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泰亚沿着仆人专用的楼梯朝塔下走去,故意给身后的尾巴找点麻烦。楼梯空间狭窄,勉强能让仆人、奴隶和学徒们通行,跟踪者想舒舒服服地跟在身后是不可能的,她也刚好能趁机思考对策。
她走到主楼层,走向另一侧的楼梯,道路向下蜿蜒。指挥官菲斯克给了她一个主意。
几分钟后,她来到了地牢。这里原本只囚禁着几名在太阳日之前入狱的御光者。那些已经打破瞳晕的人会被关押在对应颜色的安全牢房,或是专为多色御光者准备的黑色囚室内。太阳日刚过,这里应该没人——除了要在明天被处以极刑的死囚。
在沉重的橡木牢门前站着卡弗·布莱克的两位戍塔士兵。他们一见泰亚走来,立即恭敬地站起身。戍塔士兵与黑卫的关系向来也就称得上良好,但随着安德洛斯·盖尔派来与之水火不容的护光卫兵后,现在他们对待黑卫简直亲如挚友。
“你们是在看守将在明天行刑的囚犯吗?”泰亚问。
“是的,长官。”年长的戍塔士兵回答。他早就过了盛年,站姿笔挺,经验丰富。
在另一位戍塔士兵看来,泰亚不过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孩,从她身上也许能看出黑卫如今的征募标准已经堕落到了何种程度。但这位年长的士兵却并未对她鲁莽无礼,他知道真实情况与表象恰恰相反。
出于某种古怪的礼仪,戍塔士兵总会用“长官”来称呼黑卫,不分性别。这一称谓的由来,似乎是某个极具男子气概的射手遭到失礼的对待或是故意的冒犯,引起了黑卫的不满后,遂要求戍塔士兵把每一名成员都称为长官的——当泰亚向昆廷抱怨这个古怪的称呼时,他推测说那大概跟魔导师的叫法同理,不对性别加以区分,就像“学徒”也同样不分男女一样。[1]
昆廷这样向泰亚解释:“诡异的不是语言,而是人。只有被人附加上各种指代的语素之后,语言才有意义。”泰亚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她抓住了主旨。
年轻的士兵看着他的长官,显然是对那礼仪全然不知。“呃……”
“住口。”年长的士兵制止了他,“请问您有什么需要?”
“我要见见他们。”泰亚说。
两人正欲开口拒绝。
“我在核对明天的行刑细节,而且他们还没有交代清楚。”泰亚说,“我必须要……确认他们会在哪些方面给……大局造成危害。”
在对士兵说话时,要是打官腔,他们就会认为你是奉命前来执行任务的,所有废话连篇的命令文书都少不了穿插些行话。反之,直接道出来意,就会被他们看出你是在自作主张。
她换回了自己的口吻。“你们知道,行刑中一旦出现任何疏漏——都会怪罪到我们身上。近来发生了那么多变故,黑卫再也遭受不了更多打击了。”
年长的士兵露出一脸无力帮忙却又难以拒绝的表情。
“听着,”泰亚说,“我甚至还没当上全职黑卫。今天晚上才轮到我去做夜醒。我是个新人,在警戒过一整夜之后,我的第一件正职差事就是要去监看死刑,每个人都告诉过我那死法会有多残忍。打从我们开始御光的那天起,奥赫拉姆神的凝视就是让所有御光者胆寒的极刑。黑卫近来实力锐减,那些护光卫兵杂碎又像追缴叛徒那样对待我的朋友们。我知道我的要求不合规矩——可是眼下这段时间哪里还有规矩好讲?你们可以把我的武器都拿走,想怎样都行。我只要进去跟他们谈几句,就能完事交差。我不愿意在执行第一件正职差事时就对指挥官撒谎,明明没干成,却要谎称顺利做到了,但我也不愿意一上来就失败,连那么简单的任务都完成不了。你们能不能通融一下?”
这谎话真是说得连泰亚自己都被打动了。
“愿意把武器交给我们保管的黑卫并不多。你们这些人可把那特权看得死死的。”年长的士兵说道。那是一种非凡的特权:黑卫获准能在郡首、外交使者、彩袍使乃至光明王陛下面前携带武器。不仅是戍塔士兵,其他所有卫兵都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
泰亚挤出个微笑。“呃,等明天我真正当上了黑卫,我恐怕就不会那么轻易地交出武器了!”
三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泰亚把武器放到桌上。
年长的士兵上前把门锁打开。“我劝你别离那伪先知太近。我知道你受过训练,但疯狂会让人蛮力大发。那位年轻的信徒基本上只会坐在那儿哭。可是疯狂……是你无法预料的。最后那人是个御光者,要小心那些毒蛇。——我说这话没有冒犯你的意思。噢对了,鞋。”
“鞋?”她问。
“你必须把鞋脱掉。换上这双。”
泰亚起先没有注意到,这时才看见垫子上摆着不同尺码的拖鞋。她选出一双大小合适的穿在脚上。
牢门开了,这间牢房诡异得超乎泰亚的所有想象:四面全都铺满了镜子,橙色的拉克辛火把散发出昏暗柔和的单一光芒。
年长的士兵陪她走过微亮的通道。就连地板上也铺着镜子,拖鞋每迈一步都把那泛着银色光泽的镜面磨得更亮。他们走到第一扇门前,士兵递给泰亚一面带柄手持镜,并向她展示应该如何利用它观察来自各个方向的威胁。接着,在她戴上护目镜之后,士兵又递给她一把握柄巨大的小刀。但刀刃长度甚至不及她小手指的宽度。
“是地狱石。”他对一脸迷惑的泰亚解释道,“如果他们使用御光术,可以把他们的拉克辛吸走,不必杀死他们。但对你也同样有效,千万别让他们把它夺去。噢,万一他们把你抓住,我们会奉命进去用火枪扫射,不会管人质的死活。他们知道的。这不是吓唬你,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
“很好。谢谢。”
他转身离开,她听见牢门在身后关上了。
她打开第一间牢房门上的那扇窗户,将镜子伸出去,意外地发现自己认识被关在里面的那个人。她关起了窗户。那人是彩光王子的先知,是她和神威队在几个月前监视过的间谍管理者,当时他想杀死大个子利奥。能目睹他被处死,或是在他身上留下等待暗杀的暗彩标记,都不会让她感到为难。看来这也许是个不错的人选。
她沿着铺满镜面的通道继续往里走,小巧的拖鞋摩擦着真该擦洗得更加干凈的地面。人啊。他们好像就是会对脏乱视而不见,除非被你具体地指出来:这地板算干凈吗?是的,长官。你看见这尘土了吗?是的,长官。在你告诉我地板干凈之前看见这尘土了吗?没有,长官。
泰亚打开下一间牢房的窗户,借着反光的小镜子向里看去,忽然愣住了。里面的年轻人低垂着头,对窗户开启的声音听若不闻。他衣装凌乱,邋里邋遢,却同样看起来很眼熟。
奥赫拉姆神慈悲。
“昆廷?”泰亚问道。
年轻人僵住了,像是在自认有罪。过了一会儿,他猛地抬起头。“不,”他说,“不,不。”
“昆廷,你怎么会在这儿?”泰亚问。她打开门锁,走了进去。泰亚如今已经强壮得超出了不少人的预想,但始终还是个娇小的女孩。然而如果说这世上谁是她最不害怕的人,那个人一定是昆廷。他瘦得皮包骨头,让人不忍直视——他总会在做研究时忘记吃饭,说不定体重比她还轻。昆廷是个聪明绝顶的博学者,别人耗尽毕生精力才能驾驭的学科,他用不了几个月就能精通,而且饱读书卷,过目成诵。
像他那样满腹学问的才子,在一代人里也出不了一个,前提是那一代还必须足够伟大。
“昆廷,出什么事了?”泰亚问道。他的牢房四四方方,墙壁和地板上都铺着镜子,天花板散发着橙色光芒,给那男孩苍白的皮肤染上了一点色彩。
他抬头望向她,脸上带着极大的耻辱,像是忍不住快要呕吐。“他们发现我了。”他说,“他们从来都没放弃。”
“‘他们’是谁?怎么回事?”泰亚问。
“我做那件事的时候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什么?”
“本来应该是奇普才对。”他说,“我那时候既不认识他,也不认识你们任何人。是在我遇见你之前。”
“昆廷,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但是我知道的。当他给我下达命令时,我知道那是错的。”
“你做了什么,昆廷?”
他抬眼看她,仿佛难以相信她的一无所知。“我想杀死奇普,结果露西娅挡在了前面。我没想打她的……可我确实想杀死奇普,所以那也不能被视作误杀,对不对?”
“不。”泰亚惊得说不出话来。昆廷是他们的朋友。他有些神经质,总是紧张兮兮的,怕这怕那,但那些都被他的天才大脑给抵消了。
“正因为这样,我才对奇普立下誓言,说我永远都不会对他撒谎。我希望他今后有一天会来问我。可他从来都没问过,就那么离开了,我以为——我以为或许是奥赫拉姆神原谅了我。谁知后来黑卫来了。他们一直没放弃调查谁才是杀死露西娅的凶手。我本来希望不会被他们活捉。”
“你?是你打死了露西娅?”泰亚对那个头戴兜帽的火枪杀手的面容几乎毫无印象。在她的梦里,那个人总是长着一张魔鬼的脸,是个枪法精准的杀手。子弹的落点是由奥赫拉姆神的意志决定的,不是一个胆小的孩子,更不会是昆廷。
“他们如此轻易就收买了我,真是可悲。用了点威胁的伎俩,外加少许贿赂,我就沦陷了。我知道那是错的,泰亚。他们现在想要处死我,是我罪有应得。”
“谁派你去的?”这里的橙色光芒让泰亚感觉自己如同沙漠老翁一般狡猾。
“高阶信徒托雷布。我都跟白袍使说了,可惜他果然发誓说是我在栽赃。跟他相比,我的话有什么分量?又没有证据。”
泰亚听得出他说的是实情。在昆廷的声音和目光中没有欺骗。
露西娅不是泰亚的朋友。泰亚早就看出露西娅达不到晋升黑卫的标准。为什么要跟一个在自己身边待不长久的人交朋友呢?
这句话很实际,却也很无情。
“昆廷,我来这里是希望能解决一个难题。看来我想出办法了。”
她在昆廷身上打下了暗彩标记。
“什么难题?”昆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这个凶手不配得到解释。
泰亚离开了。
[1] 因中文不同英语存在多种变格,中文译名都统一译作“学徒”。——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