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1
丽维静静地走过荒弃的柑橘林,每走一步都散发出幻紫色的云雾。如今她感到御光术变得像呼吸一样容易,飘散的云雾向四面八方蔓延出了上百步乃至更远。她轻轻拍了拍倒在地上的那座“破损之人”雕像,那是早已覆灭的提利亚帝国残存的遗迹。
她没有走进莱克顿那一座座焦黑的建筑和碎石瓦砾,也没有返回她的老家。她到这里有正事要做。
她跨过河流,发现竟能在水面上行走,每迈出一步都有小股幻紫色喷气支撑着她的双脚。她走到古老的战场上,那里长满了低矮的植物,在夏末季节几乎全都变成了黄褐色。地上仍然到处可见炮弹和魔法留下的凹坑,十八年过去了,如今雨百合和虎耳兰簇拥着生长在荫凉湿润的地带,用妍丽装点着丑陋,新的生命从腐朽中蓬勃而出。
由于不确定她全部的力量在这片衰亡之地能有何用处,她索性把大部分力量都收回到身体里。裂岩山在召唤她,于是她便向上爬去。
“彼轭。”她召唤道,片刻之后,她的指环开始发光。在她冲破瞳晕不久,她那无名的奴仆便有了名字。他似乎有些惊讶,没想到她居然知道他名字的含义。彼轭的意思是“不受束缚”,跟意为“毫无价值”的堕落天使彼列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意思却相去甚远。
“不受束缚?”她问,“可你还不是要侍候于我。”
“若能对自己侍候的主人心怀信念,根本无需束缚也会甘愿效命。”这话说得她有些飘飘然,当然了,他本来就是在讨她欢心。
“那个带锁链的过来了,女主人。”彼轭说道,“距离五百步远,移动得很慢,应该是不想引起警觉。”
正在接近的茂特身边只跟了两个守卫,都是蓝色破光魔,因此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她令其他随从都留守在半里格之外,带着两只蓝色破光魔走到裂岩山那座碎裂的圆丘对面,开始独自往上爬。
萨米拉·萨耶是光明王之战的英雄,后来还成了她昔日仇敌尤瑟夫·泰普的爱人。他们一起来到提利亚接受凈化。
在威胁存亡的战争面前,萨米拉打算在加里斯顿跟彩光王子拼个至死方休。结果尤瑟夫·泰普死了,她却活下来,转而效力于那个害死她爱人的仇敌。战争真是讽刺,总能把英雄变为反派,把好端端的自由人变成奴隶。
丽维在提利亚跟那个传奇擦肩而过,但后来在卢城遇到了她。当时丽维和其他人被巨镜的校准问题困扰了好几个小时,没想到那个胆小如鼠的天才却很快就想出了办法。
如果说有谁能琢磨出丽维真正在做些什么,这个人一定非她莫属。可萨米拉还记得她对巨镜做的那些事吗?她是否记得在那一瞬间翻译的坐标?
几分钟后,那位中年妇女爬上了裂岩山的另一侧,跟丽维隔着那道鸿沟。圆丘如同一只裂开的鸡蛋,一半没入水中。它高达数百尺,灰蒙蒙地躺在太阳底下,那些焦黑的痕迹被近二十年的时光渐渐抚平,但却还未消失。突出在水面之上的两个半圆形蛋壳上覆盖着几丛枯草,下方还有一道裂口,仿佛鸡蛋碎成了两半,蛋液四溢。
然而那不是鸡蛋,也不仅仅是个空壳。也许隔在两个半圆形中间的碎石堆早在光明王之战最后的大屠杀过后就已被洗劫一空,但里面一定还藏有宝藏。
也许曾经有过。彩光王子肯定是从哪里弄到的黑色拉克辛。
奇怪的是,萨米拉·萨耶身上并没有出现什么破光魔的常见特征,更别说是神了。她的皮肤不是透明色,除了左手,仿佛她还在进行实验,看看蓝色拉克辛作为强调灵巧性、敏感性和动作性的皮肤来说功能如何。除此之外,她看起来庄严而美丽,有着阿泰什人的橄榄色皮肤,尽管已经活了四十四年零十七天,却几乎看不见什么皱纹,因为她是贵族,还会小心地呵护肌肤。她身材苗条,引人注目,一双天然的蓝眼睛里无论是虹膜还是巩膜,都是一片蔚蓝。
但她却穿着一袭骨螺紫色的长裙。是纯粹出于喜好?是象征她那可憎的财富?是为了迎合丽维和她的幻紫色,跟她寻求共鸣?是表明她才不用遵守每天穿戴蓝色的规矩——“是的,我是蓝色女神,可我不需要穿戴千篇一律的蓝色,谢谢”?又或者是……以那种颜色纪念她绰号紫熊的爱人——尤瑟夫·泰普?
在这位新茂特的身体里,还残存着多少从前那个萨米拉·萨耶的痕迹?
不管怎样,在丽维的新视野中,这位年长的女人浑身都迸射着力量。跃动的蓝色意志用每一口气息驱散著作为它近亲的幻紫色,加上光谱溢出的作用,更是让她在幻紫色的视野里微微放光,犹如从熔炉中拔出的利剑,在空气中悬停很久之后,很快就从炽热的白色变成了愤怒的红色,继而化作阴沉的灰色,但只有傻瓜才会直接用手去摸。
她们是彼此的反影:都是外来者,精于逻辑,冷静而理性,双双被捕获,双双被缠绕,区别在于丽维年轻,萨米拉年长,丽维未经考验,萨米拉声名在外,丽维有大把未来等待书写,萨米拉已将传奇留在身后,最为重要的是——丽维是自由的,萨米拉的脖子上却戴着彩光王子的那块黑色宝石。如果她胆敢抗命,或是试图将它摘掉,立刻就会身首分离。
“你好啊,悲伤女士。”萨米拉站在那道巨大的鸿沟对面说道。
丽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也许她应该开口问个清楚。可是她不知道彩光王子会在这里玩什么把戏,也没有兴趣参与其中。“你好,萨米拉。现在该叫你茂特女士才对吧?”
“你拿到了那枚籽晶。”萨米拉说,“脖子上却没戴奴隶的颈圈。干得真是漂亮。”她转身朝向侧面。“不,米娜,我认为应该给予别人应有的赞扬。”
那里根本没有别人。就算是用幻紫色也是一样。甚至看不见力量的残影。
这可太有趣了。萨米拉口中的米娜,难不成是另一个彼轭?
丽维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她能看见你吗?”丽维掩住嘴小声问道。
“不能。”彼轭说,“但她知道我就在这儿。为了你好,尽量能瞒就瞒。”
所以她们俩身边都有一个……看不见的帮手,那帮手甚至在别的神灵眼中都是隐形的,这一定暗藏着什么用意,可惜丽维无法确定。萨米拉是无意间让她得知她带了侍从来,还是刻意说给她听呢?
“那指环真美。”萨米拉说,“你把籽晶藏在里面了吗?”
“谢谢你,当然没有。把那么强大的力量戴在手指上似乎也太危险了,不是吗?另一方面——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一个小小的实体对象时不时地出现在我眼前,提醒我所拥有的力量,说不定能对我有所帮助。”
萨米拉·萨耶似乎很喜欢这个主意。但它也是谎言。就像丽维骗彼轭那样。她派他去给她找一枚合适的指环,在他离开时,她凭借力量制造出了一枚宝石,能在他靠近时闪烁发光。
然后,由于它每次在彼轭出现时都会亮起,他就当真以为它在任何时候都璀璨生辉。
她还派彼轭去给她找衣裙、貂皮和其他珠宝,诱导他认为她只是贪慕虚荣。拥有这样一位既听话又强大的仆人自然是好,可丽维长久以来都屈从于别人的意志,很难真正相信他。
“你的放在哪了?”丽维问道,犹如她们是两个交换时尚心得的好姐妹。
“噢,当然是并入了我的身体里面,就像你一样。我只是想看看你会不会误导我,让我以为你很无知,实则不然。”
丽维是在这么做。被揭穿了。真是该死。怒意再次袭来,就像当初萨米拉轻而易举地找出了巨镜的问题所在,让丽维感到颜面尽失。“你确实是在为企图奴役我的那个男人效力。”丽维微笑地看着面前这个贱人。
“他先奴役了我。”
“一个人对此可以做出许多种反应。”丽维指出。
“这里没有黑色拉克辛。”萨米拉没有理会她的话。
“没有吗?”
“很久以前就全都被拿走了。如果你来这里是为了找它的话,那么你是在浪费时间。”
“我来这里是为了这个原因吗?”丽维问。
“你在那该死的莱克顿长大,远着呢。”萨米拉说,“我告诉过白王,你也许会去那跟那里道别,去哀悼逝者。他则认为你来这里的唯一目的就是这片战场。”
其实两种猜测都不正确。“白王?”丽维问。
萨米拉·萨耶耸了耸肩。“就是或许能把所有颜色都汇聚到一起,相当于光明王的反面?”
“棱镜的原理并非如此。”丽维纠正道,“要想把光明重新汇聚在一处,你需要用到另一面棱镜。”
“我们曾经同时有过两位光明王。那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萨米拉·萨耶讽刺地说,“也没能带给我们白色。”
你这个丑老太婆。“如此说来,是克约斯派你来阻止我浪费时间?”丽维狡黠地问道,“他还真是乐于助人。”
“他想让你回到他身边。”萨米拉说,“就算你没有佩戴他的颈圈,可我们这种人谁也躲不了谁。不管你跑到哪儿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与此同时,每当他或是我们当中任何人前来找你,你也都能感受得到。那样的追逐真是太无聊了。要是你愿意回去,他会赏你一个王国。具体说来,是伊利塔,费里拉克斯的传统家园。”
“我为什么会在乎伊利塔?”丽维问。
“你还在乎什么人类的土地?你现在是神了。然而神也需要安家,也需要有一群团结在你身边崇拜你的人。”
“他真以为自己能赢啊,是吧?”丽维问。
“就目前的情势来看,那几乎是大势所趋。问题在于战斗结束时你会站在什么位置上。他会给你幻紫色贝恩,没有它,你就永远达不到力量的巅峰。”
“我的贝恩?在他手上?”丽维问。
“噢,现在你已经亮出底牌了,不是吗?”萨米拉问道。
丽维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没关系。反正他也已经猜到了。”
“猜到什么?”
“猜到你就光明利亚可以隐藏着如此多知识的缘故,奥丽维安娜·戴纳维斯。你在籽晶制造出贝恩之前就与它合为一体。如果你能等到贝恩在籽晶周围成形,你就既能够拥有你的力量,又能获得放大那些力量的场所。由于你过早地融合了籽晶,它将永远也形成不了一座神殿——除非你能攻克连我们的祖先都无计可施的难关。我想,即便真有人能攻克得了,那个人也只会是费里拉克斯。祝你好运了。”
“他找到了第二块籽晶?”丽维问。
“还没有。正如你猜想的那样,那籽晶本身就是隐形的,擅长使用技能的幻紫色御光者又少得可怜,幻紫色籽晶是最难找到的一种。可是他有专门寻找它的队伍。你明白,那既是胡萝卜,也是大棒。要是你愿意听命于他,他可以把它交给你,否则他先找到的话就会杀了你,制造出一个崭新的、更加强大的、对他忠心耿耿的费里拉克斯。”
丽维的心骤然一沉。她也许是最为高效的幻紫色搜寻者,但其他神灵更适应那样的事,而且白王也会同时寻找许多许多地方。跟他比拼速度,注定会落得惨败。
丽维无从知晓是否已经有另一块籽晶已经形成。丽维也许会花费几十年去寻找一样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她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她的生命全都寄托在那上面。同时,白王只要派出部下即可。
“那就是你开出的条件?”丽维问,“让我当个奴隶女王?”
“是他开出的。我不在乎你怎么选。严格说来,你是个叛徒,能让你活命已经足够慷慨。不过嘛,你很特别,幻紫色从来都是特别的,但请恕我直言,幻紫色同时也很脆弱。你永远都无需佩戴地狱石颈圈,不过嘛,你得弯下膝盖。众生皆为臣属。不管是谁都要俯首效命,孩子。”
“我不会。”丽维用空洞的声音说道。
萨米拉·萨耶叹了口气。“四季变换,秋去春来,年轻人总以为自己比长者懂得多。”
“有时候他们是对的。”丽维知道自己表现得有些幼稚,这也没什么,也许刚好能让对手低估自己。
萨米拉沉默了片刻,语气里带上了更多人类的情感:“我真希望能像从前那样。”
说罢转身离去。
“等等,”丽维对着她的身影叫道,“就这样了?没有陷阱?也没有交易?”
“在两位神灵之间?”萨米拉问,“何况还是两位各执己见的神灵。算了吧。如果你愿意接受他开出的条件,你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你能感觉得到,也许就在此时此地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但请恕我……”
“拜托了。”丽维恳求道。
“花些时间回趟村子吧。不管你为何而来,你都已经来了。你永远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来造访一处这么偏僻的村落,何况你的身份也已不复从前。如果你不去看看曾经热爱过的地方变成了什么样,你会后悔的。”
丽维久久地凝视着她。“谢谢你。我还有一个问题。”
“但问无妨。”萨米拉·萨耶说。
“你希望逃离这一切吗?”
茂特半天没有说话。她摆摆手,拒绝着身旁那个无声的声音。“没有。”她终于答道,“我更愿意把希望寄托在可能的事情上。”
“在我来这里的路上,我经过了加里斯顿。”丽维说,“大部分死于战火中的人都被埋进了乱葬冢。”
萨米拉·萨耶停止了呼吸。
“但有一些仍然留在那里的贫民认为能用御光者的尸体从他们的亲属那里换取不菲的赎金,尤其是黑卫和……双色御光者。”丽维没有说出尤瑟夫·泰普的名字。她不想以身涉险。越是对于那些自诩逻辑过人的强者,就越是不要擅闯他们的情感底线。“从巫神之门进去,走到第三条小巷左转,位于小巷尽头的那扇蓝门,找奥多诺。”
说完之后,丽维便自顾离去。她等到远离茂特,确保她不会知道自己究竟去了哪里之后,才走进了满目萧条的莱克顿。最后,她走到奇普从前居住的棚屋门口——不知何故,这间小屋居然没有被火烧毁。她深深地、深深地嗅吸着他的气息,直到能用幻紫色给他发出信息,无论他此时身在何方。他是唯一一张万能牌了,是取胜的唯一希望。
可他能理解得了吗?幻紫色,奇普。还有什么人会用幻紫色来给你传递信息?但他远在半个世界之外,她也还不具备强大的控制力来确保内容清晰无误。
也许是在白费力气。
她打开一个衣橱,里面真是又脏又破。橱门内侧有小小的抓痕和深色的污渍,地上有个老鼠窝,里面有陈旧的骨头、皮毛和老鼠屎。她真没想到奇普居然过得这么悲惨。
“你怎么哭了?”彼轭问她。
她的脸颊上确实湿漉漉的。左右两侧都是。“我也不知道。”她诚实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