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崔斯坦
莱莎。
「安蕾丝,走吧!」安哥雷米后脚跟一转,不等冒牌货和罗南跟上就离开了。
我再次俯首致意,装出懊恼的表情掩饰错愕的反应。父亲如何说服她假扮他人?就我所知,莱莎憎恨父亲的无情,把她弃如敝屣,让她在法律和命运中自生自灭──寄人篱下,做个卑微的仆人,即便她有一半的血缘跟她侍候的主人一样尊贵,然而话说回来,或许她对安哥雷米的恨意更深?相较于他对混血种的偏激观感,父亲的看法温和很多。况且她在公爵家里住了一辈子,父亲很可能给她一个梦寐以求的报复机会?
难道他的影响力无远弗届?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父亲的阴谋诡计依然让我大开眼界,惊奇不已。他老谋深算,料到我的每一步,其他人也一样逃不出他的算计。不只对每一种可能性各有应对之道,连招数都千变万化,永无止尽,每一局都留了最后一手。整个城市,甚至包含这个岛屿,都得听他指挥,若不是因为对他的恨意太强,真不得不夸他是天才,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拍卖场上熙熙攘攘,待售的混血种在舞台上绕圈展示。我看得心不在焉,一边思索手边的问题。每一项决定的影响都涉及我最关心的对象,不管我如何用心盘算、绞尽脑汁,似乎都无法化解任何一项。没有忠贞的盟友、也没有显著的动力,一切的核心都指向我的父亲,整体看起来,想要解决任何谜题,最好先了解父亲。
这么做之前,我需要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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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在纳闷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来看我,看来你似乎忙着学习煮鸡蛋、补袜子,没空探望你穷苦衰老的阿姨。」
「很高兴看见妳,」我应道,等着希薇女公爵的侍卫离去,他几乎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帮我通报。「而且妳不老也不穷。」
她扬起眉毛。「亲爱的,所以?」
「我亲爱的阿姨,」我深深一鞠躬。「妳既然知道我生活惨淡,还袖手旁观任我自生自灭,可见不再受宠的人是我。我才是穷亲戚。」
「真是伶牙俐嘴,艾莉!」她扯开喉咙大叫混血种的名字,虽然女孩就站在附近不远处。在我莽撞的革命行动功败垂成之后,阿姨伸出援手、把她纳入保护。看到她平安无恙,真是让我如释重负。
「帮王子殿下送吃的过来,我也要,若要吐口水,请妳吐在他的那一份。」
「是,公爵阁下。」艾莉深深屈膝。「我会帮妳另外准备一盘。」
显然我还有好些要道歉的对象。
艾莉犹豫半晌。「皇后陛下……」
阿姨无声地摇头,挥手示意她退下。这可真奇怪……
我绕到母亲坐着的长椅,方便看得清楚一些,随即懊悔自己这么做。平常和蔼宁静的脸庞显得紧绷僵硬,她紧咬牙关,肌肉甚至都鼓了起来。双眼直视前方盯着隐形的物体,瞳孔扩散,眉毛揪成一团,腿上的双手互相揉捏,力道之大甚至有红色印子时隐时现。
「母亲?」我犹豫地问,从来不曾见过她这副模样,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她没有反应。
「母亲?」我伸手想去拉母亲的手,阿姨的魔法缠住我的手臂。
「小心,崔斯坦,她现在脾气暴躁得跟火山一样,一触即发。」
是因为我吗?我让她如此气愤?我曾担忧自己的行动会激怒许多人,唯有母亲例外,她不只与世无争,心思还常常飘到另一个世界之外,即使曾有好几次我活该受罚,她都不曾生气,更不曾对我发怒过。
你攻击自己的父亲,心里有声音低语,还差点置他于死地,母亲很可能跟着没命,连带阿姨也会陪葬,这样大逆不道,你还期待她怎样?
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我小心翼翼走进她的视线范围,同时扬起魔法防备。从前她不曾伤害过我,但不表示现在不会,她更不是力有未逮──弱女子不可能贵为厝勒斯的皇后。
「母亲?」我浑身紧绷,试探性地碰触她的肩膀。
她瑟缩了一下,我抽回手,几乎忘却手腕的刺痛。拜托不要,我无声地恳求,不要跟我反目成仇。
「崔斯坦?」她突然定睛注视我的脸,剑拔弩张的紧绷和怒火倏忽消逝无踪。「你来了!」
「是的。」我试着微笑,但脸颊肌肉却做不到。「妳在生我的气吗?」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我为什么要生气?」她语气真诚,表情让人看不出端倪。
我口干舌燥、无言以对,只好耸耸肩膀。「因为我一直不是个贴心的好儿子。」
她的目光飘移不定,让我再次纳闷她看到、听见了什么,心里又在想什么,外面盛传母亲的心思一半在世外桃源般的阿尔卡笛亚,那里没有季节轮换,只有碧草如茵的夏天,让她常保宁静祥和的心境。这种说法比认定她是近亲繁衍和辙中毒的受害者好很多。
这一点正好可以解释精灵能够和阿姨沟通的原因,预言就是他们所启示的──即便精灵无法来到这个世界,并不代表他们不能看见,只是不知他们看到什么,以致认定唯有我和希赛儿的联结能够断开魔法的诅咒。真希望可以去问个仔细,然而就算有机会,他们大概也会说天机不可泄露,结论一样是扑朔迷离。
母亲突然打个寒噤,脸庞扭曲如同罩上陌生的面具。「别吵我。」
「可是……」
「别烦我!」刺耳的尖叫声令我畏缩,踉跄地倒退好几步。
「听她的话,崔斯坦。」阿姨疲惫地说。「过来跟我坐。」
我挪动麻木的脚步绕回去坐在阿姨旁边,周围的镜子只能照到表面,无法反射真正的心情。「她怎么了?」我追问。「是谁造成的?因为我吗?是我的错?」
希蔽阿姨凝视我好半晌。「希赛儿感觉怎样?」
「别管希赛儿,」我气极败坏。「告诉我妈妈是哪里不对劲!」
阿姨微微偏着头,目不转睛凝视我的眼睛。「你知道我向来喜欢希赛儿,那个小家伙既有主张、又有个性,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我猜你父亲套在她脖子上的枷锁肯定让她很不舒服。」
我想叫她直接回答、不要扯开话题,随即领悟过来,停止追问。「就身体而言,她很健康,」我终于开口。「不过最近有点反常。」
「个人意愿和魔法的强制作用相互抗衡。」
我点头认同。「永无止尽的紧绷。」
「你感觉到了?」她好奇地随口问道,彷佛从来没有联结的经验。
「最糟的时候,受苦的人似乎不是她,而是我。」
她浑身一僵。「真是累赘、吃力不讨好。」
原来如此,答案已经浮现。母亲的情绪并非自己的──而是源于父亲。我跳跃式地思索,探讨各种隐含的可能性──他不只被某件事激怒,情况还严重到影响配偶。打从入监以来,这是我第一次纳闷或许父亲掌控大局的程度不如我想象的那般牢固。
「要是感觉不到就好了。」我换个舒服的坐姿,撇开杂念,专注在这场意在言外的对谈。这是我们之间一贯的模式──她不方便直言不讳,不然就会违背父亲的信任。我不知道、也不曾问过她这么做是出于对母亲的尊重,还是父亲曾强迫她许下重诺。事实如何都无妨,必要的情报就藏匿在她的举手投足和言语之间,有赖我撷取碎片拼凑出真相。
「是吗?」她扯着衣袖。「我还觉得有时候更惨,明明能够体会别人的感受,却不知道原因。你们现在,至少分别三个月了吧?」她摇摇头。「时光匆匆,既消逝又累积,真是奇怪。」
看来她不知道父亲受困扰的程度与原因,然而自从我被监禁以后,情况持续恶化,时间是一个要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说。「让我深深思念。」
反常的坦白完全违背我的个性,她虽然挑起眉毛,却不是很惊讶。「还想玩游戏吗?」她指着架上的格尔兵棋,说的却是现实的局势。
我不发一语,故意沉默了很久。「可以。」我说。「反正也没有更厉害的对手了。」
「这是你的天职。」她提醒。
四个棋盘飘向半空,全新的棋子从盒里冉冉升起,缟玛瑙和白色大理石黑白两色,精雕细琢,无疑是芮根的杰作。「要从上次的残局开始吗?」
我点点头,脉搏加速,等着看她排列的布局。
棋子绕着棋盘打转,国王、皇后、王子、公主、战士、间谍、精灵、贵族、杀手、混血种和贩夫走卒的凡人尽皆转动奔走。「你拿白棋。」
这不是选择题,但怕有人监视,我仍点头以对。
白棋如雨点般纷纷飞落在地板上,跟着少许的黑棋。「你输了。」她说。
「但还不到全盘皆输的程度。」我说。
「结局还是未知数。」她语气冷淡,眼神莫测高深,棋子各就各位,黑棋密密麻麻──代表我父亲,而不是她,盘面只剩一小撮白子:国王、四战士、一名凡人,靠近一看,国王的脸就像我的翻版,其余的脸孔分别是马克、安蕾丝、维多莉亚、文森和希赛儿。我伸手轻触代表妻子的人偶,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卷发垂在背后,脸上似笑非笑,人类手中通常都挥舞着棍棒,唯有她捧着一本敞开的书。
「棋子排列正确吗?」
「不对,」我静静地说。「我失去了她。」伸手指着女战士,她的棕发随风扬起,举剑迎敌,表情桀傲不逊。白棋应声浮起,轻轻落在桌上,相对应的黑棋站在父亲阵营里。
「不,」我拿开那只黑棋,搜寻半晌,找出地板上的女间谍。「这个才对。」我把人偶放在国王黑棋旁边。
「你确定?」
「对,毫无疑问。」
水晶叮当作响,两只酒杯飘了过来,我顺手接过,心不在焉地用魔法托住杯子,目不转睛盯着棋盘,又从地板上拿起一名男混血种放在代表文森的白棋旁边。这是堤普。
「这个也丢了,对吧?」她举起代表马克的兜帽战士,预备放到旁边。
「等等!」嗓门大又激动,我强迫自己放松。「他的命运还在未定之天。」
「嗯,」她浅啜一口酒。「我只能相信你。」
寒意袭上心头,难道马克发生什么事情而我却不知情?如果她很确定我已经失去马克,应该不会让我保留棋子,但我不喜欢她怀疑的语气。
「这就是上次的棋局了吗?」
「对。」眼前的棋局似乎大势已去,毫无希望,父亲旁边是皇后和戴着王冠的小王子,重要群臣簇拥在周遭;我这边剩四个盟友,各个都命在旦夕、危机四伏。
「王子殿下,你的处境堪忧,局势凄凉。」她说。「白棋有什么选项?」那种教训的语气,似乎犹在指导我下棋,其实不然。这个问题很合理。
「政治手腕。」就游戏说起来这是一招险棋,把己方的国王移到对手阵营里的特定位置,如果折冲得宜,自己的人马就可以取代对方的棋子,但万一策略失败,将立刻折损最有力的一员。
「你有想到什么方法让他们静F心来听吗?」
「一部分。」我把堤普移到第二盘。
「听话的唯有弱势的一方,这样不足以翻转局面,变成赢棋。」
我再也不把混血种看成弱势的一群,尤其当他们团结在一起的时候,但她是对的。「同意。」我拉长脖子眺察棋盘,左思右想。「刺杀国王。」
「你没有杀手。」
「对,但我还有一个棋子能够完成任务。」我推出自己。
她浑身一僵。「风险太高,就算黑棋国王死掉,小王子可以加冕撤任,你还是不会赢。」
看着罗南的小人偶,想象他黝黑的眼眸散发出精神错乱的光芒。「我知道,所以要刺杀好几次。」
「或许。」
我的注意力从棋盘转向阿姨,她显然认为还有其他选项,却不动声色,不肯告诉我。
「抓住享受的机会吧,有酒堪醉直须醉。」她喝了一口。「如果现况继续下去,可能连酒都没得喝了。」
「有道理。」这很明显,她有话想说。就算食而无味,我还是用魔法举起酒杯,仰头灌下一大口,早先和马克那一场打斗,让我的手腕痛得像有地狱之火灼烧一样,连酒杯的重量都难以承受,感觉有些反胃。即便不想承认,铁环的副作用越来越明显,指尖微微发青,指头僵硬,再继续下去,破坏性的后果可能难以挽回。
放下杯子之前我又喝了一口。
阿姨噘起嘴唇,啧啧作声。「再这样下去,可能连用餐的时候,都要把手肘放在餐桌上。这种行为如果被你父亲发现,大概要气炸了。」
彷佛父亲会关注我的餐桌礼仪一样,她在暗示什么?他命令我戴着刑具,如果因此受到伤害,他会沮丧?当然不可能,他只会幸灾乐祸,终于达到他预期的效果。
「他会很高兴才对。」
「是吗?」她转向棋盘,答案都在里面。我走过去,兜着四个棋盘转圈思索,检视父亲的局面。那些熟悉的脸孔跟我预期中的一模一样,直到看见代表自己的那一颗。黑棋的我依然拥有王子身分,坐落在用铁箍住的架子上,表示没死,但无法加入战局;四周有好几个棋子围绕成特定的阵势,打算解救他,虽然距离目标还有很多路要走。我凑近细看,黑棋王子眉毛上有一个小槽沟,一度有王冠戴在头上。
未来还是有加冕机会。
如果我的认知正确,父亲依旧把我当成棋子之一:心里另有盘算,可以恢复我王位继承人的身分,但要按照他的条件。缟玛瑙棋──象征父亲。要恢复地位,就要听他指挥。
我回到原来的位置。「那颗棋子不加入,我维持原案,保留白棋,争取这些棋子支持。」我指向混血种。「善用政治手腕,步步为营,预备暗杀黑棋国王。」
「或许有效,」她说。「不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有第三方虎视眈眈。」
第三方?
旁边又浮起两个棋盘,加入现有的四盘棋局,盒盖掀开,她挑了几个棋子摆在盘面,完全没有人类和混血种参与。棋子以石榴石雕刻而成,红色宝石闪闪发光。
安哥雷米。
「新的格尔兵棋雕工精细。」我顾左右而言他。棋子形状完美,完全符合交谈的主题,任何一位艺术家至少都要耗上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做出成品。她怎么知道有这个需要?
我把酒杯放在桌上,拿起缟玛瑙间谍莱莎假扮的安蕾丝,放在石榴公爵旁边。阿姨微微点头,缟玛瑙的罗南也飘过去阵营,石榴红的战士排列在旁,表示他被困住了。
「对吗?」她问。
「是。」我说,罗南和莱莎、安哥雷米同行的那一幕让我深感困扰,他不像遭人监视和看守,也没有不满的反应,事实正好相反。
「所以,如果白棋将你的策略付诸贸现……」大理石混血种取代缟玛瑙、黑棋国王倒脱掉的皇冠飘过去戴在罗南头上。「换成红色大军掌控黑棋,连手对抗白色阵营。」
这会对我更加不利。我深呼吸,缓慢吐气。「白棋可以强行押住新上任的黑棋国王。」
「你确定?」阿姨精神萎靡,愁眉苦脸,是我不曾见过的模样。黑色皇冠从缟玛瑙的罗南头上摘下,黑棋翩然下台,换成石榴红的罗南上台加冕。
「不。」我喃喃自语。「不可能,不……」
玻璃藤碎的响声打断我的自言自语,镜子瞬间爆裂,空气中充斥着数百万片尖锐如剃刀的玻璃碎片,母亲刺耳的尖叫声震天价响。