弄湿。”不过,祖父的妥协提案这么难达成,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斯蒂波克市建成两年以来,已经惹得很多人怀恨在心。其实他们争执的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一群大人要求诺约克不能把在斯蒂波克那边修路和清理土地的活儿算在七周七小时的义务工作内,父亲也是反对者之一。为了该不该允许迪尔娜将工具带到河对岸,他们争吵了很久,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是父亲在背后推波助澜,从迪尔娜和乎姆结婚他就开始煽风点火了。乎姆将有自己的孩子,彻底地摆脱了他的控制,光是想想他都觉得无法忍受。
可你现在没法伤害我了,父亲。我娶了迪尔娜,维克斯和斯蒂波克是我的朋友,我有了孩子、房子和工具,最重要的,是我有了船。只有造船一事没有引起父亲的非议,那时,乎姆决定将造船厂建在斯蒂波克这一边。“我讨厌看到那些东西。”他说,“要我说,最好建在水底。”
他们一起步行上路。当然没人赶着车马来接他们,乎姆几乎可以听见父亲在说:“他们在河那边有自己的车马,干吗还要用我们的?”无所谓,他们都是朋友,或者姑且算朋友,就算有异议也是在可接受范围内。比如说,比灵说话刻薄又好吵架,可大多数时候,乎姆都知道如何对他敬而远之。今天,比灵和几十个觉得他聪明的人待在一起,他们走在队伍的后面,无疑正计划着什么恶作剧,像是怎样爬上星塔把詹森弄下来。
来到诺约克所住的小山顶上,能看到他们来时的路,看到他们的船停靠在岸上。他们望向另一边,能看到星塔巍峨耸立,比他们站的山头还要高。那是个大家伙,亮白色,没有一星半点杂色,以至于在冬天会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现在是夏天,可以看到星塔反射着令人炫目的阳光。
星塔脚下就是初田,两年半前,詹森就是从那儿将斯蒂波克送到他们身边的。斯蒂波克不惧怕任何人,连詹森也不放在眼里;斯蒂波克为他们打开了全新的世界;斯蒂波克甚至比祖父更伟大。
到达初地,人们又谈了一个钟头,诺约克再一次向他们解释了过去三个月中达成的所有协议。虽然有过激烈争吵,虽然有人坚持如果“孩子们”不回家来,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以河为界,划分领地,老死不相往来。而现在的妥协提案,简洁得就像迪尔娜打造的工具一样——因实用而美丽。将整个天堂市划分为几个地区:天堂市、斯蒂波克市、林克瑞森林空地、韦恩铁匠场、哈克斯磨坊、卡波克草地,以及诺约克山;每个地区都有自主权,选出一个人进入议会,议员与市长共同制定法律,审判违法者,解决各地纷争。“我们现在人数众多,”诺约克最后说,“所以像我这样一个人,不可能认识所有人,决定所有事。即使出现了这些变化,并且正因为这些变化,我们依旧是一个整体。等詹森回来,会发现我们找到了办法来求同存异,而且没留下恨意,也没有四分五裂。”
这番话充满了希望、憧憬,而且实在,诺约克对此深信不疑。乎姆也是。
投票开始了,但比灵和他的朋友们与埃文和其他讨厌斯蒂波克市的人站在一边。结果,提案没有通过。
会议乱作一团。此后的一个小时,斯蒂波克市的人在内部大吵了起来,最后终于搞明白:比灵的目的就是彻底分裂,老死不相往来。他还管维克斯叫哈巴狗,说什么诺约克让他叫他就得叫。维克斯只好宣布会议结束,转身往山上走。乎姆抱着卡玛,带着迪尔娜,跟上他一块儿走了。他们最早爬上诺约克山,所以是第一个看到的——船着火了。
他们大声呼喊,叫其他人帮忙救火,可太迟了。很多人跑去打水浇到船上,可已经来不及了,大火熊熊扑面,根本无法靠近。乎姆甚至没去救火,只是坐在岸边,把卡玛抱在腿上,就这么注视着火焰在水面上跳舞,心里想着:父亲,还有那些帮你纵火的人,你们把我烧了,把我烧死在河上。你们毁了我创造的一切,我死了。
几小时后,大火终于燃尽,岸边只剩下一个个焦黑的木骨架。他们看着太阳落山,无精打采地商量着该怎么办。
“我们可以造新船。”迪尔娜说,“我依旧是工具工匠,乎姆也知道如何造船。你们都知道诺约克一定会答应的,敌人阻止不了我们!”
“我们用三个月才能建成一艘船。”
“这么久呀,都没人给奶牛挤奶了。”有人答。
“菜园里肯定会长满野草。”
“草地上的牛一定会发狂。”
“造船的这几个月,我们住哪儿呢?”
“和父母一块儿住?”
跟着,在一片疲倦无望的怨愤中,比灵开口了:“詹森的法律给了我们什么保护?我们信任诺约克,可他根本没有能力拯救我们,是不是?想要不受欺负,只有靠自己保护自己!”
维克斯尽力阻止他,“你才是罪魁祸首,谁叫你投票反对我们。”
“会有区别吗?早在投票前他们就策划好了。菲埃斯、埃文、奥利塞特,还有科里,他们都认准了这个大好机会,这次我们全都会来,把我们所有的船只都停在岸边,而且还没人会从斯蒂波克市划船来接我们,他们烧掉了我们回家的唯一道路。要我说,我们应该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仅此一次,乎姆与比灵意见一致,毕竟,还有其他手段吗?他们这次受的伤害永远无法愈合。我才刚刚以为自己自由了,又被父亲欺负到头上来了。
随着夜色降临,人们越说越生气。他们在岸边点起篝火,天堂市的朋友为他们送来了食物和床方便过夜。一个接一个家庭离开了,只有最愤怒的人留了下来,他们依旧在听比灵那些充满恨意和复仇的言论。
“跟我来,”迪尔娜说,“劳恩和尤伊给我们找了个睡觉的地方,我和卡玛需要休息。”
“你去吧。”乎姆说。
她又等了一会儿,希望他一起走,可他待着没动,她只好独自离开。最后,只剩下十几个人还聚在河岸的篝火边。月亮挂在西天,最浓重的夜色即将笼罩下来。
乎姆终于开口了。
“你,就会动嘴皮子!”他对比灵说,“你就会用嘴巴说说,要让他们付出怎样怎样的代价。要我说,我们必须用尽一切去报复。他们放火偷走了我们的家。他们这样对我们,这会儿又有什么权利心满意足地在自己家里睡大觉?”
“难道要烧了天堂市?”比灵难以置信地问道。就连他也没敢想这么疯狂的主意。
“当然不是天堂市,白痴。”乎姆说,“他们没有都放火吧?我只求公平正义。这事是我父亲干的,你们都知道这是事实,我父亲恨我,所以烧了我的船泄愤。”
于是,他们从没有烧尽的船架上撬下木板,将一端浸在水里,留另一端干着方便引火,然后搬着木板绕路上了山,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乎姆带路,因为看家犬认识他。
可有人没睡,而是在他们从马厩后经过的时候,等候着。马儿闻到火的气息,用力蹬踏着地面。
“别干傻事。”诺约克说。
乎姆一声不吭。
诺约克看看他,然后又看看其他人。“别这么干。给我点时间,我一定找到烧船的人,让他们接受惩罚。我们会动用天堂市的所有资源,造好新船还给你们,不消几个月,只要几星期。另外,斯蒂波克向我保证,几天内我们就能先造好一艘小船,让你们的一部分人先回去照料牲畜。”
回答他的是维克斯,他仍然希望找到折中方案。“你会怎么处置搞破坏的人?”
“一旦确定烧船的人,我们会按法律行事——他们将失去所有财产,一切归你们所有。”
比灵啐了一口,“当然了,只要你问一声谁干的,他们就会自动站出来,是不是?”
诺约克摇摇头,“就算他们不承认,比灵,四个月后詹森回来就能解决这个问题,那时你们早就回到家了,他一定不会容忍他们干的坏事。可如果,你们今晚动手了,他也一样不会再宽恕你们。这算什么正义?如果你烧的是无辜者的房子,会是什么后果?”
“他说得对,”有人嘀咕道,“我们没法确定谁干的。”
可乎姆道:“如果烧了这栋房子,诺约克,我想,受损失的绝不是个无辜的人。”
“会有一个无辜的女人,你的母亲,乎姆。还有我,我也住那里。”
比灵哈哈笑了起来,“他关心的就是这个,他只在乎自己有瓦遮头。”
“并非如此,比灵,我是为你们着想。今晚,整个天堂市都愤怒了,他们都同情你们,而一旦你们纵火,立刻会失去所有的朋友,因为他们会害怕,怕你们某天晚上也烧了他们的房子。”
乎姆一把拉住祖父的上衣,将他向后推到马厩的墙壁上。“别啰嗦了。”他说。
“他是市长啊。”有人小声说,看到乎姆竟然敢对市长动粗,不由得大吃一惊。
“他很清楚他是谁,”比灵说,“乎姆下不了手。”他上前一步,推开乎姆,冲着诺约克的下巴就是一拳,打得他脑袋向后撞到墙上,接着栽倒在地。
“你在干什么?”维克斯说。
比灵猛地转身,盯着他,“诺约克对我们来说是什么人?”
“斯蒂波克说过,要是我们打人,他的朋友也会打我们。可没人说过,要像小孩子那样随随便便就动粗!”
乎姆没再理会他们的争吵。他从马厩门里拿出一捆长稻草,马儿惊恐地看着他手中的火把。“不是给你们的。”他喃喃道,大步从马厩走向房子,其他人看到后都停止了争吵,很快,好几个人跟在他后面。乎姆走进厨房,将稻草和煮饭用的柴火放在摆有桌子的正屋的窗帘旁。就是在这间屋里,埃文最后一次打他。引火物准备好了,他毫不犹豫地点着,火苗立刻蹿起老高,烧着了窗帘。大火炽热,乎姆不得不立即后退了一步,一会儿又退了一大步。大火很快烧着了房屋主结构的木料,滚滚浓烟从天花板向楼梯口涌去。
维克斯站在他身后,“够了,乎姆,我们也在外面点了火,现在该警告他们了。”
“不行。”乎姆说。
“我们可没说好要杀人。”维克斯说。
父亲杀了我,乎姆心里答道。
“你的妻儿都活着。”维克斯说,“不要让别人说,你没发警告去救自己母亲,而是别人代劳的;不要让别人说,你想烧死你的父亲。”
乎姆一颤,清醒过来。我在干什么?我是谁?他窜到楼梯脚下,大喊道:“着火啦!着火了,快醒醒!快出来!”
维克斯跑过来和他一起喊,见没人跑下来,他们就冲了上去。乎姆这才意识到,烟雾肯定是从地板渗透到楼上去了——走廊里已经充满浓烟,卧室房门的缝隙里也有烟冒出。他冲向父亲的房间,撞开门,他母亲咳嗽着,跌跌撞撞从床上下来,两只手扑扇着眼前的浓烟,想看清楚路。乎姆一把拉住她,带着她跑出房间,跑下楼梯。
“房子里还有别人吗?”乎姆问。
母亲摇摇头,“只有埃文和比斯。”
“父亲不在床上。”他说。
“我让他——让他到别的房间睡了。”她说,“是他烧了你的船。”她说。跟着,她突然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是怎么回事儿,“是你放的火!你烧了我们的房子!”
可这时他已经拉着她跑出房子,接着又冲了进去。维克斯找到了比斯,正抱着她跑下楼。“父亲呢?”乎姆大喊着问。
“我没看到他!”维克斯喊道。乎姆用力从他旁边挤过去,跑上楼。火焰已经吞噬了楼梯的边缘,父母卧室的房门燃起了大火,火势蔓延得比预料的快得多。他能看到火焰从窗户向里窜,逐一舔向每个房间的天花板。父亲不在他的房间里,也不在比斯的房间里——当然不在,不然维克斯准看到他了!——也不在诺约克的房里。
“快下来,乎姆!他不在上面。”维克斯在楼下喊道。
乎姆跑到楼梯口,那里也已经起火了。
“快点下来,不然来不及了!”维克斯站在前门边。门廊此时也烧着了。
“他在下边吗?”
“要是他在房子里,早该醒了!”维克斯喊道。
所以他们找不到他,可他肯定在房子里。乎姆打开诺约克办公室的房门。他一开门,火舌就向他扑过来,烧着了他的头发,裤子也着了。可他没有停步,而是一头冲进了火场。现在只剩下一个房间没检查了——他自己的卧室。他艰难地穿过狭窄的走廊,一脚踢开房门。这个房间的火比别的房间小,但灌满了浓烟,他的父亲躺在地板上,不停地咳嗽。
“救命呀!”他呼喊。
乎姆拉住他的手,想把他从地板上拉起来,可埃文块头太大、太重,根本拉不动。他将他的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想把他撑起来。“快起来!”他喊道,“我背不动你!你得站起来自己走!”
埃文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摇摇晃晃站起身靠在儿子身上,在他的引导下走出了房间。乎姆搀扶着他,尽快跑向楼梯。就当他们跑过诺约克办公室敞开的房门时,埃文从他身上挣脱开,“那些历史!”他喊道,“父亲会杀了我的,父亲会杀了我的!”他跌跌撞撞地向办公室走去,记载历史的羊皮纸已经被烧得卷了起来。乎姆想把他拉回来,大叫着说来不及抢救了,可埃文一把将他推开,东倒西歪地冲进了房间。乎姆站起来,只见火焰扑向埃文,而他正抓着羊皮纸声嘶力竭地一遍遍喊着,“对不起!”他喊道。他转身,透过门看着乎姆,身上全烧着了,再次大喊:“对不起!”
跟着,他向后栽倒在烈火熊熊的地板上。此时,有人抓住了乎姆的脚踝,将他拉向楼梯,几只手急切地将他拖到了外面。可乎姆满脑子都是父亲被烈焰吞噬的场景,他紧紧抓着燃烧的羊皮纸,大喊着“对不起”。是火焰让他找回了良心。
 
拉瑞德抽泣着醒来,见父亲正抱着他,轻声安抚,“没事了,拉瑞德。不要紧,拉瑞德,好了,好了。”
一看见父亲的脸,拉瑞德大吃一惊,跟着缓过神来,紧紧钻进他怀里。“啊,我做梦了。”
“当然。”
“我梦到有个父亲死了,我很害怕——”
“只是个梦,拉瑞德。”
拉瑞德一边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一边朝四周看,见其他人都醒着,正好奇地看着他。“我做梦了。”他解释道。
可那不仅是个梦,而是真实的故事,非常恐怖。等到其他人终于不再看他,拉瑞德一把抓起父亲的手举到唇边,小声道:“爸爸,我爱你,我并不想伤害你。”
“我知道。”父亲说。
“可我是认真的。”拉瑞德又说了一遍。
“我知道你是认真的,现在继续睡吧。你做了个可怕的噩梦,现在结束了。而且,不管你梦见了什么,你都没有伤害我。”
说完,父亲转过身,在毯子下面蜷起身体,又睡了。
可对拉瑞德来说,那不是个梦。贾斯蒂丝带来的梦境太清晰了,根本不可能轻描淡写得像梦那样置之度外。拉瑞德现在知道目睹父亲死去的滋味了,而且还是自己害死了父亲。跟着,在拉瑞德最不希望的时候,贾斯蒂丝又运用起那非凡的能力,在他的脑海里问道:在此刻之前,你意识到过自己深爱着父亲吗?
拉瑞德激动地答道:就算死,我也不要再做你给我的那些梦了!
天亮了,经过夜里一番折腾,拉瑞德觉得筋疲力尽。这会儿,他感觉自己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昨天,他们还看到他像只大公鸡似的自高自大;晚上,又跟个婴儿似的眼泪汪汪。今早他很安静,很少说话;但还是由他带路,别人都看着他。他尴尬极了。
而且,他一句话都没和詹森说,一眼都没看那双湛蓝的眼睛。他一直和父亲待在一起,必要时说上两句。
中午时分,拉瑞德和父亲骑上马,和其他人分道扬镳,这下可没法避开詹森了。“拉瑞德。”他说。
拉瑞德的视线停留在马具上。
“拉瑞德,我想起来了。在你梦到那些梦之前,我也都梦见过。”
“那是你乐意,”拉瑞德说,“而我从没要求过。”
“我继承了一双慧眼。如果你也有那样一双慧眼,能闭上吗?”
“他有眼睛。”父亲不明就里地说。
“走吧,爸爸。”拉瑞德说。他们默默地骑马依次经过最后四棵树,来到詹森和拉瑞德搭建的小屋边——那离现在并不久。最后一棵树就在附近,已剥掉了树皮,静待砍伐。
忽然,拉瑞德害怕起来。他也搞不懂是为什么,只觉得自己毫无防护,彻底暴露。他紧紧跟在父亲身边,即便不干活儿,也和父亲形影不离,甚至跟着父亲回雪橇边换斧子,他一直用的那把太轻了,而且一砍就弯。
最后,为了平息恐惧,拉瑞德不得不开口了:“要是这世上没有铁,会怎么样?或者说距离太远,没法找到,会怎么样?”
“我是个铁匠,拉瑞德。”父亲说,“你这些话,就像对一个女人说她不能生育一样。”
“假如没有呢?”
“在有铁之前,人类还在未开化的阶段,谁会住在那种地方?”
“沃辛。”拉瑞德说。
父亲身体一僵,好一会儿没拿起斧头。
“我说的是那个星球。在那个星球上,只有一个较浅的地方有铁,就是在荒漠里。”
“那就去荒漠里把铁挖出来——砍树吧。”
拉瑞德挥动斧头,将一块木屑砍飞。父亲也砍了一下,大树随之一颤。
那棵树倒下了,他们一起砍掉树枝,将树干翻滚几下放上雪橇。这棵树算不得好木料,并不太重,不用马牵引。到天黑的时候,他们已经砍好了第二棵树。跟着,他们在小屋里躺下,准备睡觉。
可拉瑞德睡不着。他睁眼躺在那儿,凝视着黑暗,等待他知道一定会来的梦境。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心中想象着埃文,想象他像一张纸一样在熔炉里焚烧。他不知道这是他对梦境的回忆,还是贾斯蒂丝送来的新梦境。他不敢睡觉,怕做更可怕的梦,但他不知道怎么拒绝贾斯蒂丝,即便他能不睡觉。不睡觉可不是个理智的主意,但是,这个女人专等晚上遮去他的意识,让他成为别人,做别人做的事,真是太可怕了。我愿意为父亲而死!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他!
睡意没来,梦也没来。仅此一次,他们听了他的意见,没给他做任何梦,没让他看任何故事。可他一直在等待梦境,以致无心睡眠。天刚亮,父亲以为他还睡着,便戳了戳他想把他叫醒。看到父亲睡醒了,拉瑞德忽然觉得他能睡了;一旦放下了心,他的身体就陷入了对睡眠的深切渴望。睡觉。他迷迷糊糊地做着早晨的活计,把马套在雪橇上,然后竟然在马背上打起了盹儿,差点儿摔下来。“醒醒,孩子,”父亲生气地说,“你怎么啦?”
砍第三棵树的时候,他倒是来了点精神,却依旧算不得敏捷。父亲拦下了他两次,“你砍的地方太高了,朝下一点,要不然树杈会挂在别的树枝上,倒不下来。”
对不起,父亲。我还以为我砍的就是你说的地方。对不起,真对不起。
可在那棵树即将倒下的时候,却朝错误的方向倾斜,和别的树缠在一起,正像父亲提醒过的那样。
“对不起。”拉瑞德说。
父亲站在那儿,厌恶地仰头看了看。“看不出挂在什么地方了。”他说,“要是你看仔细些,就不会挂上树杈了。去卸下马具,把马牵过来,得把树拉倒。”
就在拉瑞德解马具的时候,扑通一声,那棵树倒了。
“拉瑞德!”跟着是父亲的惨叫。他从没听到过父亲如此痛苦的声音。
他的整条左腿被压在一根大树杈下,一根小树杈刺穿了左臂,又插进他的左上臂,整个刺穿了肌肉,还弄断了骨头。他的整条手臂朝上折断,像是又多了一个手肘。
“我的胳膊!我的胳膊!”父亲叫道。
拉瑞德傻傻地站着,并没意识到该干点什么。父亲的血流到了雪地里。
“快拿撬杆,把大树从我身上抬开!”父亲喊道,“这棵树并不很大,快把它从我身上撬开!”
撬杆。拉瑞德迅速从雪橇那儿拿来撬杆,探到树下,用力向上撬。树翻了个个儿,从父亲身上滚开,他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撑着滑到一边,可那棵树并不稳当,又向后滚过来,这回只是轻轻压了他的脚,而且没有倒得很远,他只感到一阵轻微的痛楚。“拉瑞德,赶快止血。”父亲道。
拉瑞德过去摁住父亲手臂折断的地方,但鲜血依旧汩汩外流。那里的骨头已经粉碎,整条手臂软绵绵的,按都按不住。拉瑞德恍恍惚惚地跪倒在地,想着还能做些什么。
“快把那段胳膊砍掉,你这个傻瓜!”父亲喊道,“把胳膊砍断,结扎残肢!”
“你的胳膊——”拉瑞德说。砍掉一个铁匠的胳膊,不管是哪条,都跟夺走了他的铁匠铺没两样。
“这样我才能活命,傻瓜!一条胳膊换条命,值了!”
于是,拉瑞德卷起父亲的衣袖,抄起一把斧子。这次他砍得很准,一下就砍断了断裂处的手臂。父亲没有叫喊,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拉瑞德用砍掉的衣袖将断肢扎好,总算把血止住了。
“太晚了,”父亲小声说,他又疼又冷,脸色煞白,“我的血都流光了。”
不要死,父亲。
他翻起了白眼,整个身体软塌塌的。
“不要!”拉瑞德愤怒地大喊。他跑到撬杆处,这次把树向上撬起,终于把它从父亲身上弄开了。他将父亲拉到一边,拉到雪橇附近。他的腿摔断了,但没有被树枝刺穿皮肉。让拉瑞德气愤的是父亲的残臂,他没有心理准备会看见父亲变得残缺。那是出入烈火,锻造铁器的手臂——
要烧一烧残臂。可如果父亲死了,那么做就没意义了。得先看看他还有没有气。
还有呼吸,他喉咙上还有微弱的脉搏。
好在伤口不流血了。现在重要的不是做点什么,而是带他回家。拉瑞德脑袋昏昏的,却本能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用了十五分钟,才将昨天砍好的树从雪橇上弄下来,又花了二十五分钟将父亲放上雪橇,他把所有毯子都盖在父亲身上,系好,然后跨上右首带头的那匹马,拉着雪橇颠簸着行进。
上路之后,拉瑞德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该走哪条道。一般情况下,他可以沿着最平滑的小路回家,也就是原路返回。可在领着其他人找树的过程中,他们走得太远了。眼下,最近的路就是一直走,可麻烦的是拉瑞德不确定该走哪边。换作是步行,他毫不费劲就能回到家,可现在他得确保找一条能容雪橇通过的平滑大路。
他乱了阵脚,脑袋糊作一团,拒绝清醒。最后,他仅剩的念头就是,只要离开小路就意味着离家更近,只要他足够清醒机警,能想起夏天时森林里的路,就能找到一条又快又安全的路回家,就能救父亲的命。
可他无法保持清醒。这会儿,马嘚嘚向前,雪橇吱吱滑过雪地,冬季的森林白茫茫一片,他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无法保持清醒,最后,他的脸贴到了马脖子上。他绝望地抱住马匹,催促马儿快跑,快点,再快点,他对自己大声喊道。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睡?是你杀了父亲!埃文的脸在一片白茫中浮现,他站在每一个明亮的地方,紧紧握着燃烧的羊皮纸,身上已被火焰吞噬。
帮帮我,他无声地喊道。
“快来帮帮我!”他大声叫道。
詹森肯定在看,贾斯蒂丝肯定在听,可他们送来的不是奇迹,而是另一个梦。他看着面前的雪,骑着马儿穿过树林,可树林变成了沙漠,他的嘴巴很干,渴坏了。他变成了斯蒂波克,正处在他那钢铁之梦的尾声。
 
雨季迟迟不到,水箱里的水越来越少。上个月,就有三个罐子的水被喝光了。如今,充沛的水溢满沙地的景象在斯蒂波克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们终于找到了铁。他们用铜制和石制工具凿开崖壁,一直向内开凿了二十米。他原以为用不着凿得那么深,怀疑是自己搞错了地方,因为迟疑会造成巨大的损失。不过,要是他们一下子就找到了铁矿,太容易,也就失去了意义。还好,在抵达这里的第一年,他们将大多数时间都用于开沟挖渠,引来河水灌溉,以便沙地能出产粮食;他们砍伐了数英里外的硬木树,运回木头来建造棚屋。天堂市慷慨地赠予他们工具,詹森开着星舰送他们直抵南端的荒漠,还给了他们星舰上的足够一年之用的补给品。一切看起来都大有希望。
只是,每次他们一跑动,扬起的尘土就呛得人直咳嗽;水面上总是浮着薄薄一层土,逐渐沉淀成水底的淤泥,所以他们慢慢习惯了不搅动水箱或水壶。到了第二年,乎姆、维克斯和比灵轮流带队去开凿岩石。空气中常年尘土飞扬,到最后,人们都习惯了蓬头垢面,习惯了黝黑脸上留着白色的斑纹,习惯了晚上挖凿的人因吸多了含有砂砾的空气而不停地咳嗽。
而今,又遭遇了干旱。雨水迟迟不下,大风倒是如期而至,卷起了荒野里的黄沙和尘土。这里的风用肉眼都能看得见,斯蒂波克用手遮着眯起的眼,看着风如一堵墙般吹来,黑压压的,就跟海浪一样。雨季到了,却没有下雨,他们对雨水心存感恩;铁找到了,可铁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大堆没用的石头。
“又不能拿来吃。”比灵站在一堆铁矿石上说。
其他人听着,一言不发。一阵尘暴从铁矿石边刮过。
“更不能拿来喝。”
斯蒂波克不耐烦了。他在这样的会议上通常都不发言,而是任由年轻人自己得出结论,只在他们陷入僵局的时候提出建议。可这会儿,他很清楚比灵的话会引出一个怎样的结局,到时一切都完了,别指望再把钢铁带到詹森·沃辛的星球上。“比灵,”他开口道,“你说的话也不能拿来吃。要是你正在列举荒漠中没有的东西,把你的话也算上。”
几个人哈哈笑了起来,就连比灵也笑了。“你说得对,斯蒂波克。那我就不说了,用不着马上感谢我。”
他们又笑了。只要还笑得出来,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斯蒂波克想。
比灵继续说:“大家都知道,我到南边去了十个星期,可自打回来以后,我还没对任何人讲过我看到的一切,只汇报给了斯蒂波克,他叫我什么都别说,因为那会让你们没心思继续干眼下的活。但话说回来,毕竟原则性的问题都是大家投票决定的,所以我觉得,你们应该自己来决定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
他们都想听,听听他在南边的见闻;斯蒂波克垂着头,将那故事又听了一遍。比灵溯河而上进了山里,那儿的硬木茂密高大,有很多动物;他继续向上,最后穿过峻峭群山中的一个山口,终于出了山地,眼前是一个不一样的世界。那里没有裸露在外没有苔藓的岩石,浓密的青草铺在脚下,土地十分湿润;他走下远端的斜坡,进了一片异常茂密的森林,树上结着从没见过的果子,他尝了几个,味道好极了,但不敢多吃,怕吃到有毒的果子回不来,就没法把那里的情况告诉其他人了。
“河水就是从那儿汇入了大海。我去了海边,那里的沙地环绕着海湾,是环形的,清澈的海水一直扑到沙滩上。那里的果子和根茎数不胜数,一辈子都吃不完,根本用不着耕种。这可不是我瞎编的——我们失望的次数已经够多了——我说的绝非虚言。我在那里待了五天,有四天都下了雨,而且暴雨如注,雨点砸在海里,弄得海水四溅。不过大雨只下了一个小时,天就放晴了。这全都是实话!我走的时候只带了五天的食物,却在十个星期后才回来,虽然又累又饿,但绝不是饿了十个星期的样子,那里遍地都是食物!斯蒂波克知道,斯蒂波克早就知道那儿有这么丰饶的地方。我说我们应该到那儿去,我说我们应该住在那里,毕竟那儿太富庶了。但去那里并不意味着放弃钢铁,我们每年可以派一支远征队,带着大量的食物和工具回到这里,但我们的家人就用不着终年啃掺沙子的面包,用不着经常挨饿了。我们可以在海里洗得干干净净,喝清澈的河水——”
“够了,比灵,”斯蒂波克说,“他们都听明白了。”
“快告诉他们我说的都是真的,斯蒂波克。他们都不相信我。”
“他说的都是事实。”斯蒂波克说,“虽然,那里有半年时间都会暴雨如注,蹂躏海岸,到时海浪汹涌,狂风四起。这是危险所在。但最危险的不是这个。如果你住在一个地方,不用辛勤劳作,不用挣扎求生就能过得很好,你就会忘记工作、忘记思考,这是最危险的。”
“谁能想到,他竟巧舌如簧?”
“比灵说的似乎是完美的生活,可我请求你们留下来。雨季是推迟了,可迟早会下雨。我们并没有挨饿。我们还有水。”
他们没说话,可当会议结束时,都同意留下。
那天晚上,和以往一样,斯蒂波克和维克斯与乎姆、迪尔娜一家一起吃饭,不然,他们就只能单独吃饭了。“你们为什么不结婚?”乎姆偶尔会这样问,“我觉得结婚不错,你们可以试试。”
但维克斯和斯蒂波克从不回答这个问题。斯蒂波克不回答,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在首星上也没结过婚,兴许他是崇尚自由,不愿意受妻子孩子的束缚。至于维克斯,他为什么不结婚斯蒂波克很清楚。因为他爱着一个女人,不过,那个女人是乎姆的妻子。
在钢铁移民地,这是个公开的秘密:每次轮到乎姆带队去开凿岩石,维克斯就会去找迪尔娜,要不就是她去找他。大伙各忙各的工作,没人会多事去监视他们,或许他们就此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终于有一天,斯蒂波克与维克斯当面对质:“你为什么干这种事?大家都知道了。”
“乎姆知道吗?”
“就算知道,他也没表现出来。他爱你,维克斯,从你们常一起从他父亲家偷偷溜出来起,他就把你当朋友。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维克斯流下了羞愧的泪水,发誓就此罢手。可他并没做到。至于迪尔娜,斯蒂波克都没和她谈。和乎姆在一起时,显而易见她很爱他,毕竟他是个好父亲,是个深爱她的丈夫,可她并没有因此把维克斯拒于门外。等贝萨和达拉特睡着了,卡玛到外面去玩或是到沙漠里工作了,她就和维克斯共赴云雨,犹如渴极之人终于等来了水。有一次,斯蒂波克走进屋,正好撞见他们在一起,她就用祈求宽恕的眼神看着斯蒂波克。他不禁大吃一惊。他在首星已经对通奸行为见怪不怪,所以并不认为那是种罪行,然而她却为此请求宽恕。请求宽恕,却不会改过。斯蒂波克似乎能听到他父亲这样训诫:罪恶的钱币能买到欢愉,而代价是死亡。提防死神,迪尔娜,一直这样错下去,你肯定性命不保。当然了,如果你保持贞洁也会死。贞洁的美在于,当死亡来临时,你会视其为一种幸福的慰藉。
“如果再不下雨,”维克斯道,“他们很快就会出走。”
“我明白。”斯蒂波克说。
乎姆掰开面包,面包随即变成了碎屑,就像屋外的沙子一样。他狰狞地笑了笑,将盘子递给别人,“吃一把面包,再吞下一粒硬木种子吧——我们肚子里的土够多了,足够种子发芽了。”
迪尔娜将面包屑倒进嘴里,“真好吃,乎姆,你真是家里最好的厨师。”
“很糟,是不是?”乎姆喝了一口水,在嘴里弄得哗哗作响,仿佛那水十分可口。他把水咽了下去,一脸失望。“斯蒂波克,我也得走了。我得为孩子们着想——我们得采取行动,不然水很快就会喝光,到那时就太迟了,他们也没力气走了。孩子们已经饱受干旱之苦,太阳那么毒,还经常刮风,他们走来走去的模样就像是在思考死亡。我们不能继续留下来。”
迪尔娜一副气呼呼的模样,“我们来这儿是有使命的,乎姆——”
“对不起。”乎姆说,“曾经,制造会自己工作的机器,制造削铜如泥的工具,我觉得会是我毕生追求的梦想;詹森送我们离开天堂市,来到这里开采铁矿,我满心欢喜。可现在,要我在这个世界的未来和我孩子们的未来之间二选一,我只能选后者。对我来说,失去卡玛、贝萨和达拉特,就失去了世界。现在他们睡着了,我觉得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明天,以及无数个明天,他们都能醒过来。你和维克斯没有家庭,只要为自己负责;至于迪尔娜,她拥有我所没有的勇气。可我是个父亲,对我而言,这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有,水箱里只剩下四英寸的水了。”
斯蒂波克想起了埃文的房子在诺约克山顶像支巨大的火把一样燃烧的那天,想起了乎姆彻夜的尖叫传遍了从天堂市直到林克瑞森林空地的所有天空。他们都以为是他烧伤了,所以大叫,而他也确实遭到了严重的烧伤。可他是在呼唤他的父亲,他恨埃文,如今却恳求他回来。显然,他现在无比看重身为人父的责任,甚至超过迪尔娜对母亲责任的重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迪尔娜说,“你在想,我根本就不爱孩子。”
“没有的事。”斯蒂波克说。
“可我爱他们。我只是不希望他们长大以后一无是处,又懒又蠢。因为有工作,我才是我,我是个制造工具的工匠。可如果他们成长在一个压根儿不需要工具的地方,会怎么样?如果那个地方不需要衣服,甚至不需要住所,他们会变成什么样?我不去南方,斯蒂波克是对的。”
维克斯点点头,“我也会尽我所能,等着雨水来。如果到时候还不下雨,我就离开,但不是去南边。我想,那就是回家的时候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斯蒂波克看着他们吃东西,看着他们呷着水,看着他们回忆天堂市和水上的船只。
“我们可以用硬木树做条船。”迪尔娜说,然后出海,从海上回家。
斯蒂波克摇摇头,“河道向南有一个五百米高的瀑布。即便我们到了大海上,也不能喝海水,因为海水是咸的。”
“就算有点儿盐,我也不在乎。”
“是很多盐。海水喝得越多就会越渴,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乎姆耸耸肩,“我们可以走路。”
“那可是很长的一段路。”斯蒂波克说。
“那就盼着下雨吧。”乎姆说。
雨水迟迟没来,转而刮起了西风,但不是西北风;没有雨水在海上形成,沙尘比以往更严重了。每个缝隙中都落满了沙土。每天早晨醒来,他们的床上和身上都落了薄薄一层沙子。孩子们被沙尘呛得直咳嗽,哭喊个不停。这样的日子持续两天后,赛利特和莱博那对双胞胎中的一个夭折了。
趁着狂风暂歇,他们把那孩子埋在了沙里。
第二天早晨,干枯的尸体便曝露了出来,它的皮肤都剥落了。老天最爱搞残忍的恶作剧,大风将孩子的尸体吹得堵在了他父母的门上。到了早晨,赛利特猛推几下,才骂骂咧咧地撞开了门,但当他看清是什么挡住了门时,骂声变成了尖叫和哭喊。听到他的喊声,所有人都走出家门。他们将尸体搬走,想把它火化,可风老是把火吹灭,最后只能将尸体运到荒漠之中,放到他们聚居地的背风处,让尸体躺在那里,等着被风吹走。
当天夜里,他们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了另外两个孩子的尸体。跟着,薇文早产四个月,他们又将她的尸体送到了同样的地方。
第二天早晨,比灵从一家走到另一家,因为迎着风,他的声音都听不清了。他说:“我今天就要走了。我认得路,三个小时后,我们就能到那片硬木林。晚上就能到有水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上三天,到时候,不管谁和我一起走,我都会带他们穿过那个山谷。明年我们会回来挖铁,可今年,趁孩子们还活着,我们必须离开。”
一个小时后,他们在比灵和特丽雅家的背风处聚集,带着珍贵的水壶(里面只剩一点点水),或背或拉着孩子们。斯蒂波克既没争论,也没劝他们留下,甚至没有听见他们小声对他说:“和我们一起走吧。我们都不愿跟随比灵,我们只认你。你能将我们凝聚在一起,和我们一起走吧。”
可他知道,到了生活安逸的地方,只有魔法或宗教能把他们重新凝聚起来,而他并不擅长这二者——不够玩世不恭,接受不了前者的欺骗;也不够虔诚,适应不了后者。“走吧。”他说,“祝你们一切顺利。”早上十点左右,他们动身向荒漠进发,大风吹过他们走过的路径,脚印还没留下就被风拂去了,每走一步,脚下的黄沙就被风带走一些。“一定要活着。”斯蒂波克说。
那之后的三天,斯蒂波克、维克斯、乎姆、迪尔娜和孩子们躲进了矿洞里,他们拆了一座空房子,用木头封住入口——在矿洞的黑暗之中能呼吸得松快些。第三天,他们被雨声吵醒。
拆掉入口的木墙,他们第一次见到了地狱般的场景。仿佛整座大海的水都在涌来,地上满是淤泥,缓缓地向河边流动,形成了轻微的斜坡,带着房子一起滑动。河里昨天还是干涸的,现在则大水滚滚,河水早都没过了河岸。
“下雨了,”维克斯说,“咱们该留下来吗?”
是个苦涩的笑话。维克斯和乎姆冲进大雨,刚跨出第二步,积水就将他们全身打湿了。他们逐房逐屋地搜索能抢救出来的东西,很快,它们都会被大水冲走。事实上,他们刚跑了两个来回,所有棚屋就被冲走了。跟着,他们从矿洞的入口朝外看,很庆幸这个入口是向上倾斜的,让他们不至于被淹死。他们喝了很多很多的水,将同样的罐子灌满、倒掉、再灌满,将水倒到孩子身上,给他们洗澡,让他们光着身子在毯子上玩耍。他们像是从没这么干净过。在笑声的环绕下,下雨也变得有趣起来。
然后,暴雨停了,烦心事也来了。几分钟后太阳出来了,大地再次被炙烤得干裂。只有一座棚屋还剩几块木板。夜里河水还在奔流,隔天早晨又只剩涓涓细流,以及几处污浊的水坑。
那堆铁矿石被冲走了。它们离河太近了。
已经没必要讨论了。食物不多,只有水罐和水袋里的水供他们喝。除了向南,往其他任何方向走都是疯狂行为,但凭着斯蒂波克对詹森给他看过的地图的记忆,他们向东出发。卡玛能走路了,乎姆和维克斯每人抱一个孩子,迪尔娜和斯蒂波克带着他们少得可怜的财产:几张毯子,一把斧头,几把刀,变成碎渣的面包,还有衣物。“我们需要衣服和毯子。”斯蒂波克提醒道,“这一路,我们会遇到好几次寒冷天气。”
现在,在穿越沙漠的路途中,维克斯和迪尔娜想假装不相爱可就太难了。有时,他们累坏了,会靠在彼此身上走路,每当这时,斯蒂波克会观察乎姆的反应,可他只是抱着贝萨或达拉特,继续走路或给孩子们唱歌讲故事。乎姆可不是瞎子,斯蒂波克心想,他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视而不见。
天还没黑,又起了沙尘暴,斯蒂波克带领他们向南,走进了一片能挡风遮雨的硬木林。第二天,他们在树林间向东移动,第三天同样如此,最后来到一条向东北方向延伸的宽阔河床边。河里还有水,不大,可总算有水喝了。沿河道走了五天,穿过沙漠和偶尔出现的草原,他们抵达了海边。
沿河而行的一天,斯蒂波克爬上一座小山,站在乎姆身边,看到了他一直在看的情形:维克斯和迪尔娜在拥抱。他们只拥抱了一会儿,可能,他们以为走得够远,不会被看到了,也可能是他们再也不在乎了。他们的拥抱并非饱含热情,反倒充满了疲惫,像结婚已久的夫妻正在回归彼此熟悉的怀抱。斯蒂波克忽然发现,相比他们偷偷摸摸、急不可耐的样子,眼下的情形更让乎姆难堪。
乎姆转身下坡,那对爱人就被低矮的山脊挡住了。“我还以为,”乎姆说着,自嘲般地哈哈几声,“我还以为,在我们两个中间,她只对我有老夫老妻的感觉。”
斯蒂波克一拍乎姆的肩膀,手感觉到了小贝萨灼热的气息。“他们都很爱你。”他说,可只有傻子才信这样的话能安慰他。
令斯蒂波克惊讶的是,乎姆竟露出了微笑,仿佛他压根儿就不需要安慰似的。“自从我们迁到斯蒂波克市,我就知道他们的事了。我们结婚没多久,他们就好上了,那时她还没怀上卡玛。”
“我还以为——是从这里开始的。”
“他们也是情不自禁吧。到了这里,他们甚至都不遮掩了。他们怎么能这样?”乎姆将贝萨紧紧抱在怀里,“我不太在乎是谁的种。我只知道,地是我锄的,也是我收获的,这些孩子都是我的。”
“你是个好人。我自愧不如。”
乎姆摇摇头,“那时候,詹森和我们在一起,还没把我们送来这里,我为父亲的死而自责,可他对我说,你宽恕了维克斯和迪尔娜,所以对于父亲的死,你也得到了宽宥。你知道吗,我真的原谅了他们,不是扯谎。在詹森说那些话之前,我已经饶恕他们了。因为我知道,我既不谴责也不恨他们,所以我相信詹森说的,没人会谴责我,没人会憎恨我。你能把我的话告诉他们吗?如果我在这段旅程结束前死去,你能告诉他们,我原谅了他们,一切都过去了吗?”
“你不会死的,乎姆,你是我们中间最强壮的——”
“可如果呢?”
“我会。”
“告诉他们这是真的,是我的心里话。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有所怀疑,就去找詹森证实。”
“好的。”
他们重又爬上那座低矮的山脊,维克斯和迪尔娜正在那里休息,哄着卡玛玩,假装他们只是旅途中累得筋疲力尽的一对老友。
他们从河口一直朝东,终于抵达了向北延伸的一片地峡,那是他们走过的最难行的荒漠。斯蒂波克提醒过,所以他们都把水罐和水袋装满了水,而且在那两天里喝的都是河水,直到再也喝不下去为止。“照这样喝下去,光是在我们的尿上面都能漂回家了。”维克斯说,他们都哈哈笑了起来。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笑。荒漠的环境糟透了,举步维艰,远超斯蒂波克的想象。平滑的沙滩没有了,所过尽是悬崖和峭壁,有的路直上直下,有的路一马平川。斯蒂波克将每天的饮水量减得越来越少,可水还是喝光了,只剩下一点点攒下来留给孩子们的水。“不远了。”斯蒂波克告诉他们,“地峡里有河,不远了。”确实,站在山上,他们能眺望到大海,甚至还能看到一片向北延伸的土地,那是一片海岸线,通往一块有纯净之水的地方。
可走起来却很远。一天,在天亮前,他们将贝萨埋葬在一堆石头下面。再上路的时候,虽然不用继续背着瘦弱的她,负担也轻了,但他们走得更慢了。那天晚上,他们来到一片绿洲,喝了里面恶臭的水,又装满了水袋和水罐。最开始一切顺利,可一个小时后,他们都呕吐起来,达拉特因此送了命。他们将他葬在那个有毒的池水边,拖着虚弱的身体继续走,在穿过沙滩的时候倒光了水壶和水袋里的毒水。他们没有哭,因为身体早已干涸,再也挤不出眼泪了。
转天,他们又来到山侧一个清澈的泉水边,水很甘甜,他们喝了没得病。他们在泉水边停了几天,以便恢复体力,可所剩的食物已经少得可怜。带着装满水的罐子和水袋,他们再次上路。
两天后,他们爬上一座岩山的顶端,在悬崖边停了下来。这座悬崖高近千米,西边是大海,东边也是大海,在清晨的阳光照射下,他们看到蔚蓝的海面闪烁着点点银光。悬崖底部的地面呈漏斗形,通往海水中的一个狭窄地峡,地峡里长满了青草。
“看到下面的绿色了吗,卡玛?”乎姆问。男孩严肃地点点头,“那就是草,也就是说,我们在那里能找到水,或许还能找到吃的。”
卡玛看上去有点不高兴。“要是这样,你们为什么不带贝萨和达拉特来?我知道,他们都饿坏了。”
没人知道如何回答。最后,乎姆只是说:“对不起,卡玛。”
他是个宽宏大量的孩子,“算了,爸爸。我能喝点水吗?”
中午之前,他们找到一条路下了悬崖;悬崖并不陡峭,有很多条路可以下去。当晚他们就睡在草地上。早晨醒来时,多年来头一次,他们看到一片被露水打湿了的地方。只有当这时,当卡玛将湿漉漉的青草扔到他们身上时,他们才为死去的亲人痛哭了一场。
 
拉瑞德颤抖着醒来,朝四周张望。马儿停住了脚步,前面是一片灌木丛,父亲在他身后低声呻吟着。这会儿已是下午。到目前为止,拉瑞德都想不起该往哪个方向走。这是在什么地方?他回头看了看,见雪橇留下的痕迹在树林间蜿蜒延伸。是他引领马一路走来的?还是他睡着了?他只记得那片沙漠,记得乎姆、维克斯和迪尔娜,死去的孩子们,以及他们最后像是找到了生路。可父亲在他身后的雪橇上呻吟着。拉瑞德下马,僵硬地走过去查看父亲的状况。
“我的胳膊。”父亲看见拉瑞德,低声说,“我的胳膊怎么了?”
“一根树杈刺穿了你的胳膊,爸爸。你让我帮你截肢了。”
“噢,老天。”父亲喊道,“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拉瑞德必须弄清楚他们在哪儿。他走到一片开阔的区域,发现南边是一片连绵的群山,这说明他们的方向没错。可他不记得这里夏天的样子,周围看上去都很陌生。如果他没来过这儿,那可能是已经到了极南端,或者是他们早已过了平港村。
突然,他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站立的这片空地是个池塘,因此才觉得陌生。他脚下是厚厚的一层雪,雪下是池塘的冰面,四周低矮的土堆是海狸的窝。不知怎的,他在睡梦中竟走对了路,只是被灌木丛挡了马儿的路。很容易,他只需拨转马头,沿着冰冻的河道再走一段。他牵着马步行,好让他自己的腿恢复知觉。
“拉瑞德。”父亲喊道,“拉瑞德,我就要死了。”
拉瑞德没有回答。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兴许是真的,可这不能阻止他继续前进。树木消失了,眼前是一片草地,他再次上马。大雪、四周的寂静、缓慢的移动,再次令他昏昏欲睡。贾斯蒂丝又带他进入梦中。
 
斯蒂波克已经筋疲力尽。他们一直在爬山,已经爬了一个星期。此时,他们站在这个世界最高的山上,当然并没有爬到山顶,但所过之处依然十分惊人。这些山相当古老,还有很多起伏的丘陵,很高,也很陡峭。好几次,它们远远看着很好走,可到了近前,都得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
这会儿,他们爬上了另一座草木繁盛的山丘,两侧都是更高更峻峭的山;可这次,他们对面不再是另一座更高的丘陵,而是一片较低的小山,在小山的那头,一片一望无际的深绿色大海映入视线。
其他人都已登上了山丘。卡玛正在绕着圈子跑——这孩子还有体力,其他人则注视着眼前的景色。
“我感觉自己要掉下去似的,”迪尔娜说,“我已经太久都没看到前面有低矮的地方了。我们快到了吧?”
“我们走了一半多的路程了,而且,最难走的路已经过去了,再也没有荒漠了。应该很快能到一条大河,到时我们要沿河走很久。我们可以造一艘木筏,顺流而下,然后会遇到一条同样宽大、从南方延伸而来的河。接着我们转向正北,穿过低矮和缓的大山,用不了多久就能到达星河,沿着星河,就能到家了。”
“不要啊,”维克斯说,“快告诉我,下了这道斜坡就能到天堂市了,这世界不该再大了。”
“斯蒂波克,你是怎么记住那幅地图的?”
“我在星塔上仔细研究过地图,寻找有铁矿的地方。我原本准备带领探险队走陆路的,没想到詹森愿意用星舰送我们来。”
“他们看到我们,会高兴吗?”迪尔娜问,“毕竟,我们走的时候闹得很不愉快。”
斯蒂波克笑了,“你真在乎他们高不高兴?我们已经尽了力,尝试建造一个完美的地方。气候太恶劣,而且我们的方向也错了。造就文明的基础不是钢铁。”他想到了乎姆,他那么爱他的孩子,还能忍受他的妻子和好友一起背叛他。所谓文明,就是为了快乐而承受痛苦。乎姆比我先成长了,斯蒂波克意识到。他发现,若将痛苦从生活中剔除,也就同时毁了所有快乐。快乐与痛苦同宗同源,毁掉一个,就毁了全部。有人该在我更年轻的时候就给我讲讲这些道理。当詹森将我带到这个星球时,我本该有更好的表现,我本该努力成为一个天使,结果却成了魔鬼。
“人。”迪尔娜说。
“什么?”
“要文明,重要的是人,而不是什么金属、羊皮纸,或是什么绝妙的主意。”
维克斯一屁股坐在草地上,仰面躺下。“斯蒂波克,承认吧!你老说詹森只是普通人,可那不是真的,你和詹森都是神。你们一起创造了这个世界,现在,你来这里,只是想看看我们如何利用这个世界,还要制造出一些奇迹让我们开开眼。”
“到目前为止,挖矿可没有让我们开眼。”
“需要一点时间,来熟练掌握各种技艺。就说伐木吧,前几下总是砍不准,人们在这时候最容易丢腿丢脚,因为他们还不习惯。”
“一个笨拙的神明。好吧,我承认了,那就是我,”他正想说出“你们也是”,一声尖叫打断了他,他们马上站了起来。“卡玛!”乎姆大喊一声,他们立即发现山顶上不见了卡玛。他们跑向不同的方向;斯蒂波克跑到山丘西北边的悬崖边缘,满怀希望地看到草地里有小脚印,跟着又惊恐地看到,那些脚印一直延伸到峭壁的边缘。山顶到这里不再有和缓的地势,而且峭壁边缘有草碎屑,是卡玛滑落时抓握过的碎草。要是我们当心点,要是我们当时在他身边,就能在他掉落前救下他!
“在这儿!”斯蒂波克喊道。
其他人正跑过来的时候,卡玛的声音从悬崖边缘下方传来。“斯蒂波克!爸爸呢?我好疼啊!”
乎姆沿悬崖边跑过来,向外探出身体张望,“卡玛!能看见我吗?”
“爸爸!”卡玛喊道。
“他就在悬崖外面,在壁架上,应该能够到!”乎姆边喊边跑回他们身边,“我能够着他。斯蒂波克,维克斯,你们抓住我的腿。迪尔娜,你到悬崖边上等着,我把他拉到顶,你就帮我把他拽上来;但别把身子探到悬崖外面,崖边不牢靠。”
他的信心,他的领导者气势,让所有人平静了下来。一定不会有事,斯蒂波克心想。虽然他隐隐觉得一切不过是乎姆的偏执,他不愿意相信他儿子没救了。但那孩子还活着,在荒漠的石头下埋着另外两个孩子,而迪尔娜又怀孕了,可那未出世的孩子不能和卡玛相比,他是长子,也是眼下唯一还活着的孩子。他们必须全力救他,即便付出自己的生命。
乎姆仰面躺下,而不是肚子朝下,可见卡玛掉落的地方太远了,光俯下半个身子根本够不着,必须把膝盖以上的身体都探出去。斯蒂波克死死抓住他的一条腿,和维克斯一起,将他缓缓放下悬崖。
“快到了!”乎姆喊道,“再向下一点。”
“不行啦。”斯蒂波克说,他们已经到了悬崖边,并且是跪在那里,才不会摇摇晃晃地挂到悬崖外边。这会儿,斯蒂波克只能勉强抓着他的脚踝,而且很不牢靠。可他们还是把他又降下了几厘米。
“就到了!再往下一点点!”
斯蒂波克正想反对,却看到维克斯正坚定地挪向悬崖边。在所有人当中,只有维克斯必须帮乎姆救下儿子,这一点斯蒂波克很清楚。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调整抓着乎姆的那只手,又让他降下去一点点。
忽然,乎姆惊声喊道:“不要,卡玛!别往这边跳!在那儿别动,别向这边跳!”跟着,孩子尖厉的叫声响起,而乎姆用力一蹬,向下冲去,腿也从斯蒂波克手里挣脱了。
奇迹发生了,维克斯竟然独力抓住了乎姆,但因用力过度而疼得大叫起来。迪尔娜死死拉住维克斯以免他也掉下去。斯蒂波克没法去够乎姆,只能帮着迪尔娜,拉住他们不要和乎姆一起摔下悬崖。
“现在就请表演个奇迹吧。”维克斯小声说。
“卡玛!”乎姆喊着,他的叫声在大山之间不停回荡,“卡玛!卡玛!”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很危险。”迪尔娜气喘吁吁地小声道,悲伤、恐惧和绝望一股脑儿朝她涌来。斯蒂波克知道那种滋味。他们明明安全了呀,他们跋山涉水,走了这么远,现在应该安全了呀。这个星球肯定是哪里搞错了。
跟着,维克斯大叫一声,挣开了手指,乎姆从悬崖边滑了下去。他们听见他撞击石壁的声音,跟着又是一声撞击。并不太远,肯定没摔到崖底,但也绝对够不着。
迪尔娜尖叫着被扯向维克斯,斯蒂波克赶紧用力把他们都拉了上来,在确认他们不会掉下去后,才喊道:“乎姆!乎姆!”
“他死了,他死了!”迪尔娜喊道。
“我拉住他了,我真拉住他了!”维克斯啜泣道。
“我知道你拉住他了。”斯蒂波克答道,“你们都拉住他了,你们尽力了。”跟着,他继续呼喊乎姆。
这时,乎姆回答了,声音既疲惫又害怕。“斯蒂波克。”
“你在什么地方?”斯蒂波克喊道。
乎姆歇斯底里地笑了,“很远,千万别下来,你们到不了这里。这里既上不去,也下不来。”
“乎姆。”迪尔娜说。可她不是在喊,倒像在祷告。
“千万不要下来!”乎姆又喊道。
“你能爬上来吗?下得去吗?”
“我想我的腿断了,腿没感觉了。卡玛死了。他跳了过来,我触到了他的手指,但没抓住他。”乎姆哭了,“孩子们都死了!斯蒂波克,你说,我现在算不算扯平了?”
斯蒂波克明白他的意思:用孩子们的命,抵偿他害死父亲的罪孽。“这不公平,乎姆,绝没扯平!”
“这就是正义!”乎姆喊道,“而肯定不是仁慈!”他顿了顿。“我想我撑不了多久了,我现在就靠手臂撑着。”
“乎姆,不要放手!你千万不能掉下去。”
“我早想到今天这种情况了,迪尔娜,这是迟早的事——”
“不要!”迪尔娜喊道,“你不能掉下去!”
“我想拉住你来着,我尽力了!”维克斯喊道。
“我知道。松手的是斯蒂波克,那个老东西。斯蒂波克,现在你可以展示奇迹了。”
“什么奇迹?”
“让我们干干净净。”
斯蒂波克深吸一口气,大声说了起来,好叫乎姆也听到。“乎姆告诉我,如果他——如果他发生了什么不测——”
“对,继续说!”乎姆叫道。
“如果他发生不测,就让我告诉你们,在迪尔娜怀上卡玛之前,他就知道你们的事了。还有,他爱你们两个人,爱孩子们。还有,他——宽恕了你们。我相信他的话,他的心里没有仇恨。”
迪尔娜号啕大哭。“是真的吗?”
“是的。”乎姆说。
维克斯转过身,面朝下趴在草地上,像个孩子似的痛哭起来。
“我现在要松手了。”乎姆说。
“不要啊。”迪尔娜喊道。
于是,他没松手。可已经没什么可说,没什么可做的了。他们只是在山顶上等着,听着维克斯大哭,听着鸟儿在峡谷中鸣叫。
“我真的抓不住了。”乎姆说,“我太累了。”
“我爱你!”迪尔娜喊道。
“我也是!”维克斯喊道,“该死的是我,不是你!”
“你还是好好想想吧。”乎姆说着,松了手。他们听到他向下滑了一点点,然后就毫无动静了。
“乎姆!”迪尔娜喊道,“乎姆!乎姆!”
没有回答,永远不会有了。
就这样,他们流干了眼泪,站起身,拿起行李,小心地爬下斜坡,走出大山,走进了一片茂密的森林。他们找到那条河,造了艘木筏。三人漂浮了很久,像是好几个星期,他们已经算不清时间了。
他们在河的北岸过冬,迪尔娜生下了孩子。她很想给孩子起名乎姆,斯蒂波克阻止了她。她无权将自己的愧疚加诸那个孩子,他说,乎姆早已宽恕他们,所以他们不再亏欠,不该让那孩子时时提醒他们那段往事。于是,他被定名为沃特(Water)。到了春天,他们翻过大山,终于回到了天堂市,受到热烈的欢迎。
 
“拉瑞德。”詹森说。
拉瑞德醒了过来。他还在马背上,村民们都围在他身边。“拉瑞德,你把你父亲带回家了。”
拉瑞德转过身,看着他身后雪橇上的父亲。贾斯蒂丝正俯身检查他的伤,萨拉站在她身边,不住地点头。“他还活着,可能不会死。”萨拉说,声音平静得就像大人,“砍掉他的胳膊算是救了他的命。”
“是父亲叫我这么做的。”拉瑞德说。
“他说得不错。”这话从他妹妹口里说出来,听着真是奇怪。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因为突然之间,就像水从羊皮袋里涌出一样,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爸爸!爸爸!”她跪在雪橇上搂住父亲,亲吻他的脸。他醒了过来,张开眼睛说:“他砍掉了我的手,那该死的孩子,他砍断了我的手……”
“别在意,”詹森小声对拉瑞德说,“他现在神志不清醒。”
“我知道。”拉瑞德说。他下了马,哆哆嗦嗦地站在地上。“今天太漫长了,带我们回家吧。”
这里距离村子还有不到一英里的路。詹森解开马上的套具,将雪橇留在原地,骑马回村。这提醒了伐木小队的其他成员,他们也解下了套具,骑马飞奔。沿途又有六个人加入他们的队列,那些人已将木头运了回去,这会儿出来迎接他们。
“是贾斯蒂丝给我指的路吗?”拉瑞德问,“我一路上都在做梦。我梦到了斯蒂波克、乎姆,还有——”
“梦境是她给你的,但指路的不是她。她根本不认识路,怎么指路?”
“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兴许,你有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潜能。”
詹森扶他走进小旅店的大门,母亲紧紧拥抱了他一下,动作很粗蛮,跟着问:“他还活着吗?”
“是的。”拉瑞德说,“他们马上就抬他进来了。”
詹森扶他上了他的小床,小床已经摆在火边,正等着他。他躺在那里,不停地颤抖,这时,四个人抬着身体残缺的铁匠进来了,他在昏迷中。詹森立即忙活起来,煮草药,包扎残肢,护理好那条伤腿,用夹板固定住。
整个过程中,贾斯蒂丝一直坐在椅子上看着。拉瑞德不时看她几眼,想看看她会不会因为父亲的痛苦而皱起眉头。但她看上去似乎根本没留意到父亲的痛苦,看上去似乎根本不知道她能立马治好他,甚至让他的手臂恢复如初。拉瑞德真想对她大喊:如果你能把他治好,也没说不同意,那就算答应了!
她没在他的脑海里回答,萨拉走过来,摸摸他的额头。“不要折磨我,拉瑞莱德。”她说,“想想乎姆和卡玛吧,你会很高兴你能回家来了。”
他亲亲妹妹的手,把她的手举了一会儿。“萨拉,说你自己的话。”
萨拉立刻哭了起来,“我害怕极了,拉瑞德。可你把父亲救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的!”
她亲吻了他的脸颊,跟着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可是,拉瑞德,你忘了把他的手臂带回来了。没了手,抓不住东西,他该怎么打铁呢?”
听了这话,拉瑞德轻声哭了起来,为他父亲,为他自己,也为乎姆和卡玛,贝萨和达拉特,维克斯、迪尔娜和埃文,为所有的无辜和愧疚,为所有痛苦。一直到父亲徘徊在死亡的边缘,我才知道爱他。又或许,直到他即将死去的时候,我才开始爱他。这个想法太强烈,以致他突然想到,这或许是贾斯蒂丝在他脑子里植入的。想着想着,他睡着了。他无法逃离睡意,尝试的代价太高了。不知怎的,他不仅回到了家,还没让父亲死去,目前来说这就够了。他现在什么都不怕,就连做梦也不能令他恐惧;不能,就连睡觉也不能令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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