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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9

  奇普曾经是个非常年轻的愣小子。

  那个年轻的傻瓜在他试图拒绝妻子的要求时,被她的怒火烧死了。具体说来,他是在试图阻止她随军出战。

  “你不会打仗。”他说,暗自觉得这句话相当有理。

  “我本来也没想打仗。”

  这句答话像一发莫名其妙的闪光弹,把他震慑得眼冒金星。她把随身行李扔上滑翔机,还带上了另一个奇普不认识的当地女人。

  “可是……我们就是要去打仗的。我们出征的目的就是打仗。战斗是我们唯一的使命。因此,如果一个人抱着不想打仗的念头,那么我们——神威队要去的地方,显然不适合你——这种神威队之外的人。”

  这句话似乎会让她怒火沸腾,可他还在往下说。

  谁让他年轻呢。

  “你瞧,”他说,“要不是为了打仗,我可能会选个更安全的地方,何苦要到战场上去凑热闹。再说既然你的位置是——”

  “我的位置?我的位置!”这怒火沸得比奇普想象中还要快,他一直都在不错眼珠地盯着那口冒泡的水锅,“盖尔大人,首先请你搞清楚,我也是神威队的一员!我已经加入你们了,休想把我排除在外。”

  “神威队全都要听从我的命令。我是他们的——”

  “你不能给你的妻子下命令!”

  “只要我妻子也在神威队里,她就不能例外!”

  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谁让他年轻呢。

  情势从这里开始急转直下。

  提希丝最后还是跟来了。带上了一位治疗师。作为贵族,提希丝早就受过战地医疗方面的基本教育,或者换种说法会更加便于理解——她知道在身边没有奴隶帮忙的情况下,该怎么给孩子的伤口止血。

  她同意跟治疗师伊薇·卡恩待在一起。

  奇普把那看成是一场胜利。

  他觉得自己成长了。

  水上滑翔机在湿润的晚风中沿着宽广的河道向前驶去。经过几天的航行,他们渐渐驶进了海拔更高的流域,丛林也变成了常绿的阔叶林。

  “奇普,你知道,我可以学。”提希丝说。

  “学什么?”他问。

  “学着战斗。”

  “你当然可以学。我们可以帮你温习射击和其他基本的绿色攻击技能,但你永远都达不到这些家伙的水平。就算你能达到,我们也不可能花上十年让你追赶上来,连试试看的必要都没有——”

  本·哈代德咳了一声,悄悄对他说:“我想你又偏离重点了,老兄。”

  奇普却决意奋勇冲锋。去他妈的吧,既然此事关乎真实,哪有那么多情绪好顾念。“听着!我跟这些精英队员们已经训练了一年多。我们每天都会花许多时间去学习如何战斗。每一天!我们打过无数场仗,而我至今还是战队中实力最弱的一个。连我都还是神威队的拖累,提希丝,所以——”

  “这话我不同意。”佛库迪说。

  “佛库迪!”十字星一边摆弄芦苇一边叫道。

  “没错,在赤手空拳的对战中我们谁都能打倒他,”佛库迪继续说着,“可战争不能只用拳头。破坏者,你也别太谦虚,我不觉得我们当中有谁愿意跟你在战场上一对一地交手。”

  “奥赫拉姆神被劈裂的蛋蛋啊,佛库迪,”大个子利奥的声音从另一侧的芦苇中传出,“你这句话是说得没错,可你的时机是。”

  “我的时机是什么?”佛库迪问。

  “是错的。”

  “噢,我以为你后面还藏着半句呢,‘你这句话是说得没错,可你的时机是……’然后后面还有形容词。”

  “佛库迪。”十字星用酷似铁拳指挥官的语气呵斥道。

  “啊。好吧,长官。”

  “你听见了吧?”提希丝说,“我也需要做好我的事。”

  “我认为我们在这个话题上已经达成了共识!”奇普再次激动起来。

  本·哈代德又咳了一声,故作快活地看向天空和树林。“总是偏离重点。”他小声嘀咕。

  “好!”奇普转身对他大嚷一声,“那你说说重点是什么吧,本?”

  本·哈代德也提高了嗓门,用跟奇普不相上下的音量说道:“她想要得到尊重,你个蠢驴。你像对待包袱似的对待她,把她变成了一个没用的人。我能理解她的感受。”

  他指了指自己的膝盖。本·哈代德每天都会练习小幅度的屈伸动作,以恢复从前的行动力,但他的膝盖骨碎了,每个动作都让他剧痛难忍。大多数时候他拄着一根拐杖,要想走得更快,就要拄上两根才行。“可是该死的,就算把我这瘸子跟这位新成员加在一起,也只能勉强算作一个人的战斗力。”他的话里泛出苦涩,就像是把奶油倒进咖啡,等待品尝者轻轻搅拌过后,苦味才渐渐显现。

  “如果我们必须撤退的话,需要安排两个御光者负责处理芦苇,以免滑翔机被缠住。”十字星说,“这是必要的职责,还要有人帮本·哈代德的忙。提希丝,你待在本身边。”

  提希丝咽了口唾沫,点头说道:“好的。”

  “你应该说‘遵命,长官’。”十字星笑着纠正她,“你现在已经加入神威队了。”

  提希丝精神一振。“遵命,长官!”她说,“对不起了各位,之前我表现得那么愚蠢。”

  “犯傻是我们这些人的常病。”大个子利奥嘟囔着。

  佛库迪瞪了他一眼。

  “我说错了吗?那个词应该叫通病?”大个子利奥问。

  “哈?”佛库迪问,“我只是——你鼻子里有坨鼻屎。”

  大个子利奥一边小声骂着佛库迪,一边认真地挖起鼻孔来,同伴们在一旁忍俊不禁。

  “通病,”奇普说,“绝对是通病。”说完他扭头看向十字星,感谢他给自己解围。有时你只需要局外人站出来说上几句,或者以权威服人。十字星最擅长做这些事。很多掌权者都喜欢盛气凌人地向别人施威,十字星却爱引导他们自己厘清问题,除非出现同伴无力应对、必须由他出面解决的问题时,他才会出手干预。这是他的优点之一,让别人甘心追随于他。“谢谢你……十字星指挥官。”

  “指挥官?”十字星问。

  “我们如果要打仗,就得有明确的分工,对吗?”奇普问。

  十字星站得笔直,仿佛披上一件崭新的斗篷,感觉到了它压在肩膀上的分量。“对,十字星指挥官。”他重复了一遍,脸上展开了大大的笑颜。

  “十字星指挥官。”文森说着冲他点了点头,语调里不带一丝讽刺。

  “十字星指挥官。”大个子利奥用庄严的男低音说道,像是开了低音炮。

  队员们逐一向十字星致意,各人都用着不同的口吻。

  “十字星指挥官?”佛库迪问。

  “十字星指挥官。”本·哈代德说。

  提希丝忽闪着睫毛,紧握双手,像个喜不自禁的小姑娘。“噢,十字星指挥官。”

  十字星脸色一红,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奇普恍然有种久违之感。在共同经历过那么多艰险、将队员们拖进未知的境遇之后,此时他们总算又能像一群无忧无虑的孩子似的喜笑颜开,这样的时光真是难能可贵。年少岁月灿如花火,却又消逝飞快。

  “时间到了。”本·哈代德突然摆出专业的架势。他为同伴们制造了水钟,为此还颇多抱怨。他没时间把小球打制成不同的尺寸来分别对应小时和分钟,只能把它们做成同样的大小,虽然两个水钟会在七十分钟之内把水滴光,做不到一小时那么精确,但所有人的时间都是同步的,这才是重点。

  奇普从镜套里取出幻紫色护目镜,吸收光芒后朝空中射出一发信号弹。他们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想出不让信号弹瞬间崩解的办法来,幻紫色太脆弱了。

  射出之后没有得到响应,但此时他们位于河谷中,两岸都是茂密的树林,得不到回应也不奇怪。

  “从这里开始,务必要保持安静。”十字星命令道。

  众人瞬间变得寂静无声,四周只能听见拉克辛推动水流促使船只前进时,芦苇发出的轻微声响。奇普留意到本·哈代德对那噪声很不满意——他肯定已经为蓝色鹰隼三代设计了更为安静的推进器。

  几分钟后,队员们把滑翔机开进了一棵倒掉的大树后面藏好,同时让芦苇继续留在水中。他们给火枪装好子弹,将其他武器也检查了一遍。

  那些血森林人已经给他们传授过树林中的伪装方法——把树枝绑在衣服上,让金属或拉克辛的光亮变暗,并给黑色制服增加条纹,从而用奇怪的轮廓来迷惑对手,使自己看起来更像是斑驳的树影,而非漆黑的人形。

  要想确保计划顺利实施,关键在于行动隐秘。如果他们在仓库那边的调虎离山计还没成功就提前暴露行踪,所有的努力就都会白费。另外,他们甚至还不确定要找的目标究竟是驳船、马车,或是两者皆有之。他们也不知道会遇到多少防御者。简直是瞎子摸象。

  在对情报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发动突然袭击,被惊吓到的未必是敌人。

  但拖延得越久,下方的幽魂就会牺牲越多。

  于是在同伴们反复确认准备就绪时,奇普忙着部署集合地点,以防队伍在战斗中被敌人打散,被迫各自撤退。参加这次行动的只有七人,奇普又怀念起了有戈斯、戴勒斯和泰亚做伴的日子。

  眼下这个时候最好还是别想他们了,尤其是泰亚。

  见鬼,要能用泰亚的那件斗篷侦察敌情多方便。

  这时,他们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火枪的枪响。

  “有可能是猎人。”十字星说。

  “谁会用火枪打猎?”文森问,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射手都能像他一样站在两百步开外一箭射倒一只牡鹿。

  紧接着又是十几声枪响。

  “啊哈。”大个子利奥几个星期来头一次露出那么爽朗的笑容,“那听上去倒像是我们的冲锋歌。”

  队员们戴上护目镜,汲取各自对应的颜色,拉克辛烟雾似的缭绕在众人的皮肤底下。

  奇普刚想带着他们往外冲,忽然看见佛库迪责备地朝他瞪了一眼。“干吗?”他问。

  “你知道,我没你那么聪明,破坏者。可你有时候真是蠢得出奇。”

  “干吗啊?”

  “你到底是怎么了?”大个子利奥说,“我们要去战斗了,等待我们的是一场敌众我寡的硬仗,说不定全都有去无回……你难道不该跟你的妻子吻别吗?”

  “噢!”奇普恍然大悟,“噢。”

  虽然他俩会吵架拌嘴,但总体来说,奇普跟提希丝已经成了朋友。而且尽管两人曾经多次尝试兑现夫妻之实而未能如愿,但亲吻的次数却不多……

  神威队认为我蠢,因为我不会在吵架之后哄老婆开心,但我认为我比他们想象中还要蠢得多。他吻过提希丝的脖子——她很喜欢他这么做。他也吻过提希丝的乳房——这是他们俩都很喜欢的动作。可是他只亲吻过一个女孩的嘴唇——那个女孩是泰亚。

  他难道从来都没和提希丝接过吻?

  这感觉就像他一直在下意识地为泰亚保留着这份专属的亲密,只有这一点是他不愿与别人分享的。亲吻提希丝——他的妻子——奥赫拉姆神啊!这仿佛终于要斩断他和泰亚之间残存的最后一丝情谊了……

  那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你们盖尔家的男人,空有绝顶聪明的大脑,心却是那样的愚笨不堪。”

  吉的那一巴掌打得我脸颊火辣辣地疼。尽管这女人已经年逾五旬,肩膀和手臂却强壮得足以让不少年轻的战士嫉妒。我该庆幸自己挨的是她的巴掌,而非拳头。

  她说:“为了我们的家族与国邦,必须用后嗣把橡木盾和盖尔家族团结起来,否则这场战争将永无终结之日。我们已经商讨过这件事,也达成了一致决定。我们在多年前曾经有过机会,达里恩却亲手用傲慢葬送了它。如今那扇门已经关紧,别再让我们双方丧尽尊严地去费力敲门。你娶了我的女儿来为两个家族繁衍后代。我们谁都不喜欢那样,但已经做出了选择。你现在的模样就像个被宠坏的孩子,拒绝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还要连累所有人受苦。达里恩,如果你跟我女儿生孩子,却不给她爱情,简直就是把她当成了娼妓,当成了母马,当成了繁殖后代的工具!她是我的女儿,我绝不会容许你那样对待她。你必须像对待夫人那样去对待她,把她看作你的妻子,她在逆境中尽力而为,不仅把身体献给了你,还献出了她的心。要是你敢始乱终弃,你永远都别妄想能得到我的爱。”

  “可我是如此无可救药地深爱着你啊。”

  “爱情的种子会自然而然地生根发芽,但我们可以选择是要呵护它成长,还是把它连根拔除,就像除去一捧杂草。我们始终都有选择的权力。”

  “这样的选择似乎是不可能的。”

  “似乎。”她站得笔直,目光冷酷无情。

  我在她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如此的浅薄、自私而固执。这桩婚事带我投入了一个年轻女人的怀抱,那女人愿意全心爱我、为我生儿育女,而塞勒涅面对的却是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还破坏了她跟母亲的关系。如今吉孤孤单单,看着女儿跟她深爱的男人成婚,作为爱人,她怎能盼望女儿跟从前的爱人相亲相爱?作为母亲,她又怎能不给女儿祝福?

  “发什么呆呢?被他说得生气了?”佛库迪问。

  “不,”奇普回过神来,“我只是在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愧。”达里恩·盖尔那时候五十多岁,深爱了吉·橡木盾三十几年。当二人终于达成和解时,她的年纪已经不再能为他繁衍子嗣,而他还没有儿子,于是他只能迎娶她的女儿塞勒涅。达里恩是傻得可以,但他有犯傻的借口。

  奇普只爱了泰亚几个月。在那之前,他迷恋着丽维·戴纳维斯。在丽维之前,他还喜欢过伊莎。他总是喜欢追逐不易到手的目标。

  他走向提希丝,看着她那双充满疑惑的淡褐色眼睛,她的脸真是漂亮极了,比他印象中还要美得多。“能原谅我吗?”他问。

  “下不为例。”提希丝微笑着说。

  他用双手捧起她的小脸,轻吻她的嘴唇。她的反应就像是红色拉克辛突然等到了火花,身体柔若无骨地融化在他怀里。她的嘴唇真是——

  大个子利奥不合时宜地咳了一声。

  ——她的嘴唇真是,噢,奥赫拉姆神啊,真是世界上最——

  “可以了,新郎新娘!”

  “是你提醒他要在死前告别的。”文森说。

  “‘人生得意须尽欢’嘛!”佛库迪说,“我的意思是,我们确实需要找点乐子,也许还来得及让他们到灌木丛后面——”

  “破坏者。”十字星说道。

  “‘人生得意须尽欢’,佛库迪?”本·哈代德不敢置信地问,“你还会念诗?”

  “我可是风雅得很呢!”佛库迪大声抗议。

  “‘瞧啊!他们发现猿猴会说话,全都惊掉了下巴。’”大个子利奥嘀咕道。

  “‘被吓得满地找牙!’”提希丝总算推开了奇普。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提希丝是在接着利奥的话往下说。奇普没听过这些诗。除了戴纳维斯大师拿来的那些军事历史、战略与御光的书籍之外——现在回想起来,这位将军真是了不起——莱克顿里再也找不到几本其他读物,况且也很少有人愿意让一个手指上粘着黏糊糊馅饼酱的胖小子去动自己的宝贝。虽然他的母亲是个酒鬼,多年来也收藏了一些书,但最后,那些书全都被变卖,来满足她那自我沉沦的癖好。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刚刚才吻得火热的男人。”提希丝说。

  “呃……只是给那群小子们做场秀。”他说。

  “平安回来。”她说,“到时候我也好好给你做场秀。”

  “噢,天哪……”

  在你即将要丢下妻子赶赴战场之际,却只能说些猥琐的情话,真是太离谱了。该死的,依照传统应该这样做才对:丈夫在上阵杀敌前总是会跟妻子彻夜翻云覆雨,出发时带着深深的满足和对归期的向往,以此来激发求生的意志。

  当然,尚未兑现的缠绵也算是一种不错的激励方式。

  遵命,长官!谢谢你,长官!我还是更想要传统的方式啊,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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