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1
他在至深的黑暗中醒来,等到恐惧感消失后,这才开始打量起四周的环境。在他昏迷时,有人将他移动到了这里。
这是一间黑色的牢房,跟加文制造的其他牢房没什么分别,只不过显得更加残酷。
更加的牢不可破,不愧是安德洛斯·盖尔的手笔。这间牢房甚至无需用拉克辛制成,随便找一种黑色的石料,加上没有光亮,注定是逃生无门。
“感受它吧。”有个声音对他说。
噢,不。“你是谁?”加文问。那不是他父亲的声音。
“感受这些石头。”活死人说。
“你不该出现在这,你……”
“感受这些石头!”
加文只好照做。这些不是花岗岩,摸起来更加光滑。莫非是大理石?可又没光滑到那种程度。与其说是石头,倒不如说有着金属质感,然而不仅仅是一般的冰冷,而是要把他的温度吸光。
“不。”他说。
“自卢希多尼斯之后,再没有谁炼制过如此多的黑色拉克辛。”那声音接着说道,“好好欣赏你的杰作吧,你的父亲是唯一的知情者。”
这是我制造出来的?我造出了一整间黑色拉克辛牢房,宛如一面晦暗无光的镜子。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应该感到怀疑,应该在这里提高戒心,眼前这个活死人绝对是最坏的一个我。可我为什么只感到无法言说的悲伤在我的胸腔里徘徊不散,朝心室里越钻越深……
我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是一具空壳,除了外表之外里面空无一物。
我就像被他们烧掉的那只眼睛,只是直瞪瞪地看着这个世界。沐浴在光明之下,我却选择了黑色光明王的身份,愧对自己的职责,将精力全都花在这些牢房里,分化出了一个又一个我,真是有眼无珠。
“在所有死人当中,你是最会说谎的一个。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话?”加文嘴上不服气,心里早就相信了。
“因为你自知骗术在所有人之上,而且即便我对你说谎,也能被你轻易识破。”
“这听起来倒像是我的风格。”加文对着黑暗中的声音坦承。那是年轻时候的我。我居然真的一间牢房里都创造出了一个自己,我现在在跟他们轮流说话吗?既然我已经用心中的邪恶复制出了这些怪物,那我岂不是应该早就变成了一个好人?
“我们每次只会创造一间牢房。”那声音说,“先从蓝色开始,接着是绿色,再是黄色,一段时间过后再创造出橙色——由于存在技术难题,想要造出一整间橙色牢房相当困难。你跟我有个约定,那就是绝不能作弊或是使用多种色彩。为了攻克红色的难关,我们使用了许多层烧焦的红色拉克辛和液体红色。任何人对此都会感到担忧,这相当于是在光明里亚的核心地带放置了一大堆炸弹。至于幻紫色和薄红色,就连我也无能为力。”
“可我还是做成了。”加文认为自己揭穿了对方的一个谎言,他在脑海中使劲翻找,总算抓住了一些线索。
“那是因为作弊。”活死人回答。原来他也知道那件事,只是在引他上钩,更加凶残地折磨他。
“现实生活中没有作弊这回事,无非是成王败寇。”加文这话说得很像他的父亲,不过他记不清父亲当初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瞧瞧,你多少还是记得一点嘛。我们没有把幻紫色和薄红色制成真正的牢房,而是用它们创造出了死亡陷阱。幻紫色陷阱的原理是这样的——一旦有任何部分的拉克辛遭到破坏,就会彻底毁灭。只要有人跌落进来——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会有大量拉克辛粉尘飘散到空气中,继而导致他窒息。那么薄红色呢?你还记得吗?”
薄红色最大的难题在于它的可燃性。你可以制造出一块晶体,一旦暴露在空气中,立即就会燃烧起来。
“我用……橙色……想了个办法。”
“你先挖凿出了牢房的空间,然后将它的各个面全都密封起来,再用橙色拉克辛制造出一道渗透性的墙壁,可以让你将手反复深入其内。你在那空间中燃烧薄红色,直到烧光里面所有的空气,再凭借着偏执狂的热情把那牢房创造得完美无缺,晶莹闪亮,那是用上千块火水晶缔造出的奇迹,如此完美的牢房,可惜却没人有幸欣赏。”
“因为只要有人踩中陷阱不慎跌落,就会把空气一同带进去,瞬间燃起熊熊烈火,还没等看见火苗就已经被烧死了。”
“就算他侥幸没有立即葬身火海,也很快就会因窒息而死,因为这间牢房被你设计成了密闭的空间。”
没错。只有这样做,才能防止它变成真正的炸弹。
“真是多谢你的提醒了。”加文说。那声音非但没能安慰到他,反而又把他拖进了黑暗之中。
“你把我设计得与众不同。你还记不记得?”
加文哪里还记得清……但这活死人却知道,不是吗?
“你认为万一有一天被你父亲捉住,他肯定会把你关到这里来。安德洛斯·盖尔绝对不会姑息你的所作所为。”
“所以我事先备好了逃生路线?”
“很久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我在其他牢房里都准备了逃生路线。”大多数吧,“为什么要在这里例外?”
“也许是你刻意为之,也许是因为太困难了,或者是你设想有一天能把别人——比如说你的父亲——关进来,让他无处可逃。又或者是出于纯粹的疯狂,出于你对十全十美的执念。”
“别再没完没了地‘也许’来‘或者’去了!”加文怒斥道。
“那不妨你来说说看。”活死人说。
“我不知道。”
“你知道。”
“不,我不记得了。”
“这和记忆无关,我打赌你还没改变得那么彻底。”
说完这句话,活死人没有再继续刺激他。
加文在黑暗中独自站立了几分钟,感受着黑暗侵入骨髓,感受着恐惧如潮水般涌来,先是没过他的脚趾,然后是脚踝。
加文大声怒骂:“我当时究竟有多年幼无知?”
活死人没有回答。没有这个必要。
人们为什么总爱往走到峡谷边缘往下看?站在边缘跟两步之外的视野就有那么不同吗?
他们喜欢走到边缘去,是因为自己会害怕。
我想要这件黑色牢房,也是因为害怕。我,堂堂光明王陛下,却因为害怕黑暗而感到羞愧,所以我制造了这间牢房,把我最大的恐惧变成现实,让它深埋在我的房子底下。然而光是让它存在还不够,还必须要把它设计得让任何人都无法逃脱。在一个傲慢的傻瓜眼中,有出路的牢房能有多吓人?只有真真切切的威胁才会令人胆寒。
自杀式的疯狂有多种,而只有一种疯狂能够形容在明明不想扣动扳机的情况下却偏要用枪口指着头……那就是年轻。
这么多年以来,他在恐惧与无助中度过了无数夜晚,责怪自己的愚蠢、懦弱和无稽。这么多年以来,我都一直坐在这黑暗的蛋上,等着它孵化成型。
该死的。
“所以你到底想干什么?”加文厌倦了跟从前的自己兜圈子,就像所有人都会厌倦别人用过往的瑕疵去质问他们那样。“有话就直说吧。”
活死人小声地笑起来。“你啊,还是这么直接。反正我们有大把的光景,何必这么着急呢?我是所有活死人中的最后一个,在黑色拉克辛毁掉了你,抹除了达森·盖尔的大部分痕迹之后,你用它创造了我。我存在的意义并不是要惩罚你,在黑色牢房里,根本无需对你施加额外的折磨。你创造我的目的是为了抓紧所有你想要遗忘的记忆。最后,达森,你把我创造出来,是为了让我来安慰你。”
看来年轻时候的我也不算太冷酷无情。尽管冲动无礼、令人恼火、能力令世人望尘莫及,却也会替人考虑。可这究竟算不算是安慰,却很值得商榷,它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从前的那个我仿佛在说:真是对不起,可你明显是我的手下败将啊,未来的我。因为我无法想象你能够再次抵达我这完美的巅峰。
去死吧,那个年轻而傲慢的我自己。“要是我不想要你安慰呢?”
“那我们陷入僵局的速度真是会让从前的那个你大跌眼镜啊!从前的你也好,年轻的你也罢,总之是年轻的达森迫切地想要跟人分享他的无奈,想要为自己辩护,想要得到理解。他认为在这世上,恐怕只有你能理解他了。”
“什么叫‘年轻的达森’?”加文问,“说得就像你不是他似的。”
“像我这样的意志投射产物……相当特殊。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差不多二十年,我也会老,会吸取经验。所以,我不再是当初那个年轻人。”
“意志投射的产物不会变老,只会腐化。”
“这要取决于投射法术的优劣了。没错,所有魔法最终都会凋零,无论炼制得多么出色,意志投射的产物都会有衰败的那一天。具体说到我么……我老了,我清楚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不知该不该因此怪罪你。长久以来,我都在盼望着能有人跟我聊聊天,要是你现在能跟我说说你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我只会心存感激。我已经自言自语太久了。相信总有一天,你也会愿意开口的。我对此万分确定,因为我就是你。”
“如果我不想听你所谓的那些真相呢?”加文问。
“我的那些真相?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哪有什么我的真相还是你的真相?是你忘记了真相,但那不代表真相就不存在。我在这里就是为了提醒你,以便在你弥留之际能跟从前的自己达成和解,平静地与世长辞。”
“听起来你倒是比我年轻的时候仁慈得多。”加文说。
“这是哪里话……不过我已经受够了你的固执,老家伙。”
加文在黑暗中等了很久,然而他却无法估算出究竟过去了多长时间。他在牢房里绕起圈来,不禁纳闷自己是否已经走过好几遍了?好像的确走过,又或者只是多年前的记忆罢了。
这里和其他的牢房形状相仿,也会有细细的水流顺着墙壁流下来,地上还有专门供他排泄污物的垃圾孔。当然,在一片漆黑中,他也说不清楚这里有没有屋顶,说不定他只要尽力伸展双手就能触摸到极限,可这些全部都是未知。
年轻时候的达森总爱制造这样尖酸的恶作剧。
他在牢房中继续走着,在黑暗中尽量保持着有条不紊的节奏,时而跳起,时而伸手拍拍墙壁弯曲的位置。
“我其实应该嘲笑你才对。”活死人说,“不过我并不觉得你这样做很蠢,无论看起来如何。我反倒是很钦佩你的这股倔劲,庆幸这性格没有随着我年纪的增长离我而去。”
“‘无论看起来如何’?”加文问,“你在这还能看得见?”
“这只不过是一种修辞手法。我能听见你拍打墙壁,换作是我也会这么做。”
“我还以为我当初在创造这间牢房时,只把我心中最邪恶的部分投射进来了呢。”加文说,虽然他并不想要多谈这件事。
“我对黑色的掌控力没那么精准,它更像一把战斧,而不是手术刀。说起来你恐怕忘了,我那时候还没多少练习的机会。黑色的方法与其他色彩类似,难度却要大得多。而且我希望能给你带来安慰,所以心中光是有仇恨和邪恶怎么能行?”
除非我会想要用一把战斧去做手术。
除非我真会离成功那么近。
“其他人,”加文还在一边跳着一边丈量着墙壁,他打算至少在这里绕上两圈,以免在绕第一圈时漏掉什么,“其他人说我是黑色光明王,这是真的吗?”
死人叹了口气。“看来你这些年还真是被蒙在鼓里?”
“那么答案就是肯定的了。”
“是。”
“他们说我必须要杀死御光者来增强自己的力量。”
“别把这些力量说得那么坏,它并不邪恶,黑色拉克辛本身并不邪恶……不过嘛,既然我是被投射进黑色拉克辛中的产物,我当然只会说它好话。好吧,在与黑色拉克辛有关的事情上,你用不着毫无保留地相信我——反正我们两个身处的立场也不同。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只杀死过那些先对我下手,或是盼望自我了断的人。”
“你是指凈化仪式。”
“没错。”
“那就是凈化仪式存在的意义吗?”加文问,“为了满足黑色拉克辛御光者的需要?”
“我也说不好。”活死人回答,“也许曾经是这样,我认为所有光明王都是黑色御光者,也或许只有少数才是。当我顺利度过第一个七年时,光谱七政使大惑不解,原本以为我会死去,或者需要他们帮忙。我担心父亲那时已经看出了破绽,但既然你活了这么久,说明他一直都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在裂岩山发生了什么事?”加文问。
“我认为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活死人说。
“我只知道一些零星的片段,想要从头听一遍。”
加文当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等了好半天,死人终于开口说道:“我们的计划取得了不错的效果。我——应该说是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认为有些盟友远比敌人更麻烦。这些你都还记得吧?”
取代真加文的计划就是在那时候酝酿出来的。加文说:“如果我赢了,也不会成为真正的赢家。战争会酿下无尽的恶果。如果我以达森的身份赢了,是会对光明利亚占尽上风,但还必须要征服七大郡中的五个郡才行。我最后也许能打败他们,可那样的胜利却会遭到世人的抨击。加德·德尔马塔将军在加里斯顿杀死了八万人,而我的军队中全都是德尔马塔的部众。我记得我跟柯尔文在战前商量过的对策,却记不清战时和战后的情形了。”
活死人在喉咙里哼了一声。“嗯,戴纳维斯将军把我最想要除掉的那批士兵派去对抗加文的精锐部队。可惜要想把一场战争输得完全符合你的心意真是太难了,为了让我跟哥哥面对面交手,牺牲的兵力远超出了我的预想。当然,我们后来被他一顿痛扁。”
“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我也记不得了,我只记得当时认为他使了不光彩的手段。不过话说回来,哪有什么光彩不光彩的,无非是成王败寇而已。”
“多谢。”从前的我真是妄自尊大。
但活死人接着说道:“在生死攸关的最后关头,我使用了黑色御光术——哇噢,听听,我确实驾驭了黑色,像一千发火炮同时飞出炮膛。多年以后,我问过不少那场战争的亲历者,他们谁都不愿提起那件事。就算我继续逼问,他们也是说得颠三倒四。我那天炼制了太多的黑色拉克辛,其他人的记忆也跟我一样,都被抹除了,然后又不知不觉地填补了很多细节。大脑憎恨空白,会用各式各样的借口和幻想去把空白填满,然后认定那就是事实。
“他们说当天发生了一场大爆炸,说是有神灵降世。不,又说是盖尔家的两兄弟化身成神灵大打出手,用毁灭世界的魔法将地狱带到了人间。有人坚持说什么那没什么特别,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大战。另一些人认为那天的战斗劈开了裂岩山,那座山原先不叫那个名字,至于叫什么他们也记不清了。他们说有两位风暴巨人把裂岩山变成了战场,劈山裂地,落雷惊天。
“其余那些离得较远的人——我想是远在黑色的影响范围之外吧——声称目睹了那场爆炸。犹如大地在心里,造物主在呻吟。有学者说像是神话传说中的地狱山燃起了熊熊烈火,他们在地平在线看见了一轮黑曜石般的朝阳。有学者猜测那是从火山喷发出的灰烬——事后却没人能找到任何痕迹。”
“够了,别说了。”这些往事令加文感到无比痛苦,他为这些谎言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大批无辜民众和御光者不幸死去,加文和达森身边的亲信卫兵们前赴后继地英勇献身,只为保住各自主人的性命……成了两兄弟仇恨与权欲的牺牲品。
如今,他被困在自己亲手制造的牢房里。这是一件被他遗忘的牢房,他也将在这里永远地被人遗忘。
要想得救,只能等待奇迹发生,而奇迹从不会轻易降临。
那么……神话呢?
“跟我说说,”加文对活死人说,“既然有黑色拉克辛,传说变成了现实,那么想必也有白色吧?”
“没有。”
“这没道理啊,必定要有平衡。”
“平衡当然是有的。存在着纯粹的白色全光谱的光——我们将它分成了各种色彩,又通过御光术分别加以炼制——与之相对应的便是黑色和黑色拉克辛。这就是平衡所在:一面是黑色,一面则是所有颜色的总和。正如没有原谅,只有遗忘,白色拉克辛是个神话,是蒙蔽绝望和愚蠢之徒的谎言。你没有希望了,盖尔,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只有完美的黑暗,并没有白色拉克辛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