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奇普站在船长的小屋里,想换上破坏者那张脸,再出去面对队员们。
他们肯定会生他的气。在训练了那么久之后,神威队的队员彼此之间已经达成初步的默契,凝聚成了一股战斗的力量。但提希丝的加入相当于给一只狗装上了第五条腿,他们只会被她绊倒,必须设法弥补,放慢速度,为了保护她而犹豫踌躇。
可是他总要面对。
他打开房门,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风力宜人,云彩很少。他装作若无其事,又像个与妻子整夜鏖战的年轻新郎官,略带得意地朝正在制造水上滑翔机的神威队员们走去。
船长是个黑头发浅皮肤的血森林人,下颌蓄满胡须,嘴巴上还留着长长的两撇胡,像是脸上贴了条七鳃鳗,在奇普经过时朝他一笑。
“这回终于找到珠扣在哪儿了,哈?”他朝奇普的后背拍了一把,哈哈大笑道。
他说什么?奇普的脸不争气地红起来,他默默接受了这句调侃,似乎刚刚才知道那人是个浑蛋。
“第五天!”船长说,“哈!我们打赌来着。你替我赚了两块达纳。我说你看起来是个聪明的毛头小子,要是我没猜错的话,屋里那个妞儿热情得很,用不了一星期就能得手。我当时喝醉了。不过你也算对得起我——而且你昨夜对她也真是不赖,总共几次——”
“喂喂,”奇普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那是我的妻子好吗?”
总共四次。他们昨天夜里四次并排躺在床上,扭动身体让床铺发出嘎吱声,奇普哼哧哼哧地喘粗气,提希丝假装呻吟,两人还要使劲憋着不能笑出声。
“四次?”奇普问过提希丝,“会不会太多了点?”
“不算多。我是说,有时候我会……”
虽然屋里黑漆漆的,奇普还是能透过薄红色看到两抹绯红在她的脸颊上晕染开来。“会什么……?”他问。
“呃,会听见人们讨论做爱的事。”她说。
即使他隐隐觉得她说这话不是那个意思,但还是对她说道:“我总觉得那些是在夸大其词,是在吹牛皮,因为我后来听年纪大一点的黑卫开过玩笑,说什么不再年轻之类的。”
“可我们很年轻啊。”提希丝说。
年轻到我们俩谁都不知道一夜达到多少次高潮才是可信的,奇普暗想。于是他们决定让她装出四次,让他装出三次,嬉笑着密谋到天际破晓。就算没有真的享受过那种欢愉,他在床上获得的乐趣也一点都不少。
显然,那样的次数恰好符合他们的年龄,因为船长立即做出了举手投降状。“我无意轻慢。”他笑着说,“只有佩服。祝你有美好的一天,年轻的领主大人。”
珠扣?
在船尾制造水上滑翔机的神威队员们正在专注地讨论着。他们全都身穿黑色制服,领口上绣着神威队的徽记:一个双臂向外平展的强壮男子,浑身散发出力量,但却低着头,说不清是在祈祷、沉思还是哀悼。不管奇普见过这徽记多少次,那身影总能搅动奇普心中比记忆埋得更深的东西——安德洛斯·盖尔是怎么选中这个图案的?那只老毒蝎在艺术方面从来都很迟钝。
“破坏者!”十字星大喊道。神威队的队长又瘦又高,帅气自信。他生来是个蓝色御光者,棕色的眸子里已经出现了淡淡的拉克辛条纹,平日里不茍言笑,但也并非全无幽默感。他总会做出正确的决定,而且雷厉风行,是位伟大的领导者。他相信队员们各有所长,还能让每个人的长处得以施展。“破坏者,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告诉本·哈代德他其实没有他想的那么聪明?”
奇普本以为会被嘲笑“睡过头”之类的,当然,就算他们现在肯放他一马,也不代表不会秋后算账。不过他对队员们的调侃并不介意。他们为了陪在他和彼此身边,甘愿放弃了一切。
“你又在毁什么了?”奇普站在大个子利奥和本·哈代德这两个健壮如山的大块头中间,本·哈代德正拄着拐杖跳来跳去,一条腿的膝盖还绑着夹板。他在光明利亚那场摆脱护光卫兵的逃亡战中受了伤。
本·哈代德说:“我在毁掉突然过时的造船方法。可能还有航海术。我要毁掉的是陈旧的海战策略。”他费劲地撑住拐杖,摘下黄蓝双色的链式护目镜,一边用眼镜指指点点,一边揉搓着镜腿在他耳朵上方压出的痕迹。
“破坏者,他毁了滑翔机。”大个子利奥说,“千真万确。”
“等等,你说什么?”奇普问,“我还以为是——”他朝船舷外侧看了一眼,建造了五天的水上滑翔机应该就在那里,结果什么都没看到。
“你瞧,你瞧!”本·哈代德半是抱歉,半是在为自己辩解,“我花了好几天时间才领悟出水流动力学的原理。”
“流体——什么?”佛库迪问。佛库迪不算白痴,但也算不上有学问,他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敢用鼻子吸食辣椒酱,然后在接下来的六个星期里公开挖鼻孔的那种人,而且还会乐滋滋地觉得总算找到了挖鼻孔的理由。他也会二话不说就甩开自己那蠢笨的身躯冲上去帮你挡子弹。他本就长得圆头圆脑,还把头发剃得精光,让脑袋更显浑圆。是队中身手最好的格斗者,也是蓝绿双色御光者,体格分外结实强健。
“就是水流的规律,佛库迪。”奇普说道。
“咄,水往低处流嘛。你们这些聪明人有时真是……”佛库迪摇了摇头。
本·哈代德没理他。“这设计不是我的原创,只是我没搞懂它怎么会——”
“那根本就不算设计!”大个子利奥说,“你毁了我们的滑翔机!”
“我说的是下一艘!而且那艘滑翔机就是垃圾!”本·哈代德反驳说。
“是你设计的!你说过那是有史以来最好的滑翔机。我还帮忙建造了。搞不好害我白白损失了两年的御光力。”大个子利奥指着他黑色虹膜上洪水般涌起的四分之一块红色说道,“我为了造那玩意儿真是快把屁股都累掉了!”
“离你屁股掉光还远着呢。”文森静静地说,意味深长地朝大个子利奥的肥臀看了一眼。与精英战队中块头最大的大个子利奥截然相反,文森是目前队伍里最矮小的。文森身板纤瘦,长相普通,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双冰冷蓝眼睛里泛着的黄色拉克辛条纹。在神威队的所有队员之中,若论起跟敌人在昏暗的小巷里狭路相逢,恐怕只有他不会让对方感到惧怕。
敌人要是真那么想,可就大错特错了。文森不仅仅是他们当中最狡猾的杀手,重点在于他根本不在乎——他手持长弓时,能够精准命中别人根本射不中的目标,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其他人会担心误伤到平民或是自己人,文森却根本不会考虑那些后果。
“太对了!而且我的观点没错。”本·哈代德说着又安慰起大个子利奥来,“不过水上滑翔机毕竟是种全新的发明,是加文·盖尔不久之前的新发现。所以才——这样吧,相信我!所有御光的工作都由我独自完成!”
“我不同意。”十字星大声说道。他总会在一旁任由大家争辩,然而只要他一开口,其他人就会立即收声。“我们信任你,本·哈代德,可你不能独自使用御光术,你不能把自己烧尽。建造新滑翔机的责任要由我们共同承担。但是下一次,要是你又想毁掉属于全队的财产,请你先来问我一声,明白吗?”
“那是我的设计——”
“是全队共同的劳动成果。”十字星打断了他的话,“我们每个人都尽了全力。虽然对于某些人来说,只是用到了肌肉——”
“说的是我。”佛库迪画蛇添足地不打自招。
“——来完成那个特定的工程,可我们全都努力付出了。对吧?”
众人沉默了片刻,奇普想要插句话,缓和下紧张的气氛。十字星和本·哈代德时常会发生摩擦,十字星看事情总是非黑即白,本·哈代德则会看到介于其中的灰色地带的各种可能性。
对于本·哈代德来说,他的人生与荣耀都属于神威队,可他的创造属于他自己。他很看重那些卓越的发明,唯一不愿意与别人共享的也正是这一点,他觉得既然已经为战队献出了一切,保留这点专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能算是过分的要求吧。
可在十字星眼里,只有服从或离开这两条路。
奇普也没有出言相劝。说不定过一会儿这两个人就都能找回理性,更加懂得变通——但绝不会在众人面前转变态度。
本·哈代德在努力控制着脾气,态度生硬地说:“我会建造出最好的滑翔机,让队员们能安全地——”
“队长!队长!长官!”瞭望兵在上方喊道。
听闻警报声,队员们迅速做出反应。各自摆出防御姿态,戴上护目镜,呈扇形散开,手握武器,寻找着威胁的源头。顾不上考虑大多数在海面上突然降临的灾难根本无从抵抗,只是纯粹凭直觉应对。
这艘桨帆船上没有象样的桅杆瞭望台,哨兵不过是站在主帆的帆架上,单手扶住索具保持平衡。船帆迎风鼓起,那人在高处用手指着北方。
“船首!”奇普说。
他们转过身,却什么都没看见。
“上。”十字星下令。
于是队员们沿着与船尾舱相连的陡峭楼梯,连滑带跳地冲向船首,沿途躲过好几个咒骂的水手,跑上了低矮的前甲板,船长正在那里对着水手们大吼大叫。船长也许是个浑蛋,但似乎很有才干。当神威队跑至船首后立即摆出阵形,每名队员都汲取了对应的颜色,只有奇普慢了一拍。他还在忙着摸索屁股后面的镜套,更换着护目镜,同时偷偷瞄向骯脏的白底船帆,轮流吸收每一种颜色。
“那是怎么回事?”十字星问。
“本?”佛库迪叫道。
“呃……啊?”本·哈代德困惑地问。
“我们是在面朝北方吧?”
“北——严格说来是西北方向,但是——”
“太阳为什么会从北方升起?”
瞬间,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乍看之下那很像是在海平在线的一轮朝阳,但耀眼的黄色光芒倒接近于升上高空的烈日,不是海平在线的太阳该有的红色。随着那轮“朝阳”越升越高,圆圆的球体开始变扁,如一只巨手上最长的手指,越伸越长,紧跟着一道无边无际的云堤也翻卷到视野之中。
“风暴来了!”瞭望兵大喊。
水手们即刻行动起来,他们知道应该怎样应对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只有神威队的队员们愣在原地。他们知道,这不是一场普通的风暴。
这是一场拉克辛风暴,能够夷平城市、毁灭万军,是奥赫拉姆神的怒火和众神的鞭笞。而这场风暴就这么直冲着他们来了。
随着那道发光的云堤溢满海平线,天空在海面上投映出一反常态的澄澈。在大海与蓝天之间闪烁着细小的亮针,仿佛要用光芒将天海织缝起来。
这就是七大郡没有光明王来平衡颜色的后果:各色御光者势必会引起失衡,从而导致类似的风暴自然而然地爆发。不过没人明白风暴为什么会在某些特定的位置形成,更不清楚爆发和结束的原因。
“破坏者,文森,”十字星说,“那黄色有多致密?”
文森舔了舔嘴唇。“距离这么远很难看清,但是……我想一定超出我的能力了。”
奇普戴上黄色护目镜。“遍及了整个黄色光谱。其中一部分……没错,其中一部分是固体。”
“在下雨吗?有谁能看清?”十字星问道,其实神威队里就数他视力最佳。
他们听说过在阿泰什的一座小村庄爆发过水晶风暴,拳头大小、锐如锋刃的蓝色拉克辛水晶从天而降,一日之间就能把万物切成碎屑,但传说的情节仅限于此,没人知道是否真有其事。固态的黄色只会威力更甚。
此时,从身后的方向突然刮来一阵怪风,将船朝着风暴前沿吹去。那股风是奇普从未遇见过的,风力完全恒定不变——不分缓急,毫无变化,仅仅是在把船使劲向前推。
远处,位于风暴正前方的海面平静光滑,惟有水纹一圈圈地向外荡漾。既无碎波,也无白浪,不见任何起伏的波涛。大海变成一面完美的镜子,映照着上方明亮的云团。那巨大的发光云团逆风而动,看那势头仿佛要将劲风化作的壁垒撞碎,接着像摊在煎锅上的面糊似的,从那道壁垒上铺天盖地地翻了过去。
云团所到之处,明亮的细针再次闪烁光芒。随着距离越发接近,细针变成了粗壮的树干,继而化作从海里生出的擎天之柱。
每个接触点之上的海面由平滑如镜到猛然颤动,黄色聚成漩涡,先是下潜入海,随后爆裂冲天。黄色拉克辛闪动亮光,每根光柱上都环绕着追逐的烈火,盘旋着直插天际。
闪耀了数秒之后,光柱纷纷碎裂成片,跌入水中,光芒洒落海面,与被拉克辛闪电击中而形成的圆环波纹层迭交错。
“奥赫拉姆神慈悲。”有人喃喃自语。
“这不可能。”本·哈代德说。
“眼见为实。”佛库迪犀利地指出。
“不,这不可能。”本·哈代德重复了一遍。
“你们这群聪明的家伙啊。”佛库迪说。
转瞬间,光明风暴的前沿已经过境,海面再次复归平静。
“我们该怎么办!”船长朝他们吼道。
奇普将视线从风暴上移开。所有能够加固船只的工作都已完成。水手们收了船帆,想要尽可能地让船只抵挡住海浪的冲击,纵使如此,还是有桅杆被劲风吹断。
这时奇普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好像他有答案似的。
“龟。”十字星说。
起初,奇普以为十字星是在喊他,因为他绰号叫做乌龟熊,那荒谬的野兽成为了他的化身,还让他的前臂上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文身,在他御光时会显现。但其他队员全都理解了十字星的意思。他们聚拢到奇普身边,绿色和蓝色御光者开始在四周设起拉克辛护盾,保护所有人抵御锋利的刃雨。
到甲板底下去会更加安全,可是十字星认为奇普会有办法应对。
我们面对的是大自然的力量,这些家伙居然指望我去抗衡。无所不能的奥赫拉姆神啊。
“你刚才为什么说不可能呢,本?”奇普问。
“因为它是黄色的。”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仿佛足以解释清楚他脸上的恐惧。
“所以呢?”十字星追问道。
“风暴是由于失衡而形成,黄色在光谱上处在居中的位置,它是支点。中心点怎么可能失去平衡?所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们可就——”
他后面的话被水手们的叫喊声淹没了。船长大吼道:“全都抓紧——”
就在正前方几百步的距离之外,海面上形成了一个大坑,闪电紧贴着海水朝大坑的方向飞窜,紧接着被吸了进去。
桨帆船猛地一晃,站在甲板上的大多数人都跌倒了。海面再次向上炸开,烈火旋绕着光柱,释放进上方的明亮云团里。
是释放。
奇普踉跄着站起身。海水混杂着黄色拉克辛砸在船上,让几名水手和神威队的半数队员阵脚大乱。感谢奥赫拉姆神,幸好那是液体的黄色,在它击中甲板的瞬间就会化作光芒,除了耀眼,并不会让任何人丧命。究竟是他们运气够好,只受到了液体黄色的袭击,还是说会有固体的黄色锋刃紧随其后,奇普也不确定。
是释放。因为它失去了平衡。
奇普离开龟阵,在感觉到桨帆船攀上巨浪顶端的一剎那冲到船首。
“破坏者,快回来——”十字星大喊。
可是那浪头太过巨大,来势也太过迅猛,桨帆船无法翻越过去。船首一头扎进了海浪里,船速骤然减慢,犹如撞上了一堵墙。文森险些跌倒,幸亏奇普拽住他的手腕,下意识使用了御光术——他用一条线把自己一只手腕跟船首的主桅杆绑在一起,又用另一条线绑住了文森的手腕。
随后,巨浪像海怪摆尾似的狠狠击中了他们。
奇普和文森先是被往后一撞,又拖着那条线飞到了主桅杆一半的高度。两人只觉眼前金星乱冒,肺里灌进了不少水,又从高处摔落下来,顺着线掉到甲板上。此时浪峰刚刚过境,船首又突然往下一沉,直冲巨浪的浪尾追了上去。
神威队的其他队员们仍然保持着蹲姿,紧抓甲板,伏下身体,围成了灌注拉克辛能量的圆阵,犹如一只往桨帆船皮肤里钻的扁虱。
奇普的双脚刚一接触到甲板,就开始奔跑。他把文森朝队员们扔了过去,甚至没意识到松开了自己炼制的固态黄色拉克辛——固态黄色?那么快?
他翻过前甲板的栏杆,跳上船首后部,桨帆船此时恰好被夹在两个巨浪中间,他在船只再次开始攀越浪峰时,用黄色拉克辛将自己绑牢。
他屏住呼吸,船首一头扎进下一个巨浪里,海水灌了他一身,如同是在冲刷一个人见人憎的污点。
但他马上又能喘气了。第二个巨浪要比第一个小得多。
奇普一跃而起,摸索左屁股后面的镜套。如果黄色失去了平衡,那意味着……要是光谱中心的平衡被打破,只能说明是光谱两边的平衡都出了问题。奇普的镜套里装着七副护目镜,最后两副是相互平衡的薄红色与幻紫色。
但在薄红色之外还有一种颜色,那就是泰亚的暗彩。相传,在与之对应的方向上,也就是幻紫色之外,也还有另一种颜色——气彩。奇普不知该怎样驾驭气彩。该死的,他只知道每当泰亚把眼睛瞪得足够大、让瞳孔中的黑色填满整个眼睛时,她就能够使用暗彩御光术。奇普把一只手跟固定帆桁的那根绳索绑在一起,尽量往前移动身体。
第三个巨浪没来。总算交了点好运。
“破坏者!不管你要做什么,都赶紧动手吧!”十字星大喊道。
大海再次平静下来。水面静得出奇,全然不像惊涛骇浪刚刚过去的样子。
闪电贴着细碎的浪花,沿桨帆船的船体嘶嘶地往前蹿。据奇普回忆,这是他第一次在十字星的眼中看见恐惧,他们都意识到下一根火光之柱将会直接从船底爆发。
这艘船,还有船上的每一个人,都休想活命。
奇普转过身,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海面,使劲睁大双眼,顾不得疼痛,也顾不得晃眼的亮光。先进入薄红色,再到薄红色之外。这感觉就像是当你强行撑大嘴巴时,不适会演变为痛苦,明晃晃的亮光更像匕首似的刺在他的脸上。
睁大。
再睁大。
他差点呕吐出来——这时暗彩突然变成了他视线的焦点,如同一直都在那里等待着他。
暗彩在海浪下激涌,犹如乌云正在漫过风暴肆虐的天空,而奇普的意识也被狂风拉到了风眼的位置上,他看见风眼在船下打着旋。一团结实的暗彩混合着别的什么——是气彩吗?——正在形成,就像光明利亚七座高塔顶上的避雷针在嗡嗡作响。奇普能够感觉到那力量正在不断积聚。
噢,真是见鬼。
暗彩和那另一种颜色刚开始只是接触,随后慢慢地旋绕成团,仿佛翩翩共舞的舞伴。奇普感觉到了在两种颜色背后汇聚的压力。
它们相互缠绕,共同旋转,闪电在噼啪爆裂——
奇普倾尽全部意志力将它们分开。
海面轰然炸响,他那双睁大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耳畔左右两侧同时发出的呼啸声,朝天喷发的巨大水柱撞击着他的身体。他感觉到两股旋流正在桨帆船上空相互缠绕,释放出失去平衡的黄色。
暗彩与气彩想要一起绷断,让奇普粉碎在它们的怀抱中。奇普站起身,伸出双手,伸直双臂,费力地撑开皱缩成一团的肩膀,却没人听得见他混乱中的惨叫声。他痛苦地哭泣着,泪水混合着海水和光明之水,以咸对咸,以深对深,以魔法对魔法。
除了魔法,一无所有。
奇普几乎不敢眨眼,尽管此刻整个世界不过是一团刺痛他身体的强光。他不能松开那两种颜色。他垂着脑袋,低着下巴,伸展双臂,浑身颤抖,筋疲力尽却又拒不退缩。无论他用那双视线不明的眼睛朝哪个方向看,魔法都无处不在。魔法就是一切。
而那魔法正在将他粉碎。这感觉就好比两只公羊势要为争夺头羊的地位而拼个你死我活,你却得使劲把它们拉开,于是两边你来我往,扭打纠缠。
奇普的手臂变得比石头还重。他跌跪在地,还在拼了命地想把暗彩和气彩的旋流分开。
他感到手臂绵软无力,半耷拉在身体两侧,他的意志眼看就要消亡。
他想倒地就死,跌进海里,不再挣扎。
可是就在他手臂快要垂下来时,他感到有人在身后将他抱住,又将他的手臂撑起。“我来了,奇普。坚持住啊,奇普,我们就快冲过去了!”
奇普?神威队的所有队员都习惯叫他破坏者。谁会……
“来人帮帮我!”提希丝大喊。
这时奇普感到另一双手扶住了他。“破坏者,你能行的!”十字星说着拉他站起身来。
奇普在哭泣。噢,奥赫拉姆神啊,真是疼死了。他的眼眶里传来阵阵刺痛,疼痛感一直蔓延到脊椎。他的两条胳膊软塌塌的,他的意志如同尘埃。
“再数十下,破坏者。”十字星说,“再跟着我数十下就好。”
奇普强忍眼泪,讷讷地随着十字星数了起来。
“船长,冲出去之后告诉我一声!”十字星扭头喊道,“八、九——别放弃啊,破坏者!你一定能行!再坚持五下就——”
奇普失去了知觉。
“你手里还有五卷,我太了解你了,安德洛斯·盖尔。计划之外总会有备用计划。”年轻的女人对他说道。卡塔莉娜的美貌不显山不露水,犹如突然被风吹起的船帆,在不经意间赫然绽放:黝黑发亮的皮肤,罕见的蓝眼睛,脸上总带着的羞涩笑容。能够成为第一位采摘这朵鲜花的人是安德洛斯的幸运——他的运气的确不错,因为无论她长得好看还是丑陋,他都必须要设法赢得她的芳心——她手里有他需要的东西。
他对她挑了挑眉毛,她大笑着把另一堆书卷放在桌上,但她又拿回了两卷。“这两卷不能给你看。要是被人发现,我在这儿的工作就保不住了,还会连累家人跟整个缇禄部族受辱。我是帕里亚最年轻的准图书管理员。”
“‘要是被人发现’,哈?”安德洛斯无所顾忌地笑着,“噢,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信得过我的谨慎?”
她假装皱起眉头,奇普忽然觉得像是脸上挨了一巴掌。他没能认出那微笑,没能认出那双清澈的眼睛,没能认出她的美貌。可他认出了这皱眉的表情。
奇普倒吸了一口气。
他在哭泣,眼睛看不见,只感觉有人在扶着自己。“你做到了!奇普,你做到了!奥赫拉姆神慈悲,是你救了我们。”她说。
不是她在说话。不,是提希丝。跑来扶住他的人是提希丝。救他的人也是提希丝。
他还在哭,这眼泪让他感到羞耻。
“他的眼睛怎么了?一只——而另一只——”
“把他的眼睛遮住!他在盯着太阳看呢,你们这群白痴!”船长大喊。
旁边还有人在高声下令或是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奇普听见门砰地打开,他被推了进去。他的膝盖碰到的应该是他自己的睡床,一双温柔的手指引他坐到床边。
“我们应该给他脱掉——”是个女人关心的声音。
“先让他喘口气,维丽蒂。”提希丝说。
奇普抬起头,虽然他仍旧闭着眼睛,而且眼睛上还缠了布条,他还是隐约看见屋里有三个人影。三个?维丽蒂和提希丝在走来走去,想要照顾他,她们的身体散发着一种紫色之外的色彩,她们的衣服和头发呈现出半透明状,一切金属配件——纽扣、珠宝和发夹——都闪烁着明亮的白光。他正在用气彩视物。
第三个人影像一层玻璃纸,但却有着饱满而自然的颜色。她微笑着,嘴唇丰润,头发蓬松而卷曲。蕾·希尔兹,她是战士,是图书管理员,是不朽者,此刻却显得无比真实。
她在对他微笑,浑身洋溢着光芒,那是以他为荣而焕发的光彩。奇普想不通情感怎么会有颜色,但不知为何,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
“是敌人操纵了风暴来袭击你们,所以我能为你治疗。你的眼睛不会瞎的,至少在今天不会。”说完,她伸出拇指、食指和中指,像是对着他比画出了“三”这个数字,她用大拇指按住他的一只眼睛,把中指放在他的另一只眼睛上,然后用食指触碰了他前额上心眼的位置。他感觉到一股暖流,带着祝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