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3
“就在今夜了。”天眼站在他身后说道。此时柯尔文·戴纳维斯正站在宫殿的阳台上。“我们绝对不能再耽搁下去，亲爱的。”
“这不是真的。”柯尔文茫然地看着下方的舰队。他今晚身着军装，黄铜色纽扣闪闪发亮，腰间缠着战斗腰带，胸前佩着各色徽章，大多数都是那个如今被世人认定已经死亡的男人——达森·盖尔颁发给他的。他的左右两撇胡须已经接近巅峰时期的长度，每一撇上都缀着金珠。那些人认为柯尔文·戴纳维斯将军也早就不在人世了。
“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天眼说，“要是再拖延下去，别人也会死，到头来什么都改变不了。某人曾经说过，‘今天损失一名斥候，总好过明天损失一队人马，或是下星期损失一座城池。’”
她口中的“某人”当然就是指他。他想强颜欢笑，却笑不出来。
“只要能多陪你一天，我愿意牺牲整个世界。”他说。他无法扭过头来看着她，不舍得把这宝贵的光阴浪费在哭泣上。
她走到他身旁，倚靠着栏杆站立，用被太阳晒伤的手将他的手紧紧握住。她说：“这话真是浪漫……可若真如此，我绝不会嫁给你。”
“‘一个人可以软弱。’”他现在是在引用她从前说过的话。一对眷侣双双都是领导者就是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偶尔必须要相互之间说些冠冕堂皇的废话。这句话的后半句是“只要信仰犹存”。
他说的那句是为了鼓励战士们舍身取义，而她的话则是为了帮助失败者走出阴霾。
“但愿如你所说。”天眼说道。
他转过身来，今晚第一次注视着她。她此时穿着一件雪白的丝质长袍，黑色束带紧紧勾勒出她那窈窕有致的腰身。她被晒伤得很严重，脸颊上一层迭一层地结着水泡的疤痕。为了履行先知的职责，她必须把整个身体亮在火辣辣的太阳光底下，在过去一年中她不遗余力地通过这种方式拯救着其他人的性命。她早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会因身患皮肤癌而死，本就没什么未来可言。
那些疤痕令他看在眼里，疼在心上，然而非但不会影响他对她的爱慕之情，反倒是在证明她对世人那深沉的爱，就好比是母亲身上的妊娠纹，只有蠢货才看不清那些纹理之间的美感。
她也不会对自己这又红又肿的皮肤感到难为情。
以三十九岁的年纪，他的妻子把自己的身心都经营得很好，既清楚自身的长处，又敢于直面弱点。她是一个生动的女人：爱哭爱笑，时而显得傻气，时而性感逼人，不仅能随心展现这些特质，还能感染到你。正是由于这份自信，令她显得比柯尔文一生中遇到的另外几位客观而言更加美艳的女子更有吸引力，前提是在评定美貌这件事上真能讲求客观的话。
因为美丽与否见仁见智，也会随着主观意识而改变。如果让十个男人在十个女人的肖像画前并排站好，他们或许会达成共识，选出最令人心动的一位;但如果让这些男人跟画中的女人们同床共枕，第二天清晨再问同样的问题，他们说不定会为了维护心中的女神而大打出手。每个人都并非言不由衷，每个人都认定自己的判断才是最准确的。
柯尔文先前失去过两任妻子，但若论痛苦程度都无法跟这第三任相比。碎瞳组织已经派出了暗影人来取她性命，由于杀手披着隐形斗篷，干扰了先知的预判。不过她还是能根据自身能量的强弱变化大致估算出自己将在何时离世，只是无法推断出具体的方式。
她会把这说成是奥赫拉姆神的意志，会说奥赫拉姆神将在她离开之后，帮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有些话堵在柯尔文嗓子眼里说不出来，他只好转过头去。“我可没有你这么虔诚的信仰。”
“别这样。”她说，“咱们别把最后一晚浪费在这些话题上。”
她说得没错。就算不是先知，他也知道这样的谈话很可能会演变成争吵和哭泣。今夜的时间太过珍贵。
她前额上的黄色拉克辛图案闪起柔和的光芒，使他感到平静。
“又在跟我玩这些把戏了?”他粗声粗气地说。
“把戏?应该说是魔力才对。”她笑着回答，“嗯……在今夜结束之前，我会对你用个够。”
黄色的眼形文身与先知岛上的某种秘密妖术有关，但真正神奇的地方在于，天眼并不仅仅是一位黄色御光者，还能驾驭橙色，而且先知们也没有明令禁止使用那些妖术。
闪亮的黄色眼睛会让一个人分神，看不清她在施放改变心情的魔法。对方会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去看那只眼睛，故而无力抵挡法术的影响。当他从她口中得知这件事时，他们已经结婚了。要知道，光明利亚在处决妖术师法者时从来都不会手软。
“你那些血森林的斥候回来了吗?”她问。
他挑了挑眉。“你打算在我们共度的最后一晚跟我谈论战争?”
“你说了算。”她说得云淡风轻，“不过每当我们谈论这些事时，我都会觉得自己是在帮助你和这个世界，除了做爱之外，这是我们最亲密的时候。”
“我还没有放肆到打算在今晚和你——”
“晚些时候会的。”她说，“我很贪心，今夜想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陪伴你。”
两人在说起她的死期时还能这么谈笑风生，真是令人瞠目结舌。不过她是对的，她总是对的。
“有些斥候已经回来了。”柯尔文说，“公海上海盗猖獗，又冒出来一位名叫帕莎·米米的海盗女王，命令阿波尼亚人向她支付保护费，以便在他们组建舰队的同时保证海峡区的开放。她自然是用这笔钱筹划着自己的海军力量。斥候们没能找到落入白王之手的贝恩，但大海茫茫，难度可想而知。他们在沿途遇见了许多场幻紫色的贝恩风暴，但那可能是因为各地都在使用薄红色，幻紫色御光者的人数少得可怜，无力达成平衡的缘故。风暴也许是自然形成的。”
当然，他们俩谁都无法相信他的这套说辞。奥丽维安娜成了幻紫色女神——费里拉克斯。
“我很抱歉，亲爱的。”她说，“你救了她一命，帮她赢得了自由，可是她却……”
一旦被黑暗力量束缚之后，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将失去意义。
“我应该多花些心思抚养她，把更多事情说给她听。”柯尔文说，“不过今晚……今晚不说这个。”他挤出一个笑容，暂时将忧伤抛开，以免破坏这珍贵的夜晚。“铁拳他怎么样?”
“他很快就将带着满腔怒火启程前往光明利亚，说不定这时已经在路上了。对于他自己和那些爱着他的人来说，我现在只能看到悲伤。”
柯尔文沉默了。这是两人共度的最后一晚，他却非要揭开未来的伤疤。但他就是管不住自己。
“达森呢?”他满怀希望地问，就像她隐瞒了什么好消息似的。
“我又试过了，可还是看不见他，柯尔文。”
这样说来，他要么就是整天穿着幻光斗篷，要么就是被某种他们从未遇见过的魔法给藏起来了——肯定是敌人下的手!是有这种可能性，但事实未必知果真如此。
要么就是……他已经死了。
“你说几率是五分之一?”他指的是奥丽维安娜。
“戴纳维斯家的人都是硬骨头。”她攥紧他的手。
这个话题也不必继续下去了。“奇普看出陷阱了吗?”他又问。
“没。他还在朝着错误的方向前进，也许能够拯救那座城市。”
“但却会输掉战争。该死，他真是白看我那堆书了。”柯尔文说。
“又不是所有人都能成为划时代的出色将领。”天眼说。
“严格说来，每个时代只能造就一位英雄。”
他的妻子、女儿、最好的朋友和战队……仿佛奥赫拉姆神决意要把他生命中的所有光芒全都夺去。
“我有件事要问你。”天眼说，“你能替我把这句话捎给凯莉丝吗?”
“当然。什么话?”
“蝗虫。”妻子回答。
他又挑了挑眉毛，但她却没再多说什么。通常，她都不会给他解释明白。“那好吧。”他说。
“我总是会……这对凯莉丝似乎不太公平。”
“我会照实转达的。”他说。两人又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注视着夕阳缓缓沉入大海。她比了个七的手势，虽然柯尔文不是信徒，却也照做了，轻轻拍打着心、眼和双手：你所相信的、你所看到的和你所做出的种种反应——都会引发不同的结果。
“现在跟我做爱，然后就离开吧。”她微微一笑，试图缓和那命令的口吻，“你今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就不用陪我了。我在天亮之前能照顾好自己。”
他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妻子认为刺客以此时已在房中，她这么说是想让那暗影人听见，柯尔文很快就会离开，这里只会剩下她一个，等到那时再动手也不迟。
柯尔文长长地呼了口气，想要稳住心神。她事先发出过警告，要是他想动手杀死这位暗影人，他就会死。她说，他今夜给予她的最丰厚的馈赠，就是他全部的注意力。
于是他将愤怒强压了下去，即便想到在如此私密的时刻居然有杀手在旁边监视，也没有爆发出来，满眼只有他的妻子，满心只有对妻子的爱。
两人尽享云雨之欢，灵肉交缠，柔情中带着绝望，爱意里夹着不舍，欲拒还迎，且喜且忧。只怪缱绻太长，良辰太短，快乐得如同共赴云巅，但刚刚上去就又被离恨之箭给射了下来。
缠绵的时间总是流逝得很快，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满足了彼此。她坐在他的腿上，用手脚环抱着他。尽管她此时累得气喘吁吁，汗水晶莹，却也没有想要躺下。这将是她人生最后的时刻，她不愿浪费在睡梦里。
她用前额碰了碰他的额头，轻轻一吻，然后抬起一根手指，触摸自己额头上的黄色眼睛图案的拉克文纹身。只见那文身渐渐变暗，最后消失了。
“我一直在沿着既定的轨道奔跑。”她说，“如今总算跑完了。”接着，她凑到柯尔文的耳边小声说：“波吕许漠尼亚。”
一滴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与她那勇敢的笑容形成刺眼的反差。
在她接受天眼的头衔，扛起所有的责任，做出所有的牺牲之前……她曾经叫这个名字。
“带着我的爱离开吧，柯尔文·戴纳维斯，我的大喷泉泰坦。”
柯尔文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绰号，也许那预示着他的未来，也许妻子只是在以祝福的方式向他道别。
他站起身，泪水模糊了视线，默默不语地穿好衣服，将先驱者之剑佩在腰间，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和心中的愤怒。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呼吸愈发急促，走到门口时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妻子没有看他，披上了一件轻薄的长袍，双腿盘坐，双手搭着膝盖，后背骄傲地挺起。
她的脸如同圣人的雕像一般冷酷、平静而美丽，面朝着东边的窗户静静祈祷，等待着她永远再也无法见到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