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0
昂首挺胸，站直身板。
做到了。
维持白袍使的尊严。
考虑到她在成千上万的围观者面前抬脚踢中了一个人的脑袋，这条肯定是失败了。
大声清晰地说话。切勿因为紧张而语速过快。
凯莉丝深吸一口气。对一个人处以死刑，确实能够有助于克服在公众面前发言的恐慌。
她看向黑压压的人群，那一张张脸都面朝着她，她又看了看高阶信徒托雷布那具被烤得焦黑的尸体，以及瑟缩在她脚下的年轻信徒昆廷。她从托雷布的尸体旁边走开。虽然经历过许多次战斗，但她还从没见过这样饱满多汁的烤肉，可此时绝不能面露惧色。
巧合的是，她这一移步，恰好以裁决者的姿态站到了平台正中央的位置上，左侧吊着死去的托雷布，右侧跪着忏悔的昆廷。这样的站位不在她的计划之内——要是换成加文，他肯定会设想到这样的场面，他深谙煽动人心之道，能轻而易举地引申出背后的象征意义。然而凯莉丝却只能随机应变，硬着头皮对付过去。
“信徒昆廷·纳西德，”她大声说道，“由于你违背了誓言，你已被逐出教会，故而你的头衔将被剥夺!”
昆廷一语不发。他原本就跪在地上，此时只是沉默着把头埋得更低。
“昆廷·纳西德，由于你辱没家门，你的家族已与你断绝关系，故而你的姓名将被剥夺。昆廷，由于你玷污了你所受到的教育，你的大郡已宣布将你流放，故而你的家园将被剥夺。而你犯下最严重的罪行是……你杀死了露西娅·阿涅利，故而你的生命也将被剥夺。”
两名黑卫走上前来，扶起昆廷。他没有哭，也不像其他受死者那样眼神定定地看向远方。他只注视着泰亚，此时泰亚也摘掉了眼罩，迎上他的目光，凯莉丝从没在这个年轻女孩的脸上看过这般坚决而平静的力量。昆廷用凯莉丝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喃喃地祈祷着：“奥赫拉姆神，请赐予我力量，指引我走向前路。”
黑卫抓住他的胳膊，他毫不反抗地走到受刑的位置，不小心踩到了一名黑卫的脚。“对不起，长官，我不是故意的。”他说。
“等一等。”凯莉丝下令。她转过脸来面朝黑压压的人群，仿佛在面对一只饥饿狂躁、凶狠地盯着她下一个猎物的猎犬。她看了昆廷一眼，他还是双眼低垂。于是她对人群宣布道：“我们既要行公义，也要好怜悯。可我们平时该怎样去实现这句话?在战争期间，我们又该如何让它变为现实?我们没有奥赫拉姆神那般高瞻远瞩的眼界，今天饶恕的叛徒，也许明天就会回到战场上屠杀我们的盟友。但是……
“即使是叛徒，也会真心地悔罪。而今天，这两个将死之人在面对死亡时表现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所以，我决定将我所知道的最困难的怜悯贯彻到底。昆廷，你无需为自己犯下的罪孽受死。”
那个年轻人愣愣地看着她，如同她说的是外语。
“眼下是战争时期。”凯莉丝说，“我不会丢弃一把能派上用处的武器。昆廷，你的罪孽是傲慢，那傲慢被小心地用热烫的煤炭包裹了起来，掩埋在虚伪的谦逊之下。身体只能死一次，傲慢却能死去无数次。昆廷，你将以奴隶的身份茍延生命。你将作为我的奴隶，直到你领悟到什么是真正的谦逊为止。我想那也许会让你耗尽一生。
“为什么要给我当奴隶呢?因为你将成为我手中的鞭子。没错，我们要行公义，好怜悯——所以我会留你一条命。但我们还要存谦卑的心，行走在光明之中。后半句话常常会被我们遗忘，就连光明利亚也会忽视它。而你，昆廷，你将作为我们的提醒者。虽然你罪孽深重，但我不会把你逐出教会。你还能继续当你的信徒。你象征着他们的耻辱，象征着对奥赫拉姆神的辜负，象征着混入光明神殿中的黑暗。你将穿金饰玉，提醒他们对财富的妄念会如何将一个人引入歧途。你要潜心研究，教导信徒，用你过人的智慧帮助他们取得成果，帮助我们打赢这场战争。我要你替奥赫拉姆神履行正义，我要你鞭笞他们的傲慢，高阶信徒和我会继续讨论这样的惩罚是否足以洗刷你身上的脏污，让你进入光明圣堂。”
还没等凯莉丝走上平台高处，安德洛斯·盖尔便提醒她这里不是竞技场。不管他们想出了什么办法来扩大她的音量，后排的围观者也还是连一个字都听不见。当然，自会有书记员把她的话记录下来，发布到七大郡的各个地区，但见诸于文字绝对比不上亲耳听到来得震撼。如果她稍有失当，就会被人认为她对叛徒心慈手软，继而被视作软弱，所以她必须要当着这些人的面奴役昆廷。
于是凯莉丝朝高阶信徒阿玛扎尔走去。她拿出一把巨大的仪式匕首，递到他手中。
“能否请你剪断他的耳朵，高阶信徒?”凯莉丝问道。
“我还是更愿意私下施刑。”他说。
“噢，我明白你的意愿。”凯莉丝说，“奥蕾雅·普拉尔对你们信任有加，可你们却在至高教会培养出了不止一个叛徒，以此来报答她。你们总是喜欢在众人的耳目之外行事，现在，我们要把黑暗从光明圣堂中驱逐出去。”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绷紧下颌。
“别犯傻了。”安德洛斯对高阶信徒阿扎马尔说道，他把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平台上的人才能听得见。“你每耽搁一刻，就等于是在告诉底下那些人，你不愿意给予正义或怜悯，甚至两者全都拒绝。请你认清现实，否则就改变游戏规则，战斗到底。”
高阶信徒阿扎马尔脸色一红，把刀接了过来。他走向跪在地上的昆廷，举起一只手，比画出数字三的手势，朝天地四方表示敬意，但他却没有祈祷，只说了一句：“你将为此付出代价。”
他说话的对象不是昆廷。
“我很乐意。”凯莉丝诚恳地说。跟这样直来直去的人交锋真是爽快，明枪总要比暗箭要好挡得多。
但他的姿势有些异样，凯莉丝昔日的黑卫直觉再一次提醒着她。
“我秉承着高阶信徒的力量——”阿扎马尔用洪亮的声音对人群发话。
“等一下，高阶信徒。”有个声音打断了他。说话的人是安德洛斯·盖尔。他以超出凯莉丝想象的速度冲到那个愤怒的老者面前。“让我们表现出戮力同心的斗志来，守护圣使将与白袍使和信徒们共同对抗异端与叛徒。我将亲手按住这个男孩。”
安德洛斯把手放在昆廷的肩膀上，但却小声地对阿扎马尔耳语道：“如果你真想改变游戏规则，应该早些行动。现在太迟了。”
什么太迟了?凯莉丝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然后她想起来了。这老者原本是想说昆廷罪不可恕，打算声称教会的特权凌驾于白袍使的意志之上，挥刃将他杀死。他不愿意天天面对凯莉丝的奴隶，令其他信徒也随之受辱。
安德洛斯·盖尔早在他酝酿出这个念头之前就先他一步看破了全局，要是等凯莉丝回过神来，局面恐怕已经难以挽回。
阿玛扎尔前额的血管跳动着。“而如果我——”
“我对神灵发誓，下一个接受凝视的人就是你。”安德洛斯说。
阿扎马尔看上去像是被人挥拳打中了眉心，整个人都怔住了。他看清了安德洛斯的目光，知道他不是说说而已。
年长的高阶信徒迅速平息了胸中的怒火。他再次大声说道：“我秉承着——这力量……我秉承着这力量，施行光明利亚的正义与怜悯，教徒昆廷·纳西德。在此将你贬为奴隶。”
说罢他剪断了昆廷的耳朵。双手被鲜血染红，柔软而洁白的长袍也被溅上了血污。
阿玛扎尔不是坏人，也不是一位不合格的信徒。但他却是一位无能的领导者，这让他有负于高阶信徒的身份。他银须飘逸，仪态庄重，声音沉稳，举止有礼。他深切地关怀众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吝于对人施以怜悯。
可是当怜悯催生出不公正的行为时，它便失去了怜悯的意义。
戍塔士兵们把昆廷拖走了，凯莉丝将目光投向了下一名受刑者，她要将那个叛徒先知以煽动叛乱、安插间谍和渎神等罪名处以凝视之刑。
费罗尼克是神威队在执行某次训练任务时确认的间谍管理者。凯莉丝通过那次行动找到了他身边的一位间谍，奥蕾雅·普拉尔在辞世前不久将他的许多同党一网打尽。在他们那些人中间，只有这个人是御光者。他能驾驭薄红色，可他不是在光明利亚受的教育，所以应该不足为患。尽管如此，他还是穿着死刑御光者专属的特殊衣装，由地狱石织就，使他无法收集一丝一毫的拉克辛。他的眼睛也被蒙住了，看不见光亮，此刻正在听取一大篇连凯莉丝自己都觉得云里雾里的定罪陈词。
当穿着那身奇怪黑衣、蒙上眼睛的费罗尼克被固定到行刑台的镜子上时，凯莉丝这才汇聚起全副精神。她之前还从没见过御光者被处以凝视极刑的场面。
这对于御光者来说真是最为糟糕的死法。或者说是两种，取决于你是否决定御光。她曾听人们把那描绘成是要死于便秘还是腹泻。
话说回来，还有什么能比被活活烤死更加糟糕?
众人各就各位，凯莉丝戴上深色护目镜，眼看他随着镜面升了上去。围观的人群再次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镜子，幻紫使赛达走上前来。当赛达引领众人把镜子对准受刑者的脸时，一柄利刃挑断了他的眼罩。
虽然这次凯莉丝已经有所准备，可还是觉得像是被一场光明雷暴劈中了似的。那感觉恍如从阿坦山牙的冰寒山坡瞬移到了大裂地的炽热沙漠。热浪本身就像一把巨槌，光明更是具备了物理形态——真实得似乎把整个物质界都反衬成了幽魂界域。一股震荡之力冲击得凯莉丝无法呼吸。她想要跪倒，想要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在那一刻，凯莉丝相信世人口中的奥赫拉姆神就在那道光柱之中，她只祈求他不要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遮在受刑者身前的黑色布帘已经燃起火苗。那块布兼具象征与现实意义——既象征着罪孽妄图藏匿于奥赫拉姆神的目光之下，又代表着怜悯，确保罪犯不会在所有镜面的焦点对准之前，就被人们手中的镜子烧得痛不欲生。
奥赫拉姆神的凝视是酷刑不假，可也是种解脱。
万千光明全都照在那叛徒身上，他发出凄绝的惨叫，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个名字。
然而伴随着灼人的烈焰与剧烈的痛苦，没人能把那些支离破碎的音节串联在一起。
随着费罗尼克释放出一波薄红色巨浪，连他头顶上方的空气都波动起来——一道光束冲上高空。由于地狱石制成的衣服紧贴着他的皮肤，他无法在别处形成拉克辛，只好把过剩的热量都从脸上向外射出。
这股力量太过巨大，根本无法精准驾驭，简直呈井喷之势。遭受奥赫拉姆神凝视的受刑者之所以要仰面朝天也是这个原因，那样才能确保他无法攻击到周围的人群。
井喷而出的热力像是噼啪作响的风旗，甚至还蹿起了火苗，越喷越高。
随着费罗尼克的皮肤、软骨和骨骼相继被烧至焦黑，他那拖着长音的哀号简直让人不忍听闻。
然后，御光术与惨叫声同时停了下来，他最后说出了一个名字：“纳比罗斯。”那先知说出这个名字时，既像是生命力耗竭时发出的轻声叹息，又像是在召唤。
在那一剎那，什么都没有发生。凯莉丝好半天才意识到费罗尼克的身体不再燃烧了。
紧接着，他的皮肤突然爆出鲜血，身首分离，从脖子里冒出三颗狗头，有黑有红，龇牙咧嘴地咆哮着。他肩膀鼓起，细瘦的双腿胀起肌肉，像骤裂的疖子似的冲破皮肤。但他的四肢仍被镣铐绑住，眨眼间，他又变成个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咽了气。
狗头还在奥赫拉姆神灭除罪孽的光芒下嘶嘶作响，他的整个身体也像普通人那样燃烧着——只是在这个普通人的三根脖子上长着三颗被烧得焦黑的狗头。
对于凯莉丝而言，这一刻就像是树叶上将落未落的雨滴，正摇摇欲坠地蓄积着重量。
目睹这一切的人们甚至连出气都不敢了。平民百姓瑟缩着往后躲，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黑卫们不知不觉地拔出了武器——凯莉丝也是一样，但她举起一只手，示意大家别动。
片刻之后，人群才集体惊呼一声，声音里带着满满的怀疑：我是不是眼花了?刚才看见的都是真的?
事实让人无法否认。那具骸骨上确实长着三颗头。
接下来所有人都要问出同一个问题：那见鬼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凯莉丝打了个手势，巨大的镜面终于被转开了。
当光芒散去后，困惑的人群静默下来，麻木地捏住手中的镜子，忘记了也应该将它们收起。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随后，孩童开始啼哭——不止是孩童，在场的男男女女全都泣不成声。
凯莉丝的反应一向很快。虽然她既不高大也不强壮，却早已把教官当年传授的要旨牢记在心：制胜的关键往往不在于出手的力度，而在于能否先发制人。于是，她没有理会内心的恐惧，以及那令她几近膝盖瘫软、胆汁翻涌的困惑。
“赞美奥赫拉姆神!”她大喊一声，双手高高举过头顶。千万别颤抖，要拿出胜利的气势来。
“奥赫拉姆神所向无敌。”安德洛斯在她身后小声说道。虽然这样的场面也令他始料未及，但他的反应速度没有慢她多少。
“奥赫拉姆神所向无敌!”凯莉丝高喊。奥赫拉姆神是无坚不摧、战无不胜的。
“奥赫拉姆神所向无敌!”人群咆哮道。
凯莉丝宣布，他们刚才看见的不是一个怪物。
那是一个被奥赫拉姆神的光明征服的怪物。
人群沸腾了，凯莉丝从没听过这般排山倒海的怒吼之声，这场危机被成功化解。
尽管她没有刻意过做任何助长自己威风的事，此时她却看清了奥蕾雅·普拉尔曾经告诉过她的一个事实：不论身材多么娇小的女人，只要身边的光源足够明亮，都会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从那天起，人们不再把凯莉丝称作凯莉丝·怀特奥克或凯莉丝·盖尔，就连白袍使凯莉丝的称呼都很少再听见。她不是新任白袍使，不是黑卫的白袍使，不是加文·盖尔的遗孀，也不是引起伪光明王之战的那个红颜祸水。
人们爱戴她。
他们称她为钢铁白袍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