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0
“在我儿时见到的杂耍班子里有过这样的表演。”大个子利奥说,此时神威队的队员们正跟在奇普身后,走向敦比欧的城门。他们并没有听见柯恩阿瑟说的话,十字星只说他要离开了。
这件事情让他们很难接受。
大个子利奥继续说道:“我们会从村里挑选出最骨瘦如柴的孩童,或者是体弱多病的怪老头,又或者是刻意想要取悦哪些父母,就让他们的孩子登场亮相。选出来之后,就让他们去跟我爸爸对决,你们要知道,即便是现在的两个我加起来也不如我爸爸的块头大。我们会让这些滑稽的选手去跟我爸爸比试力量,让他故意输给他们。在最后一场比试中,我爸爸会装出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把那瘦骨嶙峋的家伙拎起来放到跷跷板上,决定要把对方弹上天去。他会跳到跷跷板的另一头——然后故意让对面那个人慢慢升起来,根本不会弹起。接着,我爸爸会使劲盯着跷跷板看,像是怀疑那玩意儿出了什么故障。他会把跷跷板挪动位置,看清那不过就是再普通不过的老式跷跷板,支点上铺着一块木头。”
“这故事还有多久才能讲完?”文森问,“这杂耍班子的把戏太另类了,我这土老冒的大脑实在无福接受。”
“别急嘛,他就快说到重点了。虽然比我想的长了点,不过——”
提希丝意味深长地看了奇普一眼——“还是不够长呢!”——说道:“我去拖住他们。”随后拽紧缰绳,飞奔了出去。
“他正说得带劲呢,文森!我也想听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佛库迪说。
“会发生什么事?说得像是那个杂耍班子还开着似的!大个子利奥的父母和那整个该死的杂耍班子都被杀死了,佛库迪。”文森总是这么犀利,“不应该说是会发生什么,而是发生过什么。”
“多谢指正,老学究阁下。”本·哈代德说,“我们都没听说过那件事,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想用什么时态都无所谓。这就好比是发生在假想的故事王国中的奇遇,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我们只是想继续听下去罢了。”
“什么?假想的什么?”文森说,“这可是真实事件啊!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而且已经结束了,所以要用过去时态。”
“我必须承认。”大个子利奥说,“你那套假想故事王国的理论真是浑话啊,本。”
本·哈代德举起双手。“好吧,所以这是真事,顶多是加了些添油加醋的描绘,这样总行了吧?”
“还是一样。”文森说。
本·哈代德几乎要大喊起来了。“不!不一样!我是说,那样只是为了情节更加生动!无关于——”
“别吵了,本。我就要说到重点了。”大个子利奥说。他哎呦一声跟同伴们跨过一个焚烧坑。“我知道我曾经这么说过,但我真不喜欢人类焚烧的气味。”
“我也说不好。”佛库迪说,“我是说,当头发被烧光之后,那气味还挺让人食欲大开的。我早上没吃饭,现在饿得很。还有谁觉得饿吗?”
在焚烧坑中作业的一名以布遮脸的工作人员听见这话抬起头来,惊恐地看着佛库迪。
“我就是接受不了那气味。”佛库迪说,“你不记得我们曾经有过类似的谈话吗?”
“听你这么一说,像是有这么回事。”
“已经说过三次了。”大个子利奥说,“总之,等我说完,我们再靠近城墙吧!反正他们也看见我们了,会等在那里的。”
他接着说道:“于是我父亲又放下了跷跷板,我们改变了好几种玩法,这期间他不断地将跷跷板拿上拿下,确认没有任何异常之处,最后让那个枯瘦的孩童跳到另一头。我们事先当然已经做过手脚,等我爸爸坐到对面后,不仅会被弹上天,而且还会飞过那些帐篷,落到远处那些不为人知的安全网上。
“刚开始几次,我们赚了观众们不少眼泪。他们以为他真的摔死了。然而最后他总是能平安无事地走回来,赢得满场喝彩。这样的表演风险极大,稍有不慎就会落到网外,我的母亲非常反对他那么做。”他说着摇了摇头,“算了,我说得是有些啰嗦。重点是,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奇普叹了口气。祸不止不单行,还喜欢三行。他现在真想躲起来。
“那反应似乎不太对劲吧?我的意思是,死的只是他兄弟的那头熊。我曾经死过一条狗,当时挺难过的。我知道森林人喜欢情感外露,不过——”
“我也不知道。”佛库迪说,“他的兄弟死去没多久,而且整个郡都乱了套,说不定他只是——”
“奥赫拉姆神慈悲,别说了。”十字星说。
“——想来个人熊情未了?”佛库迪问。
“过分了,佛库迪。”本·哈代德说,“你认为拿一个袒露真性情的人寻开心合适吗?”
其余的队员们都叹了口气。
“抛开这些玩笑话不谈,你说得也有道理,”文森说,“他的反应似乎是有些过激。我那只名叫褶子的小猫告别人世时,我只是微笑地埋葬了它……该死的,难道还非要凄凄切切地来个人猫情未了才痛快吗?”
“瞧瞧,你倒是揪着那些玩笑话不放了——”大个子利奥说。
“够了……”十字星说道。
“你们这群混账!”奇普激动地大声呵斥。他们不知情,不知者不罪,但他还是气得满脸通红。“把你们那没遮拦的臭嘴都给我闭上,否则别怪我——”
众人的谈笑瞬间戛然而止,如同寒冰融化得无影无踪。
他从来没有用这样愤怒的口气斥责过他们,在共处的一年半时间里,像这样的情形从未出现过,这势必会影响到他们的友谊。只怪奇普管不住自己的嘴,真是摆脱不了嘴皮普这个诨名了。
“破坏者。”十字星平静地说,“他们没有恶意。”
“那甚至都不是柯恩阿瑟自己养的熊。”本·哈代德抱怨,“我知道那人很情绪化——”
“别再说了。”奇普转过头去,却没有继续走向城门,现在还不是时候。“到此为止。”
“浑蛋,你居然用背对着我们!”文森说。
“够了。”十字星警告文森。
“够什么够?我们平时都嬉笑惯了,你哪次没有参与?现在倒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头儿?”文森不依不饶。
“别说这件事了。”奇普说。
“是啊!在上次的马车伏击战中,就算某个家伙的脑袋足足滚出二百步远,我们也能拿他说笑!如今换成这头见鬼的熊,倒是说不得碰不得了。是啊,你是我们的头儿,什么玩笑能开,什么玩笑不能开,都由你说了算。谁让你是携光者呢。”
“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奇普说。
“没错啊,他就是。”十字星同时说道,“要是你不认同这一点,你还留在这干什么呢?”
“这里的食物对我胃口。”文森说,“而且我喜欢杀人。”
除了奇普之外,其余的队员们都咯咯笑了起来,但那笑声一听就很勉强。他们认识了文森这么久,谁都能听出他的前半句话只是个玩笑——厨师们所能接触到的任何调味料都必须要拿去换钱,用于购买行军必需品。后半句恐怕是他的真心话,相熟之后,大家都清楚他的性情,恰恰对此感到不安。
然而相处时间够长,不意味着他们对一个人的了解就能足够深刻。文森心思很重,很少会与人交心,无论是在面对战争时期的困难生活还是道德困境时,他似乎都是一副淡漠的样子。
“坏人。”佛库迪纠正了他的话。在神威队中间,似乎只有他一点都没有受到过文森脾气的困扰。
“哈?”
“你喜欢杀的是坏人。”
“坏人当然更好了。”文森说。眼见同伴们一副认真的模样,他又笑了起来。“我开玩笑呢,伙计们。”
然而奇普却不相信他。文森表面上在和他们共同抗敌,其实他根本就不在乎。他享受的是战场上的兴奋感。当他们围聚在营火旁谈论起宗教或是道德难题时,文森总是一脸无奈。每当提希丝说起最终选定的“真正”结婚礼服要用哪种布料制作时,奇普脸上就是那种表情。
奇普不认为艾丽妮会掏钱给他们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他甚至不认为他们能活那么久,所以那个话题迟迟未有定论。
“噢,糟糕。”本·哈代德突然说道,“那不止是他兄弟的熊,对吧?”
“这件事已经不必再讨论了。”奇普小声说,“是与不是,都无关紧要。”
“你在说什么?”十字星问。当他看见奇普站起身,一语不发地往前走时,又扭过头去追问看出端倪的本·哈代德。
“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一头没有经由意志投射的熊居然会在完美的时间地点协同出击?这是为什么?只是因为他被训练得如此有素?”本·哈代德反问道。
“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佛库迪说。
“那根本不是洛坎。”本·哈代德解释说,“是披着洛坎熊皮的劳南安。”
“天哪……”十字星叹道。
“奥赫拉姆神的胡须啊!我真是太抱歉了!”大个子利奥说,“我不是故意……”
“等一下,”文森说,“那头熊真是他的兄弟吗?他的兄弟不是在我们遇到他之前就已经死去了吗?”
“你现在说的可是灵魂投射。那……可是被明令禁止的。”十字星小心地说,“我一向认为光明利亚在这些魔法的问题上有时候太过谨慎了。可即便是幽魂,也绝不会对灵魂投射放任不理。”
“是的。”奇普说,“但他今天还是救了我们大家,他既是异端,也是英雄。”
“嗯。”十字星赞同道。
“而你给柯恩阿瑟发出了最后通牒。”本·哈代德指了指那头熊在附近制造的毁灭,“让他必须完成这件事。”
“因为柯恩阿瑟不忍心结束人熊情未了?”佛库迪问。他在其他人脸上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愤怒表情。“噢,不!我发誓这次真不是故意的!”
十字星没有理会他,转而对奇普说道:“他承认在这件事上对你撒了谎?”
“我从开始就起了疑心。你会建议我怎么做呢,十字星?在那群意志投射者加入我们之后,马上就对柯恩阿瑟发起审判吗?”
“那是他们族人间的律法。”
本·哈代德哼了一声,其他人也显得很不安。那样做当然是不可能的,就算他们发起审判,也未必能得到响应,因为幽魂们向来对阿瑟尊敬有加。即使认定他有罪——除非他主动认罪,否则这一点也很难实现——奇普也必然会失去幽魂们的支持,这群人会化作一盘散沙,消失在森林深处。
没有了他们,又怎么可能打得了这些胜仗?
“圣典上不是写着,‘律法不外乎人情’吗?”奇普问。
“不,圣典上写的是‘行公义,好怜悯’。”佛库迪说。
“谢了,佛库迪。”大个子利奥说,“他知道那句话。”
“噢,看来他只是换种措辞……”
“是的,没错。”
“律法自有存在的理由。”十字星固执地说,但语气还是软了下来,“每次我们无视律法,都会以悲剧告终。”
“噢,快瞧,”奇普说,“我们到了。”
原本乱糟糟地挤在城门前的暗夜使者们,现在排出了整齐的队列,看起来相当有序,但人人手中仍然紧握着武器。
眼见奇普率领神威队抵达,他们自觉地把路让了出来,城墙上方也有人展开了好几面宽大喜庆的旗帜,奇普知道一切都会非常顺利。
那些经由意志投射的野兽们都已经被遣散,于是有人——这个人无疑就是提希丝——已经将奇普在特定场合总爱骑乘的那匹格外温驯的黑色种马牵了过来。奇普爬上马鞍,动作谈不上任何优雅,他的骑术向来都是神威队的队员们嘲笑的对象。
在奇普身旁,本·哈代德小声问文森:“褶子?你给你的猫起名叫褶子?”
“干嘛?这名字对猫来说多好听啊!”文森说,“不过无论我是否曾经养过猫,或是将来有没有机会养猫,天知道我到底会不会给它起那个名字。在假想的故事王国里——或是现实世界中——也许它真的存在,也许只是添油加醋的修辞手法。”
“你真是个混账啊,文森。”本·哈代德说,“不过我爱死你了。”
“那是一种没毛的猫。”文森说。
“没毛?天生就是那样的吗?”大个子利奥问。
“噢,当然。”本·哈代德来了精神,“褶子。没毛的猫。那么,就不是假想出来的了。”
“手感怪极了,摸上去跟包皮差不多。”文森说。
于是乎,“爱抚没毛的猫”这句暗语就这么被加进了神威队的语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