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泰亚一直把她即将迎来的黑卫夜醒视作她一生中最为神圣的经历。在光明王之塔的顶层完成整夜的祈祷后,被选中的新成员将在天亮时分立下最终誓言。泰亚向来信仰奥赫拉姆神,可她总是太忙,很少有空祷告,对神灵的崇拜仅限于强制参加的拜祭活动。奥赫拉姆神是宇宙的至尊王者,但她对他的敬意远远不够。
她盼望着夜醒的到来,认为这下终于有时间能够聚精会神地祈祷了。也许在那塑造她整个人生轨迹的夜醒中,奥赫拉姆神会特别留意到她,甚至会来跟她说话。
结果她整晚却几乎连眼皮都睁不开。她嘟哝了几句祷言,吟唱了几首传统的圣歌,然后就开始琢磨,自己选择留在杰斯波岛而没跟奇普一起走,是不是个巨大的错误。
小腹传来的阵阵绞痛,表明她的月事就快来了。距离上一次已经过去了六个月,偏要选在这时候来捣乱?真是可恶。
我真给昆廷打上了死亡标记吗?
反正他也是要死的。这是战争。死亡在所难免。
就像玛丽希亚一样。
在我彻底跟坏人同流合污之前,还要杀死多少个朋友?
我是士兵,是奉命行事的黑卫。
可是昆廷呢?那个笨手笨脚,傻得可爱的昆廷呢?
该死。
他所有的紧张,所有的纠结,还有他对奇普许下的古怪誓言,他声称绝不会对他撒谎。他那诡异的热情,说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神威队。
昆廷打从一开始就在忏悔。然而除非你面对正义的制裁,否则再多的忏悔都是虚假。
但也轮不到她来决定那忏悔是真是假吧?那是奥赫拉姆神和白袍使的职责。
我是士兵,不是处决者。我不能杀死他。我不能裁定他是否有罪。那不是我的分内之事。是我越权了。
我能奉命去杀人,可我不能自己去做选择。那不是我的分内之事。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她决定去弥补过错。哪怕要付出夜醒失败的代价。
她站起身,将门打开。一位名叫普雷瑟的黑卫在监督她的夜醒,但他见状什么都没有说。黑卫的夜醒由本人做主,如果她选择中途离开,没人会阻拦。
泰亚深吸一口气,从站在凯莉丝门外的黑卫身边走过,走到把守楼梯和升降梯的黑卫关卡处。此时正值夜半,但菲斯克指挥官还在跟手下交代差事,在橘红色火把的光照下轻声交谈着——这里平时常用的拉克辛照明灯还没被修好。
“你要离开?”菲斯克问,“要是放弃夜醒,你就出局了。”她听得出,他的语气中带着异乎寻常的关心。
啊,恐怕他执意要将她过早晋升为全职黑卫的决定,已经害他遭受了不少非议。她的失败会连累到他,毕竟他也才刚刚坐上指挥官的位置而已。
泰亚通常总会强势地直面冲突,但橙色却给了她新的灵感。“我不是要放弃夜醒,长官。是要完成它。奥赫拉姆神对我说,有件事情得尽快完成。我对一位兄弟犯了罪,必须在立下最终誓言之前弥补过错。”
特莱罗斯——她是一位比她握在手中的长矛还要纤瘦的黑卫射手——对她说:“你应该在夜醒之前就把那些事情处理好才对。”
“我是在今天才收到夜醒通知的。你觉得哪种做法更好,是延迟从命,还是抗命不从?我是应该保全我们的传统,心怀愧疚地在这里待上一整夜,还是应该遵从奥赫拉姆神的旨意,照他的意思去做?”这是她一时间能够想到的最好说辞,并未一味地责怪菲斯克没给她充裕的准备时间。
可他还是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菲斯克指挥官苦着脸说:“你说得对。这种情况应该要予以宽限。在拂晓之前必须赶回来,学卫,不然你的夜醒就算失败了。”
“您是认真的吗?”特莱罗斯脱口而出,说完又迟疑了,“呃,指挥官。”
“是的,”指挥官菲斯克说,“你不如也冥想一下,想想该怎么跟指挥官说话?”
“遵命,长官。”特莱罗斯答道,接着又有些不确定,“也许到碗碟洗涤处值一天班能帮我集中精神?”
菲斯克指挥官只是不悦地瞪着她。
“值两天?”特莱罗斯问。
“自己拿捏。”菲斯克说。
特莱罗斯沮丧地垂下肩膀。“遵命,长官。”
泰亚乘坐升降梯下楼,在主楼层的上面一层停下,转而去走楼梯。她发现在镜面牢房门口值守的还是之前那几个守卫。感谢奥赫拉姆神。
在闲侃过几句玩笑话,顺便用暗彩查看周围是否有杀手之后,她站在了昆廷的牢房门外。
她掀开窥视孔的盖板。
她没想到他会睡得着,可他的身体很温暖,说明他还没死。在他脑袋旁边依稀可见残存的暗彩痕迹。她本来不想叫醒他,也不打算跟他说话。她决定留他一命,那还不够吗?
“昆廷。”还没等她多做考虑,话已出口。
他立即醒了过来,却没再带着内疚。“到时间了吗?”他头也不回地问。
“不,现在还是半夜。距离你受死还有六七个小时。”
“泰亚。”
“昆廷,我恨你的所作所为,但是我不恨你这个人。我自己也曾经走过错路。”
他目光清醒地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我无力弥补过错。”他说,“我跟白袍使坦白了一切,却还是偿还不了我所犯下的和未遂的罪孽。对此我无话可说。”
“你真该死,昆廷。”
“我想你是有事要问我吧,否则也不会回来。问吧,我愿意回答。”
“幕后主使还有谁?”
“我告诉过你了,是高阶信徒托雷布给我下的命令。我相信还有另一位高阶信徒也参与进来了,可惜我没有证据,纯粹是主观推测。但我知道高阶信徒们害怕盖尔家族的势力变得太过强大。”
他们现在会更害怕的,泰亚意识到。然而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想靠杀人来维持权力的平衡,信徒们居然会这么做?杀人?况且还是高阶信徒。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
“你还有什么心愿吗?”她问。
他镇静的表情瞬间瓦解。“我的忏悔进行得很不顺利。他们不允许任何信徒来探视我,生怕会混入间谍或杀手。来听我忏悔的是光明王的候选者赛门。他……呃,他不是……太感兴趣。”
“赛门是个浑蛋。”
昆廷绷住笑,忽而又犹豫起来。“我想这也是我活该。这样的惩罚甚至都还不够。”
“你确定没有需要我为你做的事了?”
他咽了口唾沫。“倒是……有一件事。”他清了清嗓子,“我的……呃,我的母亲。他们不许我用笔,我想是有充分理由的。不知你能否给她捎个话?用你自己的话说就行。鉴于我是个叛徒,上级害怕我会泄漏机密。请你跟她说实话,泰亚。她在伪光明王之战中失去了一切,只想让我陪在身边。我们非常亲密,但是我感受到了奥赫拉姆神的召唤。我的母亲把我献给了——”他停了下来,鼓起腮帮,摒住眼泪。“献给了奥赫拉姆神,可我却做出了……这样的事。我成了杀人犯。高阶信徒托雷布答应让我晋升为高阶信徒。我告诉自己,遵从托雷布的命令,是因为我想要让她以我为荣,可那其实并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的自尊心。”
“你真是该死,昆廷。”泰亚重复了一遍。
“再见了,泰亚。谢谢你愿意当我的朋友,虽然我配不上你的友谊。要是没别的事,我想把天亮前的时间都用来祈祷。”
“我也是。”她说,“今晚我要完成夜醒。天亮时我会正式成为一名黑卫。”
“恭喜你!”他似乎是真心为她感到高兴,可是他的脸色忽然又暗了下来。“你能不能……要是你有时间的话……能不能祈祷我勇敢点?我天生胆小,不愿意再让自己蒙羞。”他的声音哽咽了,脸颊湿漉漉的。
“我发誓,我会……”她清了清嗓子,有些难以开口,“我明天一早会跟在白袍使身边执行任务。要是你需要力量,就看我的眼睛吧,昆廷。我会给你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