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崔斯坦
马克和我走向矿坑入口时,厝勒斯似乎异常地明亮,我机械式地前进,眼睛视而不见,人们来来去去的细节在模糊中离我远去。绕过转角,迎面就是直通矿坑的宽阔楼梯,我的脚似乎忘了天生的目的,突然绊了一下,踉跄地停在原应。
「你确定要这么做?」马克低声问道。
不。「是的。」我的声音有些含糊。「我必须找他谈。」
马克犹豫半晌,不安地看我一眼。「你可以改地点。」
「不确定他会不会答应。」我犹豫道。矿坑对我来说是极度嫌恶的设施。这个秘密少有人知,唯有马克、双胞胎和安蕾丝例外。他们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在我十岁的时候,安蕾丝打赌大家不敢下去,骄傲的自尊让我鼓起勇气,却在出矿坑之前消耗殆尽。幽闭恐惧症当场发作,让我恨不得可以插翅飞出坑外,他们四个人连手压制我,直到搭乘升降机回到地面。看得出来马克不想重复当年的经验,我也不愿意。
「我不再是当年那个被莫名恐惧掌控的小孩。」我咕哝着,这句话更像是在对自己说,一边强迫双脚慢慢移向那伪装宁静的入口。
矿场比记忆中的更吵杂,两小时前才换过一班工人,甬道几乎空荡无人,但我依旧听到从地底深处传来的爆炸声和开挖岩块的响声。这里热气逼人,空气中弥漫着强力的魔法,好融化金矿、倒进不同的铸模里面。
我机械化地跟着马克走向矿井,弥漫在空气中的灰尘顿时黏在舌尖,充斥在肺叶里面。两名公会成员坐在竖井旁边的凳子低头玩牌,看见我们立刻跳起来,随即睁大眼睛,认出我的身分。
「我们要下去处理事情。」马克说道。
两位懊恼地对看一眼,一部分的我暗暗希望他们拒绝我进入,很大的一部分。如果不能下去,堤普就得更换会面地点,那样更好。现在不是我反应最敏捷的时候,如果有什么对谈需要我完全专注,那就是这次。该死,这里为什么热成这样?
「悉听尊便,伯爵大人。」男子回应,平台从竖井转过来,我们的重量导致它微微晃动,感觉我胃里的食物也跟着上下震动。
「你们预备上来的时候就拉铃铛,大人。」
脚下的升降机急速坠落。
我挥动手臂保持平衡,死命咬紧牙关,以免发出惊叫声损及颜面。
「浑球。」马克愤怒地组咒着,我们在竖井中急速坠落,支撑的桁架闪烁发光,照亮甬道四周,但是让我忐忑不安的不是下坠的速度,而是堆积在头顶上的巨量石头。
升降机停住,我脚步满跚地逃出来。
「你们迟到了。」文森坐在几英呎外的板条箱上,双臂交叉横抱胸前。「你下来是明智的决定吗,崔斯坦?我知道这不是你喜欢的地方。」
「我的举动早就脱离自己认为明智的范围,」我挺直肩膀。「走吧。」
「好啊,」文森挖苦地说。「你们耗了很久才到这里,而我还有配额要完成。」他不等我们回应,径自走向一条狭小的隧道,通往地底深处,马克和我心情沉重地对看一眼,逐步跟在后面,低矮的天花板让他只能弯腰驼背前进。
这是文森和维多莉亚对我伸出援手而受的处罚,他们要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在矿坑消耗生命。工作苦不堪言、污秽肮脏又危机四伏,但我突然想到,这工作本身不算处罚,真正的处罚是父亲故意将他们俩隔开。
他们的母亲因难产而死,而父亲因大受打击,几天之后也跟着撒手人寰。姊弟俩相依为命,由混血种的仆人抚养长大,从小形影不离,除了睡觉,几乎是睁开眼睛就在一起,而现在每天有十五分钟能够碰到对方就算走运,这真的是极其残酷的方法。双胞胎意志消沉,安蕾丝香消玉殒,那马克……
「他怎么处罚你?」我静脬地问。
马克过了很久才回应。「我缴罚金。」
从语气判断,应该不是缴罚金那么简单,但马克不是那种可以施压的类型。
文森突然停住脚步,差点跟我撞成一团。他转身瞪我一眼,开口说。「他们去他家没收了所有和潘妮洛普有关的遗物,包括她的艺术品、道像、和大大小小的东西。」
父亲了解每个人的弱点。潘妮洛普是马克一生的痛,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一点。
那时,我们都知道她死期在即,当我发现他们联结时勃然大怒,无法理解他硬要跟一个徘徊在鬼门关前的女孩生死与共的原因。在我看来,这么做非常自私,我只差没有当面跟马克表达我的想法,但潘妮洛普就不一样,那天便是我和她最后一次交谈。
她不是瞬间香消玉殒,而是慢慢失血,持续很多天,耗尽所有的元气。最后她枯竭的生命注定无法再延长,走向不可避免的结局,光芒终究熄灭。我躲在角落里徘徊又徘徊,即使现在都听得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期待着可怕的时刻到来,暗自盘算等她走后,要如何逼迫表哥活下来。
捆绑的时间如同永恒那么久,我天天希望马克能够恢复理性,却总不能如愿,只好强迫他承诺活下来,马克把这件事告诉希赛儿时,说得我好像做了什么伟大的事,事实上,这却是我生平最糟糕的决定,就因为许久以前他对我的信任,把全名告诉了我,因此才能够让情势逆转。运用名字不只让我得以影响他的行为,还能控制他的想法,感受和记忆……
「我……」正要开口,文森已经匆匆转进隧道内,马克低着头,兜帽遮住了他的脸庞。
「我会拿回来的。」我脱口而出。父亲夺走了表哥挚爱女孩的遗物,那是马克仅余的一切,他却不吭一声,连一句抱怨都没有。
「没关系,崔斯坦,」他说。「就是一些杂物而已,又不是她。」
「当然有关系,」我强调。「是因为我才被没收,我会拿回来的。」
「没事。」
「怎么会没事,」我越说越气愤。「我竟然没问他对你做了什么事,甚至没去想……」我咬牙切齿。「最近我很自私,只顾自己,或许我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但这点必须改变。」
「那就改变吧。」他加快步伐,追上文森的速度。「只是不要把潘妮洛普的东西放在心上,眼前还有更急迫的事情要处理。」
话题到此结束。马克不愿意讨论潘妮洛普,即使在她活着的时候,也是守口如瓶,绝口不提她的事情,彷佛他们之间的一切既私密又宝贵,不能跟别人分享。唯一能让他心甘情愿、主动提起的人是希赛儿。她就是有办法让别人打开心房倾诉,我就不能;她有同理心,而我只会……批评论断。
我迈开步伐,匆忙追上前面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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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上堤普和工人的时间比我预期的快很多,依据希赛儿的形容,他们工作的地点距离升降机约莫两小时的路程,我们只花了半小时。
堤普显然感觉到我们的能量,注意力不在工人身上,而在我们出现的方向。
「文森。」他点头致意,文森没有应声,径自走向爆破的石堆,混血种围在那里挑挑捡捡。
「伯爵大人。」堤普对马克一鞠躬,继而转向我。「这一刻我期待很久了。」
他猛然出拳挥中我的脸,我蹒跚地倒退一步,惊讶大于痛苦。我伸手摸脸,发现指尖有血,堤普手指头金光一闪。那一瞬间,我怒火上腾,以为他戴着铁环,但皮肤随即愈合,只有些痒痒的,原来是银。
「几个月来我朝思暮想着这么做。」他露出得意的笑容。
「满意了吗?」我质问,语气比我所想的更冷。是你罪有应得,怪不得人。
「差远了。」堤普用同样冰冷的口气回应我。
我们怒目相向,似乎还没开始讨论就陷入死胡同。
「这条隧道应该关闭,」马克打破僵局。「太危险了。」
堤普瞥他一眼。「那是以前,」他更正。「现在文森爵士抓到支撑它的诀窍。」
我对最后一句话充耳不闻,只听见上方的岩层极不稳定。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我全神贯注地搜寻头顶是否有任何不寻常的缝隙,魔法应时而起,随时预备架起防护盾,至于堤普和马克的争论就像耳边风一样。我竖起耳朵,屏息聆听石头移动的声音。
「该死,你在做什么!」堤普嚷嚷引起我的注意。
「这边的岩层稳定吗?」我痛恨自己的语气,但又不能不问。
「还可以。」堤普歪着头,突然爆发大笑。「你在害怕,你,天底下最有能力的巨魔,竟然会害怕矿坑。」
「我没有……」我皱眉。「只是不喜欢这种地方。」
「英俊的王子好可怜,」他揉揉眼角,彷佛在擦眼泪。「你知道这有多荒谬吗?你一辈子都活在山脉底下,我还看过你进去比这里更可怕的迷宫,你进进出出就像家常便饭,彷佛陪母亲去喝下午茶,到矿坑却如此恐惧,实在不合常理。」
「其实合情合理。」我反驳道。我痛恨他说的每一句话。
「石头就是石头,不管到那里,上方都是石头。」他笑不可抑,倾身靠着拐杖,看到我彷佛看到这辈子最好笑的东西。
「我可以托住迷宫和城市上方的岩层,」我咆哮。「唯独这里不行。连我都承受不住。」
四周一片寂静,我怒不可遏,对着墙壁挥拳发泄,尘土洒落头顶,手臂一阵剧痛。我立刻后悔自己冲动的行径,为什么马克没有事先告诉我这边的地层极不稳定?他一定知道这会分散我的注意力,让我口不择言,后悔莫及。
「呃,我想是有点道理。」堤普打破沉默。
我沉着脸,不再多言,以免牵扯不清,损及尊严。
「虽然我不应该觉得很诧异,」堤普继续说下去。「你需要掌控周遭每一个人,想当然耳,也会想要控制所有大大小小的事物。」
这样有错吗?是的,我猜是有些问题。堤普的木头义肢发出喀喀的声音,慢慢朝工人走过去。我知道自己应该开口,不然何必来这里?我不想白白浪费因着我决定而生的优点?或是为了修补我的抉择所造成的裂痕?我想两者都苟。
「等一等。」我说。
堤普停住脚步。
「对不起。」我嗫嚅地说,有点口吃。「我很遗憾当时欺骗了你们,但我必须……」
堤普转过身来,再度一跛一跛地走回来。「你不只欺骗我们,年轻人。」他咆哮地伸手戳我胸口。
「我……」
「闭嘴听我说。」
唯一一位敢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是我父亲。
「你不只欺骗,还用恐吓的方式利用我们、害死很多条人命,」他口沫四溅,喷到我脸上。「你知道最不堪的是什么吗?我们很愿意帮你,只要你开口就行了,那个女孩在我被压断腿的时候救了我一命:当她只身上前对抗你那个疯狂弟弟的恶行,拯救了无数人。」他继续戳我胸口。「至于我和其他的人?我们都愿意为她舍命,只要你够信任我们,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但你不肯让我们自己决定。你就是要掌控大局,才会夺走人命。」
我能说什么?他说的句句属实,但我现在还清楚记得当时那股深沉麻痹般的恐惧,确信如果不能立时采取正确的行动,希赛儿一定没命。
「我必须确定所有状况。」我说。「不能冒险采用其他方式。」
「意思就是你要能全面掌控。」
「我……」我很想反驳,强调正当性,解释那么做的必要性,事后也证明那个决定是对的──毕竟希赛儿逃出了厝勒斯,现在活得好好的。我想让堤普明白不愿意假手他人跟凡事都要掌控,两者的意义不相同。但最重要的是我讨厌那些字眼:掌控、挟制,让我联想起自己的父亲,凡事都要听他指挥,一切遵照他的想法和做法,不得自做主张。
如果真是这样……
我心有不甘地点点头。
「好孩子。」他拍拍我的脸颊,胆大妄为的行径让我当场愣住,忘了躲开。
震惊随后化为怒火,他想干什么?我已经谦卑地道歉,承认自己的失败,也做了让步,让他畅所欲言,不必担心言语触犯的后果。都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他还把我当成被宠坏的小孩?我再也顾不得铁铐箍住手腕灼热的刺痛,聚集魔法的能量,打算好好教训他一下,让他知道分寸。
白痴,他当然知道。我咬牙切齿,听见一个微小、警告的声音,他很清楚你可以像打苍蝇似地一巴掌打死他,但他不在乎,攻击只会证明他的观点正确。
堤普显然感觉到魔法涌流,高傲的态度一闪而逝,慌张地倒退半步。「我想你并不在乎,」他说。「希赛儿已经远离厝勒斯,平安无虞,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其余都是小事。」然后他微微点个头,开始往回走,对话就此结束,但我不接受,我愿意正视自己对矿坑的憎恶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虽然现在才想到。
「希赛儿的处境根本谈不上安全无忧。」
堤普当场愣住,其他假装认真的工人也停止演戏,公然盯着我看。
不过几个月,甚至不到一小时前,我只会把需要让他们知道的事说出来,确保他们的支持就够了,不必透露太多,但现在情势改变了,我也必须跟着改变。我不再是厝勒斯的王位继承人,也不是革命领袖:空有王子名分,却一点权势都没有。
我手中仅有一样从来没用过的武器,就是真相。
「我父亲用威胁的手段,」我说。「逼迫希赛儿许下一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诺言,藉此控制她的思想。如果不想办法阻止,希赛儿不死也会发疯。」
堤普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语毕,我便巨细靡遗地描述溪水路口发生的那一幕。
听完故事,堤普表情非常严肃。「或许她有办法找到安诺许卡。」他的语气带着一丝怀疑,人人都知道女巫就像从人间蒸发一样,彻底避开每一次追击。
「或许。」我瞄了马克一眼,他的表情难以捉摸。「但我不敢奢望。」
堤普倚着拐杖支撑重量,望着远处,眼神茫然,仔细思索刚听到的一切。我搜寻他的脸缅,希望有任何线索足以判断他在想什么。
「我当然不希望听到那个女孩遭遇不测,」他终于开口。「可是我不懂你究竟期待我们怎么做。」
我轻轻吁口气。「除了找到安诺许卡,只有两个办法能够帮助希赛儿卸下承诺的重担,第一是我父亲改变心意,不在乎她是否实现诺言,但这是痴人说梦。第二是……」
「他死掉。」
「是的。」我点头。
堤普心不在焉地揉揉肩膀,眼睛盯着地板思索,下颏肌肉随着手部的动作一紧一松。过了半晌,他扭头看着那群朋友,他们默不作声,没有试着隐藏不安的心情。
情势不妙。
「我恨你父亲,」堤普说道,语气简洁而严厉。「恨到骨子里,这一点大家都有同感,不过……」
「不过怎样……」即便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依旧催促。
他拱起肩膀又垂下,似乎感到抱歉。「我们要求的条件他全部答应了,包括更好的待遇,建构石树需要的蓝图和黄金。」堤普抬起脸庞,冷静沉着地直视我的眼睛。「你提议的条件自己没有信守,他反而帮你实践了,如果我们还和你连手去对付他,不是疯子是什么。」他扬起嘴角,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我很不愿意这么说,然而这是事实。」
我咬住下唇,即使预料到他会有这种反应,还是忍不住气愤填膺。不管怎么转,父亲似乎就是有办法让我和其他人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即便这件事……他知道我看出混血种正在搭建的结构注定失败,也知道我无论如何不会袖手旁观,他帮我铺了这条路,确信我会顺着往下走,就算不知道结局是什么。一部分的我想要保密,只有马克和我知道,直到摸透父亲的用意在哪里。然而根据最近的经验,这种方式对我没有多大的效果。
「他什么都没给。」我说。「父亲提供的建树蓝图不是我原来的计划──那是假的,就算完工了,也会立刻倒塌,根本支撑不住。只要一拿掉魔法,魔山便会轰然压垮厝勒斯,成全五百年前的毁灭计划。」
堤普错愕地张大嘴巴,其他人也大惊失色。
文森的眼神不再呆滞。「那个浑蛋!」他破口大骂,岩层受到震动,灰尘纷纷洒落。「该死,狡猾的老狐狸。」
我有好几个精选字眼可以形容得更加贴切,可惜现在不是时机。
「可是……」堤普移动嘴唇,想要说话,却没有声音。「那份蓝图的内容巨细靡遗,」他终于脱口。「有计算公式……还有有材料表,是你的手稿!」
我耸耸肩膀。「毫无疑问地,他会严密掌握所有的细节,确保给你的计划看起来真实可靠,但我保证,那些是假的。」
他紧闭眼睛。「我看过计划书──它完全模仿魔法神奇的结构。」
「问题就在这里,铁和石头不够力。」我答道,试着解释清楚,刚好旁边碎石堆有颗大石头,我示意文森搬过来,再造出一道魔法柱。「把石头放在魔法柱上面,」他依言而行,大家一知半解地睁大眼睛,不明白其中的奥妙。我叹了一口气。「现在搬到堤普的拐杖上头。」
文森挪动大石头,犹豫了一下。「会压碎。」
「没错,」我同意。「可是如果有三根拐杖,仔细安排一下,让重量均匀分布,结果会怎样?」
「那会有效。」文森笑呵呵地点头。「我现在明白了,魔法是最强悍的材料。」
「而且弹性奇佳。」我补充一句,欣慰地看着众人恍然大悟的表情,还有他们随之升起的怒火。
「我们是一群该死的白痴!」堤普大声咆哮。「笨蛋,我一把抓住眼前的苹果,却不知道那是敌人预备的诱饵。记住我的话,他一定会付出代价。」
我忍不住喜出望外,混血种──至少有一部分──又投回我的阵营,我举手示意他们要谨慎。「我们不能匆促行动。」
堤普眉宇纠结在一起,其他人则忿忿不平,要求立刻采取行动。
「他肯定料到会有这段对话,」我说。「他知道我在这里,也预期我们会采取特定的行动。」
「什么行动?」
「我不确定,」我深吸抽一口气。「我只知道他会有所防范,防备任何突发的事件。」
堤普双臂抱胸。「那我们要怎样?」
我环顾隧道四周,凝视每一对眼睛,现场有男有女,都很年轻。「我们要先找出他设局的目的,再加以破坏。」
众人欣然同意的声音在矿坑回响,唯独堤普默不作声。「我听到你说了一堆的『我们』,崔斯坦,但你凭什么认为我们还要你当带头的领袖?你曾为了私人目的不惜背叛,我们怎么知道旧事不会重演?」
隧道陷入死寂。
「我知道你们不愿如此,」我挺直肩膀。「因此我不要求当领袖──只请你们容许我加入阵营,大家一起完成革命的壮举,我们是伙伴关系,而且……」我犹豫了一下,对人性悲观、理性的一面在心中尖叫,提醒我唯有精神错乱的疯子才会这么做,未来我一定会对今天的行动懊悔不已,但我仍需要他们的信任。不……我必须证明自己可以被信任。
「我……」我喉咙紧缩,彷佛内心的真我企图掐住那些字眼不许说。「我,莫庭倪王族之家的崔斯坦,在此发誓,终此一生,我永远不会再运用或说出任何混血种的真实全名,或是」──我瞥了马克一眼──「纯种巨魔的真名。」
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感觉骤然间丧失了控制他们名字的权力。我的力量仍在,但如同一把剑静静躺在透明的玻璃罩底下,玻璃强度难以穿透,永远拿不出来。当我松开掌控权的时候,似乎有一股寒噤穿透马克、文森和所有矿工身上,好像只有堤普不受影响,这一点很奇怪,超乎寻常地怪。
「非常崇高的举动,」他嘟哝着,似乎知道我正在仔细观察情况。「每个人都很感激。」
我把重心往后倾,继续盯着他看。「或许程度各有不同。」他开始冒汗/汗珠滴下脸颊,不安地舔舔嘴唇,眼神飘来飘去,就是不肯正视我,一种可怕丑恶的怀疑浮上心头,某个意念隐约成形,一旦证明我的想法是真的,将会撼动厝勒斯的根基。
不可能,不可能!
我将注意力转向其他混血种,他们不像堤普那般焦躁,或许他们不知道?他比任何一位更近似人类──这很可能是他独一无二的天赋,如果是这样,将之公开对他非常不利,而我需要他的支持。
「我再单独跟你谈。」我的声音轻得只有他和马克听得到。
堤普抹去额头的汗珠。「不……」他似乎是用尽力气才从胸口挤出这句话。「有话要说尽管当着成员面前,我信任他们。」
这足以献出他的生命吗?因为如果我的怀疑是正确的,他将面临生死交关的危机,但那要之后再找他讨论。
「我接受你对我先前行为的指教,说我……表里不一。」我改变话题,加重语气。「从此以后,我愿意拿出真心、坦诚相对,希望你们也是如此,如果大家要团结在一起对抗我父亲的话。」
「这个要求很公平。」堤普闭上眼睛,过了半晌才睁开,他用力吞咽,喉咙上下移动。「我们需要时间讨论。」
我点头以对,看着他拄着拐杖走向工人,对朝我们走来的文森说了几句话。一位混血种树起薄弱的魔法盾牌,他们交头接耳,热烈地讨论起来。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马克几乎在大吼。
「没有自由意志,就谈不上平等,只要我能掌控你们的全名,就可以影响你们的意愿和决定,这不公平。」
「这要付出什么代价?」他质问。
他的情绪紧绷狂暴,魔法的热流在隧道内来回涌动。「对我的代价吗?」我反问,随即迟疑了一下,突然领悟他勃然大怒的原因。「或是就你而言?」
马克猛然转身,颓然靠着隧道墙壁,脸部完全隐藏在漆黑当中。「统统解除了。」自从潘妮洛普过世以后,许久不曾听见他如此绝望的语气。
文森抓住我的手臂,关心和担忧让他捏得很用力,甚至会痛。「他怎么了?」
我完全没考虑到会有这层后果。放弃掌控全名的权力,这种事情没有前例可循,我在不是很了解它背后错综复杂的后果之下,就贸然做了决定,影响之大远远超过我的预期,我不只放弃未来指挥他们的权力,同时解除了过往命令的效力,影响最深的莫过于我的表哥。
「我们决定了。」堤普的声音传过来。
「该死,时机真是不凑巧。」我惊慌地诅咒着,和文森对看一眼。
我试探地伸手碰触马克的肩膀。「对不起,」我低声说道。「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他没有应声,手掌紧握的石头逐渐碎裂。
「王子殿下?」堤普有点发火。「这么快就对我们失去兴趣?」
我充耳不闻,马克的事情更重要。「你的话还有效吗?」我嘶声问道。
看见他的兜帽用力点了一下,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可以再支撑一阵子,等我处理完毕再想办法解决吗?」
他没有回答。
「马克!」我抓紧他的肩膀。「回答我。」
他慢慢转过头来,我看见一只眼睛罩着薄薄的血丝,血管在巨大压力下爆裂,随即愈合起来。那插眼神让人退避三舍,但我不能避开。
「你自己选择吧,」他的语气充满怨恨。「不要白白浪费既有的成果。」
他的话就像有人用力朝我肚子揍了一拳,挤出肺里的空气,这就是我的命运吗?只要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受伤最深的永远都是对我最重要的人?「对不起。」
「快去吧。」
我木然转身面对混血种,唯有靠着日常锻练才得以抹去蛛丝马迹,不致流露真正的情绪。堤普和他的同僚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我们,察觉有异样发生,只是不确定。
「你们决定得如何?」我问,背后的表哥情绪迅速失控,让我很难专注聆脖他们的决定。堤普毫不犹豫。「我们支持你。」他手指着同伴。「大家意见一致。」他们点头同意。「至于其他的混血种……要花一点时间,近来要他们重拾信任有点困难。」
我即使有些释怀也显得无关紧要。「在进一步了解我父亲的计划之前,不能贸然采取行动。」我说。「我们有的是时间,如果没有适当的策略,这件事最好保守秘密。」
堤普点头以对。「事情既然解决,你应该离开了,如果不能达成配额,合作的协议也是枉然。」
「届时再见。」我朝他们点头致意,有几位混血种笨拙地鞠躬回应。堤普没有卑躬屈膝,至少他很认真看待双方平等的地位。但坦白说,我还有更紧迫的问题要处理。
「带他出去,」文森静静说道。「想办法解决。」
「会的。」我嘟哝,马克已经转向隧道,空气中弥漫着魔法的能量,乱无章法和方向,那些魔法和我擦身而过,转向墙壁和天花板。我轻触左手的腕铐,痛恨它的阻碍和刺痛。拿掉的处罚值得吗?到时只会换来更多惩罚,不只是两侧各一,再铐下去我会成为废物。
「走吧。」马克的语气显得奇怪又陌生,愤怒而危险。
拿掉手铐要惩处,但不拿的话,我极有可能死在隧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